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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柯小剛】無名的天下:《詩經(jīng)·黍離》中的春秋微言

        欄目:學(xué)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1-09-19 22:40:05
        標(biāo)簽:《詩經(jīng)》
        柯小剛

        作者簡介:柯小剛,男,西歷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號無竟寓,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F(xiàn)任同濟(jì)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創(chuàng)建道里書院、同濟(jì)復(fù)興古典書院,著有《海德格爾與黑格爾時間思想比較研究》《在茲:錯位中的天命發(fā)生》《思想的起興》《道學(xué)導(dǎo)論(外篇)》《古典文教的現(xiàn)代新命》《心術(shù)與筆法:虞世南筆髓論注及書畫講稿》《生命的默化:當(dāng)代社會的古典教育》等,編有《儒學(xué)與古典學(xué)評論(第一輯)》《詩經(jīng)、詩教與中西古典詩學(xué)》等,譯有《黑格爾:之前與之后》《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義疏》等。

        無名的天下:《詩經(jīng)·黍離》中的春秋微言
        作者:柯小剛
        來源:《煙臺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5期


        ????要:對《詩經(jīng)·王風(fēng)》諸篇不編入而編其為風(fēng)的現(xiàn)象,歷來都有不同的解釋。若沿著家國天下的關(guān)系這一思想線索,就會發(fā)現(xiàn)《王風(fēng)》諸篇恰好處在一個行將變革的時代轉(zhuǎn)折點不僅家國天下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在松動,國之為國的本義以及國所負(fù)有的天下之義也已然喪失。而《春秋》有著與《王風(fēng)》相似的歷史處境。在這個意義上,《詩》之降王為風(fēng),《春秋》之借始于文王正月皆是出于天下之義的問題意識。進(jìn)而可知,《黍離》作為《王風(fēng)》首篇,詩中所憂、所思同樣不離天下之義的存廢這個核心。細(xì)讀《黍離》一詩,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晚周變革中的國與天下的關(guān)系以及《詩》與《春秋》的政治哲學(xué)關(guān)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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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黍離》;天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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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柯小剛(1973-),男,湖北大冶人,哲學(xué)博士,同濟(jì)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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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國天下的關(guān)系是先秦政治哲學(xué)思想的核心線索,《大學(xué)》曾對此有系統(tǒng)總結(jié)。考其源流,《大學(xué)》家國天下之思的本源在六經(jīng),尤其在《詩經(jīng)》《尚書》?!洞髮W(xué)》多引《詩》《書》即為明證。詳玩《大學(xué)》所引《詩》《書》文句,多在商周易代之際。這也許是因為天命轉(zhuǎn)移、朝代更迭之時,家國天下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在松動,國作為家與天下之間的中介開始動搖(國往往是政治危機(jī)的中心)。于是,在危機(jī)之中,家與天下對于國的本源意義更容易得到重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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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是所有政治思考直接面對的對象,但也是最容易“對象化”的對象。所謂“對象化”就是把一個事物從它的本源中脫落出來,使之物化、固化、孤立化和工具化。所以,正如《大學(xué)》的論述思路所示,儒家政治哲學(xué)思考的要害便在于從國出發(fā),向下奠基到家庭生活,向上開放為天下大道。這誠然也是關(guān)于“如何治國”的思考,但首先更是關(guān)于“何以治國”和“為什么治國”的思考。在《大學(xué)》的思路里,修身齊家是“何以治國”的答案,平天下則是“為什么治國”的旨?xì)w。兩者加在一起,便成為“如何治國”的大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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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商周易代之際的歷史處境相類似,《詩經(jīng)·王風(fēng)》諸篇也處在一個行將變革的時代轉(zhuǎn)捩點。關(guān)于這個變革,孟子曾有精辟的概括:“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贝苏Z所指的時代,正是周平王東遷洛邑,從一個負(fù)有天下之義的周墮落為一個諸侯國之周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王城洛邑之詩采編入《詩經(jīng)》就是《王風(fēng)》?!