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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中秋作者簡介:姚中秋,筆名秋風,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陜西人士。現(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曾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高研院教授、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華夏治理秩序史》卷一、卷二《重新發(fā)現(xiàn)儒家》《國史綱目》《儒家憲政主義傳統(tǒng)》《嵌入文明:中國自由主義之省思》《為儒家鼓與呼》《論語大義淺說》《堯舜之道:中國文明的誕生》《孝經(jīng)大義》等,譯有《哈耶克傳》等,主持編譯《奧地利學派譯叢》等。 |
放縱性欲,尤其是精英群體之放縱性欲,是當代中國最為突出的社會現(xiàn)象。此一性混亂的程度,縱向地看是史無前例的,橫向地看是無國可比的。這是毀壞傳統(tǒng)與社會結構劇烈變化導致禮崩樂壞之必然結果。而性欲乃是一種最深層次的本能力量,部分人的放縱及由此導致的部分人的不滿足,已釀成嚴重的社會、政治問題。
為了構建優(yōu)良社會秩序,必須遏制精英群體縱欲之風氣。重回儒家是不二法門,儒家發(fā)展了節(jié)制性欲的完整倫理體系,而這是人類所能設想的對待性欲之最合理、最健全的方案。
導性欲于夫婦之倫
人們都熟悉孟子的話: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因而皆有惻隱、羞惡、恭敬或者辭讓、是非之心,仁、義、禮、智因此而成為可能。這是一種對于人性較為樂觀的看法。不過,儒家決不天真。關于人性,儒家也清楚,人生而有欲,身體自然伴隨著感官之欲望,《禮記·禮運篇》這樣說:
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
欲望乃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所謂“不學而能”。內生的欲望驅動人采取行動以滿足之。人自然地會饑渴,因此而有飲食之欲望,并必欲獲得滿足而后快;人自然地有性欲,這種欲望也在尋求滿足。
此類身體的欲望與“不忍人之心”同時并存。孟子對其雖然做了區(qū)分,不過孟子絕沒有說,這些欲望本身是一種惡。性欲與飲食之欲內在于人,本身無所謂善、無所謂惡。更進一步說,滿足這些欲望乃是人之為人的必需。人必須生存,所以必須飲食。性欲的功能也許更為重大:正是性欲驅動不同性別的男女走到一起,建立世間最為親密的關系,而這,就是“社會”的始起源。
實際上,儒家關于社會結構、關于倫理之綱目,向來有兩種不同的認知。人們較為熟悉的排序是父子在先,夫婦次之。這種看法大約流行于西漢之后。而在此之前,儒家,以及作為儒家之淵源的三代圣王,更傾向于將夫婦理解為最為基本的社會關系,夫婦一倫為“五倫”之首。如《史記·外戚世家》序云:“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tǒng)也?!薄吨芤住氛f陰陽,以乾、坤二卦為首,男女就是陰陽之典范。至于《詩經(jīng)》,人人皆知其第一篇為《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jīng)》諷誦少男、少女及夫婦之情者所在多有,且感人至深。
然而,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睙o邪者,歸于正也。如鄭玄解釋《關雎》之大義曰:“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此即發(fā)乎情而止乎禮。而三代圣王以及儒家所孜孜以求者,就是以禮節(jié)制人欲,包括性欲,使之不致于泛濫,而歸于正道。
