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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程蘇東】從貴族儀軌到布衣文本:晚周《詩》學(xué)功能演變考論

        欄目:學(xué)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0-06-23 22:46:55
        標(biāo)簽:《詩經(jīng)》、士人、貴族
        程蘇東

        作者簡介:程蘇東,男,西元1986年生,江蘇東臺人,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F(xiàn)任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長聘副教授、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漢唐經(jīng)學(xué)史、先秦兩漢文學(xué)。

        從貴族儀軌到布衣文本:晚周《詩》學(xué)功能演變考論

        作者:程蘇東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20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五月初二日丙申

        ??????????耶穌2020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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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程蘇東(1986-),男,江蘇東臺人,文學(xué)博士。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長聘副教授、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漢唐經(jīng)學(xué)史、先秦兩漢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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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作為宗周禮樂文明的載體之一,《詩》在產(chǎn)生初期即兼有兩種功能:她既是助成各種禮典的重要儀軌,也是承載周人德教理想的文本經(jīng)典,她以歌、誦、賦、引等多種形式出現(xiàn)于各種公共場合,是周室貴族的公共知識資源。隨著宗法制的崩解、禮樂文明的衰落,《詩》作為儀式的展演頻次大大降低,甚至由于晚周社會精英階層的知識分化,其作為言語“談助”的功能也逐步降低。作為古老的“王教”經(jīng)典,《詩》一方面成為布衣之士獲得知識人身份,躋身士人階層的重要倚賴,另一方面也開始隨著士人傳習(xí)、論學(xué)的需要而發(fā)生傳習(xí)方式、文本形態(tài)、闡釋向度等多個層面的變化,而這些轉(zhuǎn)變的背后透露出《詩》文本權(quán)威性來源的隱微轉(zhuǎn)移以及晚周時期社會結(jié)構(gòu)的整體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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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貴族;士人;晚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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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書·藝文志·詩賦略》曾這樣描述春秋后期以來《詩》學(xué)傳播范圍的變化:“春秋之后,周道濅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焉?!盵①]而與之關(guān)系切近的另一段更有名的論述則見于《孟子·離婁》:“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②]在這兩段論述中,孟子和班固都指向同一個問題,即隨著宗周王權(quán)的衰落,作為周人禮樂文明與王道政治載體的《詩》在傳播層面發(fā)生了重要變化。所謂“《詩》亡”“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蓋指以宮廷貴族為中心的獻詩、歌詩、賦詩傳統(tǒng)漸趨衰亡,而所謂“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則是指“布衣之士”這一新興階層成為了學(xué)《詩》、用《詩》的新主體。這一變化勢將帶來《詩》的文化功能及其展演與闡釋方式的調(diào)整,而其發(fā)生的時間,正是在政治與學(xué)術(shù)層面均處于激蕩變化中的春秋后期至戰(zhàn)國,也就是所謂的晚周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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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對于整個“六藝”的經(jīng)典化歷程而言,晚周都是一個關(guān)鍵的分化期——在此之前,學(xué)在王官,“詩書禮樂”作為“王教”經(jīng)典[③],其制作與傳播均有賴于王權(quán)的蔭護。而在此期之后,嚴(yán)格說是自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挾書律頒定后,包括“六藝”在內(nèi)的各種知識再次被納入帝國權(quán)力的掌控之中,無論是始皇禁學(xué),還是武帝興學(xué),經(jīng)典的傳習(xí)都受到皇權(quán)政治的直接干預(yù)。只有在晚周時期,傳統(tǒng)王權(quán)漸趨崩解、新生帝國尚未建立,這幾乎是整個前現(xiàn)代社會中“六藝”唯一一次擺脫國家權(quán)力左右,主要憑借其自身的文本價值與功能贏得讀者、維系聲譽的時代。也正是經(jīng)過這一時期的選擇與篩裁,“六藝”的形態(tài)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作為宗周文明之核心,在規(guī)模上一度達到“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的禮書[④],至漢初僅?!妒慷Y》十七篇得以傳習(xí);樂近乎完全失傳;而百篇《尚書》的傳習(xí)顯然也非常有限,以至于當(dāng)漢文帝求天下能治《書》者時,不過一濟南伏生而已;至于《易》《詩》與《春秋》,則不但文本自身得以留存,在這一時期內(nèi)還發(fā)展出豐富多樣的傳記說解,《易》之十翼、四家《詩》學(xué),以及《春秋》五家之傳,都顯示出晚周時期此三學(xué)之發(fā)達,而近年來的出土文獻,如上博簡、馬王堆帛書中的《易》學(xué)文獻,以及與《詩》學(xué)關(guān)系密切的上博簡《孔子詩論》《民之父母》、郭店簡《緇衣》、郭店簡、馬王堆帛書《五行》等,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傳世文獻所見晚周學(xué)術(shù)的這一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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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作為宗周禮樂之附庸的《詩》,何以在晚周時期能夠發(fā)展出獨立的文本價值,甚至產(chǎn)生豐富多樣的闡釋體系呢?作為貴族禮樂文明載體的《詩》,與布衣之士所傳習(xí)的《詩》,在其使用方式、闡釋向度乃至文化功能方面有何差異呢?這些便是本文將要討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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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詩禮樂”與“《詩》《書》”:《詩》的兩種身份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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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秦至漢初文本在提及《詩》時,常將其與《書》、禮、樂等并舉,如果排除其中逐一列舉“四教”或“六藝”的個案,可以發(fā)現(xiàn),在述及“《詩》《書》禮樂”的文化功能等問題時,早期文獻存在兩種不同的敘述方式。一種是以“詩禮樂”合稱,三者構(gòu)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知識體系;另一種則是將《詩》《書》并稱,而以“禮樂”與之對應(yīng),四者共同構(gòu)成完整的知識體系。這兩種不同的組合方式,代表了敘述者對于《詩》學(xué)身份與功能的不同認知,值得我們加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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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詩禮樂”與“《書》”二分的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拙著《從六藝到十三經(jīng)》已有論述[⑤],相關(guān)用例主要見于《論語》和《禮記》的《內(nèi)則》《學(xué)記》《仲尼燕居》諸篇。基于“詩禮樂”在周人軍政、外交、祭祀、社交等領(lǐng)域的廣泛運用,這一知識體系成為貴族參與社會生活的基本文化素養(yǎng),《詩》也由此成為整個貴族階層的公共知識資源。不過,相關(guān)文獻在論及“詩禮樂”的內(nèi)部關(guān)系時,一般以“禮”為其核心,如《禮記·仲尼燕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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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禮也者,理也。樂也者,節(jié)也。君子無理不動,無節(jié)不作。不能詩,于禮繆;不能樂,于禮素;薄于德,于禮虛?!盵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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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樂”是成禮的必要輔翼,這一點從《儀禮》中關(guān)于鄉(xiāng)飲酒禮、鄉(xiāng)射禮、燕禮、大射禮等儀節(jié)的描述中可以得到確認,但對于詩、樂的熟習(xí)尚不足以真正成禮,只有理解相關(guān)儀節(jié)背后的“理”,這樣的“禮”才不會淪為形式化的儀式操演,這也是《左傳》所言“禮”“儀”之分的關(guān)鍵[⑦]。所謂“不能詩,于禮繆”,這里特別強調(diào)“詩”在使用上的規(guī)范性,顯示在此語境中《詩》的使用需遵循相關(guān)儀軌。類似的觀念在《禮記·禮器》中也有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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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曰: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一獻之禮,不足以大饗。大饗之禮,不足以大旅,大旅具矣,不足以饗帝。毋輕議禮。[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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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誦《詩》三百”與“議禮”并言,顯示出《詩》與“禮”之間似乎具有天然的相關(guān)性。但另一方面,無論習(xí)禮者對于《詩》文本的掌握如何純熟,仍未必可以完成即便是最簡單的“一獻之禮”,足見作為儀式組成部分的“詩”在整個禮典中的輔助性地位。文本最后以“毋輕議禮”作結(jié),在諄諄告誡禮學(xué)之博大精深的同時,也映襯出禮樂系統(tǒng)中的《詩》似乎不過是助成儀節(jié)的一種知識儲備而已。