锻躏L(fēng)》是周天子王畿之詩,然而不列雅頌而降為風(fēng),就是因為此時的周只是周國,不再有其天下?!锻躏L(fēng)》首篇《黍離》以憑吊宗周廢墟的形式,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歷史變化。細(xì)讀這篇感人至深的詩篇,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晚周變革中的國與天下的關(guān)系,以及《詩》與《春秋》的政治哲學(xué)關(guān)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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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此何人哉”:始亡天下之際的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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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南》《召南》《王風(fēng)》《豳風(fēng)》都是編在國風(fēng)里的周詩。其中,二南和《豳風(fēng)》都相關(guān)于周之始興,而《王風(fēng)》則涉及周之始亡。說“始興”“始亡”,是因為周之興亡都不是忽然興、忽然亡,而是都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對于一個漫長過程來說,考察其始興始亡之“始”便成為本源之思。始興之思,始亡之思,皆相關(guān)于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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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解釋以平王東遷之后的《王風(fēng)》為孟子所謂“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的時間節(jié)點,即以天下之義的存廢而不是周國之興衰為判斷標(biāo)準(zhǔn)。平王東遷,周之為國并未滅,乃至其為天下共主之名亦未失,但實際上,無論諸侯之視周,還是周之自視,都已經(jīng)遺忘了天下之義。所以,于周而言,始興始亡之思,非周之為國的始興始亡,而是天下之義的始興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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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可悲的是,在《王風(fēng)》的“詩亡”之際,天下之義非獨失之,且失之而不知之。此時,文明禮樂的周天下日益墮落為暴力爭勝的春秋戰(zhàn)國,但表面上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在這個漫長的蛻變過程中,除了個別有識之士有感于時世之變而無能為力之外,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世界已經(jīng)改變了?!妒螂x》“知我者謂我心憂”是個別有識之士的同情同感,“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是大多數(shù)人的渾噩無識。在《王風(fēng)》所標(biāo)識的“詩亡”節(jié)點之后,“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成為歷代士人學(xué)者的基本狀態(tài),“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或“不合時宜的人”成為學(xué)者的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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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黍離》末句的“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根據(jù)毛詩的解釋,是在追問周之所以衰的根源。但這一追問的深度如果不是從天下之義出發(fā)來思考,而是從周之為國的盛衰來提問,那么,《黍離》之思就被降低到梁惠王問題意識的層面了(即孟子見梁惠王而后者僅關(guān)心“何以利吾國”)。于是,我們作為讀者,也就實際上成為“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一員,而不是“知我者謂我心憂”的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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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讀者能否成為詩人的知音,能否知其心之憂悲究竟何在,能否知其何所求、何所不求,成為《黍離》對于后人的永恒發(fā)問。如果我們可以面對《黍離》的發(fā)問,聆聽詩人的哀歌,思考周之所以興、所以亡,思考當(dāng)前的生活方式有沒有什么問題,思考未來人類生活的可能性,那么,《黍離》之詩才仍然是一篇詠道之詩、《詩經(jīng)》之詩,而不只是“文學(xué)”之詩(當(dāng)然,“文學(xué)”之本義實不離經(jīng)與道,只是后世用法與道脫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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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此何人哉”的追問如果只是被理解為對于某個人的追責(zé)(譬如周厲王、幽王、平王等),那我們可能還沒有觸及《黍離》之憂的深處。