此所謂正道,就是夫婦之道?!栋谆⑼x·嫁娶篇》云:“人道所以有嫁娶何?以為情性之大,莫若男女。男女之交,人情之始,莫若夫婦?!毕?、怒、哀、懼、愛、惡、欲諸情之中,最為本能而強盛者為男女之情,也即性欲。此欲不可滅,不當滅。正確的做法是讓性欲得到合理而健全之滿足,且導引那種最深刻的生命力量入于完善人生、增加幸福、維持秩序之正軌。男女結成夫婦共同生活,就是性欲的合理滿足之道。夫婦,人倫之大綱也,因為,男女結成夫婦,可引導內在于人的強烈性欲于確定的軌道,令男女皆可滿足合理性欲,雙方皆增進幸福,更令社會秩序獲得穩(wěn)定的人性基礎。
因此,儒家把男女結成夫婦共同生活,視為一項基本制度,家庭也被儒家視為文明之支柱性制度。
據(jù)此,儒家堅決反對掌握權力或財富者之縱欲。儒家此一態(tài)度還有一層非?,F(xiàn)實的考慮:強者之縱欲一定意味弱者之性欲不能得到正常滿足。漢代儒家士大夫多次上書要求減省后宮員額,比如貢禹于漢元帝初即位時奏言:
今大夫諸侯,諸侯天子,天子過天道,其日久矣……武帝時又多取好女至數(shù)千人,以填后宮。及棄天下,昭帝幼弱,霍光專事,不知禮正,妄多臧金錢財物,鳥、獸、魚、鱉、牛、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盡瘞臧之,又皆以后宮女置于園陵,大失禮,逆天心,又未必稱武帝意也。昭帝晏駕,光復行之。至孝宣皇帝時,陛下惡有所言,群臣亦隨故事,甚可痛也!故使天下承化,取女皆大過度,諸侯妻妾或至數(shù)百人,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數(shù)十人,是以內多怨女,外多曠夫。
皇帝、諸侯王、權臣廣畜妻妾,必然導致兩個后果:第一,有相當數(shù)量的貧困男子不能娶妻,其性欲無法得到正常滿足,無法過上正常的社會生活?!肮夤鳌背闪恕傲髅ァ?。第二,后宮所畜女子之性欲不能得到正常滿足,其心理也異常而不幸福。
此即古人常說的“內多怨女,外多曠夫”。導致這種局面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徭役。《孟子·梁惠王下》稱頌周之先王——太王——以己之好色推及民之好色,而做到了“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在孟子看來,這是一大仁政?!对娊?jīng)·小雅·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十分優(yōu)美,今人常諷誦之。大多數(shù)人可能不知道,此詩實為怨刺之詩,如《鹽鐵論·繇役篇》說:“古者,無過年之繇,無逾時之役。今近者數(shù)千里,遠者過萬里,歷二期。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嘆,憤懣之恨發(fā)動于心,慕思之積痛于骨髓。此《杜》、《采薇》之所為作也?!薄栋谆⑼x·三軍》也引用此章曰:“古者師出不逾時者,為怨思也。天道一時生,一時養(yǎng)。人者,天之貴物也,逾時則內有怨女,外有曠夫?!?
在儒家看來,男女之性欲均應得到正常滿足,如此,陰陽才得以和諧,而令萬物通暢。政府在安排徭役時必須考慮這一點,不可令男子長期在外服役。如此,男女雙方的性情就會畸變,社會秩序必陷入混亂。
歷史上的儒者也不主張取締娼妓。野史所記曾文正公之逸事,未必沒有道理。太平天國嚴厲禁娼,曾頒布《國宗韋、石革除污俗誨諭》,將娼妓現(xiàn)象列為“蠱惑人心敗壞風俗者”之一,宣布“娼妓最宜禁絕”。故太平軍所到之處,厲行禁娼。1864年夏,曾文正率軍攻占南京,一面派軍隊追剿太平軍殘部,一面著手恢復江蘇、江西、安徽等地秩序,包括允許娼妓業(yè)復業(yè)。徐珂《清稗類鈔·娼妓類四·江寧之妓》記載,曾文正任兩江總督,“欲興商業(yè),效管仲之設女閭也,因令于青溪設妓院,限以六家,并為定制,許增妓,不許增院”。文正此舉固然欲借娼妓業(yè)恢復本地經(jīng)濟,然未嘗沒有借此解決某些家庭不健全者之性欲滿足問題。
性欲放縱必致社會失序
儒家也清醒地意識到,縱欲必將導致十分嚴重的社會后果?!抖Y記·樂記》對此有系統(tǒng)闡述: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惑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鄭玄注:至,來也。知知,每物來,則又有知也,言見物多則欲益眾。形,猶見也)。好惡無節(jié)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鄭玄注:節(jié),法度也。知,猶欲也。誘,猶道也,引也。躬,猶己也。理,猶性也)。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鄭玄注:窮人欲,言無所不為)。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惡,勇者苦怯,疾病不養(yǎng),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