馬銀琴在論及《詩》文本的初次編輯時指出,此次編輯已經(jīng)“確定了詩文本以儀式樂歌為內(nèi)容的編寫原則”。[⑨]換言之,在《詩》的早期編輯體例中,施于禮樂正是一首詩得以進入《詩》文本的基本方式和核心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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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詩》《書》”并稱,在先秦文獻中則更為常見。從時間分布上看,“詩禮樂”并稱主要集中于《論語》和《禮記》中與西周貴族教育或孔子論學(xué)相關(guān)的部分;而“《詩》《書》”并稱則從《左傳》一直延續(xù)到漢代,是戰(zhàn)國諸子的常用說法?!蹲髠鳌返挠美家娪凇顿夜吣辍匪d趙衰論郤縠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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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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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里將《詩》《書》并稱,謂之“義府”,顯然與“詩禮樂”中“詩”的功能定位存在差異:《詩》不僅是助成禮典的儀節(jié),更是承載周人德教理想的經(jīng)典文本。趙衰認為,只有深入理解這些經(jīng)典文本的人才堪任元帥。《左傳》中保留了一百多條公卿貴族引《詩》議政的用例,足證趙衰所言不虛。這種對于《詩》“文本”價值的強調(diào)在《商君書》中也有體現(xiàn),但傳習(xí)的主體則從郤縠這樣的貴族轉(zhuǎn)變?yōu)槊耖g的布衣“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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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境內(nèi)之民皆曰農(nóng)戰(zhàn)可避而官爵可得也,是故豪杰皆可變業(yè),務(wù)學(xué)《詩》《書》,隨從外權(quán),上可以得顯,下可以求官爵。[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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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批判性地描述了戰(zhàn)國中期的新興士人試圖通過知識學(xué)習(xí)擺脫原有社會階層,進入仕途的社會現(xiàn)象。在傳統(tǒng)的宗法社會中,只有貴族才能擁有官爵、參與政治,對于平民而言,《詩》《書》既是他們難以接觸的“王教”經(jīng)典,也與他們的社會生活缺少關(guān)聯(lián)。不過,隨著春秋后期宗法制的逐漸崩壞,固化的社會階層開始松動,部分士人憑借自己的知識或技藝參與到各類公共事務(wù)中,有的成為依附于貴族的食客,有的甚至加官進爵,“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12],至于墨子、孟子等更是“得顯”于天下?!秴问洗呵铩げ磺帧费裕骸翱?、墨,布衣之士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不能與之爭士也?!盵13]孔子本非布衣,因此這種敘述一方面顯示出“布衣”的范圍在戰(zhàn)國中后期似乎有擴大化的趨向,除了出自農(nóng)、工、商階層的平民子弟以外,像孔子這樣的沒落貴族也被視為“布衣”;另一方面也顯示出戰(zhàn)國士人對于憑借知識改變自身命運的“布衣之士”的理想化建構(gòu)。總之,這類認知進一步帶動整個社會知識風(fēng)氣的轉(zhuǎn)移,遂出現(xiàn)商鞅所言原本從事農(nóng)戰(zhàn)的“豪杰”之士紛紛“變業(yè)”“務(wù)學(xué)”的潮流。由于商鞅對以《詩》《書》為代表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最為反感,因此這里他獨舉“《詩》《書》”,而從《莊子·天下》的描述可知,戰(zhàn)國布衣實際研習(xí)的知識領(lǐng)域是非常多樣和駁雜的,這也造成了戰(zhàn)國知識階層的嚴(yán)重分化,大大削弱了一度作為貴族公共知識資源的《詩》《書》所具有的權(quán)威性,不過,從商鞅、韓非、李斯等法家士人持續(xù)致力于禁止《詩》《書》的民間傳習(xí)來看,這一潮流的存在應(yīng)是基本可信的。對于布衣士人而言,《詩》《書》不僅僅是進德修業(yè)的知識資源,更是他們改變自身社會階層的重要倚賴。事實上,孔子已言:“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盵14]沒有尊貴的血統(tǒng),“布衣”“野人”只有掌握宮廷中的基本儀節(jié),以及《詩》《書》等流行于貴族群體中的經(jīng)典,才可能以“知識人”的身份打破傳統(tǒng)社會階層,躋身士人行列。值得注意的是,在論及這些新興士人使用《詩》《書》的具體方式時,《商君書》總是將其與言說技巧結(jié)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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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曰:農(nóng)戰(zhàn)之民千人,而有《詩》《書》辯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農(nóng)戰(zhàn)矣。故事《詩》《書》談?wù)f之士,則民游而輕。(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卷一《農(nóng)戰(zhàn)》、卷二《算地》,第21、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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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詩》《書》與“辯慧”“談?wù)f”相聯(lián)系,顯示這里的《詩》已完全不具備儀式性功能,而是與《書》一樣純粹的知識性文本。這些說法與《論語》中孔子“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的說法相呼應(yīng)(《論語集釋》卷二六《子路》,第900頁),顯示出布衣《詩》學(xué)對于《詩》文本價值的天然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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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晚周《詩》學(xué)功能演變的闡述在《荀子》中得到了更明確的呈現(xiàn)?!秳駥W(xué)》篇論治學(xué)之要義曰:“學(xué)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盵15]與《王制》《內(nèi)則》《學(xué)記》等關(guān)注貴族學(xué)制不同,這里荀子以“始乎為士”作為治學(xué)的基本目標(biāo),顯然正是基于當(dāng)時一批知識人渴望由“布衣”躋身士人的現(xiàn)實需求而言的,而“終乎為圣人”的倡導(dǎo),恐怕也是針對部分為稻梁謀的布衣之士急于出仕的浮躁風(fēng)氣而做出的回應(yīng)。在具體論述中,荀子以“博”作為《詩》《書》的核心特點,同時反對那種拘守故訓(xùn),不能切近時用的《詩》《書》傳習(xí)方式(《荀子集解》卷一《勸學(xué)》,第14頁),而在《荀子》全書對于《詩》的近百次論述、引用中,雖然大量引《詩》以論禮義,卻沒有一處涉及《詩》自身的儀式功能[16]??梢哉f,在商鞅、荀子等戰(zhàn)國中后期士人的觀念中,《詩》作為貴族儀軌的文化記憶,已經(jīng)隨著相關(guān)禮典的長期廢弛而逐漸淡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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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隨著晚周社會流動性的加強,對于《詩》《書》的學(xué)習(xí)成為布衣“豪杰”躋身士人階層,改變自身命運的一種重要方式。多少受到這一現(xiàn)實利祿的驅(qū)使,在宮廷政治“禮廢樂壞”的整體背景中,注重《詩》《書》禮樂之傳習(xí)的儒學(xué)卻成為戰(zhàn)國時期廣泛傳播的“顯學(xué)”。所謂“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知識的下行成為晚周社會階層的流動性得以增強的重要助推,而隨著布衣之士學(xué)《詩》、用《詩》,《詩》的形態(tài)、功能與傳習(xí)、闡釋、使用方式,也將不免發(fā)生重要的變化。傳播主體與傳播方式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是早期《詩》學(xué)研究中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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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貴族文化中的《詩》文展演及其文本義的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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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確了晚周時期《詩》學(xué)傳播主體及其文化認知的變化,我們還是回到春秋、戰(zhàn)國《詩》學(xué)史中,嘗試梳理出《詩》與兩周禮樂文明的興廢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我們知道,作為周室禮樂文明的載體之一,《詩》通常以三種形式進行展演,分別是歌詩、誦詩與賦詩。關(guān)于歌詩,其常見形態(tài)是由樂師配樂演唱,有時還伴以舞蹈,多用于祭祀、燕饗、射禮等儀式性場合?!秲x禮·鄉(xiāng)飲酒》對于鄉(xiāng)人飲酒禮中歌《詩》的篇目與程序有詳細描述[17],雖然我們已難以盡知其所謂“升歌”“間歌”“笙”“合樂”的具體形態(tài)[18],但從中仍可感受到一種高度程式化的儀式感。簡言之,《詩》首先依據(jù)其主題和篇次被納入不同的禮典之中,成為區(qū)分禮典功能和等級的重要標(biāo)志?;谥芏Y“別尊卑,定等差”的核心訴求,在禮典中奏唱合乎儀制的詩樂,便成為歌詩的關(guān)鍵。據(jù)《左傳》記載,襄公四年,晉侯以“《文王》之三”“《鹿鳴》之三”等享穆叔[19],而穆叔則以《文王》為“兩君相見之樂”,故舍《文王》而拜《鹿鳴》。類似之事又見于《左傳·文公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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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wèi)寧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不辭,又不答賦。使行人私焉。對曰:“臣以為肄業(yè)及之也。昔諸侯朝正于王,王宴樂之,于是乎賦《湛露》,則天子當(dāng)陽,諸侯用命也。諸侯敵王所愾而獻其功,王于是乎賜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覺報宴。今陪臣來繼舊好,君辱貺之,其敢干大禮以自取戾。”(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下冊,第1840頁下~1841頁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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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需要說明的是,這里《左傳》雖然稱文公為“賦”詩,但一般而言,我們所說的“賦詩”是賦詩者自誦其詩,而這里從寧武子回答“臣以為肄業(yè)及之也”的描述看來,文公顯然是命樂師歌詩,故此至少在寧武子看來,這當(dāng)然不是賦詩,而是歌詩。