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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中國文化精神

作者：郭齊勇 王晨光（武漢大學哲學院教授、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北京日報》2020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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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精神”實際上就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這一概念涵蓋了中華民族文化相對于世界上其他族群的不同的、差異性的內(nèi)容與特征，也涵蓋了能夠得到不斷延續(xù)的中國文化的主要內(nèi)容與特征，同時還表達了現(xiàn)代語境下中國人的訴求與對現(xiàn)代性的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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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有連續(xù)與生機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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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存有的連續(xù)”，即把微生物、植物、動物、人類和靈魂統(tǒng)統(tǒng)視為在宇宙巨流中息息相關(guān)乃至互相交融的連續(xù)整體，這種觀點區(qū)別于將存有界割裂為神界、凡界的西方形而上學。受此影響，中國古代思想家始終聚焦于生命哲學本身，沒有創(chuàng)世神話，不向外追求第一原因或最終本質(zhì)等抽象答案，不向超越的、外在的上帝觀念致思。所謂“生機的自然主義”，指中國哲學認為“自然是一種不斷活動的歷程，各部分成為一種有生機的整體形式，彼此動態(tài)地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此種活動的歷程是陰與陽的相互變動，在時間的歷程中來實現(xiàn)自己。”中國哲學并不強調(diào)主體和客體、物體和精神之間的分辨，而是一種自然的相應(yīng)，互為依藉和補充，在互為依藉和補充以及自然的相應(yīng)中，就成就和保存了生命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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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和諧與天人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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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有著天、地、人、物、我之間的相互感通、整體和諧、動態(tài)圓融的觀念與智慧。中華民族長期的生存體驗形成了我們對于宇宙世界的獨特的覺識與“觀法”和特殊的信仰與信念，即打破了天道與性命之間的隔閡，打破了人與超自然、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內(nèi)在自我的隔膜，肯定彼此的對話、包涵、相依相待、相成相濟。與這種宇宙觀念相聯(lián)系的是寬容、平和的心態(tài)，有彈性的、動態(tài)統(tǒng)一式的中庸平衡的方法論?！疤烊撕弦弧斌w現(xiàn)了中國哲學精神中存有的連續(xù)和有機的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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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重視人與自然之間，各族群、民族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所謂“天人合一”，包含有經(jīng)過區(qū)分天人、物我之后，重新肯定的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強調(diào)的是順應(yīng)自然而不是片面征服、絕對占有自然。中國人在觀念上形成了“和而不同”、“協(xié)合萬邦”、“天下一家”的文化理想，既重視各民族、族群及其文化、宗教的分別性、獨特性，又重視和合性、統(tǒng)一性。在人與人的關(guān)系問題上，善于化解與超越分別與對立，主張仁愛、和平、和為貴與協(xié)調(diào)性，有民胞物與的理想，厚德載物，兼容并包，愛好和平，從不侵略別人，反對以力服人，主張“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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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強不息與創(chuàng)造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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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是“尊生”、“重生”、創(chuàng)造日新的文化，所崇拜的“生”即創(chuàng)造性本身?！疤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人們效法天地的，就是這種不斷進取、剛健自強的精神與包容不同的人、事物與文化、思想的胸懷。人在天地之中，深切體認了宇宙自然生機蓬勃、盎然充滿、創(chuàng)進不息的精神，進而盡參贊化育的天職；由此產(chǎn)生了真善美統(tǒng)一的人格理想，視生命之創(chuàng)造歷程為人生價值實現(xiàn)的歷程。在天地宇宙精神的感召之下，人類可以創(chuàng)起富有日新之盛德大業(yè)，能夠日新其德，日新其業(yè)，開物成務(wù)。所以《禮記·大學》引述古代經(jīng)典說：“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犊嫡a》曰：‘作新民?！对姟吩唬骸茈m舊邦，其命維新?！枪示訜o所不用其極?！睙o論是對我們民族還是個人，我們不能不盡心竭力地創(chuàng)造新的，改革舊的，推陳出新，革故鼎新，這是天地萬象變化日新所昭示給我們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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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凸現(xiàn)了積極有為、自強不息的精神，強調(diào)革故鼎新，創(chuàng)造進取，即人要向天地學習。無數(shù)的仁人志士奮發(fā)前行，不屈服惡劣的環(huán)境、勢力與外來侵略者的凌辱壓迫，正是這種剛健堅毅的精神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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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性修養(yǎng)與內(nèi)在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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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的特點特別鮮明地體現(xiàn)在道德文明層面，并且用道德取代了宗教的功能。儒、釋、道、宋明理學四大思想資源與思想傳統(tǒng)，最根本處是做人，是強調(diào)人的德性修養(yǎng)。這四大思想傳統(tǒng)的道德精神并非只停留在社會精英層，相反通過教化，通過民間社會、宗教與文化的各種方式，如蒙學、家訓、家禮、戲文、鄉(xiāng)約、行規(guī)等，把以“仁愛”為中心的五常、四維、八德等價值滲透到老百姓的日用常行之中，成為他們?nèi)粘Ｉ畹膫惱?。而這些倫理是具體的、有生命的，甚至其中每一個贊揚與責備都包涵很高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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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以仁義為最高價值，崇尚君子人格，肯定“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弘揚至大至剛的正氣，舍我其誰的抱負，乃至“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的做個人”，強調(diào)人人都有內(nèi)在的價值與不隨波逐流的獨立意志，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氣概，守正不阿，氣節(jié)凜然，甚至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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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在超越的精神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在面對超越性與內(nèi)在性問題時展現(xiàn)出來的共同精神。