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99精品视频天天在看,日韩一区二区三区灯红酒绿,国产xxxxx在线观看,在线911精品亚洲

    <rp id="00a9v"></rp>
      <track id="00a9v"><dl id="00a9v"><delect id="00a9v"></delect></dl></track>
      1. 【何益鑫】儒家心性之學的轉出——論子游的思想創(chuàng)造及其道統(tǒng)地位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0-09-13 18:55:12
        標簽:子游
        何益鑫

        作者簡介:何益鑫,男,西元一九八六年生,復旦大學哲學博士。現(xiàn)為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著有《成之不已:孔子的成德之學》《孔門成德之學的演進研究》《竹簡〈性自命出〉章句講疏》《<周易>卦爻辭歷史敘事研究》等。

        儒家心性之學的轉出

        ——論子游的思想創(chuàng)造及其道統(tǒng)地位

        作者:何益鑫(哲學博士,復旦大學哲學學院講師)

        來源:《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七月廿三日丙辰

                  耶穌2020年9月10日

         

        摘要:子游是孔門后期弟子的代表人物,是儒家心性之學的肇端。從《論語》等記載看,子游得力于禮樂,尤其對樂教有深入領會。他對“本”的重視,源于樂的造詣。他關切人的內心的生存活動與情感狀態(tài),將之視作為學工夫的出發(fā)點和落腳處,并從人情表達之需要的角度重新理解禮樂制作的意義。由于對內心的意識現(xiàn)象和情感活動的長期關切和反思,在《性自命出》中,子游展示出了一條以人性發(fā)生學為根底的,以天、命、性、情、道、義等為邏輯環(huán)節(jié)的新的思想道路。此道路,貫通天人、內外,融攝《詩》《書》禮樂,經(jīng)由“心術”的工夫,歸于“生德于中”的宗旨。它在繼承孔子之學的德教本質的同時,為教化的必要性和方式作出了新的論證,也為后人討論人性、性情、心性等問題提供了思想框架。它開啟了思孟心性論,其具體形態(tài)又有別于后者,可稱之為“性情-心術論”。如果說《論語》等所見的子游重本的傾向,是子游之學的早期發(fā)端;那么,《性自命出》的“性情-心術論”,則是其長期沉潛之后的展開形態(tài)。子游由對“本”的關切與思考,轉出“性情-心術論”的思想道路,是儒家心性論轉向的關鍵人物。今日若重論道統(tǒng),在孔子與子思之間,除了曾子之外,還應當有子游的位置。

         

        關鍵詞:子游;性自命出;性情-心術論;道統(tǒng)

         

        孔子以其典范性的生存,成為七十子后學乃至整個儒學的最高理想。他的思想和言說與其生命實踐融為一體,處于一種尚未剝離的完滿狀態(tài)之中。但這種狀態(tài)不是人人皆可契會的。于是,如何從孔子的學思典范中,引出一條可理解的思想進路,以便更好地理解孔子、闡明孔子,也為了更好地指導實踐,這是七十子后學的思想使命。此間,子游可以說是關鍵性的人物。他的偉大之處,正在于其思想的創(chuàng)造。他擅長文學,尤得力于樂教,故其學重本。他反身向內,關切人的內心的生存活動與情感狀態(tài),由此沉潛,轉出了一條“性情-心術論”的思想道路,成為思孟心性之學的先導。

         

        子游,姓言,名偃,少孔子四十五歲,1與有子、曾子、子夏、子張相仿?!墩撜Z》列“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共十位代表。前三科的代表,都是前期弟子;唯“文學”(禮樂文章之學)列子游、子夏,是后期弟子的代表。前期弟子重實踐,后期弟子重文學。2但同是以文學著稱,游、夏之間仍有重要的差別。要之,子夏注重傳經(jīng),《六經(jīng)》的傳承,子夏居功至偉;子游擅長思想,由禮樂文章的沉潛而開顯出思想的道路。

         

        關于子游的傳世文獻,散見于《論語》、《禮記》、《孔子家語》等,不是很多。以往有的學者指出,《禮記·禮運》為子游所作。3但思想史的研究表明,《禮運》是戰(zhàn)國中期盛行的禪讓思潮的“一曲挽歌”,應出于子游學派后期學者之手,而不會是子游的作品。4不過,郭店竹簡有一篇《性自命出》,各種證據(jù)表明,很可能是子游的作品。因此,我們對子游思想的考察,主要依據(jù)兩種文獻:一是傳世的先秦文獻,尤其是《論語》;一是郭店竹簡《性自命出》。

         

        一、《論語》等所見子游的重本之學

         

        子游、子夏皆擅長于禮樂文章。不同的是,子游有自身得力之處,故不滿足于此,而有進一步探尋文章之本的要求。于是,有了子游、子夏的本末之辨。

         

        子游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游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后倦焉?譬諸草木,區(qū)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論語·子張》)

         

        朱子于此章頗為用力。5在《集注》中,他自己先解釋了一遍,然后不厭其煩地四引程子之言。反復強調的是,灑掃、應對、進退的下學與高且遠者的上達,具有內在的一致性;近者、小者與高者、遠者,本末一貫,不可分為兩節(jié)。如程子說,“灑掃應對,便是形而上者”,“自灑掃應對上,便可到圣人事”。朱子按云:“但學其末而本便在此也。”6顯然,宋儒是站在了子夏的一邊,批評子游對子夏的批評。

         

        程朱的說法,在理學系統(tǒng)中不難理解。但這一立論與批評,能否切中此間的核心關切,則未必。這里牽涉到為學宗旨與根據(jù)等問題。

         

        其一,宗旨問題。同是做一件事,存心與立意直接決定了它對人而言的可能的生存論效果。子游的本意,未必是說門人不要灑掃、應對、進退,而是批評子夏教門人,根本不立、宗旨不明。故其門人小子之灑掃、應對、進退,也只是灑掃、應對、進退,而難以化為成己成人、自得受用的工夫階梯。7從這個意義上說,子游的批評是對的。子夏為人細謹,從他的角度說,以灑掃、應對、進退為門人小子進學之始,也未可厚非;但問題是,在此之前,門人是否已有一個確切宗旨在?先有宗旨,則一切細謹?shù)幕顒?,皆可在此宗旨之下得以安頓,成為成德之學的內部環(huán)節(jié)。否則,縱使做的再好,不免深陷細末,于根本無益。