但如果我們把“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理解為詩人自問,理解為一個不合時宜之人的自嘲,以及理解為在人世的頹壞中向天道的發(fā)問,《黍離》之思的問題深度似乎才開始向讀者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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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黍離》的苗與孟子的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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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狀況持續(xù)到孟子的時代,不就是梁惠王的“何以利吾國”和孟子的“何必言利”嗎(《孟子·梁惠王上》)?《孟子》為什么開篇就擺出義利之辨的尖銳問題?豈不是因為全部孟子的所見所思所為,都已經(jīng)是在“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的古今之變中了嗎?在這個變遷中,時人之所求、君子之所求已經(jīng)分道揚(yáng)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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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戰(zhàn)國君主看來,他們對于土地、財富和權(quán)力的追求無異于任何別的統(tǒng)治者,而孟子知道,真正的王者之求即天下之義已經(jīng)很少有人懂得了。孟子對梁襄王說:“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比欢合逋醪⒉徽嬲檬裁词恰吧W中國”,因而也不懂得什么是天下意義上的“朝秦楚”,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欲求什么,就像梁惠王樂觀鳥獸、齊宣王好聽音樂,但都不知道真正的快樂是什么?!爸艺咧^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些僭稱王者的戰(zhàn)國君主至死都沒有明白孟子所求的王道究竟是什么。甚至對于他們自己所欲求的事物,也并不真正懂得。孟子對時王言王道,而“王顧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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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惠王們之所求,是把“天下”和“一”降低為“辟土地”,把“蒞中國”降低為統(tǒng)治四方的帝國?!吧W”之為“去打開一個敞開位置”的“中國”含義,“中國”之為去敞開天下、使萬物相見的文明含義,[1]在“辟土地”的霸道中蕩然無存。于是,孟子所謂“天下定于一”之“一”,以及《春秋》“大一統(tǒng)”之“一”,被這些戰(zhàn)國君主理解為兼并戰(zhàn)爭。當(dāng)戰(zhàn)國時代最后的兼并戰(zhàn)爭終于贏得秦帝國統(tǒng)一的時候,天下之為天下、中國之為中國的本義卻湮沒無聞。一直要到漢代經(jīng)學(xué)重建之后,人們才能從六經(jīng)和《論語》《孟子》等文獻(xiàn)中略微找回一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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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當(dāng)孟子苦口婆心地以天下王道勸諭君主而不可能被真正理解的時候,他的心中肯定一直回響著《黍離》的絕唱。當(dāng)他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的時候,這絕唱的音調(diào)達(dá)到了絕望的極點,但同時也蘊(yùn)含了希望。這希望便在“彼黍離離,彼稷之苗”的起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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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梁襄王問天下“孰能一之”的問題,孟子取譬于苗來回答說:“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边@讓人想到《春秋公羊傳》開頭的那個春天:“元年春王正月”。在“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句下,何休的注文提到“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蟲”,正如孔子論學(xué)《詩》之“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或如《尚書·湯誥》的“賁若草木,兆民允殖”,都是國家之上的天下視野。所謂王道,就是從這些草木和禾苗之間發(fā)生出來的?!兑捉?jīng)》乾坤兩卦之后,第一個始建人類政治生活的卦象“屯”也是這樣一棵草:“屯者,草茅穿土初出之名;陽氣動物,發(fā)生而未遂之象也?!盵2]草是至微之物,天下是至大之物,而至大之物卻往往須由至微之物來起興發(fā)端。《黍離》見黍稷之苗而憂天下,孟子取譬于苗而喻王道,皆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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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苗喻的關(guān)鍵在自然生長的養(yǎng)護(hù):既是人為養(yǎng)護(hù),也是自然生長。天人之際的張力如何調(diào)解,取決于養(yǎng)護(hù)之人對于自然生長的物性認(rèn)識,以及對于自己作為人的自然天性所達(dá)到的自覺反省認(rèn)識。“天地?zé)o心以成化,圣人有心而無為”:不自知其性的人是天的貌似的對立面,自知其性的人則是天的自我覺知和自我長養(yǎng)。自我覺知乃有天知,自我長養(yǎng)乃有天養(yǎng)。天知天養(yǎng),然后可免揠苗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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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免于“揠苗助長”的養(yǎng)護(hù)是“讓苗生長”。