一位明代基督徒的奮斗
作者:朱頤釗
來源:“儒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十一月十二日壬申
耶穌2015年12月22日
今天,我們來講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姓陳,名于階,字號不詳,大約出生在明朝萬歷年間,直隸松江府華亭縣白沙鄉(xiāng)(今屬上海市奉賢區(qū)金匯鎮(zhèn))人。有關他的歷史記載相當稀少,第一手史料歸總相加也不過幾百字。陳于階從未考取舉人或者進士,所擔任級別最高的官位只是從九品,也并無詩文著述流傳后世,的確,在晚明那個群星閃耀的時代,這樣單薄的記載倒是與他的歷史地位十分相稱。
不過,有一件事確須注意,陳于階在年輕時起便信仰了天主教——他的舅舅正是大名鼎鼎的內(nèi)閣次輔、虔誠的天主教徒徐光啟(教名保祿,Paulus)。
利瑪竇與徐光啟
就上海來說,不必等到鴉片戰(zhàn)爭后的五口通商,早在16世紀末的晚明,就已經(jīng)開風氣之先了。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剛考中進士不久的徐光啟因父喪返鄉(xiāng)丁憂,意大利籍傳教士郭居靜(Lazzaro Cattaneo)隨行。回到家鄉(xiāng)上海后,徐光啟便邀請郭居靜為徐氏親友二百余人施洗,陳于階大概在此時便受洗成為了一名天主教徒。
17世紀上半葉對于中國而言,是一個沉痛而光輝的時代。萬歷皇帝剛剛收到了利瑪竇神父(Matteo Ricci)進獻的《坤輿萬國全圖》,覽畢之余大喜過望,下詔全國刊刻,還特許在宣武門建造教堂;利瑪竇還同徐光啟在南京譯成了6卷歐幾里得《幾何原本》,「銳角」、「鈍角」、「垂直」、「平行」、「三角形」、「正弦」、「余弦」、「幾何」等數(shù)學概念從此沿用至今;隆慶年開放海禁之后,載滿絲綢瓷器的商船絡繹于途,遠達歐美,全球三分之一的白銀流入中國;北京的欽天監(jiān)則編譯介紹了哥白尼、第谷、開普勒乃至同一時代伽利略的天文學著作,引入日心說編纂成了《欽定崇禎歷書》……
在西風東漸、東西共融的同時,連年的自然災害卻令廣袤的帝國猝不及防,民變的烽煙糜爛了西北和中原,山海關外虎視眈眈的新興政權則在數(shù)年之內(nèi)席卷了遼河東西,朝堂之上、君臣相猜,朝堂之下、黨爭不歇……作為大時代中的小人物,我們的主人公陳于階對這一切并無力改變,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發(fā)揮他精于西學的專長,或是在鑄造兵器時幫忙校準矯正,或是在鞏固城防時協(xié)助安設火炮,為他所鐘愛的王朝貢獻自己的所長。
徐光啟翻譯的《幾何原本》中所列的習題。該書翻譯的鈍角、銳角、垂直、平行、三角形、正弦、余弦等概念通行至今。本題為求三角形外接圓的作法
很快,歷史的車輪就翻滾到了崇禎十七年,1644——一個被時人稱作「天崩地解」的年份,一個應當被吾人牢記的年份——農(nóng)歷三月,李自成攻陷了北京,崇禎皇帝走上煤山,多爾袞又在收降吳三桂后不旋踵間擊潰了闖軍、成為了北京城的新主人,整個中國頓時陷入了空前的大亂之中。