         

        其二,與宗旨相關,還有工夫的落處。為學工夫要有明確的落處。每做一事,都想著把它做好,這也是一個落處,但此落處是離散的、無盡的、逐物于外的,與人的總體生存是不貼的。為學的真正落處,應當在具有總體意義的人的德行。《中庸》云:“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比说闹恋?,乃是道的凝聚之處,亦即工夫的落腳處。此落處,孔子則謂之“己”。身在孔門,無人不知孔子之學是“為己之學”,只是對“己”的體認與理解不同。為己,不僅是一種發(fā)心(為了真己),更是為學的方向和方法:時時從切己處出來,又時時回到自家身上。如此用功,則一切具體的為學活動,皆可匯入這個“己”,凝結為人的德行。否則,即便不斷為學,也沒有一個真實的“己”來承納這一切,活動的意義無處附著。唯有在德的統(tǒng)攝之下,為學的活動才能轉化為成德的資糧。這個方面,子夏是有所欠缺的。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論語·子張》)子夏眼中的“好學”,是每天學一點新的東西,同時不忘記已經(jīng)學會的東西。其著眼點是量上的積累,面向的是一個知識的“己”,而不是德行的“己”。

         

        其三,對“己”、對“德”的理解,又決定了工夫進路的選擇。子夏致力于知識和能力的積累,對“己”、對“德”,以及它們所依托的人的內心活動,是缺乏深刻理解的。但子游不同。從《性自命出》看,子游對于人的德行與內心活動的關系,有一種清醒的認識;對于各種要素(包括教化活動)之于人的德行的長成的意義,也有一種清晰的理解。這些認識與理解,是子游思想成熟時期的表達,但這方面的關切,應該是一以貫之的。這就決定了他對為學工夫的進路選擇。我們可以推測,子游教門人,也會包含灑掃、應對、進退等內容。只是與子夏相比,他更加注重人的內在性情的宣發(fā)、塑造和陶冶,換言之,他可能更加重視樂教。

         

        子游與子夏的這種差異,從孔子對兩人問孝的不同回答中,也可以看出端倪。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論語·為政》)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為政》)

         

        但凡學者問孝,孔子都是應機指點,而不是給出通行的解釋。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與孔子對德行的理解有關。他對德目的把握不是訴諸確定的定義,而是在具體的活動中看出、指示出它。二是諸弟子之所以問孝,不是孔子在課堂上不曾講到孝,而是出于個人特殊的實踐要求,孔子是順此情境給予了具體的指點。子夏問孝,孔子說僅僅服勞奉養(yǎng)是不夠的,還得注意由內而外的顏色表現(xiàn)。所謂“色難”,即事親時的愉色和婉容,這是出于內在的愛意的。8子夏細行嚴謹,奉養(yǎng)有方,但內在的深愛并不充沛,故孔子告誡以此。9子游問孝,孔子告訴他不能只是奉養(yǎng),還要滿懷敬意??瓷先?,這與對子夏的回答相似,都是要回歸內心。但仔細看是不同的。子夏的不足,是缺乏內在的深愛。但子游的不足,不是缺乏深愛,而是深愛無節(jié),以至于缺了敬意。一出于深愛,可以發(fā)自內心地有好的照料、好的顏色,但未必能夠讓父母感到尊敬。而事親之事,須得愛敬兼盡。故孔子告誡他,除了好好奉養(yǎng)之外,還要敬重他們。子夏流于表面的奉養(yǎng),子游任其內心深愛的表達,這與他們的思想品格是一致的。

         

        子游重“本”,但他沒有說“本”具體指什么;或許,它就是一個指向,指示一種與“末節(jié)”相反的方向。在“本末之辯”中,它指向為學的宗旨、工夫的落處,以及真正源發(fā)性的內心的生存活動。而在問孝的例子中,它指向了內心的深愛之情。這個意義上的“本”,與孔子對“禮之本”的理解是相近的。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論語·八佾》)孔子對林放的問很是欣賞,感嘆說“大哉問”!孔子的回答也表明,所謂“禮之本”指禮背后所表達的情意或情感。與之相似,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論語·子張》)喪禮只要致極居喪者的哀情即可。這是針對過于注重外在文飾、舍本逐末而言的,與孔子之意相承。喪禮,無論具體的儀程如何,最終是為了表達和抒發(fā)喪者的哀情。子游的話,是為了回歸到這個宗旨上,這就是“本”。10

         

        子游對本的理解,也牽涉了對子張的評價。

         

        子游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論語·子張》)

         

        曾子也有類似的評價。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為仁矣?!?《子張》)朱子《集注》引范氏云:“子張外有余而內不足,故門人皆不與其為仁?!?1的確,子張的為人,志意高廣,很有威儀。據(jù)《論語》,他學干祿、問十世、問令尹子文、問陳文子、問善人之道、問明、問崇德辨惑、問政、問達、問高宗諒陰、問行、問仁、問從政,皆可謂著眼不凡,但多直接用力于為政??鬃訉Υ肆巳挥谛?,故其答子張問仁,云“恭、寬、信、敏、惠”(《論語·陽貨》),乃是就從政而為言,不是心底的工夫。12子張的格局雖大,但問題是較少用力于為己、為仁。然而,仁是個人的修為,是內心的至德,真正的仁道必由此而出。子張于此不足,故子游、曾子乃有如此評論。值得注意的是,作此評論的不是別人,正是特別注重內在德行修養(yǎng)的子游和曾子。13其所得如此,故所見如此。

         

        子游對本、對內心的意識活動與情感狀態(tài)的洞察和關切,使他對人的觀察具有一種通透的眼觀和敏銳的覺知。

         

        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于偃之室也?!?《論語·雍也》)

         