既然是歌詩,則必然要注意其儀節(jié)是否合宜。文公所歌《湛露》及《彤弓》在儀軌上皆為諸侯朝王所用之樂,故此寧武子既不敢承受拜謝,亦不欲使主人尷尬,遂以“不辭”的方式沉默應(yīng)對。實際上,這里魯文公以《湛露》及《彤弓》享寧武子,顯然是看重其文本內(nèi)容,《湛露》有“厭厭夜飲,不醉無歸”“顯允君子,莫不令德”“豈弟君子,莫不令儀”之句,《彤弓》有“我有嘉賓,中心貺之。鐘鼓既設(shè),一朝饗之”諸語[20],就文辭層面看,無疑頗適合宴享外臣的場合,但儀式化的歌詩必須嚴(yán)守禮典中既定的等級,使用者不可以依據(jù)文本的內(nèi)容改變其使用場合。可以說,在歌詩儀式化的過程中,《詩》的文本義在某種程度上被虛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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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誦詩”,即不歌而誦,這顯然是意在呈現(xiàn)《詩》文本義的一種閱讀方式。前引《論語》《禮記》中孔子均有“誦《詩》三百”之說,《禮記·文王世子》稱“春誦,夏弦,大師詔之瞽宗”[21],顯示誦讀是初學(xué)者習(xí)《詩》的基本方式,其目的應(yīng)是實現(xiàn)對于《詩》文本的記憶。不過,除了學(xué)習(xí)者自行誦讀,周廷中似乎還有一種“矇誦”的展演方式。《國語·周語》載厲王時邵公虎之言:“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22]這一說法在《新書·保傅》《大戴禮記·保傅》等漢代文獻中被敷演為所謂“瞽夜(史)誦詩”說[23]。從《國語》的記述看來,“矇誦”除了鞏固君主對于《詩》的記憶外,也有諷諫的功效,顯示與“歌詩”不同,“誦詩”更強調(diào)《詩》文本義的呈現(xiàn)?!蹲髠鳌は骞哪辍份d衛(wèi)獻公宴孫蒯,命樂師歌《巧言》之卒章,而師曹以私怨于獻公,欲怒孫蒯,故“公使歌之,遂誦之?!倍抛⒄J為這是“恐孫蒯不解故”[24],其說可從,但這一解釋基于師曹對孫文子、孫蒯父子《詩》學(xué)素養(yǎng)的懷疑,事實上缺少足夠的文本依據(jù)。如果從“歌詩”與“誦詩”表演形式及其文化功能的差異性角度來解釋,則師曹之“誦”也可視為有意改變《詩》的展演方式,從而將孫蒯的注意力完全轉(zhuǎn)移到對《詩》文本義的關(guān)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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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如果《國語》所載“矇誦”是聽誦的常見形態(tài)的話,則師曹“遂誦之”的行為應(yīng)是其臨時起意的非常規(guī)表演形式。從存世文獻來看,宴享中并無“誦詩”之禮,《左傳》中僅有的另外一處宴享“誦詩”見于《襄公二十八年》叔孫穆子宴請慶封時,“使工為之誦《茅鴟》,亦不知。”[25]但此事又見于《左傳·襄公二十七年》:“叔孫與慶封食,不敬。為賦《相鼠》,亦不知也?!盵26]兩條材料涉及的人物、事件驚人一致,應(yīng)是一事而存二說?!断宥四辍费浴肮橹b”,但《襄二十七年》則言“賦”,未知孰者為信,姑存疑。不過,從“亦不知”的敘述來看,似乎叔孫有意等待慶封的回應(yīng)而未果,而如果是“誦詩”,聽者不必有現(xiàn)場回應(yīng),只有賦詩才強調(diào)往復(fù)酬答,因此,從這一角度來看,似以作“賦”更為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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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矇誦”也是宮廷中《詩》文展演的形式之一,是基于《詩》的韻文形態(tài)而出現(xiàn)的一種基于聽覺的特殊閱讀形式。不過,無論是矇、瞽還是樂師,他們都屬于宮廷中地位相對較低的知識人,除了師曹這樣偶爾因為個人恩怨而有意改變《詩》的展演形式以外,通常情況下,誦詩者只是扮演將《詩》文有聲化的角色,誦詩者無法、也無權(quán)將其對于《詩》的個性化理解呈現(xiàn)于誦讀活動中。因此,誦《詩》雖然意在呈現(xiàn)《詩》的文本義,但這一意義主要是指向詩篇本身的,其闡釋向度在整體上仍圍繞《詩》文自身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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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賦詩”的形式與功能,學(xué)界研究非常充分[27],簡言之,賦詩一般為貴族本人歌誦,且賓主互有應(yīng)答,多見于宴享場合。關(guān)于“賦詩斷章”,傳統(tǒng)看法強調(diào)其對于全詩意義的割裂與破壞,但曹建國和韋春喜最近的研究均指出,至少就《左傳》《國語》所見用例而言,“斷章”不過是對部分章句語義的截取、強化或借用,一般而言并未改變其在原有詩篇中的語義表達,賦詩雖然將詩歌的語意單元從“篇”下降為“章”,但并未真正改變《詩》文本的整體含義[28],這一看法平允可信。關(guān)于賦詩的生成機制及其性質(zhì),何定生結(jié)合燕禮中的“無算樂”,將其視作“‘無算樂’的一種轉(zhuǎn)型活動,或與樂歌兼行,有時也代替了‘無算樂’的節(jié)次”,曹建國進一步將《左傳》《國語》中記載燕饗賦詩的材料視為“燕饗禮的儀注”[29];劉麗文和馬銀琴則強調(diào)“賦詩”在形式上具有“即興”的特點,劉麗文認為賦詩是禮崩樂壞后歌詩制度走向衰亡的替代物,本質(zhì)上說是一種“僭禮”,王清珍亦主此說,馬銀琴則認為賦詩是“詩歌儀式功能的一種變相的表現(xiàn)形態(tài)”[30]。筆者以為,這些說法均切中了賦詩某一方面的特點,而以何定生之說最為平允。從《左傳》的記載來看,賦詩實兼具隨意性和儀式性兩方面的特征。就其激發(fā)機制來看,賦詩的倡導(dǎo)者既可以是主人,也可以是賓客,這足以顯示賦詩并非禮典,具有隨意性;但一旦開始賦詩,參與者就必須遵循一定的規(guī)程,包括雙方輪流或多人順次賦詩、受賦者應(yīng)以拜、答、或?qū)o等方式表示回應(yīng)等。這種激發(fā)機制上的隨意性與其完成形式上的儀式性并存于賦詩活動中,顯示其應(yīng)被視作一種具有戲仿性的“游戲”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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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傳》中兩次提到賓客提議賦詩時所言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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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chǎn)、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夏四月,鄭六卿餞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君子請皆賦,起亦以知鄭志?!盵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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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武與韓起均視賦詩為介于“助興”與“言志”之間的行為,這顯示賦詩的功能是模糊的,與強調(diào)“別尊卑,定等差”的周禮具有完全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同時,值得注意的是,賦詩雖然大多在宴享等相對輕松的場合出現(xiàn),但其牽涉的話題卻往往是頗為緊要的軍政大事,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左傳·文公十三年》所載鄭伯享魯侯一事[32],鄭伯與魯侯討論的是關(guān)乎鄭國存亡的重大外交問題,卻在宴享中以“賦詩”的形式“暗通款曲”。筆者認為,這一交流效果的實現(xiàn),正是基于“賦詩”作為“游戲”的功能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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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語·晉語》載優(yōu)施之言:“我優(yōu)也,言無郵。”[33]優(yōu)施之所以享有言語的豁免權(quán),就在于作為“優(yōu)”,其言語具有游戲的意味。在游戲中,參與者所言之辭可以被視為一種具有扮演性的“角色話語”,這些話是否當(dāng)真,完全取決于賓主雙方的需要和默契,而這種“模糊性”正為外交談判提供了最需要的彈性空間,為雙方互相試探、或借機表達一些難以啟齒的訴求提供了絕佳的機會。以上舉文公十三年賦詩事為例,子家賦《鴻雁》,取“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于征,劬勞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鰥寡”之意,欲使魯侯為鄭人折返晉國,這里以“矜人”“鰥寡”自比,皆曲意以求魯侯之同情,若以平常言辭出之,如同乞討,以鄭侯之尊,實難啟齒。但在賦詩中,這些話都是詩人之辭,因此雖曲意逢迎,卻無傷大雅。同樣,季文子為賦《四月》作答,取“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之辭,明魯侯不愿折返勞頓,這樣的拒絕如果用直言來表達,亦難免傷及賓主雙方顏面,但在賦詩的形式下,雙方心意互曉而言辭無爽,實在是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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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賦詩首先是一種特別的表演形式,其次才是一種特殊的言說方式。它在形式上模仿歌詩,故其文本義在理論上可以被虛置;但它出自貴族本人之口,且往往斷章截句,其文本表達意圖也是不言而喻的。作為游戲,它一方面規(guī)避了禮典中關(guān)于《詩》的等級限定,無法用于諸侯宴享的《彤弓》在賦詩場合卻被視為“知禮”之行[34];另一方面,因為其畢竟以儀式的形式呈現(xiàn),文本在理論上是可以被忽略的對象,因此又避免了正常外交對話中因為強調(diào)文本表達訴求而導(dǎo)致的緊張氣氛。這是一種考驗參與者知識儲備和現(xiàn)場反應(yīng)能力的高級游戲,對于對方所賦之詩如何理解、應(yīng)答,全在參與者的靈活把握之中,而我們也只有將賦詩置于整個貴族文化的背景之中,才能對其形成準(zhǔn)確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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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從這一角度,我們也就能對賦詩傳統(tǒng)在春秋末年漸趨衰亡的原因有更深層的理解?!蹲髠鳌匪d賦詩終于定公四年秦穆公為申包胥賦《無衣》,此后再不見賦詩之事,這通常被歸因于所謂的“禮廢樂壞”,但事實上,賦詩原本就不屬于正式的禮,它是歌詩儀式的衍生物,是一段時期內(nèi)流行于貴族群體中的知識游戲,因此,其衰落應(yīng)歸因于這一游戲維持機制的破壞:一方面是宗周王權(quán)及其禮樂文明的衰落,另一方面則是貴族在外交事務(wù)中的逐漸邊緣化,以及出身布衣的策士群體在外交領(lǐng)域的崛起。換言之,賦詩的實踐既有賴于其戲仿對象、即常規(guī)儀式“歌詩”的存在,也與宗法制度下貴族政治優(yōu)游余裕的整體氣氛息息相關(guān),政治參與者對于《詩》文本的普遍熟習(xí),列國外交中貴族對于彼此顏面的尊重,缺少任何一點,賦詩都難以為繼。當(dāng)歌詩之禮不再演習(xí),《詩》不再是政治參與者共同研習(xí)的經(jīng)典,而取代公卿貴族主導(dǎo)外交事務(wù)的戰(zhàn)國策士搖唇鼓舌,以巧勝為能事,賦詩自然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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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作為禮樂制度的一部分,《詩》在兩周貴族的政治、社會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在其各類展演過程中,雖然出現(xiàn)斷章取義的方式,但整體上說,其文本意義是穩(wěn)定而具有公共性的,這種公共性也構(gòu)成《詩》作為貴族公共記憶所承載的核心價值,從而使得《詩》具有“可以群”的溝通功能。