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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醫(yī)故事

作者：傅路江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道源文集》（傅路江著）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二月十九日戊申

           耶穌2016年3月27日

醫(yī)，小道也，精義也，重任也，賤工也。道小，則有志之士有所不屑為，義精，則無識之士有所不能窺也。任重，則托之者必得偉人；工賤，則業(yè)之者必?zé)o奇士。所以勢出於相違，而道因之易墜也?！祆`胎（清）

讀歷代醫(yī)家的傳記和醫(yī)學(xué)專著的序言，印象最深的是所有建樹很深的大醫(yī)家，幾乎都出自儒門，自小受過嚴格的儒家教育。因此，稱他們?yōu)槿遽t(yī)，一點也不過分。而我所見過的一些醫(yī)生，包括我的父親和他的老師，算不算儒醫(yī)？我不敢妄下斷言。只是他們經(jīng)歷過的故事，時常讓我想起古代那些真正的儒生。

家父的老師姓張，名諱根祿，字補裁，老百姓尊稱他為老補先生。他出生于光緒末年，只讀過幾年私塾。然后一邊務(wù)農(nóng)一邊拜師學(xué)醫(yī)。學(xué)成之后，仍然以務(wù)農(nóng)為生，為百姓義務(wù)診病。他性情孤傲，不修邊幅。每次出門必帶兩件物品。一是糞筐，一是醫(yī)書。糞筐是為了拾糞積肥，醫(yī)書則隨時隨地翻閱。他在周圍幾個縣都是出了名的傳奇人物，大家送他外號“濟公”。留下了很多故事和笑話。

有一次，城南一個村一個貧苦人家老人生了病，到他家來請醫(yī)生。他馬上答應(yīng)了，讓來人先走，他隨后就到?？墒钱斔搅巳思议T口時，卻被擋在了門外。人家說，我們家有病人在床，危在旦夕，心里很煩，哪里還有心情打發(fā)討飯的？原來他打扮得太邋遢，被當成了乞丐。

還有一次，他正在地里干農(nóng)活。一個病人找到了他，讓他開方子。由于沒有紙筆，他就隨手拿了一個小石子，找來一塊土坯，在上面畫了一張?zhí)幏?。讓那人背走去買藥。當那人背著一張二十幾斤重的土坯走到藥店時，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了。而他的病也已經(jīng)好了大半。

他總結(jié)了好多非常精彩的警句，也在我們縣醫(yī)學(xué)圈里廣為流傳。比如臨床十六字方針“有疑則查，有難就問，練膽練識，掌握分寸”。還有臨床四不行“膽大了不行，但小了不行，看不準不行，看準了不敢用藥不行”。

然而最令我敬佩的是他和尚進士“講禮”的故事。

這個尚進士可不是等閑之輩，而是《尚氏易學(xué)》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尚秉和先生。他家住在行唐縣磁河岸邊南伏流村。在我縣是首富，一家又出了三個進士。其權(quán)勢和聲望可想而知。

那一年，尚進士的母親得了重病，請遍了周圍幾個縣的名醫(yī)，都束手無策。這時有人推薦老補先生。當時老補先生二十出頭，剛剛嶄露頭角。尚進士怎會把他放在眼里。礙于舉薦人的面子，只好派了一個家人去把老補先生叫了過來。老補先生一向不拘小節(jié)，也就帶了他的兩件寶貝跟著來到了進士家里。進士一看，原來是一個拾糞的農(nóng)夫。心里就老大不高興。也沒讓他到堂屋，而是安排他到長工住的房子里。把從宴席上撤下來的剩面條給他端了兩大碗，讓他吃飯。他也不計較，端起來就吃。吃完飯，給老太太診脈開方。然后背著他的糞筐就回家了。