        澹臺滅明為人低調。何以知之?據(jù)《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曾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边@不僅僅是說澹臺滅明相貌不好,必也是因為他平日為人低調,故以孔子之智一時也瞧他不出。但子游卻識別出了他,依據(jù)了兩點:路不走小徑,沒事不到邑宰之室。若就事論事,這兩點本身也沒有什么。關鍵是子游從中看出了澹臺滅明的為人和用心,而表之以這兩個細節(jié)。14這樣一種由外而內的考察方式,與孔子所說是一致的。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論語·為政》)看一個人做事的方式,觀察他的動機,識別他的內心狀態(tài),便能深入了解一個人。但如此的洞見,源于一顆敏銳的內心,不可著相。

         

        子游的重本,應與樂教有關。子游擅長禮樂,尤得力于樂教。他的好樂傾向,在早年便已顯露。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論語·陽貨》)

         

        子游為武城宰,孔子帶弟子前去考察。一進城,便聽到了弦歌之聲??鬃游⑽⒁恍Γ茏娱_了個玩笑,“割雞焉用牛刀?”意思是說,治理這么個小地方,也用得著樂教?子游便以夫子素日所言答之。在此,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何以孔子會說“割雞焉用牛刀”?試想,若子游只是在武城推行禮教,孔子恐怕不會如此打趣。因為禮在當時是任何為政活動必由的途徑,其時效性也強。但樂不同,時間長、收效慢,對于一般的小地方的治理,似乎是非必要的選項。其二,在這種情況下,子游還格外重視樂教,說明他對樂教本身的特別重視。這種重視,必出于自身的體認。樂教關乎人的內心活動,關乎性情的陶冶,“其入人也深”(《禮記·樂記》)。推行樂教,可以由內而外達到民德的風化。它雖不是立竿見影的措施,卻是培本固原的方法。

         

        子游關切人的內心情感狀態(tài),但并不因此忽視其外在的實現(xiàn)方式。實際上,他試圖從人的內心情感之系列變化及外化的過程,來為禮樂之必要提供一種重構式的論證。

         

        有子與子游立,見孺子慕者,有子謂子游曰:“予壹不知夫喪之踴也,予欲去之久矣。情在于斯,其是也夫?”子游曰:“禮,有微情者,有以故興物者。有直情而徑行者,戎狄之道也。禮道則不然,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矣。品節(jié)斯,斯之謂禮?!?《禮記·檀弓下》)

         

        有子與子游看到一個小孩因為找不到父母而大聲號哭。有子見此有感,說他獨獨不能理解喪禮中對于“三踴”(一踴三次跺腳,三踴九次)的規(guī)定,像小孩子那樣縱情表達就可以了,何必要有具體的限制?有子之說,著眼于內在情感的抒發(fā),是對“本”的回歸,也頗符合子游“喪致乎哀”的主張。對此,子游卻說,“喪之踴”的規(guī)定是必要的。他指出:有的禮可以節(jié)制人情,有的禮可以激發(fā)人情,最終是為了使人情得到中道的表達。人情的發(fā)生與表現(xiàn),有一個自然的醞釀和變化的過程。順著這個自然的過程加以品節(jié),才謂之禮。恣意表現(xiàn)、縱情宣發(fā),那是野蠻人的方式。

         

        可見,子游沒有因為對禮之本、對內在情感的強調,忽視外在禮制規(guī)定的意義。事實上,子游已經(jīng)深入了人情的內在運作方式,來為禮制規(guī)定的必要性作出了一個新的論證。這一點是孔子所不曾做過的,開啟了一個新的思考方向。如果說,孔子的“禮之本”,是從個人實踐的角度,調動人的情感的參與,以追求禮的最好實現(xiàn);那么,子游則已經(jīng)以人情為基礎,以其內在的發(fā)生及表達為前提,轉而從制禮作樂的角度論證禮的產(chǎn)生和存在的必要性。其后,子游學派《禮運》說:“禮義也者……所以達天道順人情之大竇也”,“圣王修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公孫尼子《樂記》說:“樂統(tǒng)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自此以后,人情明確成為了禮的制作的內在根據(jù),也成為了禮教的落實之處;圣人緣人情以制禮,成了儒家關于禮的起源和本質的標準學說。這一思想,與子游(或許還有其他同門)從人情角度論證禮樂的思路轉變有莫大的關聯(lián)。

         

        子游在禮樂之教中對“本”的追求和體貼,使他特別關注人的內心活動與情感變化。順此以往,他逐步發(fā)展出了一套系統(tǒng)的“性情-心術論”思想。此思想,又反過來為其禮樂思想建立了更為穩(wěn)固的基礎。從習于孔子的禮樂之教,到以“性情-心術論”的展開,融攝孔子的禮樂之教與成德之學,可以說是子游之學的必然結果。

         

        二、《性自命出》與子游的“性情-心術論”

         

        郭店竹簡《性自命出》(上博竹簡《性情論》大同小異),討論了天、命、性、情、道、心等心性之學的核心概念。其所出的墓葬年代,下限是公元前三百年,則其著作年代還要更早。15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它很可能是儒家對這些問題的最早的主題化探討。故被視為孔子之后、孟子之前,儒家心性之學的早期形態(tài)的代表。

         

        《性自命出》的作者,有人認為是子思,有人認為是公孫尼子,有人認為是子游。主張子思的學者,看到了《性自命出》與《中庸》前三句的“隱括”關系。如姜光輝先生認為,“《中庸》一書反映了子思的成熟的思想,其起首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此三語隱括了《郭店楚墓竹簡》中《性自命出》的內容?!?6從思想史的角度說,兩個文本具有隱括的關系,并不能推出它們是同一作者的作品。更有可能,是時代之演進和思想之提純的結果,具有思想史上的前后承繼關系。古人著述不易,如果學者的思想有所演進,或對同一命題找到了更為簡約或合適的表達,應該會直接體現(xiàn)在最后定本之中。更為重要的是,《性自命出》“道始于情,情生于性”,“情”是連接“性”“道”的核心概念,具有獨立的意義,在后續(xù)的修學過程中也是關鍵;但在《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的論述中,“情”字隱入了“性”字之中,未獲獨立的意義,在后續(xù)的論述中也未出現(xiàn)。17之所以如此,我認為,《性自命出》的作者,深得于禮樂之教尤其是樂教,由樂教對“情”的體認和陶冶,深入人性與人心的作用原理,從而轉出“性-情-道”的主張和基于“情”的教化之道。但據(jù)現(xiàn)存的子思文獻來看,樂教并非子思的得力之處,或者說子思的思想并非源于樂教對情的蘊藉,故其思想越過了“情”這個環(huán)節(jié),而強調道德意識之“誠”,這是子思思想的基本特征。所以說,《性自命出》與《中庸》雖然在大思路上相似,但關鍵處的把握卻有重要的不同,不會是同一個人的作品。