外物作用于感官而引發(fā)欲望,欲望如不加節(jié)制,會推動人主動搜尋更多滿足欲望之外物。如此,欲望與外物相互刺激,則“天理”滅矣。這是傳世文獻中最早出現(xiàn)的天理、人欲之辨。天理就是《中庸》“天命之謂性”之性,人稟受之于天的性。人盲目追求欲望之滿足,則可滿足欲望之外物將反客為主,支配人本身,此即“人化物”,也即現(xiàn)代哲學所說的人之“物化”,人降格為一種物。如孔穎達所說:“人既化物,逐而遷之,恣其情欲,故滅其天生清靜之性,而窮極人所貪嗜欲也?!比绱耍司妥兂筛泄儆?,人的理智和力量被全部用于實現(xiàn)感官欲望。如此,在共同體中,人們將以欲望相對,相互算計,為實現(xiàn)自己的感官享受之最大化而毫無顧忌地相互傷害。這就是霍布斯意義上的“叢林狀態(tài)”。
歷史為這段觸目驚心之論提供了諸多具體例證。比如《史紀·殷本紀》記載:
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好酒淫樂,嬖於婦人。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於是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鉅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仞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取野獸蜚鳥置其中。慢于鬼神。大樂戲於沙丘,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
太史公旨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而為后世立法,故上文之敘述實具有嚴密的邏輯。殷迷信自己的身體,包括智力、體力。今人替紂王翻案,引用這一段說明殷紂王之能力出眾,卻忘了太史公的描述乃是一個嚴厲的批評?;趯^對權力的恐懼,古人心目中最好的君王是無為而治。儒家、道家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甚至法家也部分同意這一點。紂王卻反其道而行之,仗著自己的聰明和口才反駁一切向他提出意見的人,為自己的過錯辯護。這樣的君王根本不具備君王的德行。在古人看來,君王放縱智力與放縱欲望對于治理的破壞性是一樣嚴重的。
事實上,放縱智力一定伴隨著放縱欲望。太史公所描述的殷紂王之放縱、腐爛場景是令人震驚的,它帶有強烈的現(xiàn)代色彩。在整段敘述中,太史公特意地插入“慢于鬼神”??梢哉f,商紂王的敗壞、腐爛,與殷商中后期天道信仰之崩潰有極大關系。天讓人超越肉體,在這個信仰崩潰之后,紂完全從個體的、當下的、因而也是孤立的肉體存在之角度定義自己。被皮膚包裹著的有限度之肉體就是人的存在之全部,作為肉體活動之身體構成生命之全部。這身體之能力可以是智力,也可以是體力。
當肉體成為人的全部,肉體就具有豐富而強烈的欲望,且人會不假思索地滿足這些欲望,這其中首先是性欲。性欲之放縱通常是其他欲望放縱之前奏。而性欲之放縱通常會導致支配關系之顛倒。對紂王來說,妲己只是滿足其強勁性欲之物。然而,一旦紂王專注于性欲,妲己就反過來支配紂王。而這個作為強者滿足性欲之物的人,通常會引入更多的欲望滿足之物,以使強者保持對自己的欲望。于是,滿足欲望的物的世界不斷滋長,最終,強者的所有感官欲望都被外物填滿,而完全“物化”。這個時候,他就是禽獸,而不再是一個君王。
現(xiàn)代無數(shù)貪官、富商之行為模式也證明了,性欲之放縱必然導致人的心理、行為之全面扭曲。比如,所有放縱性欲者皆貪戀錢財,放肆地以非法手段獲取錢財;所有放縱性欲者之心靈也會趨向冷硬,毫無顧忌地以非人道方式對待他人。原因在于,性欲是人最為本能、也最為強勁之欲望,一旦性欲失去控制,人就會“物化”。而物化的人必然喪失“人之異于禽獸者幾?!钡摹安蝗倘酥摹?,而放僻邪侈,無所不為。