不過,歷史真相與大眾認知的明亡于崇禎迥異的是,在1644年之后,面對北方的鐵騎,生活在南中國的文武將吏與更多普通的士人百姓一起,形成了一波又一波頑強的抵抗,大陸上有組織的軍事行動至近20年后的1663年方告一段落;而宗奉明朝衣冠正朔的鄭氏祖孫三代據(jù)守臺灣和福建沿海的金門等地,遲至1683年才以失敗收場。
在這四十年里,我們生活的這一片土地上涌現(xiàn)了無數(shù)志節(jié)之士,他們大多從未享有高官顯爵,只是一介布衣甚或販夫走卒,卻用性命捍衛(wèi)了自己的信仰。三百多年過去了,山河如故,而他們用頸血書就的史書與拼死保衛(wèi)的精神生命,卻很早就因為無意與更多有意的緣故而堙沒于塵埃。我們應當記住他們。
《崇禎歷書》集合了哥白尼、第谷、開普勒、伽利略等人的天文學說,嘗試糅合了日心說與地心說。而就在《歷書》刊刻的同時,伽利略仍被宗教裁判所拘束,違心地否認了自己提出的日心說。
言歸正傳,在1644年甲申之變發(fā)生之際,陪都南京的留守諸臣迅速擁立福王嗣位,是為弘光皇帝。兵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史可法則自請督師揚州,以屏障京畿并伺機北伐。面對國破君死、家園危殆的巨大變局,陳于階坐不住了。沒有出身功名的他,因其技術長才有“西學者陳博士”之雅望,被任命為兵部司務,負責訓練史可法部的士兵使用西洋槍炮。半年之后,陳于階奉調(diào)回京,任職于欽天監(jiān)。又過了半年,揚州失守、史閣部殉國,弘光帝出奔蕪湖,南京主事的文武大臣獻城乞降,清軍趁勢渡過長江。
「風雨如晦,陵谷滄桑,國家已經(jīng)到了地步,我身何以自處?」
陳于階走進了聚寶門外的雨花臺天主堂,紫金山麓太祖皇帝的孝陵峨然在望。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次禱告之后,他拿出了提早準備好的白綾,端正衣冠,面向東北方,就此結束了自己生命。
在陳于階的家鄉(xiāng)上海,抵抗仍在繼續(xù),強大的天主教勢力更是中堅力量。嘉定三屠發(fā)生之時,上??h敬一堂的意大利籍神父潘國光(Frarcuis Brancati)動員教徒加入抗清義軍,在史書上留下了「于是……西儒上海潘國光……競起兵為恢復計」的記錄。徐光啟的子孫也毀家紓難、身先士卒,在嘉定、華亭、上海、太倉等多地舉義,不少人亦因此殉難。
明末設計的“水雷”——水底龍王炮
而與史可法交相輝映的內(nèi)閣首輔瞿式耜,是晚明大學者錢謙益的學生,也是一位教名多默(Thomas)的第二代天主教徒。在討論火器槍炮等西洋器物之外,他的詩文中常常可見他面對「死」、「上帝」和「天」時發(fā)出的思索,亦有不少講求天主教義理及與儒家相化的痕跡。永歷三年(1650年),瞿式耜奉詔留守廣西省會桂林,終因寡不敵眾失守被俘。面對恭順王孔有德威逼利誘的薙發(fā)勸降,瞿氏始終不為所動,四十余日內(nèi)與一同被俘的總督張同敞詩酒唱和,不見懼色。臨刑前作絕命詩稱:
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到了此時,想必他已經(jīng)解開了生與死、耶與儒之間的疑問。
基督宗教與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排斥嗎?封閉愚昧的儒家思想怎么可能與西方傳來的宗教共處呢?我們熟知的近代史上,晚清的大臣們不是指斥西方文化「邪說惑眾」、器物都是「奇技淫巧」嗎?怎么可能還主動地接引學習呢?