         

        主張公孫尼子的學者,看到了《性自命出》與《樂記》的樂論思想,在討論的議題、使用的概念上的相通之處。18但細致的考察會發(fā)現(xiàn),兩者無論是思想展開的程度,還是篇章主旨的核心關切,都是不同的。李天虹曾指出三點:其一,《樂記》的樂論,較《性自命出》更為豐富、深刻、明確;其二,《樂記》“知樂,則幾于禮矣”,禮的地位高于樂,而《性自命出》“樂,禮之深澤也”,頗有重樂的意味;其三,《樂記》的政教色彩比較重,而《性自命出》則更注重個人的修養(yǎng)。19所以,從思想主旨或核心關切的差異看,我們更愿意將《性自命出》與《樂記》視為不同作者的作品。不過,從概念、議題的相關性看,兩者確有一定的繼承關系??紤]到討論的深度、表述的成熟度,以及對禮樂關系的把握方式等等,《樂記》應是在《性自命出》基礎之上的進一步發(fā)揮。《漢書·藝文志》注明公孫尼子為“七十子之弟子”,即孔子的再傳弟子。20從思想的演進歷程看,若《樂記》果為公孫尼子的作品,則它之前,或有另一個文獻是其思想的來源。這一作品,可能就是《性自命出》。其作者,則是孔子的直傳弟子。

         

        我們認為,《性自命出》的作者更有可能是子游。21從思想上看,《性自命出》最得力的地方就在樂教,而孔門七十子尤其是后進弟子之中,子游在樂教方面最為突出。從年代看,子游是孔子弟子,子思、公孫尼子是再傳弟子。若《性自命出》出自子游,便可以理解,它一方面影響了子思《中庸》“性-道-教”的思想格局,一方面也影響了公孫尼子《樂記》的思想。故陳來先生的推測:“或許公孫尼子就是子游的弟子”;“很可能,子游、公孫尼子、子思就是一系”。22我們認為是比較中肯的。大體而言,子思與公孫尼子同得于子游之學,而取舍不同。子游之下,公孫尼子或是子游的直傳,由樂教方面的得力,撐開性情論的探討和禮樂教化的主張。至于子思,在受子游思想的啟發(fā)之余,也受其他弟子尤其是曾子的影響。他雖接受了子游性情論的進路,但其得力之處終究與子游不同,故修養(yǎng)的核心與思想的形態(tài)亦與之相別。

         

        正是由于子思與子游的這一段思想的淵源,荀子在批評思孟“五行說”的時候說:

         

        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非十二子》)23

         

        荀子說,子思(和孟子)的“五行說”,乃是根據(jù)往舊見聞而自造新說的結果,卻自稱是孔子之言,后人也以為是傳自于孔子和子游??梢?,在后世子思之儒、孟氏之儒的自我認知中,“五行說”與子游有一定的淵源。這個淵源,很可能就在子游的性情論,即此篇《性自命出》。

         

        更直接的證據(jù)是,郭店本《性自命出》的一段話(上博本缺),與前引《禮記·檀弓下》子游的話基本相同。

         

        喜斯陶,陶斯奮,奮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喜之終也。慍斯憂,憂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踴,慍之終也。(《性自命出》)

         

        兩者的差別在于,《性自命出》分別論述“喜”、“慍”兩種情感的發(fā)展變化,以“舞”為前者之終,以“踴”為后者之終。而《檀弓下》沒有了“舞,喜之終也”和“踴,慍之終也”兩句,中間多了一句“舞斯慍”,由“舞”直接過渡到“慍”。這顯然不合邏輯。前人對此已有察覺,以為衍文。24但這一疏誤,當不是《檀弓》原本的問題,可能是后世的流傳或漢人的整理導致的。我們認為,兩處應該是同一段論述。至于它們的關系,或許并不是誰引用誰的問題,25更可能是一個思想的原始表達與成熟表達的關系??梢酝茰y,子游先是在與有子的討論中闡明了此意。而后在著入《性自命出》的時候,在“陶”“詠”之間加入“奮”、“慍”“戚”之間加入“憂”,以足其意;又加兩個“終”字以示區(qū)隔,形成了《性自命出》的最終表述。26后來,《性自命出》失傳,《檀弓下》在流傳、整理的過程中,或人誤在兩層隔斷之處增入“舞斯慍”,造成了文義的糾葛。

         

        此外還有一個證據(jù),即“有為”的觀念。在《禮記·檀弓上》中,曾子告訴有子,孔子曾說“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認定,這不是孔子的話;如果是,那也是“夫子有為言之”。子游確證了有子的判斷,并大為感嘆:“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與此同時,在《性自命出》中,我們看到了四個“有為”:“有為也者之謂故”,“《詩》,有為為之也;《書》,有為言之也;禮樂,有為舉之也”。作者以“有為”來解釋“故”,來定位《詩》《書》禮樂。但“有為”的這種用法,在那個時代并不多見。27《性自命出》不但接受了這個觀念,還大加運用和發(fā)揮??梢酝茰y,作者是對話在場者的可能性很大;子游又深為贊嘆,其可能性最大。

         

        所以,無論是從思想史脈絡看,還是從文本的直接證據(jù)看,我們都傾向于認為,《性自命出》的作者是子游。子游以情為本的樂教思想,通過公孫尼子的繼承和闡揚,在《樂記》中達到了完美的形式,成為先秦樂論的高峰;其“性-情-道-教”的思想格局,被子思吸收、整合進了以“德-行”為核心的思想系統(tǒng),導出了先秦儒家道德心性論的大傳統(tǒng)。故子游的《性自命出》,在儒學發(fā)展史上實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竹簡《性自命出》的思想形態(tài),不同于思孟的“心性論”,但也不宜限定為“性情論”或“心術論”。28實際上,它是以性情發(fā)生學為基礎的、以“心術”為教化途徑的、以“生德于中”為宗旨的成德之學。故嚴格來說,《性自命出》是“性情-心術論”,它是廣義“心性論”的一種具體形態(tài)。29關于它的內容和意義,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了解:

