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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君毅的仁心與仁學

作者：胡治洪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二月十三日丙申

         耶穌2017年3月10日

繼1991年臺灣學生書局推出繁體字版《唐君毅全集》30卷，九州出版社于近期又在臺版基礎(chǔ)上推出了收錄更完全、題旨更集中、序類更合理、編校更精當?shù)暮嗴w字版《唐君毅全集》39卷。從西南一隅走向整個文化中國的“文化意識宇宙中之巨人”唐君毅先生，終于以其立德立言的不朽方式而回歸他所魂牽夢縈的故土。

終生秉持的仁心

唐君毅（1909-1978），四川宜賓人。唐先生自幼惻怛，終生仁厚，兒時常于寂寞中作沉思冥想，每至日昏天晦，風雨雞鳴，便若不勝其情。小學期間，父母時常帶他游覽成都名勝古跡，給他講述古人故事，領(lǐng)他向先賢先哲致敬，陶冶他對民族傳統(tǒng)的溫情與敬意。在重慶讀中學時，擔任國文教師的父親給他講解《孟子·公孫丑下》之“孟子去齊”章，細繹孟子“三宿而出晝”的用心，致使唐君毅深為古仁人之心所感動，以致愴然泣下。

16歲那年，唐君毅中學畢業(yè)去北京求學，父親送他上船，并在船上陪他住了一宿，翌晨輪船鳴笛待發(fā)，父親依依離去，就在父親下船的一剎那，他驀然涌起親子別離的無限惆悵，并當下念及古往今來無數(shù)親子的別離，多少傷懷愁緒籠罩著歷史人生，由此興起的感動使他不能自已。到京后，唐君毅先入中俄大學，不久轉(zhuǎn)入北京大學哲學系預(yù)科。一天晚上學校廣場放映紀念孫中山先生的紀錄片，影片放完，觀眾散去，唐君毅獨自仰望星空，深感個人軀體在無限的宇宙中是如此的渺小，然而如同孫中山先生一樣的無數(shù)志士仁人卻以其渺小的軀體，為了人群的福祉而鞠躬盡瘁、拋頭灑血，成就了涵天蓋地的偉業(yè)，因而他們的精神，決不是渺小的軀體所能夠范圍。所有這些個人體驗以及對于偉人情懷的領(lǐng)悟，都使唐君毅認定，在人的生命底里，原本賦有一個真誠惻怛的仁體，由這一仁體所興發(fā)的同情善念、博愛慈悲，都不是現(xiàn)實生活或物質(zhì)條件所能夠決定的。

1927年，唐君毅又轉(zhuǎn)讀南京中央大學哲學系，于1932年畢業(yè)，回到成都。前一年父親感染時疫驟然去世，作為長子的唐君毅本乎孝友性情，毅然挑起贍養(yǎng)母親、培育弟妹的家庭重擔，甚至在母親于1964年去世后，他還是不時接濟弟妹，直至生命的終點。盡管自家經(jīng)濟拮據(jù)，唐君毅卻從不吝于資助他人，而且總是設(shè)法使受助者當之無愧。一次兩位盲人父女在唐家附近賣唱行乞，唐君毅不忍觀看，卻兩番送錢給乞者，還稱贊他們是真正的音樂家，意思是他們得到的饋贈是應(yīng)有的回報。這種發(fā)乎天性、自童蒙時代便一直表現(xiàn)出來的仁人之心，在唐君毅那里一生一世都沒有改變過，他總是以自己那顆敏感的心靈去體察他人的苦難，以無限的悲愿力圖將他人從苦難中拯拔出來。他對那個時代處于不平等地位的少數(shù)民族同胞懷有深切的悲憫，在《懷鄉(xiāng)記》中，他說：“宜賓本名戎州，又名僰道，初亦為夷人所居。據(jù)說現(xiàn)在被迫入山之夷人，仍念念不忘宜賓。他們每日在天亮之前，都要教其小孩，以后要再回宜賓來。這事我幼時聽講，一方是怕，但一方亦非常同情。為什么不讓他們回來呢？后來長大，有機會碰見夷人，我總不勝其同情。一次，一有知識的夷人告我，夷人崇拜孔明，稱之為孔明老子。直到而今，當基督教初到云南向夷人傳教時，最初亦只好說耶穌是孔明老子之哥哥。這事當即使我感動泣下，永不能忘。”