「因為農(nóng)耕文明的本質(zhì)特點,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作為其核心的儒家思想,歷來就具有封閉與保守的特質(zhì),排斥歧見、唯我獨尊,這是中國自秦以迄于清末兩千多年毫無發(fā)展的內(nèi)在根本因素,特別是近代面對西方勢力的侵入,儒家思想非被徹底揚棄實不足以促成中國的現(xiàn)代化。」——對于上述問題,這是我們國人自幼年開始就十分熟悉并習以為常的答案。
不過,歷史上的中國與儒家中的主流,似乎并非如此。
即以廣為人詬病的「華夷之辨」來講,作為闡揚于春秋大義的本門核心主張,儒家從未將區(qū)別華夷的原因歸諸地理抑或是血統(tǒng),更非用以來抵制外來思想文化與科學技術。反之,《春秋》的經(jīng)傳注疏卻留下了「中國有服章之美故謂之華,有禮儀之大故謂之夏」的判斷,區(qū)分華夏與否的標準端視其衣冠文物的發(fā)達程度與禮義信仰的精神高度。易言之,對于域外傳來的思想或器物,儒家向來采一包容的態(tài)度,而與地域或者血統(tǒng)并無關系。
翻開儒家經(jīng)典,類似的論述比比皆是。孟子說,儒家的兩大圣人中,大舜生于諸馮、卒于鳴條,是“東夷之人”,周文王生于歧周、卒于畢郢,是「西夷之人」,但是他們「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jié)。先圣后圣,其揆一也」,絕不排斥「中國」以外的人士君臨天下、行道斯土。宋儒心學大師陸子九淵說「東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
利瑪竇繪制的《坤輿萬國全圖》是第一部包含美洲的中文地圖,萬歷皇帝觀摩后十分喜愛。
該圖將太平洋放置于地圖中央的做法,也為今日亞太各國所效仿采納。
到了明代中后期,當「西海圣人」們真正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時候,這樣的思潮更是涌動不息,左都御史王廷相稱「天下之國,何啻千百,天象之變,皆為中國之君譴告之,偏矣」。以中國只是天下各國之一來譏諷讖緯之說。瞿式耜的伯父瞿汝夔指著地圖說「嘗試按圖論之,中國居亞細亞十之一,亞細亞又居天下五之一,則自赤縣神州而外,如赤縣神州者且十其九,而戔戔持此一方,胥天下而盡斥為蠻貉,得無紛井蛙之誚乎」,并且論斷「其人忠信明哲,雖遠在殊方,諸夏也。若夫汶汶汩汩、寡廉鮮恥,雖近于比肩,戎狄也」,即華夷的界限不決地理的遠近而決于道德的高卑。東林三領袖之一的鄒元標說「門下二三兄弟,欲以天主學行中國,此其意良厚。仆嘗窺其奧,與吾國圣人語不異」,認為天主教的義理與儒家思想被不相悖。
在歷史課本上,魏源那一批人是「(近代)中國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其實,若以晚明為界向前而觀察的話,似乎很難確切地指出某一人是「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畢竟,直到此時,中國人從未閉上過張望世界的那一雙眼睛。
于是,我們可以看到官居一品的文武大臣甚至宗室皇親,主動接洽傳教士探討天主教的精微,許多士大夫?qū)W習西來科技,以遂其經(jīng)世濟民的抱負,甚至轉出具有“自主知識產(chǎn)權”的新技術。于是,我們可以看到徐光啟等人在系統(tǒng)研習了解西方器物之精密與思想之深邃后,下定決心「欲求超勝,必須會通,會通之前,必須翻譯」,并且期待「博求道藝之士,虛心揚榷,令彼三千年增修漸進之業(yè),我歲月間拱受其成」。于是,我們可以看到傳教士在游歷中國之后興奮地向歐洲友人介紹說「中國人爽快地贊頌鄰國的任何德行,勇敢地自承不如。這種謙遜態(tài)度真值得稱羨,特別表現(xiàn)在一個才能超越他人的民族上」。
細讀晚明的歷史,那時中國人表現(xiàn)出的精神高度與恢弘氣度,每每令讀者驚訝,甚至赧顏相視。中國人的精神狀態(tài)何以在短短一二百年里,從晚明傳教士筆下「世界上最文明國家」國民的大氣而優(yōu)雅、謙遜而自信一變?yōu)轳R嘎爾尼眼中的骯臟、算計、丑陋及至清末的「東亞病夫」,以至今日的中國人回望三百年前常有不相信這是本國歷史的感覺呢?
這,恐怕是今日每一位抱有興復華夏夢想的中國人,不得不面對、不得不思索、亦不得不解答的問題。
乙未年冬月十二日
責任編輯:梁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