         

        其一,指明了一條思想的道路。此即從天命談人性,由人的性情活動談教化活動的思想道路。這條道路,以往我們是在《中庸》中最先明確看到的。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為道,修道之謂教。(《中庸》)

         

        由天命而有人性,順人性而有人道,修人道而有教化。它一方面具有縱貫天人的格局,一方面具有由內而外的層次。以此方式,儒家的教化得以安頓,得以理解。此一結構,到了宋明時代更是成為理學性善論的經(jīng)典證明?,F(xiàn)在我們知道,《中庸》不是這條道路的最初表達。比它更早的《性自命出》就已經(jīng)建構了這一格局。

         

        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性自命出》)

         

        在此,天-命-性-情-道-義,構成了基本的邏輯環(huán)節(jié)。這樣一個結構,相比于《中庸》更為細密。一來,天與命有所區(qū)分;二來,性與情有所區(qū)分。但大體而言,還是可以隱括為三層:天、命;性、情;道、義。最后一句“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從由內而外、由外而內兩個方面,給出了教化得以施用的可能。

         

        對于《性自命出》而言,這樣一個思想結構,不僅僅體現(xiàn)在局部的表述上,更體現(xiàn)在其文章層次的總體安排上。關于文本的結構,學者還有一些爭議,主要是無法理解其行文思路所致。根據(jù)我們的理解,《性自命出》的義理結構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1~7章)30以“性”為核心,闡述人性的作用原理,以“長性者,道也”為歸趣;第二部分(8~12章)以“道”為核心,論述孔門《詩》《書》禮樂之道,以“情”為中心重建了禮樂之道,尤其是其中的樂教;第三部分(13~20章)以“學”為主題,以“心術”為關鍵,以“主心”或“生德于中”也就是內心的成德為宗旨。31這三個部分,可謂前后相因、層層推進,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大體言之,第一部分言“性”,第二部分言“道”,第三部分言“學”。從這里,我們更可以了解《中庸》對《性自命出》的內在繼承關系。

         

        其二,對人性的存在、活動與作用方式有一系統(tǒng)的了解,并以此定位儒家禮樂教化的意義。

         

        凡人雖有性,心無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悅而后行,待習而后定。(《性自命出》)

         

        作者概述了人性從發(fā)動到運作,到最后穩(wěn)定成形的過程(定性)。簡文認為,人性的活動,源于外物的感應,取決于內心的好惡,通過操習而穩(wěn)定下來。人的活動包括教化活動,則在人性發(fā)生的過程中,參與了人性的表達和塑造。

         

        凡性,或動之,或逆之,或交之,或厲之,或出之,或養(yǎng)之,或長之。

         

        凡動性者,物也。逆性者,悅也。交性者,故也。厲性者,義也。出性者,勢也。養(yǎng)性者,習也。長性者,道也。(《性自命出》)

         

        人性不但可以因物而感動,動了之后,還可以迎合它、交互它、磨礪它、引出它、養(yǎng)護它、增長它。這些影響人性的活動的東西,物、悅、故(即《詩》《書》禮樂)、義、勢、習、道,包含了人在后天活動中可能遇到的各種因素。尤其是“故、義、道”,直接指向了后天的教化活動。正是在這里,詩、書、禮樂的后天教化之道,獲得了它得以施展的空間。

         

        順此,簡文提出了“道四術”的說法。所謂“道四術”,另三術是詩、書、禮樂,另一術是心術。32由于人性的活動,要在人心中表現(xiàn);且人心相對于人性而言,又有一種相對獨立的意義。故說到底,心術是根本,《詩》《書》禮樂之道,最終要歸于心術方有著落。由此,簡文從心術特別是情的角度,對禮樂之道尤其是樂教作了細密的重構,提出:“教,所以生德于中者也?!币饧矗组T《詩》《書》禮樂之教,其宗旨和目的乃是為了內心的成德。德是生于中的,亦即,是成于心的。無論是人性的最初的發(fā)端,還是后天的教化活動,最終都凝結于此。由此,孔門的《詩》《書》禮樂之道,在“性情-心術論”的視域下,重新獲得了它的表達和實現(xiàn)方式。

         

        其三,繼承了孔子的人性論,使之在新的思想視域中得到了表達,所揭示的面向,開啟了其后人性之爭的可能性。人性論以及人性善惡問題,是孟荀時代的核心問題之一。在此問題上,孔子的主張是很經(jīng)驗的。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人性是相近的,隨后天習俗與教化的不同而拉開了差距。孔子這樣說,目的是為了凸顯后天為學的重要性。當然,孔子承認人性固有差別。比如,他區(qū)分了“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學之”、“困而不學”四等(《論語·季氏》),認為“唯上知與下愚不移”(《陽貨》);又說,存在一種天生質美的“善人”,33他“不踐跡,亦不入于室”(《先進》),34而在化民方面則有一定的功效。35

         

        《性自命出》出土之后,學者紛紛探討它的人性論。有人認為,它是自然人性論;有人認為,它已經(jīng)具有了性善論的萌芽;有人認為,簡文前后的人性論觀念不一致。其實,在人性問題上,《性自命出》大體繼承了孔子的觀點,具有經(jīng)驗的品格;只是它將人性的觀察經(jīng)驗,在人性的活動方式和作用機制的思路中,作了新的呈現(xiàn)。

         

        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自命出》)

         

        這是追溯人性的來源。性是出于命的,命是源于天的。這句話與《中庸》“天命之謂性”相近,但區(qū)別也很明顯?!吨杏埂贰疤烀边B用,天所命與的就是性;《性自命出》則說,天降而有命,命中蘊含了性。簡文的“命”,指作為人的存在全體的“生命”,36“性”則是其中的一個部分。但《中庸》直接把“天命”限定在了人性的范圍。后世學者尤其是理學家,又根據(jù)孟子的性善論,認為“天命之謂性”指天所命與人的善性,則進一步對“天命”的外延作出了限定,不一定是《中庸》的本義。