在孟子那里,“讓苗生長”既是王道仁政、天下政治的原則,也是養(yǎng)氣工夫的原則。為什么在論王道和養(yǎng)氣的時候,孟子都取譬于苗之生長來展開論述?是不是因為這兩件事原本就是一件事?養(yǎng)氣的結(jié)果“至大至剛,充塞于天地之間”,正是王道天下的氣象。浩然之氣是個人身心的王道,王道是天下的浩然之氣。兩者都像禾苗的生長一樣,忘則荒,助則憊,只有通過“讓生長”的養(yǎng)護(hù)才能自然生長,不期然而然地“浡然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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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生長”的“讓”首先是“讓出來”,使物自生,其次才是“我讓你長”。在“讓生長”的養(yǎng)護(hù)中,首先要做的工夫是“我”的讓出。只有首先讓出“我”,“我的幫助”才不至于成為一種“揠苗助長”。“我”與“讓出之我”的關(guān)系,便是“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中的“我”和“吾”的關(guān)系。孟子對公孫丑說:“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知言之人對于“我”和“吾”的精微使用,決不是現(xiàn)代人所謂“同義詞”所能涵蓋。同樣的語法,在南郭子綦對顏成子游說的“今者吾喪我”(《莊子·齊物論》)中,有著同樣值得深思的工夫論義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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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里面的“戈”正如“國”里面的“戈”,都是一個封閉范圍的界定和守護(hù)?!皢饰摇?,然后能打開自己,成為隱機(jī)的“吾”、養(yǎng)氣的“吾”。如果懂得“讓生長”的“直養(yǎng)而無害”“勿忘勿助長”,那么,這個“吾”便可以成為天下的公民,[3]其氣象可至于“至大至剛,充塞于天地之間”。以苗喻道的孟子,歌詠《黍離》的行役大夫,都是有如此氣象的天下公民?!爸艺咧^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唯吾知我,唯我不自知。知我者憂吾天下,“雖千萬人吾往矣”;不知我者求我所欲,“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天下無道,則無一國能自保,亦無一人能自安。天下似虛,而其實如此;王道雖遠(yuǎn),而其近如此。孟子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孟子·盡心上》),理實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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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道皆出先王大道,其別如國與國之別、人與我之別,其同則如草野之生長蔓延、天下之大公無疆。百家爭鳴伴隨諸侯爭霸而來,都是戰(zhàn)國時代“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的表現(xiàn)。“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xué)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莊子·天下》)?!妒螂x》之悲,亦悲此也。一悲諸侯國家之喪天下,一悲諸子百家之失大道,其所悲者不同,而其所以悲者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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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芃芃離離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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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道不行于天下不只是人類政治生活的危機(jī),而且本質(zhì)上是天人關(guān)系的危機(jī)。當(dāng)天道之于人事的意義被人遺忘,《黍離》大夫只能獨自面對蒼天之悠悠、黍稷之離離。悠悠離離的,都是綿綿不絕之物。無論人世的歷史如何斷裂破碎,蒼天依然悠悠,禾苗永遠(yuǎn)離離。白居易詩以“離離原上草”對置荒城古道、王孫離別,而最后能慰凄凄別情者惟此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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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之興歷經(jīng)后稷、公劉、古公亶父、文王、武王,《大雅·綿》一句“綿綿瓜瓞”道盡其中欣喜和艱辛。人家世代之綿綿,大地野草之離離,蒼天日月之悠悠,一也?!氨耸螂x離,彼稷之苗”:黍稷是人類賴以生存的草,稷尤其是周借以興起之草。周之始祖后稷,其名即來自這種活命的莊稼和糧食。莊稼的生長、糧食的收成,始終指示著周之家國天下的命運(yù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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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雅·生民》敘生民之初,后稷即以農(nóng)耕為本:“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麥幪幪,瓜瓞唪唪?!蹦菚r候,禾苗和果實的旆旆、穟穟、幪幪、唪唪,全都是實實在在的綿綿之貌:“實方實苞,實種實褎,實發(fā)實秀,實堅實好,實穎實栗?!