1933年，唐君毅應(yīng)母校之召前往任教，此后直到1948年，他雖曾在成都華西大學、重慶國民政府教育部、灌縣靈巖書院、無錫江南大學、信江農(nóng)業(yè)專科學校等處供職或兼職講學，但主要還是歸屬于中央大學，1944年升任教授，并擔任哲學系主任，為彌合師友分歧耗費了大量心力。在江南大學兼職時，有一次師生聚集學校禮堂舉行學術(shù)講座，唐先生主持，突然禮堂后部發(fā)生巨大坍塌聲，臺上臺下師生頓時驚恐萬狀，紛紛奔往講臺左側(cè)的小門爭相逃生，一時間禮堂內(nèi)秩序大亂，唐先生雖然近在門邊，卻并未自顧逃逸，而是立于講臺上，一面高喊鎮(zhèn)定，一面指揮疏散，自己最后離開現(xiàn)場。后來查明事故原因，乃是禮堂外面一堵圍墻因陰雨浸泡，墻基松動，以致倒塌，禮堂本身并無損壞。事故雖屬誤會，有驚無險，但在當時并不知情而一片混亂的情況下，唐先生不計自身安危，直下以他人生命為首重，由此表現(xiàn)的正是孟子所謂“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的仁之端。

1948年底，中央大學迫于局勢緊張而停課，教職人員各自散去，唐君毅輾轉(zhuǎn)于上海、廣州，最終于1949年夏秋間落腳于香港，與錢穆先生等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創(chuàng)辦亞洲文商學院，次年改組為新亞書院。此后直至逝世的近三十年間，唐先生始終為獨立的或合并于香港中文大學的新亞書院鞠躬盡瘁，在新亞初期經(jīng)濟困窘時，他拼命發(fā)表文章賺取稿費以紓時艱；在新亞發(fā)展步入坦途后，他發(fā)表《希望、警覺與心愿》一文，警醒師生和他自己發(fā)揚長處，克服缺點，使天地之心、生民之命、萬世之太平由新亞而樹立；在課堂教學中，他盡心竭力，幾乎每次授課都是大汗淋漓，“拖堂”也是常事，直到去世前半個月，他還堅持抱病上課；在教學與著述之外，他還先后擔任教務(wù)長、哲學系主任、文學院長、新亞研究所所長，發(fā)起成立“人學會”、“國樂會”、“東方人文學會”，為新亞的管理及其社會資本的積累付出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在平常交往中，他對接觸到的一切人予以關(guān)愛和啟導，不止一次使憤世嫉俗者恢復身心安寧，甚至思想立場與他截然相反的殷海光先生都能從他的言談中獲得受用感；除了直接感化相交者，他更深切關(guān)懷流落海外的中華兒女，屢屢撰文提撕他們在花果飄零的時世中保持靈根自植的信心，以堂堂正正的華夏子孫發(fā)揚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為了避免物議糾紛并維護新亞理想，他主動堅持取消女兒通過考試獲得的留學獎學金名額，把機會讓給別人；同樣是為了維護新亞理想，他對港英當局改變新亞、崇基、聯(lián)合三書院的聯(lián)邦體制而實行香港中文大學集中統(tǒng)一管理的做法進行了持久不懈的抗爭，隨著這場抗爭的失敗，唐先生也就走到了生命的終點，以一位仁者型的現(xiàn)代新儒家完成了自己，被牟宗三先生推尊為“文化意識宇宙中之巨人”。

闡揚心體的仁學

唐先生的著述基本上就是他所體認的仁心的呈現(xiàn)及其基于仁心的普遍推擴和形上提升而確立的“心之本體”之闡揚，他的學術(shù)體系因而可以概括為仁學。他在1943年出版了第一部著作《中西哲學思想之比較論文集》，當時他還沒有歸宗儒家，故多以西方標準評判中國文化，后來他對這部著作甚為不滿，而表示寧愿將他于1944年出版的第二部著作《人生之體驗》作為自己的第一本書。在《人生之體驗》中，唐先生表達了對于宇宙人生的隔膜、無常、冷酷、荒涼的感受，“一切所親之人、所愛之人、所敬之人、所識之人，皆若橫布四散于無際之星空，各在一星，各居其所。其間為太空之黑暗所充塞”；即使相知相愛之人或有無間之愛，也不過維持區(qū)區(qū)數(shù)十年，“數(shù)十年以前，吾輩或自始未嘗存，或尚在一幽渺之其他世界。以不知之因緣，來聚于斯土。以不知之因緣，而集于家，遇于社會。然數(shù)十年后，又皆化為黃土，歸于空無，或各奔一幽渺而不知所在之世界”；且這種無間之愛必將愈傳愈淡，“終將忘其祖若宗，忘其同出于一祖宗，而相視如路人，勢所必然也”；在這樣一種人間，充斥著無盡的冷酷，“試思地球之上，何處非血跡所渲染，淚痕所浸漬？而今之人類，正不斷以更多之血跡淚痕，加深其渲染浸漬之度”，而容納這種冷酷人間的宇宙，實“若一充塞無盡之冷酷與荒涼之宇宙”。但是他卻自覺對于這種宇宙人生懷有不容自已的悲憫和摯愛，“此悲何悲也？悲人生之芒也，悲宇宙之荒涼冷酷也。吾緣何而悲？以吾之愛也。吾愛吾親愛之人；吾望人與人間，皆相知而無間，同情而不隔，永愛而長存；吾望人類社會，化為愛之社會，愛之德，充于人心，發(fā)為愛光，光光相攝，萬古無疆”，這無疑是他的仁心的表露，同時隱然體現(xiàn)出他亟欲為宇宙人生確立一個仁愛本體，從而將宇宙人生導入良善境界。這個仁愛本體在他同年出版的《道德自我之建立》中確立起來。

