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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剛作者簡介:柯小剛,男,西歷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號無竟寓,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F(xiàn)任同濟(jì)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創(chuàng)建道里書院、同濟(jì)復(fù)興古典書院,著有《海德格爾與黑格爾時間思想比較研究》《在茲:錯位中的天命發(fā)生》《思想的起興》《道學(xué)導(dǎo)論(外篇)》《古典文教的現(xiàn)代新命》《心術(shù)與筆法:虞世南筆髓論注及書畫講稿》《生命的默化:當(dāng)代社會的古典教育》等,編有《儒學(xué)與古典學(xué)評論(第一輯)》《詩經(jīng)、詩教與中西古典詩學(xué)》等,譯有《黑格爾:之前與之后》《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義疏》等。 |
天地共情:盧綸《送李端》中的雪和韋應(yīng)物《賦得暮雨送李胄》中的雨
作者:柯小剛
來源:“古典日新”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十一月初一日辛巳
耶穌2022年11月24日
無竟寓:我的唐詩書法直播日課做了一年多,上個月結(jié)束,回放視頻已全部上傳荔枝微課。很多想法只是直播時邊寫邊講的即興發(fā)揮,但過后想來猶有興味。
前日小雪節(jié)氣,雖未下雪而氣象渾茫,想起日課中曾經(jīng)講到盧綸《送李端》中的暮雪和韋應(yīng)物《賦得暮雨送李胄》中的雨,頗有應(yīng)于此時天氣,故回看視頻,寫出一篇文章,在此與寓諸無竟的朋友們分享:
天地共情:盧綸《送李端》中的雪和
韋應(yīng)物《賦得暮雨送李胄》中的雨
柯小剛(無竟寓)
故關(guān)衰草遍,離別正堪悲。
路出寒云外,人歸暮雪時。
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
掩淚空相向,風(fēng)塵何處期。
(盧綸《送李端》)
楚江微雨里,建業(yè)暮鐘時。
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
海門深不見,浦樹遠(yuǎn)含滋。
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
(韋應(yīng)物《賦得暮雨送李胄》)
悵然若失于送別之悲情,而竟得天地氣化之共情,盧綸送李端之暮雪、韋應(yīng)物送李胄(或作李渭、李曹)之暮雨得之矣。
暮而雨,暮而雪,天地之渾茫、氣化之無朕,于是乎極矣。然而,如果不是因為送別,此情不見此景,此景不生此情矣。
人之相與,有相對,有不相對。相對之相與,相濡以沫,而沫不氣化;不相對之相與,相忘于江湖,“相與于無相與”(《莊子·大宗師》),則天地渾然暮矣,不雨而雨、無雪而雪矣。
在《莊子》里,“相與于無相與”的是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這樣的高人。對于他們來說,日常相與的溫馨本就在天地之間,無不氣化、無不飛雪。大氣象就在生活中,大化之生、大化之死就在談笑間。而對于人間世的有情來說,則不到送別不見雨雪,不嘗孤獨不知日暮。
送別迫使人從日常的“相與”中撕裂出來,重新落入“無相與”的孤獨;而同時,剛剛到來的“無相與”卻立即使人擺脫曾經(jīng)的“相與”帶來的麻木(此前我們以之為幸福),使人心靈痛楚而能有感于天地氣化的渾茫和物象顯現(xiàn)的精微。
于是,就在此時,恰恰就在痛楚中,在渾茫的暮色和雨雪中,一種安慰就像暮色一樣悄悄到來,一種共情就像雪花一般落滿天地,無聲地鋪滿整個世界。這是存在本身的共在,這是能感之情本身的共情,這是在離別的孤獨中不期而至的無相與之相與。在這無所相與的萬物相與中,送別即回歸,分離即相聚,日常即遠(yuǎn)方,屋檐即宇宙。
“故關(guān)衰草遍,離別正堪悲?!比绻皇且驗殡x別之悲的激發(fā),故關(guān)永遠(yuǎn)只是那個熟悉的故關(guān)。所謂熟悉,往往并不意味著知悉,而是恰恰相反,意味著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心不在焉。離別的痛苦使心靈“在焉”,使耳目“在焉”,使衰草、寒云和暮雪被看到,第一次被看到。
“路出寒云外,人歸暮雪時。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薄奥烦龊仆狻笔悄愕倪h(yuǎn)行,“人歸暮雪時”是我送你之后的獨自返家?!吧俟聻榭驮纭笔俏覐男【驮诼飞狭麟x奔波,“多難識君遲”是與你的相識給我在家的溫暖。這是通常的理解,當(dāng)然不錯。但在無相與的相與中,在大化的相忘和存在的共情中,在唐詩對偶結(jié)構(gòu)的微妙互文中,卻同時還可以按相反的方向得到理解,或者說得到若有若無的意會:即“路出寒云外”仿佛是我走過你的遠(yuǎn)行之路,“人歸暮雪時”仿佛也是我想象你歸家的寂寞?!吧俟聻榭驮纭狈路鹗悄阕哌^我童年的多舛,“多難識君遲”仿佛也是我能給你以溫暖。