儒家的天道性命之學、為己之學，是“以道德理想的提升而達到超越自我和世俗的限制，以實現(xiàn)其超凡入圣的天人合一境界”；道家的道德論和逍遙思想，“以其精神的凈化而達到超越自我與世俗的限制，以實現(xiàn)其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內(nèi)圣外王之道，同樣為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儒、道、釋（禪宗）所共有，以此作為達到理想社會的根本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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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建構(gòu)與正義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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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中不僅有理想勝境，而且有系統(tǒng)的現(xiàn)實社會的治理的智慧與制度。長期以來，中國社會秩序的建構(gòu)，靠的是“禮治”?！岸Y治”區(qū)別于“人治”、“法治”。“德治”是“禮治”的核心，但“禮治”的范圍比“德治”更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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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禮”這種倫理秩序中，亦包含了一定的人道精神、道德價值。荀子推崇“禮”為“道德之極”、“治辨之極”、“人道之極”，因為“禮”的目的是使貴者受敬，老者受孝，長者受悌，幼者得到慈愛，賤者得到恩惠。在貴賤有等的禮制秩序中，含有敬、孝、悌、慈、惠諸德，以及弱者、弱小勢力的保護問題。禮樂文化不僅促進社會秩序化而且有“諧萬民”的目的，即促進社會的和諧化并提升百姓的文明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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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穩(wěn)定和諧的人間秩序總是要用一定的禮儀規(guī)范來調(diào)節(jié)的，包括一定的等級秩序、禮文儀節(jié)。禮包含著法，禮既是道德規(guī)范，又是法律制度。儒家主張“明德慎罰”、“德主刑輔”、“一斷于法”、“賞當其功，刑當其罪”、“執(zhí)法必信，司法必平”等公平原則。儒家總體上肯定德本刑用，省刑慎罰，反對不教而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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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特重教育，強調(diào)教育公平，即“有教無類”，這為達到“政治公平”起了一定的作用。中國社會等級間的流動較快，這是文官政治的基礎(chǔ)。儒家強調(diào)知識分子在社會政治中的指導作用，甚至提出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的主張。儒家有其言責，批判與主動建言，為廣開言路而抗爭。傳統(tǒng)民本主義主張：“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本主義肯定人民是主體；人君之居位，必須得到人民的同意；保民、養(yǎng)民、教民是人君的最大職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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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理性與象數(shù)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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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理性是具體的理性?！墩撜Z》中孔子就是對某個具體的人物、具體的情況做出評判，這一點就與我們現(xiàn)代的學術(shù)討論習慣大不相同。西方理性主義的主要特征是人有抽象和演繹的理性能力。中國哲學所展示的具體理性，無論是在認識實踐的層面，還是在倫理政治甚至本體論的層面，始終不與經(jīng)驗相離。中國古代不缺乏抽象思維，有明確的概念、范疇。古代辯證思維發(fā)達，這屬于理論思維，包含了抽象過程。中國思維有兩大特征，一是整體觀，二是陰陽觀。前者從整體上把握世界或?qū)ο蟮娜w及內(nèi)在諸因素的聯(lián)系性、系統(tǒng)性；后者重視事物內(nèi)在矛盾中陰陽、一兩關(guān)系的對立與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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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于西方用理性思辯的方式來考察、探究形上學的對象，中國哲人重視的則是對存在的體驗，是生命的意義與人生的價值，著力于理想境界的追求與實踐工夫的達成。中國哲學的實踐性很強，不停留于“概念王國”。這不是說中國哲學沒有“概念”、“邏輯”、“理性”，恰恰相反，中國哲學有自身的系統(tǒng)，中國哲學的“道”、“仁”等一系列的概念、范疇，需要在自身的系統(tǒng)中加以理解。中國哲學有關(guān)“天道”、“地道”、“人道”的秩序中，含有自身內(nèi)在的邏輯、理性，乃至道德的、美學的、生態(tài)學的涵義。其本體論、宇宙論及人道、人性、人格的論說無比豐富，而這些都需要在自身的語言、文化、思想系統(tǒng)和具體的語境中加以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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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合一與簡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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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有經(jīng)世致用精神，強調(diào)知行合一，踐形盡性，經(jīng)國濟民，兼重文事武備，明理達用，反對空談高調(diào)。在朱熹、王陽明和王夫之的知行統(tǒng)合觀中，他們各自強調(diào)的側(cè)面或有所不同，但把價值理想現(xiàn)實化，實踐出來，而且從自我修養(yǎng)做起，落實在自己的行為上，完全出自于一種自覺、自愿、自由、自律，這是頗值得稱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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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老子、《周易》、禪宗、宋明儒等都主張一種“簡易”精神，強調(diào)大道至簡?？鬃又v“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吨芤住氛軐W肯定“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善于在“變易”中把握“不易”的“簡易”原則。中國文化強調(diào)要言不繁，以簡御繁，便于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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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并不脫離生活世界、日用倫常，相反，恰恰在庸常的俗世生活中追尋精神的超越。外王事功，社會政事，科技發(fā)展，恰恰是人之精神生命的開展。因此，中國文化精神可以與現(xiàn)代文明相配合，彌補宗教、科技及現(xiàn)代性的偏弊，與自然相和諧，因而求得人文與宗教、與科技、與自然，調(diào)適上遂地健康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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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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