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哲學史 ——評《宋明理學十五講》
作者:李震
來源:《光明日報》(2016年7月19日10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六月十六日壬寅
耶穌2016年7月19日
《宋明理學十五講》,楊立華著,北京大學出版社
沈周東莊圖局部之一南京博物院藏插圖選自《南畫十六觀》
宋明理學研究蔚為中國哲學史研究之大宗,近三十年來發(fā)展尤其迅速。就主題來看,關(guān)于主要理學家的討論固已汗牛充棟,一些此前較少知名的人物也紛紛進入了研究者的視野。就方法來看,除傳統(tǒng)的哲學路徑外,受到史學方法以及海外漢學的影響,思想史、社會史、地方史與文化史等研究進路也逐漸興起。在這個意義上,堅守、深化哲學史的寫作方法,就不僅是向固有的學術(shù)范式的致敬,更是進一步理解與建構(gòu)中國哲學的重要途徑。
楊立華先生新著《宋明理學十五講》正是這一研究思路的代表。該書凝結(jié)了楊立華先生十余年來講課治學的許多新見。作者對于邵雍、羅欽順等此前研究不足的重要理學家的關(guān)注,對于經(jīng)學體例與哲學思想分析相結(jié)合的重視,以及對于魏晉玄學與宋明理學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的敏銳把握,都有獨得之見。從學科方法論的角度考察,本書的重要性不僅僅在于個案研究上的推進,更在于例示了哲學史研究如何能夠深入思想,如何由細密的分析組織起宏觀的視野,又如何在此基礎(chǔ)上理解并參與時代精神的建構(gòu)。
一
《宋明理學十五講》的基本問題意識是:內(nèi)在于唐宋儒學復興脈絡(luò)中的理學,如何從佛道二教籠罩性的影響中,為一種可能的儒家生活方式建立形而上的基礎(chǔ)。以此為主線,本書集中論述了從韓愈至羅欽順十一位(組)哲學家的思想。從全書的章節(jié)安排,我們可以窺見作者的論述重心與問題指向。
第一,特重北宋五子與朱子。十五講中,宋代哲學多達十二講,而北宋五子與朱子獨占十講,可謂全書之骨干。如何理解北宋五子與朱子的重要性?在作者看來,宋明理學的興起在根本上是儒家文化的一種主體性自覺,而北宋五子與朱子正是這種自覺的確立者。這一貢獻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對外,確立儒學自身的邊界意識;對內(nèi),凝塑出一種不離日用的哲學洞見。同時開啟了理學自身豐富性的展開進程,而諸子的概念建構(gòu),如周敦頤之太極、邵雍之體用、程顥之天理,又為理學范疇系統(tǒng)搭建了基本框架。作為理學的典型形態(tài),北宋五子與朱子的思想代表了整個理學的哲學高度。
第二,詳“理學”(狹義),略心學。心學在喚起道德情感上有簡便直截之效,但相較“理學”而言,其表達更加渾融,論域相對狹窄,所特別關(guān)注者,在于道德意識、道德境界與心性工夫。如果我們認同哲學是用語言“說出一個道理來的成見”(金岳霖先生語),那么,具體而準確地表達出心學所可能具有的哲學豐富性,較之“理學”,自有其特為困難之處。作者詳于“理學”,略于心學,多言分析,少言境界,在兩種研究范式間作出了明確的取舍:只有足夠清晰的話語形態(tài),才能有效表達出自身的理論特質(zhì)。
二
《宋明理學十五講》延續(xù)了作者一貫堅持的哲學史方法論意識:文本細讀與概念分析。本書在哲學分析上所達到的深度與力度,正來自作者對于這一方法的嫻熟運用。我們可以通過作者對朱子哲學的分析加以說明。
朱子天理觀的內(nèi)涵,歷來皆以“所當然而不容已”與“所以然而不可易”并舉。然而,二者并舉既無法呈現(xiàn)出朱子思考的前后差異,也無法說明作為萬物之所以然,天理如何能夠具有道德屬性。作者在深入分析后指出,以所當然包舉所以然是朱子晚年定論,而且生生本身就是應(yīng)然性與必然性的統(tǒng)一,故言所當然已兼所以然之義。以此為基礎(chǔ),作者為朱子天理給出了新的定義:天理即所當然的具體化。對于澄清朱子天理觀的內(nèi)涵來說,這一分疏作了十分重要的推進。更進一步,作者將朱子的天理觀與其理氣問題聯(lián)系起來,認為:朱子哲學中有理生氣之說,其實質(zhì)是有理必有氣;而有理所以能必有氣者,就在于天理是所當然之不容已,是天地之間不可銷鑠的生生的傾向。簡言之,天理就是生生。這一理解,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生生的天理觀”?!吧奶炖碛^”的意義,一方面在于糾正以柏拉圖的靜止的理念簡單比附天理的理解方式;但更重要的是以此為線索,提點出理學的核心觀念與問題意識:從胡瑗以來,理學對于天地根本必然性與應(yīng)然性的認識逐漸形成、凝塑,最終在朱子的理氣論中找到了“最為易簡的理論形態(tài)”。從天理的具體含義入手,最終指向?qū)τ谡麄€理學基本精神的揭示,作者通過嚴謹細密、以小見大的概念分析,令人信服地展示出了這一方法的理論魅力。
概念分析是馮友蘭、張岱年、陳來諸先生研究中國哲學史的經(jīng)典范式。對于這一范式的堅持與深化,反映了作者在中國哲學研究方法上的思考。近年來,從思想史等路徑所處理的時段之長、論域之廣,大有助于拓寬學者對于古代思想地圖的認識。但如以思想史等方法進行哲學分析,則概念、說理往往難以闡明,容易陷于“思想不及物”的尷尬處境。哲學史與思想史等進路的差別,在本質(zhì)上是哲學與史學之別。對于其間固有的學科邊界,作者有著清晰的自覺:在哲學解讀中,作者運用的是嚴格的概念分析方法;而在展示哲學家生平與思想的關(guān)聯(lián)時,作者則留意于歷史處境與思想取向、時代精神與哲學品味的關(guān)系。后一種方法,作者稱之為“歷史唯物主義的精神史”。本書以北宋開國格局論宋初士大夫精神,以元祐政事論程頤、司馬光的思想旨向,都是這一精神史思路的體現(xiàn)。精神史與哲學史交相為用,使我們在概念范疇之外,同樣可以看到時代精神的宏觀走向。對于理解歷史與邏輯的互動和同構(gòu)來說,這一方法顯然是十分重要的。
(作者 李震 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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