殷紂王胡作非為,周人起而革命。殷鑒不遠,革命之后,周公乃為周人立教,作《康誥》、《酒誥》、《毋逸》等憲章,其中再三申明者,乃是“敬”之教。欲望的放縱就是“逸”,“敬”與“逸”正好相反,它要求人控制自己的欲望。由此,“敬”就成為華夏人群精神之基底,它是一切德行之基礎。儒家關于節(jié)制欲望之種種論述,皆源于周人的敬之德,且以敬為本。
現(xiàn)代性縱欲
殷商末年之縱欲現(xiàn)象,史上并非絕無僅有。實際上,縱觀歷史即可發(fā)現(xiàn),禮崩樂壞乃是一種周期性現(xiàn)象,今日中國就處在禮崩樂壞時代。而在任何時代,禮崩樂壞之開啟和主要標志,都是精英群體放縱欲望,且一定以性欲之放縱最為引人注目。只不過這一次,放縱性欲之人群的范圍比之以前大為擴張。
此種放縱之一般性根源在現(xiàn)代精神,概括言之,這種精神是世俗主義、物質主義和個體主義。人為一扁平化生存者,人純粹是肉體的,人的全部目的就是滿足肉體之需要,實現(xiàn)感官快樂之最大化。德、法知識分子之“美學自由主義”力主“個性解放”,而個性解放必落實為性解放。只要人的存在就是肉體的存在,那么,最深層次的人性就是性。被化約為純粹的肉體之現(xiàn)代人的個性,就是自然生命之自發(fā)呈現(xiàn),而性欲就是人的生命之內核。
新文化運動將此個性-性解放觀念帶入中國。少數(shù)知識分子發(fā)動的新文化運動之所以產生極為廣泛的文化社會后果,就在于其回應青少年之本能需求。這些知識分子在儒家治理模式遭受沖擊之際,向青春期青少年允諾了一個個性解放的天堂,而青少年立刻就明白,個性解放就是性解放。新文化運動之規(guī)劃具有某些新興宗教的特征:它借助性解放來實現(xiàn)其重建信眾心靈結構之目標。因此,最狂熱的新文化運動青年皆是性解放之積極實踐者,“杯水主義”就是新文化運動之正果。滿足自己的性欲,尋求與自己對之發(fā)情的人性交的花樣越多,個性就越豐富。
新文化運動包裝其個性解放理念的詞匯是“愛情”。“愛”在西方語境中實具有豐富的內涵,經(jīng)常具有某種神圣的內涵。然而,這個詞在中國化過程中,與“情”結合,而成為性欲的一種策略性表達。知識分子及受其影響的青少年所談論的愛情,就是對某異性發(fā)情。
至關重要的是,這種個性—性解放力量,衍生出狂熱的激進革命力量:傳統(tǒng)禮法旨在節(jié)制人的欲望,被現(xiàn)代觀念啟蒙的青少年當然視之為敵人。這樣的禮法與一系列社會、經(jīng)濟、法律、政治制度融為一體,于是,追求性解放之青年,也就成為大革命之后備軍。
激進革命摧毀了禮樂。革命勝利之初,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強有力的社會動員維持了一種異常嚴厲的禁欲倫理。這是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然而,革命的控制力下降之后,青少年就以性欲之放縱反抗禁欲,20世紀70年代末~20世紀80年代,城市貼面舞會之類的活動似乎就具有某種反抗的政治含義。
但1990年代中期之后,狂熱的物質主義制造了一個縱欲的世界。在新文化運動時代,追求性解放的青少年反抗那些試圖節(jié)制他們性欲之中老年人,以性的放縱反抗文化與社會建制。這一次完全不同,中老年人和青少年同時放縱性欲。前者是官員、商人、教授等社會各個領域的精英,他們紛紛放縱性欲。大學教育則大批量地生產著物質主義者、感官主義者,他們也在放縱性欲。今日,異性網(wǎng)友約會就是性交的代名詞,城市青少年似已不知道羞澀為何物。
這一點可以解釋當代中國之氣質何以疲弱、萎靡。與處于現(xiàn)代化同樣階段的他國相比,中國是十分奇怪的:它迅速富裕了,卻沒有一點陽剛之氣,沒有一點雄心、抱負。原因很多,欲望之放縱,致使精英、中產階級大規(guī)模地“物化”,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有治國、平天下之抱負的。
如果中國要建立優(yōu)良治理秩序,并發(fā)揮與自己體量相稱之世界作用,就必須節(jié)制欲望,為此,必須回到儒家。
以禮節(jié)欲
今人接受儒家之性觀念,似有某些障礙。因為,新文化運動以來,知識分子一直在抹黑儒家,公眾也對儒家有很多誤解。比如,人們常引用宋儒“存天理滅人欲”之說,指斥儒家不愿面對人的正常欲望,主張禁欲。