倍F(xiàn)在,當(dāng)周失天下之義,綿綿瓜瓞之末,卻只見“彼黍離離,彼稷之苗”,一片一片的空濛,以及在這空濛中不知所之的“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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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周天下的另一次政治危機(jī)中,故國覆亡、孤立無援的許穆夫人最后也只能面對這曠野的空濛:“我行其野,芃芃其麥”(《鄘風(fēng)·載馳》)。在人事的危機(jī)中,麥之芃芃,黍之離離,越茂盛蓬勃,越令人悵惘迷離。人類生活秩序、政治建構(gòu)和房屋宮室誕生于曠野,無論多么文明輝煌,終將回到曠野:或在頹壞之后被迫回到曠野,或在文明中保有天質(zhì)而自由地回到自然。后者正是孔子所謂“通三統(tǒng)”而“文質(zhì)彬彬”的政教理想,但它幾乎從未實現(xiàn),而且總是被遺忘,只有在文明因脫離自然而頹壞的危機(jī)中才被人重新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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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與其說是一種政治建構(gòu),不如說是一種不離自然而“文質(zhì)彬彬”(即文質(zhì)相配)的文明秩序。與“國”相比,“天下”甚至不像一個名詞,而只是一個狀語式的描述指示。國可以是“實堅實好”的,而天下永遠(yuǎn)只能是“離離”“芃芃”的?!皩崍詫嵑谩钡膰梢圆刂T天下(天下有道之時的國),也可以藏諸私囊(天下無道之時的國),而天下卻只能藏諸天下本身之中,如莊子所謂“藏天下于天下”(《莊子·大宗師》)。[4]如果有僭主想藏天下于私囊,那么,在他那么做的時候,天下之義立刻就喪失了,他所私藏的只不過是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國。天下是無形的、不可對象化的大道。天下之義體現(xiàn)于地上的國,就是天下有道的時代,反之就是天下無道。天下是國之為國的公義,猶如道是器之為器的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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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這個指示性的詞語并沒有具體規(guī)定什么,它只是指示了一個空間以及在這個空間中發(fā)生的所有事物(“天下萬物”)。就像《千字文》結(jié)尾的“謂語助者,焉哉乎也”是對開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回應(yīng)和指示,而中間道及的任何一種具體事物都只不過是在這空間中的氣化呈現(xiàn)。地上的萬物,沒有什么東西不在天下?!洞呵铩贰巴跽邿o外”亦此義也?!对姟吩啤颁咛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小雅·北山》),其意并不是在國家的層面上指一個帝國征服了大地的每一個角落,而是在天下之義的層面描述王者無外的理想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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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是道,不是某種國家制度那樣的名器(最大的國也只是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所以,關(guān)于“天下”的道說,人間的“富強(qiáng)盛世”不如曠野的“芃芃”“離離”更接近。孔子體天地之“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論語·陽貨》)而欲無言,正是他言說天下之道的方式。至于國家政事,則“夫子以溫良恭儉讓而得之”(《論語·學(xué)而》)。所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論語·公冶長》)與《春秋》之義的“丘竊取之”(《孟子·離婁下》),可能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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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詩亡弦歌中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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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開篇“元年春王正月”講天下王道的方式,就是一種“芃芃”“離離”的書法、“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書法,而不是“富強(qiáng)盛世”的修辭。何休注“元年春”云:“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故上無所系而使春系之也。”“春者,天地開辟之端,養(yǎng)生之首,法象之所出,四時本名也?!薄巴酢眲t既不是時王,也不是確稱其謚號的某位先王,而是一個雖然已經(jīng)死去但以某種方式仍然活著的文王。正如何注所云:“不言謚者,法其生,不法其死,與后王共之,人道之始也?!盵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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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這個王不只是周作為國家意義上的周文王,而且是周作為天下意義上的受天命之王。在國之君主的意義上,周文王早已死去;而在天下的意義上,文王卻是一個永遠(yuǎn)活著的天命領(lǐng)受者。所以,《公羊傳》云“王者孰謂,謂文王也”,并無“周”字,并沒有說“謂周文王也”。雖然文意所指就是周文王,但僅稱“文王”而不稱“周文王”,突出的是周之為超出國家的天下含義。這一點在《春秋》經(jīng)文僅稱“王”字,連“文”字都不用的書法中,得到了更本質(zhì)但也更隱微的表述?!