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樟法】圣賢的自信
欄目:散思隨札
發(fā)布時間:2011-06-30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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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東海
作者簡介:余東海,本名余樟法,男,屬龍,西元一九六四年生,原籍浙江麗水,現(xiàn)居廣西南寧。自號東海老人,曾用筆名蕭瑤,網(wǎng)名“東海一梟”等。著有《大良知學(xué)》《儒家文化實踐史(先秦部分)》《儒家大智慧》《論語點睛》《春秋精神》《四書要義》《大人啟蒙讀本》《儒家法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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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41年日本軍隊襲入香港,梁漱溟九死一生逃脫虎口抵達國統(tǒng)區(qū)以后,在給兒子的信中寫道:
“前人云: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度诵呐c人生》等三本書要寫成,我乃可以死得,現(xiàn)在則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國大局以至建國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底,萬不會有的事。”
這話遭到了包括熊十力在內(nèi)的許多的人譏評。梁漱溟回答說:“狂則有之,瘋則未也?!闭\如梁漱溟自己所言有點狂了,他這么說,略嫌“分量”不足,如果這話出自于孔孟之口,那就是實實在在的。當然,這點兒狂不影響我對他的尊重,不影響他為毛氏時代唯一的真儒。
其實,這種特殊的自信,孔子是“始作俑者”。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集解馬融曰:“如予何猶言柰我何也。天未喪此文,則我當傳之,匡人欲奈我何!言不能違天以害己?!?
孔子過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桓魋伐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弊釉唬骸疤焐掠谧?,桓魋其如予何?”(《史記》)集解包氏曰:“天生德者,謂授以圣性,德合天地,吉無不利,故曰其如予何?!?
德是得于道,文是道的文化和制度形態(tài)?!疤焐掠谟琛敝卦诘赖伦孕牛拔牟辉谄澓酢敝卦谖幕孕??!都尅芬墩撜Z或問》曰:
“聖賢之臨患難,有為不自必之辭者,有為自必之辭者。為不自必之辭,孔子之於公伯寮、孟子之於臧倉是也;其為自必之辭,則孔子之於桓魋、匡人是也。故彼曰其如命何?此曰其如予何?曰:聖人之自必如此,而又微服過宋何也?蓋聖人雖知其不能害己,然避患亦未嘗不深;避患雖深,而處之未嘗不閑暇也?!?
二
“自得者所守不變,自信者所守不疑?!保ā逗幽铣淌洗庋?論學(xué)篇》)圣賢就是這樣的人,自得乎道,實證良知,自然無憂無惑立場堅定,自然有一種強烈的文化、道德、天命的自信。
正因為擁有這樣的自信,孔子面對危難特別是生命危險也同樣處之泰然,并且相信桓魋、匡人等都不能加害于自己,只要斯文不喪天下不亡,自己就不至于被害橫死。
圣賢的命確實特別大,比一般正人君子、英雄豪杰乃至佛道兩家的大師大德都要大,比絕大多數(shù)盜賊魔頭亂臣賊子也要大。自古以來沒有死于非命死于亂臣賊子之手的圣人----“那是不可想象底,萬不會有的事。”堯舜禹文武周公孔孟及朱熹熊十力等圣人(升朱熹熊十力為圣,理由詳見東?!妒ベt論》一文),無不壽終正寢且長壽過人。
某些儒家賢者的非正常死亡,如文天祥、方孝孺、譚嗣同等等,都是積極自動地“自找”、“自求”的,死得偉大而光榮,肉體雖死,精神永存,良知永生。奇人不可殺,殺之成天民,況儒家賢人乎?(其中方孝孺之死,剛烈激切有余而仁義中庸不足,已不夠“賢”了,詳見東海《關(guān)于叔孫通與方孝孺》一文)
注意:圣賢不怕死,但是,不怕死的未必是圣賢---某些悲傷絕望者及恐怖主義者亦不怕死也。見危授命存道忘生,不等于缺智寡謀暴虎馮河?!翱梢运揽梢圆凰馈钡臅r候,圣人不會魯莽滅裂自蹈死地,“聖人雖知其不能害己,然避患亦未嘗不深”也。
《中庸》說“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天下國家可均,其人公正無私;爵祿可辭,其人淡泊清高;白刃可蹈,其人剛勇;各成其一德而已。而中庸之道眾德兼?zhèn)?,圣賢是全面掌握并勇于實行中庸之道者,不僅僅剛勇而已,故孔子說:“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nbsp;
三
殺生是大罪,殺人更是大罪,至于殺害圣佛,那是不可想象的。佛是法王,沒有人可以傷害其性命,極其量,“出佛身血”而已----在佛教,“惡心出佛身血”或“起惡意於如來所”是極惡大罪,屬于五逆罪之一。
儒家圣人也一樣。生逢亂世,難免遭到亂臣賊子的忌恨仇視,被“起惡意”甚至被“出血”,象孔子那樣逢兇遇難,但終究會化吉成祥。我相信,即使孔子生在秦始皇乃至毛澤東時代,也不至于被坑掉或害死。梁漱溟都能大難不死,何況孔子?