不過,隨著晚周宗法制度的崩壞,傳統(tǒng)的貴族文化也走向衰落,禮典廢弛,新聲競起,加之諸子私學(xué)的興盛,這些因素共同導(dǎo)致了晚周社會精英階層公共知識的分化。在戰(zhàn)國文獻中,我們不再看到歌詩、賦詩的記錄,宮廷議政中《詩》的引用頻次也大大降低,包括儒家士人在內(nèi),對于《詩》的批評、質(zhì)疑之聲不絕于耳,《詩》雖然擁有王教經(jīng)典的光環(huán),但在王者之跡止熄后,她將如何維持其經(jīng)典性和實用性,這成為晚周《詩》學(xué)轉(zhuǎn)關(guān)中面臨的最大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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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布衣《詩》學(xué)與晚周《詩》學(xué)的新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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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晚周時期,“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作為儀式的詩樂失去了展演的平臺,引《詩》成為《詩》文最主要的呈現(xiàn)方式。將戰(zhàn)國中后期士人的引《詩》方式與以《左傳》為代表的貴族引《詩》相比,會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存在著一些重要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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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從言說到著述。在《詩》以歌、賦等形式在宮廷宴享上展演的同時,她也以文本的形態(tài)被公卿貴族征引于朝堂之上,并在《左傳》《國語》中留下了百余條記載。但從《戰(zhàn)國策》等戰(zhàn)國文本的情況來看,戰(zhàn)國策士引《詩》議政的熱情較春秋有明顯下降[35]。盡管前引《商君書》中描述了部分“豪杰”憑借“《詩》《書》談?wù)f”躋身士人的社會現(xiàn)象,然而《韓非子·難言》也指出:“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盵36]由于戰(zhàn)國社會的政治結(jié)構(gòu)與知識體系較西周、春秋前期已發(fā)生深刻變化,《詩》《書》逐漸被公卿大夫視為不切時用的“舊典”。同時,《墨子》《莊子》等文獻中對《詩》也頗有譏刺[37],《莊子·天下》則稱“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顯示《詩》也逐漸由貴族階層的公共經(jīng)典轉(zhuǎn)變?yōu)槿寮沂咳说木駳w屬,《詩》在公共政治領(lǐng)域內(nèi)作為“談助”的功能有所下降。除了孟子在梁惠王、齊宣王、滕文公的朝堂之上仍大量引《詩》外,戰(zhàn)國時期的引《詩》文獻主要集中于儒家士人的著述中,尤以《荀子》《緇衣》《孝經(jīng)》《五行》《坊記》等為代表。對于這些新興士人而言,《詩》的主要展演平臺從開放的宮廷轉(zhuǎn)向個人化的文本,在此過程中,《詩》的功能與闡釋向度不免發(fā)生重要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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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廷議政強調(diào)互動與效率,只有主客雙方對于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性及其意涵存在基本共識,經(jīng)典才能發(fā)揮“談助”的功能,因此,見于《左傳》《國語》《孟子》的引《詩》雖然有后世所謂“斷章取義”的個案,但大多仍與全詩意旨不悖。孟子在論及對于詩句的理解原則時,更明確強調(diào)應(yīng)結(jié)合詩文的整體語境,反對“以辭害意”。在回答咸丘蒙對于“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句的質(zhì)疑時,他強調(diào)“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盵38]這里的“我獨賢勞”正是出自“莫非王臣”章的末句,顯示孟子強調(diào)將整首詩作為理解詩句的語義邊界。但以《荀子》《孝經(jīng)》為代表的個人著述則不同,由于脫離了現(xiàn)場的互動環(huán)境,書寫者可以更大膽、自由地剪裁《詩》文,發(fā)揮《詩》義,由此帶來書寫者在對于《詩》的具體征引形式上也與言說者存在差異,這就是下面的第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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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從“嵌入式征引”到“綴合式征引”。如果將《左傳》《孟子》《荀子》《孝經(jīng)》《緇衣》《坊記》《五行》等引《詩》較多的文獻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其征引方式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以《左傳》和《孟子》為主,言說者一般通過引《詩》提出相關(guān)的人物、事件、概念或話題[39],表現(xiàn)在具體形式上,就是詩句與其上下文之間常常存在文辭上的重合,詩句中的部分字詞往往是其論說中的關(guān)鍵詞,如《左傳》中士蒍言:“《詩》云:‘懷德惟寧,宗子惟城?!湫薜露套谧樱纬侨缰??”[40]先通過引《詩》提出“宗子惟城”的話題,進而再勸諫國君當(dāng)固宗子而非筑城,其說辭中的“宗子”“城”均直接襲用《詩》文。又如富辰:“請召大叔?!对姟吩唬骸畢f(xié)比其鄰,昏姻孔云。’吾兄弟之不協(xié),焉能怨諸侯之不睦?”[41]其說辭中的“不協(xié)”亦系反用《詩》文。《孟子》載其說齊宣王:“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于時保之’”。孟子雖然到最后才引《詩》作結(jié),但其說辭中的“畏天”“保其國”等均已暗用《詩》文,故引《詩》與其說辭融會無間。有些引《詩》雖然沒有直接的文辭重合,但這些引《詩》與其上下文之間都有密切的邏輯關(guān)系,是構(gòu)成言說者話語體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左傳》載鄭公子忽:“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对姟吩疲骸郧蠖喔??!谖叶?,大國何為?”這里“在我而已”正是接著“自求多?!倍裕惢缸樱骸啊对姟吩疲骸愬a載周’,能施也,桓公是以霸?!边@里的“能施”顯然也是就詩文而言??傊@些《詩》文或為“話頭”,或為援據(jù),她們深入地參與了言說者話語體系的建構(gòu),我們稱之為“嵌入式征引”。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左傳》所見111處公卿大夫引《詩》用例中(除“君子曰”),完全以《詩》句作答,或《詩》文與其上下文明確存在字詞重合者有88處;雖無字詞重合,但深入話語邏輯、無法從言辭中刪去者20處;與上下文之間關(guān)系相對獨立者僅有3處;在《國語》中,這一數(shù)據(jù)分別為18、1和1;在《左傳》“君子曰”部分,這一數(shù)據(jù)分別為20、7和3;在《孟子》中[42],則分別為20、5和2。可以說,“嵌入式征引”是春秋貴族引《詩》議政的基本方式,而孟子則是這一傳統(tǒng)在戰(zhàn)國時期為數(shù)不多的繼承者之一[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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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以《荀子》《孝經(jīng)》《緇衣》《五行》為代表的戰(zhàn)國后期著述則有所不同,除了部分延續(xù)《左傳》《孟子》中的征引方式以外,《荀子》等文獻更多采用一種“綴合式征引”的方式。具體而言,就是將《詩》文與說理、敘事性短章相綴合,二者在意義上具有相關(guān)性,但在形式上則相對獨立,《詩》文不介入說理或敘事短章自身的話語體系構(gòu)建。同時,與《左傳》《孟子》中言說者引《詩》具有一定的隨機性不同,這類征引往往以“《詩》云”“《詩》云……此之謂也”等相對固定的形式在一篇之中反復(fù)出現(xiàn),顯然是一種自覺的、體例化的書寫方式。據(jù)筆者統(tǒng)計,除《大略》以下六篇,在《荀子》所見63處引《詩》用例中,《詩》文與上下文存在字詞重合者有13處,雖無重合但深入話語邏輯、無法從言辭中刪去者3處,而與前文關(guān)系相對獨立的則達到47處。在《孝經(jīng)》和《緇衣》中,幾乎所有的引《詩》均與說理部分相對獨立。至于郭店簡《五行》的七處引《詩》,其中“淑人君子,其儀一也”與“□□□□,泣涕如雨”兩條顯系“嵌入式征引”,“上帝賢汝,勿貳爾心”條顯系“綴合式征引”,唯其余四處需要討論,以“明明在下”條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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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而知之,智也。聞而知之,圣也。明明,智也。虩虩,圣也?!懊髅髟谙?,虩虩在上”,此之謂也。[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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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章認為,只有在生理感受的基礎(chǔ)上形成一定的理性認知,才堪稱“智”與“圣”。這與前章“未嘗聞君子道,未謂之不聰。未嘗見賢人,謂之不明。聞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謂之不圣。見賢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謂之不智”的論述相承緒,通過“不明”與“不智”、“不聰”與“不圣”之差異的離析,揭示出“智”與“圣”二行的內(nèi)涵。可以說,這里的“智”“圣”“明”“聰”都是具有特定內(nèi)涵的專有名詞,體現(xiàn)了戰(zhàn)國后期儒者試圖通過對“仁”“義”“禮”“智”“圣”五者關(guān)系的重構(gòu)而建立其儒學(xué)思想體系的一種努力,本身并不具有《詩經(jīng)》學(xué)的學(xué)理淵源。但從《五行》篇的整體說理方式可知,這位儒者顯然具有一定的《詩》學(xué)背景,因此,盡管“見而知之,智也。聞而知之,圣也”兩句已經(jīng)將此章要義清楚揭示出來,但作者仍在其后引入《詩》學(xué)視域,嘗試從《詩經(jīng)》中擷取合適的文句,使其與理論闡述形成呼應(yīng)之勢,由此出現(xiàn)了對于“明明在下”二句的征引。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明明,智也。虩虩,圣也”句的功能。這句話看起來屬于說理部分,由此引出后面的引《詩》,故這處征引看起來似應(yīng)屬“嵌入式征引”;但細繹章文可知,此句在形式上似乎是用“智也”“圣也”來解釋“明明”“虩虩”,但后者在前文的論述中完全沒有出現(xiàn),反倒是“智”“圣”才是前文反復(fù)闡述的核心概念,因此,這句話事實上的邏輯應(yīng)當(dāng)是“智者,明明也。圣者,虩虩也”,而這樣看來這句話的功能就非常清楚了——它并不是為了對此章所論“智”“圣”的內(nèi)涵做出進一步的闡釋,而是為了更自然地引出后面的兩句《詩》文。它就像一座橋,在形式上將說理部分和引《詩》部分連接了起來,但從功能上說,它顯然是服務(wù)于引《詩》而非說理的。這種極具個性的引《詩》方式又見于《五行》篇引詩的其它四處,應(yīng)視為“綴合式征引”的一種變例。這樣看來,《五行》篇“綴合式征引”的總數(shù)也達到了五處,占全部引《詩》用例的七成以上。