霸甏和跽隆钡摹巴酢笔侵钢芪耐?,但又不只是那個作為歷史人物的周文王,而是周文王所代表的本質(zhì)意義上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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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質(zhì)意義上的王是無名的,正如天下總是無名的。人有名,家有姓,國有號,而天下只是天下,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某個特別的名稱。周國號周,天下是天下;漢、唐國號漢、唐,天下還是天下。天下本身永遠(yuǎn)保持無名,雖然在不同朝代,會有不同的國號來領(lǐng)有天下的使命。所謂“周天下”并不是天下之名叫做“周”,而是那時周國領(lǐng)有天命,正在照看著天下。朝代更迭之所以叫作“革命”,是因為領(lǐng)有天下使命的國家主體變更了,所以叫作革命。改朝換代改的是國名,更準(zhǔn)確地說,改的是領(lǐng)有天下使命的國家之名,而不是改天下之名。天下本來無名,無所謂改不改。天下如天地萬物和人民一樣,永遠(yuǎn)只是它自身,無須也無法以另外的名字來代稱。在這個意義上,天下之義與天道一樣,總是保持在無名之中。所以,對于承受天命的王者,《春秋》稱之為“天王”。這并不是一個尋常的稱呼。關(guān)于這一點,何休用“假以為王法”的“假”字(即“借”字)點明了。[6]?假借或托名一個上系于天而不只是系于某國的王者,其用意在于重新凸顯天下之義對于國家政治的規(guī)范意義,而從東周大夫悲歌《黍離》的時候開始,這一意義早已被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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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黍離》悲歌之時,正是“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之時?!洞呵铩分嫉聂旊[公,正值周平王東遷之末年。東遷之后的周之為周,表面上并無變化:作為國的事實繼續(xù)存在,承擔(dān)天下之義的天王名義也繼續(xù)存在。然而,實際上,周平王之為天下的“王”已經(jīng)名存實亡。這并不只是在國家層面上說周的國家實力削弱了,不能控制其他諸侯國了,而且是在天下之義的層面上說周王不再是真正的王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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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之降王為風(fēng),《春秋》之借始于文王正月,都是出于天下之義的問題意識。在國的層面,周文王時的國家硬件實力并不見得比周平王時強(qiáng)盛;但在天下層面,文王以德配天而志在平天下,平王則自居諸侯而與列國爭勝而已?!洞呵铩分_端,其事則魯隱公即位,其義則取諸文王受命之始:孔子簡直是用一種蒙太奇式的書法把魯隱公與周文王錯置到一起。這種錯置的悲痛和反諷,以及其中所蘊(yùn)含的絕望的希望,正是《黍離》“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的追問所蘊(yùn)含的深意。如果孟子所言“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可信的話,那么,可以想見,孔子作《春秋》一定是在《黍離》之詩的弦歌中進(jìn)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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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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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周易·說卦傳》:“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蓋取諸此也?!彪x卦之義包含華夏政治文明的基本取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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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王夫之:《周易內(nèi)傳》,見《船山全書》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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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公民”在此取其中文本義,并非“Citizen”的翻譯?!癈itizen”本義“市民”,乃至“私民”,并非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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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更多相關(guān)分析,參拙文《藏刀與藏天下》,見柯小剛:《道學(xué)導(dǎo)論(外篇)》,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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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標(biāo)點本,第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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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參見《春秋公羊傳注疏》,第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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