         

        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性自命出》)

         

        氣是古人追究事物的原初狀態(tài)或根據(jù)時,經(jīng)常會借助的物象。竹簡說,喜怒哀悲之氣是人性的潛伏狀態(tài);它表現(xiàn)于外,則是外物前來感應、發(fā)動的結果。表現(xiàn)于外的,自然是喜怒哀悲之情。但此情感的表現(xiàn),說到底還是人性固有的內容的一種真實顯現(xiàn)。人性感物而動的一個本源的、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好惡。

         

        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性自命出》)

         

        好惡,性也。通常的解釋是,好惡是源于人性的。因為好惡是情,此處相當于“情出于性”。37但竹簡的意思,更準確說,好惡就是人性。在此,需要區(qū)分好惡的內在傾向與好惡的具體活動。如果說喜怒哀悲之氣以及好惡的內在傾向,是人性的潛伏狀態(tài);那么,好惡的具體活動作為人性的原初發(fā)見,是人性內容的活生生的呈露。同樣,《樂記》云:“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备形锒鴦?,是人性的動,其實質的內容,就是好惡的發(fā)生。所以說,好惡作為人性面對周遭事物的當下反應,乃是人性之實質內容的最初顯示。

         

        此外,還涉及人性的異同,以及善惡問題。

         

        四海之內,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性自命出》)

         

        簡文說,四海之內的人性是一樣的;用心的差別,是后天的教化使然。學者往往將之與孔子“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相比。實際上,兩者有一個明顯的區(qū)別??鬃诱f“性相近”,簡文說“其性一也”。后者比前者具有更強的主張。故許多學者認為,簡文作者在此提出了一種普遍的人性論。若再結合下文“性善者”的提法,則竹簡的人性論,就成為普遍的性善論了。但這顯然是不合適的。事實上,簡文的“其性一也”,是順著之前對人性的一般的存在與活動方式的闡明而言的(第1、2章),也是對比于萬物各有固定的性(其可能性與現(xiàn)實性是一致的)而人性具有種種可能性而言的(第3、4章),并不是主張人性是普遍的、完全的相同。至于人性善惡的問題,簡文說:

         

        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性自命出》)

         

        看上去,簡文提出了“性善”的主張。但根據(jù)上下文,這句話的意思是:若是百姓未受教化而已經(jīng)有了恒心,這是因為統(tǒng)治者是“性善者”之故。38一來,它不是關于人性的普遍的斷語,而是對一個特殊的人的評價;二來,所謂“性善者”,不是后來人性善惡的性善,而是指人的資質的美惡。此“性善者”,即相當于孔子所說的“善人”,指那種天生品性純良之人。與之類似,簡文首章云:

         

        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勢也。(《性自命出》)

         

        這句話與“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對舉而說。故“善不善”應作動詞解。其含義相當于“有善、有不善”,即有善的部分、有不善的部分,都是人性之所固有。39而“善不善”的差別,可能發(fā)生在人際之間,也可能是指個人內部。在人際之間,如上面提到的“性善者”便是“善”,若再有“性惡者”便是“不善”;在個人內部,則是說人性的組成是復雜的,有善的成分、不善的成分。簡文沒有指明是哪種含義,從后半句“所善所不善,勢也”看,后者更為可取(前者可以視為后者的一種特殊情況)。具體的人性都是復雜的,有善的成分,有不善的成分;究竟哪一部分得以實現(xiàn)出來,成為主導人生的方面,取決于后天的勢的作用。故簡文云“出性者,勢也”。

         

        可以看到,在人性問題上,《性自命出》大體沿襲了孔子的主張,而在“性情-心術論”的視域中、在人性發(fā)生學的道路上,作了一種建構式的闡明。它肯定人性資質固有的差別,但更強調人性相同的一面,包括:人性的存在、活動、作用方式,以及生存的可能性;且人性“有善、有不善”的初始條件,皆有待于后天的習養(yǎng)而得以實現(xiàn)。如果說,前者是對孔子“性相近”之義的展開論述;那么,后者實際上是對孔子“習相遠”的進一步闡明,代表了孔門七十子的共同見解。40《性自命出》的人性論架構,為儒家人性論主張的后續(xù)演進和分化奠定了基礎。

         

        三、子游的道統(tǒng)地位

         

        在孔門七十子中,子游是非常突出的一位。這不僅是由于他代表后期弟子、位列文學科第一名,更重要的是他在思想上的創(chuàng)發(fā)。從《論語》、《禮記》等記載看,子游得力于禮樂之教,尤其對樂教有深入的領會,故其學重本。他關切人的內心的生存活動與情感狀態(tài),將之視作為學工夫的出發(fā)點和落腳處,并從人情表達之需要的角度重新理解禮樂制作的意義。由于對內心的意識現(xiàn)象和情感活動的長期關切和反思,在《性自命出》中,子游展示出了一條以人性發(fā)生學為根底的,以天、命、性、情、道、義等為邏輯環(huán)節(jié)的新的思想道路。這條道路,貫通天人、內外,融攝了《詩》《書》禮樂,經(jīng)由“心術”的工夫,歸于“生德于中”的宗旨。它在繼承孔子之學的德教本質的同時,為禮樂教化的必要性和作用方式作出了新的論證,也為后人討論人性、性情、心性等問題提供了思想框架。如果說《論語》所見的子游重本的為學傾向,是子游之學的早期的發(fā)端;那么,《性自命出》所見的“性情-心術論”的思想道路,則是其長期沉潛之后的展開形態(tài)。

         