此外,“綴合式征引”還見于上述文獻對《書》《易》等經(jīng)典的征引中,并在《韓詩外傳》《說苑》《列女傳》等部分西漢文獻中得到延續(xù),形成一種持續(xù)而獨具風(fēng)格的引《詩》體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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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綴合式”引《詩》雖然在邏輯層面上未必參與本章說理或敘事部分的話語建構(gòu),但在語篇層面上卻成為“連章”“成篇”的重要方式[45],對于戰(zhàn)國秦漢時期論說文體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當(dāng)然,與“嵌入式征引”相比,由于這種征引并非在論述過程中根據(jù)實際需要引《詩》以助言說,而是在說理、敘事體系之外通過引《詩》來強化文義,因此,《詩》文與其附綴的說理、敘事短章之間的關(guān)系較“嵌入式征引”相對較弱,有的難免牽強、迂曲,甚至偶有割裂、矛盾之例。關(guān)于這一問題筆者將有專文論述,這里僅舉《荀子·儒效》中的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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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積土而為山,積水而為海,旦暮積謂之歲。至高謂之天,至下謂之地,宇中六指謂之極;涂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為之而后成,積之而后高,盡之而后圣。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積也。人積耨耕而為農(nóng)夫,積斫削而為工匠,積反貨而為商賈,積禮義而為君子。工匠之子莫不繼事,而都國之民安習(xí)其服。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故人知謹注錯,慎習(xí)俗,大積靡,則為君子矣;縱性情而不足問學(xué),則為小人矣。為君子則常安榮矣,為小人則常危辱矣。凡人莫不欲安榮而惡危辱,故唯君子為能得其所好,小人則日徼其所惡?!对姟吩唬骸熬S此良人,弗求弗迪;維彼忍心,是顧是復(fù)。民之貪亂,寧為荼毒?!贝酥^也。[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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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論述旨在強調(diào)“積善”,只要旦暮積善,則不僅凡人可臻圣人境界,亦可長享榮華,相反,若縱性情而不積善,則雖日求安榮而不可得。文末征引《大雅·桑柔》之文,其中“此良人”與“彼忍心”對舉的敘述方式正與論說中“君子”與“小人”對舉的方式相合,顯然荀子有意以此勾連其論說與《詩》文,形成一種引《詩》為證的效果。但與“嵌入式征引”相比,這種“綴合式”引詩并不在行文中明確揭示詩文與論說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需要讀者通過其個人理解來完成二者之間的最終連綴。楊倞在對于這類詩文的注釋中已經(jīng)注意到隨文釋義,有“與《詩》義小異”之例[47],但此條則依全依詩旨:“言厲王有此善人,不求而進用之,忍害為惡之人,反顧念而重復(fù)之,故天下之民貪亂,安然為荼毒之行,由王使之然也?!逼湔f取自鄭箋,梁啟雄、張覺等均用楊說[48]。然而這一解釋與正文所論關(guān)系甚遠,強行將二者勾連,實在失于迂曲。馬其昶《詩毛氏學(xué)》不從鄭箋,以為荀子用《詩》之意方合詩旨:“君子不求利而得安榮,小人求利而反得禍。荀子之言與詩恉合,非如后之解者,泛以用人為說也?!盵49]我們且不論此說是否符合《桑柔》詩旨,即便就這兩句而言,馬說表面上實現(xiàn)了《詩》文與前文論述之間的勾連,但細審文意,荀子強調(diào)“凡人莫不欲安榮而惡危辱”,則君子、小人皆有此欲求也,唯君子能“積靡”而小人“不足問學(xué)”,故君子能“得其所好”,小人則“徼其所惡”,顯然,這里君子與小人的核心差異并不在于是否“求”,而在于是否“積”,故馬其昶之說實際上并不能彌縫論述與《詩》文之間的裂痕。據(jù)筆者管見,有效的解釋應(yīng)當(dāng)是“君子積善,故雖不求利而得安榮;小人不積善,故求利而反得禍?!币簿褪且浴胺e善”與否作為衡量“良人”和“忍心”的標(biāo)準(zhǔn),這樣《詩》文與論說才能真正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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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于這樣一種迂曲的閱讀體驗,這種“綴合式征引”歷來受到學(xué)者的批評,王世貞論《韓詩外傳》,以為“大抵引《詩》以證事,而非引事以明《詩》,故多浮泛不切、牽合可笑之語?!薄端膸烊珪偰刻嵋芬詾椤捌湔f至確”,洪湛侯論荀子引《詩》,則認為“所引之詩,與所論之事,有時并不完全相關(guān),有時僅僅取它字面的意思,加以引用;更次一類的,所引之詩與所論之事,幾乎沒有聯(lián)系,這樣的引詩,詩句就成為套語,成為濫調(diào)了?!盵50]但筆者認為,《荀子》《韓詩外傳》等文本中出現(xiàn)的這類引《詩》確實頗多未周之處,但其在戰(zhàn)國中后期至西漢一度盛行,自然有其自身的形成機制,只有理解了這一機制,才可能對于這類文本做出公允的評價。回到《儒效》篇的用例,與賦詩中的“斷章”只是對《詩》文加以截取與挪用不同,關(guān)于“積善”與否的信息在《詩》文中是完全沒有的,這種引《詩》實際上是將論述中的部分信息納入《詩》文的闡釋依據(jù)中,通過“增字為訓(xùn)”的方式為《詩》文增加了表達意涵。從閱讀的步驟來看,讀者不是借助《詩》文來理解論說,而是相反要借助論說來理解《詩》文[51]。與“嵌入式征引”以《詩》為“談助”不同,這種引《詩》固然也有助于文意的表達,并為其論述提高權(quán)威性,但“引《詩》”本身似乎才是其更為重要的表達意圖。換言之,“引《詩》”不再是公卿貴族臨場機智的言辭技巧,而成為儒士著述中一種重要的格套,背后多少體現(xiàn)出以荀子為代表的戰(zhàn)國中后期士人對于《詩》《書》脫離時用、“故而不切”的擔(dān)憂以及激發(fā)其時用價值的努力,更涉及晚周時期經(jīng)典權(quán)威性來源的轉(zhuǎn)移這一深層問題,這就是下面所論的第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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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從“王者之跡”到圣人之“歸”。揚·阿斯曼在討論猶太書寫文化的形成時提出過從“儀式一致性”到“文本一致性”的問題[52],這一理論模型對于我們理解晚周《詩》學(xué)的功能轉(zhuǎn)變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前文已言,早期《詩》學(xué)理論將“詩”視作先王制禮作樂的產(chǎn)物,或是君主觀風(fēng)望俗的依據(jù),故《禮記·王制》言:“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國語·周語》則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53],實際上是賦予詩、禮、樂以“儀式一致性”的文化功能,借助其塑造宗周貴族以宗法制為核心的共同價值取向。但進入晚周社會,隨著宗法制的崩壞,以及隨之帶來的貴族公共知識體系的瓦解、禮樂儀軌的僭越與混亂,詩、禮、樂已無法再承擔(dān)其“儀式一致性”的功能。而借助于儒家士人對于《詩》《書》文本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與塑造,他們在著述中將富于時代性的儒學(xué)義理附著于以圣人和經(jīng)典為中心的言說體系中,一方面使這些單篇流傳的文本具有了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紐帶,同時也進一步強化了《詩》《書》作為孔門圣典的權(quán)威性地位[54],使得他們至少在儒家內(nèi)部承擔(dān)了“文本一致性”的功能。上博簡《民之父母》中一段引《詩》的材料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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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類似的敘述又見于《論語·學(xué)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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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弊迂曉唬骸啊对姟吩疲骸缜腥绱?,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盵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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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兩段材料中,孔子、子夏和子貢都不是從《詩》文出發(fā)來探究其義理,相反是在已經(jīng)闡明“三無”“富而好禮”等思想后,反過來試圖從《詩》文中找到與之契合的詩句。在子貢的話中,“其斯之謂與?”似乎《詩》文中本來就蘊含了“貧而樂,富而好禮”的思想,但顯然,這里的《詩》文是被刻意“塑造”為一種知識資源的,她并非思想的起點,反而是思想的落點。這與《左傳》《孟子》中以引《詩》觸發(fā)某一話題的思維方式完全不同,卻與《荀子》等著述中的“綴合式征引”頗為相合,事實上恰好印證了前文所言這類引《詩》方式的生成機制。在這里,不是《詩》持續(xù)為新生的儒學(xué)義理提供思想資源,而是《詩》通過不斷擴張自身的闡釋向度,從而與新生的儒學(xué)義理形成關(guān)聯(lián),并在整個儒學(xué)發(fā)展的過程中始終扮演經(jīng)典文本的角色。在這一機制中,《詩》以“經(jīng)典”的身份為新生的儒學(xué)義理提供權(quán)威性支持,而新生的儒學(xué)義理也為《詩》注入合乎時用的闡釋方式。這看起來是一種“雙贏”的互惠方式,但為了迎合這些新生的義理,《詩》文一方面需要盡量激活自身的多義性可能,另一方面則要放棄以“篇”為單位的傳統(tǒng)意義單元,通過對于《詩》文意義單元的重組來擴大《詩》的闡釋向度。由此,《詩》在成為孔門圣典的同時,也不免走向破碎化、多義化和個人化的發(fā)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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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新興的《詩》解雖然相對于其本義是破碎化、多義化的,但他們卻與晚周儒家的價值理念取得了更為契合的關(guān)聯(lián)?!盾髯印と逍А贩Q:“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省讹L(fēng)》之所以為不逐者,取是以節(jié)之也;《小雅》之所以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頌》之所以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盵57]這里“《風(fēng)》之所以為不逐”一句尤其值得注意,它顯示作為文本的《風(fēng)》事實上是存在“逐”的向度的,作為文本的《風(fēng)》本身不是盡善盡美的,只有通過圣人的節(jié)制,她才變得盡善盡美而臻于至道,以《詩序》、上博簡《孔子詩論》為代表的各種試圖在整體上重建“《詩》三百”闡釋體系的說《詩》文本,顯然正是這類觀念影響下的產(chǎn)物。因此,由儒家士人主導(dǎo)的晚周《詩》學(xué)在具體的詩說層面是開放、駁雜的,但在意旨層面卻是單一、固化的;在漢代儒學(xué)官學(xué)化的影響下,隨著經(jīng)典闡釋體系的確立,這種表面上多樣化的圣人《詩》學(xué)最終必將重新走向秩序化、穩(wěn)定化、單一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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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在引《詩》層面展現(xiàn)出的重要差異外,布衣之士對于《詩》的傳習(xí)也許還影響了《詩》文本傳習(xí)方式的根本性變化。海外漢學(xué)界近年來頗為關(guān)注先秦時期《詩》的文本形態(tài)與傳習(xí)方式,并形成了兩種不同意見。