在《道德自我之建立》中，唐先生基于對宇宙人生隔膜、無常、冷酷、荒涼、虛幻的痛苦感受，而肯定有一能夠如此對照地感受并汲汲于轉(zhuǎn)化宇宙人生的恒常真實的根原，他體認這個根原就是“內(nèi)部之自己”，亦即作為道德主體的“心之本體”，他說：“我之所以對現(xiàn)實世界不滿，即由于我內(nèi)部之自己，原是恒常真實者，而所見之現(xiàn)實，則與之相違矛盾。我之不滿，是此矛盾之一種表現(xiàn)。此內(nèi)部之自己，我想，即是我心之本體，即是我們不滿現(xiàn)實世界之生滅、虛幻、殘忍不仁、不完滿，而要求其恒常、真實、善與完滿的根原?！彼M而基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認識，將心之本體普遍推擴于整個人類，其曰；“我從現(xiàn)實的我身中，了解有一超越的心之本體在表現(xiàn)，便可推知，現(xiàn)實的他人身中，亦有一超越的心之本體表現(xiàn)?！倍祟愅叩男闹倔w必然有其終極來源，這個終極來源就是宇宙本體，“心之本體即人我共同之心之本體，即現(xiàn)實世界之本體，因現(xiàn)實世界都為他所涵蓋。心之本體，即世界之主宰，即神”，即是說，宇宙本體賦予人類以至善的心之本體，此心之本體不僅產(chǎn)生批判現(xiàn)實意識，更重要的還是改善現(xiàn)實的動因。由此，唐先生以邏輯推導的方式確立了貫通天人的心之本體，并從此以闡揚心之本體作為終生志業(yè)。

1953年，唐先生出版《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此書綜論中國文化、宗教、哲學、學術(shù)之起源，中國先哲之自然宇宙觀、心性論、道德理想論，以及中國人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家庭生活、社會關(guān)系、政治活動、人格理想乃至教育、藝術(shù)、文學、信仰諸方面所表現(xiàn)的精神特質(zhì)。對于這部洋洋三十余萬言的著作，唐先生概乎言之曰：“余以中國文化精神之神髓，唯在充量的依內(nèi)在于人之仁心，以超越的涵蓋自然與人生，并普遍化此仁心，以觀自然與人生，兼實現(xiàn)之于自然與人生而成人文。此仁心即天心也。此義在吾書，隨處加以烘托，以使智者得之于一瞬?！边@顯然是以超越而內(nèi)在的心之本體作為悠久而博大的中國文化的始基。由于唐先生此著專論中國文化，故而他特別突出了心之本體對于中國文化的意義，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心之本體僅僅局限于時空一隅而不具有普遍性。在1954年出版的《心物與人生》之第二部中，他就揭橥了人類文化皆原于心靈精神之求實現(xiàn)真善美等價值這一主旨，無疑是將心之本體作為整個人文宇宙之根本。

1955年，唐先生又一部重要著作《人文精神之重建》出版。此書從科學世界、人文世界、理想世界諸層面，綜論中西文化源流及其精神之異同，并涉及中印宗教道德與人生智慧的互通，其中以“超越自我”亦即“自我之價值意識”或“良知”作為人類一切活動及其所發(fā)現(xiàn)之世界的主宰，乃至主體契合“宇宙之形上的本源”或“絕對的天理”的唯一途徑，而“超越自我”或“自我之價值意識”或“良知”，也就是恒常真實至善的心之本體。