五天之后，老太太大有好轉(zhuǎn)。執(zhí)意要請老補先生為她復(fù)診。這一下，尚進士意識到了老補先生的厲害。馬上派他的管家趕著馬車到老補先生家里來請他。而這次，老補先生的架子可就大了。他沒有馬上跟著管家走。只是讓管家給尚進士捎了一句話“古人云，請醫(yī)如拜相，你們家主人既然讀過詩書，就應(yīng)該懂禮”。尚進士馬上親自趕車來到了老補先生的門前。他不敢貿(mào)然進門，先是讓老補先生的家人進去通報。得到老補先生允許后才敢進門。進門后，怎么揖讓，怎么走路，怎么進屋，進屋后怎么入座，怎么寒暄，怎么致謝先生第一次為他母親診病，怎么開口請先生屈駕再去為他母親復(fù)診，怎么送上紅包厚禮，整個過程，老補先生非常認真，一點也不含糊。老補先生答應(yīng)后，仍舊背上他的糞筐和書袋，坐在馬車上，跟進士一起來到了他的家里。到家之后，又是一番進退揖讓。這次進士專門請了廚師為老補先生作了一桌酒席。可是老補先生吃一口吐一口，說還是面條好吃。這時的尚進士已經(jīng)羞得無地自容了，連連賠罪。老太太病好之后，他們兩個也就成了莫逆之交。

尚進士是清末名士，老補先生只是一介布衣，他們的故事折射出了那一代人的精神風(fēng)貌。而我的父親，遇到了相似的情節(jié)，卻有另一番結(jié)局。

文革末年，父親在一個偏僻的山村行醫(yī)。有一年歲末，這個村所在鄉(xiāng)（那時叫公社）的一個秘書請父親為他老人診病，他們約好大年初三在他家里見面，不見不散。初三那天，刮起了大風(fēng)，天氣極冷。家人極力勸阻父親不要去了，改天再去不遲?？墒歉赣H說，不能失信于人。他還是去了。當他艱難地走了三十里山路來到那個秘書家時。發(fā)現(xiàn)那個秘書食言了。原來，他已經(jīng)趕到八十里之外去為一個縣長拜年去了。滿桌的飯菜已經(jīng)備好，父親一口水也沒喝，掉頭就走。他的家人拉住父親說：“你看他當干部的，整天出門在外，答應(yīng)了的事情也許會變，您別見怪。”我父親說：“我們醫(yī)生，也整天出門在外，見到了病人，也可以不看，請你也不要見怪?！闭f完就頂著大風(fēng)離開了。初八上班之后，那個秘書找到了我的父親。威脅他說：“你不過就是一個醫(yī)生，我就不信你沒有用我的時候?！蔽腋赣H回敬說：“君子坦蕩蕩，私事我不辦，公事諒你也不敢不辦”。

相似的故事也發(fā)生在父親的一個同事身上。也是文革期間，父親的一個同事因為家庭成分高，經(jīng)常一邊工作一邊挨批斗。有一次，天下著大雨，他做好飯，剛端起碗，一口也沒吃。村支部書記就破門而入，要他馬上到他家為他兒子看病。他請求說，給我五分鐘時間，我吃完這一碗飯再去行嗎？支書馬上厲聲喝道：“你吃飯重要還是貧下中農(nóng)的人命重要？！”他聽后馬上把碗一放說：“當然是貧下中農(nóng)的命重要”。說完雨具也不帶，就一頭扎進了雨里。當他來到支書家里時，看到支書老婆正在炕上抱著孩子哄孩子睡覺。他鞋也沒脫，就一步跳到了炕上，支書在后面說：“脫掉鞋子啊”。他說：“孩子的命重要，顧不上了”。他在炕上圍著支書老婆和孩子轉(zhuǎn)了幾圈之后，兩手一攤，說：“病情復(fù)雜，我醫(yī)術(shù)太差，實在治不了，你趕緊送醫(yī)院吧”。說完就回到了家里，他作好地的飯還沒涼呢。

這是不同時代發(fā)生在醫(yī)生身上相似的故事。我不想評價他們的是非曲直，只是想說，人與人之間，需要做到最起碼的尊重?！抖Y記》上說：“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而況富貴乎？富貴而知好禮，則不驕不淫；貧賤而知好禮，則志不懾”。也許就是這個道理。

責(zé)任編輯：葛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