柯馬丁認為《詩》在早期主要依托口耳、記憶相傳,書面文本是稀見且具有流動性、個人化色彩的;夏含夷則認為《詩》很早就確立了書面文本的形態(tài),并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58]。這一分歧也許可以通過傳播主體的身份轉(zhuǎn)變這一視角得到一定程度的調(diào)和。前文已言,在《論語》《禮記》等涉及早期《詩》文本傳習(xí)的文獻中,貴族習(xí)《詩》的基本方式是“誦”,而司職誦《詩》者常常是具有視力障礙的“矇”“瞽”,足見宮廷中《詩》的傳習(xí)基本上是脫離書本、依靠口耳相傳的,這也為后來《詩》文本書面化過程中出現(xiàn)大量音近的異文埋下了伏筆[59]。但《韓非子·和氏》在言及商君變法的具體措施時,有“燔《詩》《書》”之律[60],顯示至晚到戰(zhàn)國中期,民間已出現(xiàn)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書面化《詩》本。那么,這些書面文本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結(jié)合《商君書》所言布衣豪杰“務(wù)學(xué)《詩》《書》”的社會風(fēng)氣,它們的主要功能恐怕正是為了滿足布衣之士學(xué)《詩》的需要?!墩撜Z》中孔子問伯禽“學(xué)《詩》乎?”鯉“退而學(xué)詩”,這里“退而學(xué)詩”的說法值得注意,除非孔子的“私學(xué)”中也設(shè)有類似貴族學(xué)宮中專司誦詩的傳習(xí)者,則孔鯉這里的“學(xué)詩”只能是自我誦讀而非跟誦?!毒S天之命》首句“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毛詩正義》引《詩譜》云:“子思論《詩》‘於穆不已’,仲子曰:‘於穆不似’?!盵61]這是傳世文獻中關(guān)于《詩》本異文的最早記載,《斯干》篇《正義》在分析這條異文的產(chǎn)生原因時指出:“古者似、巳字同?!赌虏凰取?,師徒異讀,是字同之驗也。”[62]由于“巳”“已”形近,故子思論《詩》言“不已”,而弟子孟仲子指出應(yīng)為“不巳(似)”?!耙选薄八取钡漠愖x顯然是由于書本的差異,或?qū)τ谕粫镜牟煌孀R而造成的,由此可知子思師徒之間并不以口耳相傳的形式傳誦《詩》文,書本在子思或孟仲子習(xí)《詩》的過程中應(yīng)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事實上,可以想見,在沒有書本的情況下,學(xué)《詩》需要師、生始終同時在場,師者通過持續(xù)、反復(fù)地朗誦幫助弟子形成初步的記憶,而在整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中,師者還需不斷地重復(fù)朗誦,才能使弟子最終形成牢固的記憶。這種教學(xué)方式需要較高的時間、空間成本和人力成本,尤其需要系統(tǒng)、穩(wěn)定的教學(xué)制度加以維系,這在貴族學(xué)宮中自不成問題,但在私學(xué)中能否得以實現(xiàn),恐怕是值得懷疑的。相反,依托于書面文本,誦讀成為一種純粹的私人性行為,成本更低[63],效率卻更高。戰(zhàn)國中后期《詩》文本的書面化趨勢,也許正與《詩》的傳習(xí)由宮廷走向民間有一定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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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作為禮樂文明的載體,《詩》是宗周貴族文化的產(chǎn)物,她可歌、可誦、可賦、可言,展演方式非常多樣化,特別是作為“游戲”的賦詩,更以其對于儀式的戲仿而成為外交宴享中極為重要的溝通方式。不過,無論是意在彰顯儀式規(guī)格的歌詩,有助諷諫的誦詩,還是娛賓而兼益溝通的賦詩,《詩》的文本義整體上保持穩(wěn)定,《詩》也由此建立起其公共經(jīng)典的文化地位。隨著周人宗法制的崩壞,《詩》的儀式功能逐漸湮沒,其古言、古事也一度被視作不切時用的迂闊之學(xué),《詩》的經(jīng)典地位一度面臨危機。繼貴族而起的布衣士人在對于《詩》的傳習(xí)中,開始深入發(fā)掘《詩》文與儒學(xué)義理之間的相關(guān)性,并將這種相關(guān)性落實到他們的文本書寫之中,建立起一種“綴合式征引”的書寫傳統(tǒng)。在持續(xù)而廣泛的征引之中,《詩》的闡釋向度不斷得以擴充與革新,而其作為孔門圣典的地位也得以確立。在后世《詩》學(xué)史的視域中,這種引《詩》方式破壞了《詩》文本意義的整體性與穩(wěn)定性,常為后世學(xué)者所詬病[64],但如果在晚周社會知識分化與轉(zhuǎn)型的視域中觀察,則正是這種趨合時義的用《詩》方式維持了《詩》的活躍度,并由此建立起一系列新的《詩》學(xué)闡釋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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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變化并非就此徹底改變了《詩》的傳播方式和形態(tài),隨著漢武帝將包括《詩》在內(nèi)的孔門圣典頒定為帝國法典,《詩》的功能和傳播形態(tài)再次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他重新成為皇權(quán)主導(dǎo)下整個社會的精英階層共享的知識資源,也重新活躍于公卿大夫的宮廷議政之中,在戰(zhàn)國文本中一度稀見的“嵌入式征引”大量出現(xiàn)于漢廷的詔令、奏議之中,甚至最終取代戰(zhàn)國文本中非常普遍的“綴合式征引”,成為后世文人引《詩》的主要方式。這些都與帝國經(jīng)學(xué)制度下《詩》文本權(quán)威性的重新塑造關(guān)系密切,由于已經(jīng)溢出本文的討論范圍,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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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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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6冊,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75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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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焦循《孟子正義》卷十六《離婁下》,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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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禮記·王制》:“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薄抖Y記正義》卷12《王制》,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42頁上~中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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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④]《禮記正義》卷23《禮器》,《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35頁中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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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可參拙著《從六藝到十三經(jīng)——以經(jīng)目演變?yōu)橹行摹罚本┐髮W(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30~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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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⑥]《禮記正義》卷50《仲尼燕居》,《十三經(jīng)注疏》,第1614頁中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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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⑦]《春秋左傳正義》卷51,《十三經(jīng)注疏》,第2017頁上欄、2018頁下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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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⑧]《禮記正義》卷24《禮器》,《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42頁下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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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馬銀琴《兩周詩史》,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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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⑩]洪亮吉《春秋左傳詁》卷8,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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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卷1《農(nóng)戰(zhàn)》,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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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傳》,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0冊,第37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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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12《孟冬紀(jì)·不侵》,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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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程樹德《論語集釋》卷22《先進》,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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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一《勸學(xué)》,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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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王秀臣在討論《孔子詩論》時也指出:“由重‘禮儀’到重‘禮義’成為這一時期(筆者注:指戰(zhàn)國時期)禮學(xué)的最大特點。上博簡《孔子詩論》正是在這種禮學(xué)背景下對用詩實踐的理論闡釋?!