        《性自命出》所展示出的人性發(fā)生學、“性情-心術論”的思考道路,對先秦儒學的后續(xù)發(fā)展曾有過決定性的影響。一個重要的方式,是通過子思的繼承。歷史上,由于《禮記·檀弓上》、《孔叢子·居衛(wèi)》等記載了曾子與子思的問答,且孟子又說:“曾子、子思同道?!?《孟子·離婁下》)后人遂多認定曾子、子思的師生關系。宋明之后,更以二人為道統(tǒng)相傳的兩環(huán)。但是,荀子在批評“思孟五行說”的時候,卻提到:“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荀子·非十二子》)根據(jù)這一說法,我們可以推斷,至少在思孟后學的自我認知中,“五行說”雖是子思所創(chuàng),卻是繼承孔子和子游而來的。而從郭店竹簡《五行》看,其對人的內心現(xiàn)象及其變化過程的理解,確實比《性自命出》更為細膩。但不可否認的是,兩者無論其道路還是宗旨,都有內在的繼承關系。故我們可以說,子思雖或與曾子有過師生之誼,但其代表性的思想則是繼承和推進了由子游所開創(chuàng)的思想道路。換言之,子游所開創(chuàng)的思想道路,對于先秦儒家思孟學派的發(fā)生,對于心性之學的發(fā)展,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將子游視為孔子、子思之間儒學思想發(fā)展的中間環(huán)節(jié)。41

         

        但我們不是說,子思傳子游,不傳曾子。其實,在孔子與子思之間,究竟是曾子還是子游,要從不同方面說。孔子去世之后,曾子長期處于孔門的核心位置,其觀念與為人皆有前輩德行科弟子的風范(尤以顏子為榜樣),其對孔子原教的堅守和一定程度的理解性的重述,皆堪稱孔門的正宗典范。子思彼時應與曾子有過長期的共處,乃至師生的經(jīng)歷,并深受其為學與為人的影響。若從思想的方面看,曾子以守成為主,而子游以開新為主。子游所開創(chuàng)和提倡的新的思想道路,在當時孔門之內必然引起極大的震撼。子思受其影響,并順此道路而作了進一步的探索,也是可以想象的。

         

        孔門七十子之中,論德行的修為,顏子自然第一,曾子在后期弟子中可步其后;若論思想的創(chuàng)造,恐無出子游之右者??涤袨檎f:“顏子之外,子游第一。”42其依據(jù)恐有不妥,43但結論未必不是實情。今日若重論道統(tǒng),在孔子與子思之間,除了曾子之外,也應該有子游的位置。

         

        注釋:
         
        1此據(jù)《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一說“少孔子三十五歲”(《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
         
        2錢穆說:“子游、子夏于此(文學)最所擅長,不惟子貢、宰我、冉有、季路非其倫,即顏、閔、冉伯牛、仲弓視之,殆亦有遜色,故游、夏得于三科之外特標文學一目?!?錢穆:《論語新解》,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77頁)
         
        3康有為:《萬木草堂口說·禮運》,《康有為全集》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16頁。另,任銘善認為,《禮運》是子游自記,間有后人竄入者(參見任銘善:《禮記目錄后案》,濟南:齊魯書社,1982年,第23頁)。王鍔認為,《禮運》的主體部分是子游記錄,大約戰(zhàn)國晚期摻入了陰陽五行家之言(王鍔:《禮記成書考》,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41頁)。
         
        4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3、180頁。
         
        5朱子自謂:“某舊年思量義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傳后倦’一章,凡三四夜窮究到明,徹夜聞杜鵑聲?!?朱熹:《朱子語類》,《朱子全書》第1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432頁)
         
        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90頁。
         
        7梁濤認為:“他所理解的‘本’應該就是指禮化民易俗、平治天下的功能和作用?!?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第181頁)按:既是功能和作用,則不為“本”。若說為政之本,當指德教。但這一思路,與此章語脈不同。
         
        8《禮記·祭義》云:“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br> 
        9據(jù)《禮記·檀弓上》,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歷數(shù)他的三條罪狀,后兩條是:“喪爾親,使民未有聞焉,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br> 
        10朱子曰:“‘而止’二字,亦微有過于高遠而簡略細微之弊。”(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91頁)按,從下文可知,子游并沒有拋棄喪禮儀程、任意表達哀情的意思。
         
        1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91頁。
         
        12若與孔子對顏淵問仁的回答作一對比,就可以看得更加明白。顏淵問仁,孔子告訴他“克己復禮為仁”,并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解釋其綱目(《顏淵》)。朱子認為,這是孔子“傳授心法切要之言”(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32頁)。
         
        13范氏說“門人皆不與其為仁”,是不察乎此。
         
        14不是孤立地看這些行為的表相,直接得出判斷。而是從對此人的整體把握中,去理解和體貼這些具體行為的意義。
         
        15李學勤:《郭店竹簡與儒家經(jīng)籍》,姜廣輝主編:《中國哲學》第二十輯(郭店楚簡研究),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8頁。
         
        16姜廣輝說:“《性自命出》說:‘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中庸》‘天命之謂性’一句隱括之?!缎宰悦觥氛f:‘四海之內,其性一也。其用心各異,教使然也。……道者,群物之道。凡道,心術為主。……教,所以生德于中者也。’《中庸》‘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二語隱括之?!?姜廣輝:《郭店楚簡與〈子思子〉——兼談郭店楚簡的思想史意義》,姜廣輝主編:《中國哲學》第二十輯(郭店楚簡研究),第84頁)
         
        17蒙培元已有此洞見,他說:“其中最重要的區(qū)別是,《性自命出》明確提出‘情’這一范疇,而在《中庸》中這一范疇被隱去了?!?蒙培元:《〈性自命出〉的思想特征及其與思孟學派的關系》,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中心、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學社編:《儒家思孟學派論集》,濟南:齊魯書社,2008年,第17頁)
         
        18如陳來說:“《性自命出》中有一大段論‘樂’‘聲’,還談到賚、武、韶、夏及鄭衛(wèi)之樂。這與《禮記》中的《樂記》(各篇)最相近,《樂記》之四中論及韶、夏,之九論武。甚至在用語上也相近?!稑酚洝芬韵才氛撉樾裕撔?,也與《性自命出》相通?!薄拔腋嗟貎A向于認為《性自命出》這一篇是屬于《公孫尼子》。”(陳來:《郭店竹簡〈性自命出〉篇初探》,《竹帛〈五行〉與簡帛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33、35頁)
         
        19李天虹:《郭店竹簡〈性自命出〉研究》,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19~122頁。
         
        20《隋書·經(jīng)籍志》說公孫尼子“似孔子弟子”。我們傾向于《漢志》的說法。
         
        21梁濤也認為《性自命出》作者為子游(參見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第28~31頁)。
         