至于1958年出版的《中國人文精神之發(fā)展》和《文化意識與道德理性》，1961年出版的《人生之體驗續(xù)編》，以及1973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也都貫穿著對于心之本體的闡揚。《中國人文精神之發(fā)展》所收十六篇文章，闡述科學、民主與道德、宗教之關(guān)系，其主旨在于說明，人文精神之發(fā)展、道德意識之提升，理當與科學理智之發(fā)展、民主觀念之提升并行不悖，相得益彰；但在根本上，反求于本心的道德意識終當為馳騖于外物的科學理智和民主觀念的主宰?！段幕庾R與道德理性》凡十章，分別論述家庭意識、經(jīng)濟意識、政治意識、科學意識、哲學意識、藝術(shù)意識、文學意識、宗教意識、體育意識、軍事意識、法律意識、教育意識與道德理性之關(guān)系，全書中心意旨在于顯示，人類一切文化活動均統(tǒng)屬于道德自我或精神自我、超越自我，而為其分殊的表現(xiàn)；一切文化活動之所以能夠存在，皆依于道德自我為之支持；道德自我是一、是本、是涵攝一切文化理想的，而文化活動則是多、是末、是成就文明之現(xiàn)實的。《人生之體驗續(xù)編》七篇，相較于二十年前寫作的《人生之體驗》，更多地注意到人生在追求心性超升的過程中時刻存在著墮落趨向，從而承認人生實為超升與墮落交戰(zhàn)之區(qū)，但指出人生的這種善惡二向性，完全不意味著對于道德心性的否棄，而恰恰在于警醒一切人生執(zhí)定道德心性，杜絕墮落趨向，從而實現(xiàn)道德自我和太和世界?！吨袊軐W原論·原道篇》綜論“道”在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史上的一以貫之及其多向開展，而其宗趣則不外于追溯中國前哲所開之諸方向之道，其本始乃在于民族生命心靈原有之諸方向；不外于突出“中國人之文化與哲學智慧之本原，即在吾人此身之心靈生命之活動者”。當然，這也不是說唯有中國文化與哲學智慧才本于民族生命心靈之活動方向，此書“視中國哲學為一自行升進之一獨立傳統(tǒng)，自非謂其與西方、印度、猶太思想之傳，全無相通之義。然此唯由人心人性自有其同處，而其思想自然冥合”，因此，通過闡論中國之“道”本諸民族生命心靈之活動這一個案，可以概見人類哲學思想無非由生命心靈所流出。

在1977年出版的最后一部巨著《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中，唐先生將人類種種心靈活動與其所感通的客觀、主觀、超主客觀等種種境界歸納為層層提升的萬物散殊、依類成化、功能序運、感覺互攝、觀照凌虛、道德實踐、歸向一神、我法二空、天德流行九境。感通于不同境界的心靈是具有高下之別的，并不必均為道德之心，甚至不一定為自覺之心，而可為非自覺的覺他心或非道德的功利心，因此，覺他心或功利心亦為生命心靈活動進程的必然階段。但是，承認覺他心或功利心的必然性，卻根本不意味著贊成生命心靈便可滯留于此，毋寧說，生命心靈倒是必須盡快超越于此，而終歸宇宙人生唯一至善光明之絕對真實之神圣心體，也就是天人貫通的心之本體，唯此方可實現(xiàn)天德流行的至上境界?！渡嬖谂c心靈境界》出版不久，唐先生便與世長辭了，可以說自1944年確立心之本體之后，對這一范疇的闡揚一直被他貫徹到生命的終點，因此他的學術(shù)體系就是以心之本體或仁體為核心的仁學。

仁心仁學的意義

唐先生秉持一己仁心而確立天人貫通的心之本體，這個本體架構(gòu)無疑契合于儒家思孟一系“天命之謂性”及“盡心知性知天”的天人德性論，也與乃師熊十力先生“體用不二”、“即用見體”的“新唯識論”哲學體系一脈相承，由此貞定了他的現(xiàn)代新儒家地位。先哲遺教和師長提撕不僅啟發(fā)了他的學思，而且進一步陶鑄了他本具的道德意識和生命實感，從而使其為人為學臻于知行合一，德言一如，以致仁心仁學密切相關(guān)，生命學問一致不二，成就了“身作證”的生命的學問。

唐先生的學問既由其生命所凝成，因此他的生命雖已終結(jié)，他的仁心卻充盈并活躍在他的著述之中。讀其書，想見其為人，對于療救遍及于當今社會的人心之自私、社群之疏離乃至生態(tài)之破毀，培育“親親仁民愛物”的道德意識，敦勵生民躋升于太和境界，引導人類步入可大可久的坦途，具有不可低估的實際意義。九州出版社將唐先生著述引入祖國大陸予以出版發(fā)行，必將對于世道人心的改善以及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弘揚發(fā)生深遠的積極作用。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