蓖跣愠肌丁岸Y義”的發(fā)現(xiàn)與〈孔子詩論〉的理論來源》,《江海學(xué)刊》2006年第6期,第17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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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儀禮正義》卷9,《十三經(jīng)注疏》,第985頁上欄~986頁中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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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相關(guān)研究可參傅道彬《鄉(xiāng)人、鄉(xiāng)樂與“詩可以群”的理論意義》,《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6年第2期,第1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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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春秋左傳正義》卷29,《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31頁下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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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毛詩正義》卷10-1,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21頁上~下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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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禮記正義》卷20《文王世子》,第1405頁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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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徐元誥《國語集解》卷1《周語上》,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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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新書·保傅》作“瞽史誦詩”,《大戴禮記》作“鼓夜誦詩”,孔廣森《大戴禮記補注》認為“‘夜’非誤字也?!稘h書·禮樂志》曰:‘立樂府,采詩夜誦。’”王念孫《讀書雜志》以為“上既言‘有記過之史’,則此不當(dāng)更言史,且誦詩乃瞽之事,非史之事?!洞蟠鞫Y記·保傅》篇作‘瞽夜誦詩’,是也?!倍f皆有據(jù),但值得注意的是,《國語》中又有“《瞽史記》”一書,顯示“瞽史”之說亦非無據(jù),此處異文仍宜存疑。閻振益、鐘夏《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84頁;孔廣森《大戴禮記補注》卷3《保傅》,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65頁;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第九》,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0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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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春秋左傳正義》卷32,《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57頁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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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春秋左傳正義》卷38,《十三經(jīng)注疏》,第2000頁下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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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春秋左傳正義》卷38,《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95頁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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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可參馬銀琴《春秋時代賦引風(fēng)氣下〈詩〉的傳播與特點》,《中國詩歌研究》2003年輯,第151~167頁;王秀臣《燕饗禮儀與春秋時代的賦詩風(fēng)氣》,《福建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3期,第67~71頁;李炳?!洞呵锖笃谝姟①x詩、說詩的樣態(tài)及走向》,《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1年第1期,第142~1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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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韋春喜《歌詩·賦詩·引詩·說詩——先秦時期〈詩經(jīng)〉接受觀念的演變》,《青海社會科學(xué)》,2011年第3期,第153頁;曹建國《“賦詩斷章”新論》,《蘭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6期,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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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何定生《詩經(jīng)與樂歌的原始關(guān)系》,《定生論學(xué)集》,臺灣幼獅文化事業(yè)公司1978年版,第91頁;亦可參氏著《詩經(jīng)今論》卷1,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68年版,第12頁;曹建國《春秋燕饗賦詩的成因及其傳播功能》,《長江學(xué)術(shù)》2006年第2期,第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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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劉麗文《春秋時期賦詩言志的禮學(xué)淵源及形成的機制原理》,《文學(xué)遺產(chǎn)》2004年第1期,第40~42頁;王清珍《〈左傳〉賦詩現(xiàn)象分析》,《國學(xué)研究》,第15卷(2005年),第221~222頁;馬銀琴《周秦時代〈詩〉的傳播史》,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37、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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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春秋左傳正義》卷38,《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97頁上欄;卷47,第2080頁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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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春秋左傳正義》卷19下,《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53頁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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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徐元誥《國語集解》卷8《晉語二》,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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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左傳?襄公八年》載襄公享范宣子,“武子賦《彤弓》,宣子曰:‘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獻功于衡雍,受彤弓于襄王,以為子孫藏。匄也,先君守官之嗣也,敢不承命。’君子以為知禮?!薄洞呵镒髠髡x》卷30,《十三經(jīng)注疏》,第1940頁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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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據(jù)李炳海先生統(tǒng)計,從《左傳》所載的情況看來,公卿引《詩》議政的風(fēng)氣在襄公時期最為繁盛,到定公、哀公時期已經(jīng)衰微。關(guān)于其具體原因,可參李炳?!洞呵锖笃谝?、賦詩、說詩的樣態(tài)及走向》,《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1年第1期,第1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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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卷1《難言》,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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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可參葉文舉《〈墨子〉〈莊子〉〈韓非子〉說詩、引詩之衡鑒——兼論戰(zhàn)國時期非儒家詩學(xué)思想》,《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1期,第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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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孟子正義》卷18,《萬章上》,第6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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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關(guān)于春秋時期引《詩》的具體方式和功能,可參李炳?!