        22陳來:《郭店竹簡〈性自命出〉篇初探》,《竹帛〈五行〉與簡帛研究》,第35頁。
         
        23句中的“子游”,或認為當作“子弓”。這是考慮到《荀子》此處的語脈,似乎是否定子思的《五行》得了孔子和“某某”的正傳。荀子向來推舉“子弓”,在他處有三次“仲尼、子弓”并言,又說“子游氏之賤儒”,故此處應是“仲尼、子弓”并稱,以表明子思、孟子不得“仲尼、子弓”之真之意(參見王天海:《荀子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11~212頁)。但這一假設不能成立。從語脈上講,“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一句,乃是子思、孟氏之儒的自我認知,與荀子對正統(tǒng)的認定不同。
         
        24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71~272頁。
         
        25李天虹推測,“子游之言”引用了簡文(參見李天虹:《郭店竹簡〈性自命出〉研究》,第111~112頁)。陳來指出,若說子游引用了他人之言,則“子游所可能引述的,就只能是孔子”,而《性自命出》不可能出于孔子(陳來:《郭店竹簡〈性自命出〉篇初探》,《竹帛〈五行〉與簡帛研究》,第32頁)。
         
        26考慮到上博本沒有此段,所以還有一種可能是:《性自命出》最初成文的時候并無此段,在子游后學的傳習過程中,有人補入了師說。
         
        27此外,在先秦儒家文獻中,此種用法還見于《禮記·曾子問》:“孔子曰:‘吾聞諸老聃曰:昔者魯公伯禽有為為之也?!褚匀曛畣?,從其利者,吾弗知也!”(《孔子家語·子貢問》記載相似)。至于《孟子》等的“有為”,多是“有所作為”之意。
         
        28“性情論”是最常見的提法,因為“性”“情”是全篇最突出的兩個概念?!靶男g論”的提法,見趙法生:《心術還是心性?——〈性自命出〉心術觀辯證》,《哲學研究》2017年第11期。
         
        29在儒學語境中,“心性論”從屬于成德之學。故在命名上無需強調。
         
        30分章以李零本為依據(jù)。參見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36~139頁。
         
        31陳群認為:“其(指《性自命出》)主旨應當是‘教’或者‘教化’,其討論的核心是如何通過教來使心產(chǎn)生定志,從而生德于心。教以產(chǎn)生‘定志’的方式,以禮樂為內容,以道、義為準則。以‘教’為簡文的主旨,則簡1至簡14前半部分主要是討論教化的心性論基礎;簡14后半部分至簡35主要是討論教化如何以禮樂的方式落實人道;簡36至簡67主要是對教化的具體展開及其規(guī)范作出說明。”(陳群《教而生德于心——以“教”為中心的〈性自命出〉研究》,載《人文雜志》2015年第6期,第65頁)此說與筆者有相似之處,可以參考。
         
        32關于“道四術”的理解,分歧很大。李零認為,第一術是心術,另三術是“詩”、“書”、“禮樂”,后者從心術派生,并受心術指導(參見李零:《郭店竹簡校讀記(增訂本)》,第153~154頁);丁四新也認為,“四術”是指“心術、詩術、書術、禮樂術”(丁四新:《論郭店楚簡“情”的內涵》,丁四新主編:《楚地簡帛思想研究》(二),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55頁)。關于“道四術”的義理闡發(fā),參見匡釗:《簡書〈性自命出〉中“道四術”探析》,《江漢論壇》2012年第7期。
         
        33朱子曰:“善人,質美而未學者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27頁)
         
        34錢穆說:“善人質美,行事一本天性,故能不踐跡,猶謂不照前人腳印走路,即不依成法。此言其未經(jīng)學問,雖亦能善,而不到深奧處?!?錢穆:《論語新解》,第293頁)
         
        35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子路》)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子路》)
         
        36陳偉、李天虹等都主張,這里的“命”指生命(參見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荊門市博物館編著:《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合集(一):郭店楚墓竹書》,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102頁)。陳來認為,簡文的命即“生命”,是一個“獨立的存在論環(huán)節(jié)”,從而與《中庸》“天命之謂性”的“命”(作為活動)相區(qū)分(參見陳來:《郭店楚簡〈性自命出〉與儒學人性論》,《竹帛〈五行〉與簡帛研究》,第87頁)。
         
        37陳來:《郭店楚簡〈性自命出〉與儒學人性論》,《竹帛〈五行〉與簡帛研究》,第78頁。
         
        38簡文此句上下文都是類似的意義結構。
         
        39關于“善不善”,學界大體有兩種理解:一是“有善、有不善”;二是將“善、不善”理解為判斷、肯定/否定(參見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荊門市博物館編著:《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合集(一):郭店楚墓竹書》,第103頁)。若是第二種,下半句的“勢”,成為了判定的對象,其意義是不明確的。根據(jù)下文“出性者,勢也”,勢是使人性得以表現(xiàn)的外在情勢。
         
        40王充《論衡·本性》云:“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舉人之善性,養(yǎng)而致之則善長;性惡,養(yǎng)而致之則惡長。如此,則性各有陰陽,善惡在所養(yǎng)焉。故世子作《養(yǎng)(性)書》一篇。密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
         
        41此前,學者已經(jīng)主張,思孟之學出于子游。如郭沫若說:“‘子思之儒’和‘孟氏之儒’、‘樂正氏之儒’,應該只是一系?!@一系,事實上也就是子游氏之儒?!?郭沫若:《十批判書》,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31頁)廖名春說:“上承孔子,下啟思、孟的不是顏、曾,而是子游?!?廖名春:《上博楚竹書〈魯司寇寄言游于逡楚〉篇考辨》,《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4期,第10頁)
         
        42康有為:《萬木草堂口說·禮運》,《康有為全集》第2冊,第316頁。
         
        43康有為說:“子游受孔子大同之道,傳之子思,而孟子受業(yè)于子思之門?!?康有為:《孟子微·自序一》,《孟子微·禮運注·中庸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頁)但如梁濤說,《禮運》及其“大同說”不代表子游本人的思想。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