古代詩歌的送別傳統(tǒng)中,一直就充滿了這樣的共情和互文:送別者仿佛成為被送的人,在想象中代他走過千山萬水;被送的人同時也是送別者,他的惜別之情通過我的歌詠來表達(dá)。身的送別在心中成為更深的連接,空間的離別在時間中成為更切的一體,這便是為什么天地大化的渾??偸窃谒蛣e詩中得到凸顯,而無相與之相與能在渾茫的景物中得到意外的收獲。
送別分離了朋友,而友情的天地卻在送別中到來。朋友作為對象的喪失(“掩淚空相向”)帶來生命的孤獨和未來的惶然(“風(fēng)塵何處期”),但也把友情的生活換成了更加廣闊和痛切的友情天地。從此,孤獨的人置身于友情天地中,雖無朋友相伴,但卻無時無刻不伴隨友情的覺醒,一景一物都是友情的信息。這時友情不存在于一個對象之上,卻存在于周遭萬有、大氣潮汐之中。
暮色,以及暮色中的煙雨,或者無邊無際無聲落下的雪,就是這樣的潮汐:天地友情的潮汐,萬物相與于無相與的夜夢和呼吸。這呼吸輕如私語,也重如濕透的風(fēng)帆。韋應(yīng)物《賦得暮雨送李胄》就寫了這濕透的風(fēng)帆。
“楚江微雨里,建業(yè)暮鐘時。”離別的行程剛剛開始,送別者就已經(jīng)替遠(yuǎn)行者聽見了目的地的鐘聲。在友情天地里,出發(fā)點和目的地?zé)o論相距多遠(yuǎn),心的到達(dá)只在瞬間。只要海上生明月,天涯就能共此時。月光灑滿海天,無遠(yuǎn)弗屆,正如楚江的微雨籠罩萬有,使千里之外的建業(yè)鐘聲也即刻被浸潤。反過來也一樣,建業(yè)的暮色和鐘聲溯流而上,無需時間即可達(dá)到送別的楚江。唐詩的相偶對仗不只是詩歌句法,而且是宇宙鏡像。心的感應(yīng)無需時間,無視空間,所以對偶可以直接互文,無需交換。
“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風(fēng)帆和鳥羽本來都是輕盈遠(yuǎn)引之物,但在冥冥漠漠中也變得沉重滯緩。這是慢鏡頭的景物,這是慢鏡頭的心情。慢是滯緩,也是忘懷。忘懷在冥冥漠漠之中,所以滯緩。滯緩不惟沉重,而且悠然。悠然在這時間的淹留中有感于悲情,忘懷于悲情,在悲情中超越,獲得一種慰藉。
王勃詩云:“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fēng)晚,山山黃葉飛?!保ā渡街小罚吧缴近S葉飛”是慢鏡頭的飛,猶如盧綸《送李端》的暮雪,或韋應(yīng)物《送李胄》的暮雨鐘聲,都是慢鏡頭的飛,但也還是一種飛,也許可以叫做漫鏡頭的飛。“帆來重”“鳥去遲”是慢,“漠漠”“冥冥”則是漫。慢使人沉重,漫則使人忘懷和超越,使人沉重而能飛。
使人沉重的東西直接帶來慰藉和超越,使帆和鳥滯緩的煙雨卻也帶來冥冥漠漠的大化和自由。在煙雨迷濛中,鳥飛不動了,帆鼓不起風(fēng),而天地卻更加空濛,暮色更加彌漫,鐘聲更加深遠(yuǎn)。此時,飛不在鳥,在煙;風(fēng)不在帆,在雨。此時,離人不在上游的楚江,也不在下游的建業(yè),而在上下與天地同流的煙雨。
此時,離別發(fā)生在朋友之間,更發(fā)生在天地之間、萬物之間,而“相與于無相與”的重新連接、本原連接,卻發(fā)生在相與離別的事物之間,正如《易》所謂“睽,君子以同而異”(睽卦象傳)。萬物睽離,于是相與虛空,相與忘懷,相與迷離,相與同而異、異而同?!兑住吩疲骸疤斓仡ザ涫峦?,男女睽而其志通也,萬物睽而其事類也,睽之時用大矣哉!”(睽卦彖傳)煙雨楚江,暮雪寒云,睽之時也,睽而觸類通志之象也。
在這離人遠(yuǎn)去、萬物睽離之時,飛鳥本欲歸巢而言“去”(“冥冥鳥去遲”),風(fēng)帆本欲遠(yuǎn)去而曰“來”(“漠漠帆來重”)。來者反去,去者反來。去者不去,來者不來。一切來來去去仿佛都膠著在煙雨迷濛之中,定格在相與離去的途中,睽離而通,不達(dá)而達(dá)。萬物的個體性凸顯在相與連接中,連續(xù)性凸顯在個體中。動以靜而愈動,靜以動而愈靜。見以冥而愈見,冥以見而愈冥。
故“海門深不見”者,“相送情無限”也;“浦樹遠(yuǎn)含滋”者,“沾襟比散絲”也。淚沾衣襟,樹含雨濕,都是個體分離與相連之象:一顆一顆淚珠,一絲一絲雨點,連而斷,斷而連;一個一個人,一棵一棵樹,獨立而相連,相連而獨立?!吧畈灰姟薄扒闊o限”則都是對可數(shù)粒子的否定。
煙雨只是無數(shù)微小水滴的聚集和懸浮嗎?是,也不只是。煙雨是雨,也是煙,是一團(tuán)彌散的氣化,無限的、不可還原為雨滴集合的霧。這團(tuán)霧無時不在個體左右,包孕化育,潛移默化,使物成物,使心成心,使個體成為個體,只是不經(jīng)離別而返回個體的孤獨則不為人知而已。離別詩篇為什么總在離愁別緒之外,令人別有所感、另有所思,也許原因就在這里。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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