周敦頤有言:“天地間,至尊者道,至貴者德而已矣。至難得者人,人而至難得者,道德育于身而已矣?!保ㄖ芏仡U《通書·師友上》)圣賢就是“道德育于身者”。上天有好生之德,萬物之中,于人類最為重視;人類之中,于圣賢尤為鐘愛。
圣賢是道種、光明種,是天理的具象,良知的化身,道統(tǒng)的代表,中華的象征,是最有資格以身載道和“替天行道”者。“天”愛護他們,仿佛慈母愛護赤子。傷害他們,就是傷道害德,傷天害理。
儒家的“天”,一般指的都是道體之天,于宇宙而言為本體,于生命而言為本性,于人身而言為本心,即王陽明的良知。天命之謂性,良知乃天之所命,人之本性。
原始經(jīng)典中的“昊天上帝”,就是對形上道體的人格化和形象化的描述。
替天行道,就是努力把良知原則落實到人世間事事物物之中去。說真話、做真人、弘真理、揚正氣、批異端、破邪說、斥苛政、懲罪惡,推動良法良制良風良俗的建設(shè),推動正確的人生觀道德觀是非觀的重建等等,都是弘道、行道題中應(yīng)有之義。這都是圣賢的責任和義務(wù),也是儒者“明明德”和“親民”的法門。
圣賢的對面是盜賊,即亂臣賊子----背逆仁義原則為亂臣,反對儒家文化為賊子。
他們是黑暗的化身,莽夷的象征,惡習的代表。人既有本性又有習性,而且各種習性往往根深蒂固。在相當漫長的歷史時間里,世人的本性普遍為習性乃至惡習所遮蔽,儒家遭受各種誤會、反對和迫害并不奇怪。老宣說得好:
“蘇秦張儀,走遍六國到處受歡迎??浊鹈陷V,行遍天下到處碰釘子。因為蘇張所談的,是合于一時的人欲。孔孟所談的,是萬古不磨的天理。娼妓小人的甜言蜜語易惑人心,節(jié)婦義士的冰言冷語難入人耳?!保ā动傇挕罚?
在這個比孔孟時代更加學(xué)絕道喪的“據(jù)亂世”,中華文化剛剛遭受了一輪空前嚴酷的摧毀,異端邪說當?shù)?,亂臣賊子縱橫,良知的遮蔽特別嚴重,很多人終其一生也沒有去遮除蔽的可能,儒家的處境會特別艱難。從積極的意義上講,這正是鍛煉、考驗儒者的時候,也是最容易出圣賢的時代。
四
圣賢是人世間第一等人,至尊至貴,天爵第一。人生只有入了圣賢境界,才是致得良知修成正果。(嚴格地講,圣與賢略有差異,賢境仍一間未達、有所不足,唯圣地才是高度圓滿,才能真正超越貧富貴賤乃至生死,從心所欲,一切無礙。茲不詳論。)
學(xué)圣賢則是人生第一等事?!盾髯?勸學(xué)》〉說:“學(xué)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 儒家為學(xué)的目的、宗旨是追求人格的圓滿,即成德成圣。
12歲的王陽明曾問塾師:“什么是人生第一等事?”塾師答道:“只是讀書舉進士而已!”守仁聽后不以為然,道:“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xué)圣賢耳?!鄙倌晖蹶柮骶陀写艘娮R,后來成德成圣成為德功言三不朽的人物,有其必然性。
學(xué)圣賢,就必須發(fā)“替天行道”之大愿、作興學(xué)弘儒之努力。處此禮義廉恥蕩然無存社會,當此道德良知全面淪喪的局面,真正的儒者,能不憂天憂道憂患深重乎,能不主動肩起文化責任、社會責任、歷史責任乎,能不以圣賢自期自任乎?朱熹就曾經(jīng)教育學(xué)生說:“凡人須以圣人為己任”。這不是狂妄而是一種承擔、奉獻和犧牲。
個人處境命運前程如何,不妨置之度外,一切聽天由命。最重要的是自己做的怎么樣,是否嚴格遵循仁義、中庸、誠信諸原則,是否見義勇為當仁不讓問心無愧,是否隨時隨地以儒家經(jīng)典和圣賢標準衡量、對照自己的行為,嚴格要求自己了,是否對得起孔子,對得起儒家,對得起自己的良知。
對于儒者來說,貧富貴賤皆無不好。貧賤,可以更好地鍛煉、營養(yǎng)、成就自己;富貴,可以更好地利益、救助他人?!睹献颖M心》章說:“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無論是飛黃騰達還是陋巷窮居,本性并無損益。酸甜苦辣咸都是人生好滋味,為了弘道而受難受罪,更是一種光榮、功德和幸福。
甚至生死也無不可。生,人身難得,天命我性,生的光榮;死,“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存吾順事,歿吾寧也”(張載《正蒙·西銘》),死而無憾,可以好好休息了(或者那是另一期更加美好的生命的開始呢)。
艱難困苦玉成我,亂臣賊子如予何?任何排斥打壓迫害,都無法給真正的儒者造成內(nèi)在傷害,而只會成為他致良知、明明德的“外助”,讓他的生命之光更加輝煌而永恒。特以一聯(lián)自勉并與儒友們共勉:
百雪千霜更養(yǎng)氣,氣養(yǎng)成浩然,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任憑世間騰笑;
千磨百折好修心,心修到高處,見鬼殺鬼,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直到天下歸仁。
2011-6-7東海儒者余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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