洞呵锖笃谝姟①x詩、說詩的樣態(tài)及走向》,《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2011年第1期,第147~149頁;韋春喜《歌詩·賦詩·引詩·說詩——先秦時期〈詩經(jīng)〉接受觀念的演變》,《青海社會科學(xué)》,2011年第3期,第1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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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春秋左傳正義》卷12,《十三經(jīng)注疏》,第1794頁下欄~1795頁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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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春秋左傳正義》卷15,《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13頁中~下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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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這里對于《左傳》《國語》引《詩》的統(tǒng)計均不包含賦《詩》,對于《孟子》的統(tǒng)計不包含專門說《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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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孟子》與《左傳》在引《詩》方式上的相似性,與上文所言二者在形式上均為現(xiàn)場言說而引《詩》具有相關(guān)性,也顯示孟子“不以辭害志”的《詩》學(xué)觀念應(yīng)主要源于春秋以來的貴族《詩》學(xué)傳統(tǒng),與戰(zhàn)國儒士大膽截取、挪用《詩》文的風(fēng)氣表現(xiàn)出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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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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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柯馬丁較早注意到這一點,他在《引據(jù)與中國古代寫本文獻中的儒家經(jīng)典〈緇衣〉研究》一文中指出:“引據(jù)作為一種構(gòu)成工具,既為每一章節(jié)提供整體性和穩(wěn)定性,也賦予章節(jié)系列整體的一致性?!辈窇椚骸钫窦t主編《簡帛研究·二〇〇五》,廣西師范大學(xué)2008年版,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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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王先謙《荀子集解》卷4《儒效》,第1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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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王先謙《荀子集解》卷6《富國》楊倞注,第1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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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王先謙《荀子集解》卷4《儒效》,第145頁;梁啟雄《荀子簡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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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馬其昶《詩毛氏學(xué)》卷25《大雅三》,民國七年鉛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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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120《文部·讀〈韓詩外傳〉》,明萬歷刻本;洪湛侯《詩經(jīng)學(xué)史(上冊)》,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96頁。對于《荀子》引《詩》迂曲牽合之例的個案分析,亦可參郝明朝《〈荀子〉引〈詩〉說》,《聊城大學(xué)學(xué)報》2002年第4期,第87~9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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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這一點我們與王世貞論《韓詩外傳》“大抵引《詩》以證事,而非引事以明《詩》”的看法并不相同。對于這一問題,筆者將有專文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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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揚·阿斯曼著,金壽富、黃曉晨譯《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學(xué)出版2015年版,第85~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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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禮記正義》卷12《王制》,《十三經(jīng)注疏》,第1332頁下欄;徐元誥《國語集解·周語上》,第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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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4]關(guān)于“引《詩》”作為一種“修辭”方式的討論,可參柯馬丁《引據(jù)與中國古代寫本文獻中的儒家經(jīng)典〈緇衣〉研究》,卜憲群、楊振紅主編《簡帛研究·二〇〇五》,第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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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61~1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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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劉寶楠《論語正義》卷1《學(xué)而》,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2~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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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王先謙《荀子集解》卷4《儒效》,第133~1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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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8]相關(guān)學(xué)術(shù)史分析可參張萬民《〈詩經(jīng)〉早期書寫與口頭傳播——近期歐美漢學(xué)界的論爭及其背景》,《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17年第6期,第80~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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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可參柯馬丁《方法論反思:早期中國文本異文之分析和寫本文獻之產(chǎn)生模式》,陳致主編《當(dāng)代西方漢學(xué)研究集萃·上古史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69~3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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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卷4《和氏》,第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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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毛詩正義》卷19-1《維天之命》,《十三經(jīng)注疏》,第584頁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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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毛詩正義》卷11-2《斯干》,《十三經(jīng)注疏》,第436頁中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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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漢書·兒寬傳》稱寬“貧無資用,嘗為弟子都養(yǎng)。時行賃作,帶經(jīng)而鉏,休息輒讀誦,其精如此?!薄稘h書·朱買臣傳》則稱其“家貧,好讀書……”可知早期書籍雖難得,但貧寒之士亦有機會獲取而持誦?!稘h書》卷58《兒寬傳》,第2628頁;卷64上《朱買臣傳》,第27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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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洪湛侯《詩經(jīng)學(xué)史》評論荀子引《詩》,亦認為“《荀子》書中引《詩》雖多,闡述詩義的卻很少,所以從《詩經(jīng)》研究的角度看,這些引詩,實在談不到有什么學(xué)術(shù)價值?!焙檎亢睢对娊?jīng)學(xué)史(上冊)》,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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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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