然而,儒家從不認為,人之情、人之欲望本身就是惡。在性問題上,儒家持守中道。儒家清楚地意識到,欲望,包括男女之情,是不可能消除、不可滅絕的。事實上,在儒家看來,身體的欲望乃是人保持活力的驅動力量,滅絕人的欲望也就取消了生命。儒家只是強調,欲望不可放縱,因為,欲望如不加控制,就必致人們相互傷害。因而,儒家承認人欲,但也主張,人必須節(jié)制欲望。在儒家看來,人對于欲望所能采取的最為明智之措施就是“節(jié)”。
《周易》有“節(jié)”卦,該卦卦辭以極為簡練的語言提出節(jié)之基本原則:“節(jié)。亨??喙?jié),不可貞。”宋儒程伊川解釋說:“事即有節(jié),則能致亨通,故節(jié)有亨義。節(jié)貴適中,過則苦矣。節(jié)至于苦,豈能常也?不可固守以為常,不可貞也?!边@一普遍原則同樣適用于節(jié)制性欲。性欲不可放縱,否則男女身心皆會遭到損害。需要節(jié)制性欲,且節(jié)制而得其中。如此,男女性欲均得到恰當滿足,則男女皆可致亨通。該卦特別強調,節(jié)制不可過甚。過甚則男女皆苦,苦則不可持久。請注意,宋代較早提出“存天理滅人欲”的說法者,正是程氏。由此可以看出,存天理滅人欲,只是要求節(jié)制過分的欲望,而絕非滅絕正常欲望。
那么如何控制?任何一個文明社會,都會自然地、自發(fā)地形成節(jié)制性欲——以及其他欲望——的規(guī)則,這樣的規(guī)則,三代君子和儒家稱之為“禮”?!稘h書·禮樂志》序謂:“人函天、地、陰、陽之氣,有喜、怒、哀、樂之情。天稟其性而不能節(jié)也,圣人能為之節(jié)而不能絕也,故象天、地而制禮、樂,所以通神明,立人倫,正情性,節(jié)萬事者也。”這段話說明了儒家以禮節(jié)欲之綱領?!稑酚洝吩谏瞎?jié)開頭所引那段話之后接著說:
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jié):衰麻哭泣,所以節(jié)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 和安樂也;昏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射鄉(xiāng)食饗,所以正交接也。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
“昏姻冠笄”之功能乃在于“別男女”,也就是節(jié)男女之性欲,將其導入婚姻關系中,并進入構造出社會之基本組織單元:家庭。儒家認為,一夫一妻之家庭就是性欲合理滿足之最佳制度安排。
因此,禮,包括節(jié)制性欲之禮,對于個體幸福、對于社會秩序,均至關重要?!蹲髠鳌こ晒辍酚涊d:
[魯]公及諸侯朝[周]王。遂從[周]劉康公、成肅公會晉侯,伐秦。成子受于社,不敬。劉子曰 :“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yǎng)以之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是故,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敬,在養(yǎng)神;篤,在守業(y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zhí),戎有受:神之大節(jié)也。今成子惰,棄其命矣,其不反乎?”
在劉康公看來,人的自然的生命天然地是不穩(wěn)定的,無窮的欲望、激情可能讓人的生命向無數(shù)的方向發(fā)散,這其中必然有很多是危險的,且其危險后果通常是人的有限的理智所不能預知的。社會為了維持秩序,自然演進出“動作、禮義、威儀之則”,這些就構成了禮。禮的根本功能是“定命”,也就是給不確定的自然的生命以相對穩(wěn)定之錨,把自然的生命導入某種相對確定的軌道之中。
心的自覺
接下來需要追問,禮從何而來?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乃是因為,禮崩樂壞會周期性出現(xiàn),當代中國就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我們需要追問: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包括節(jié)制性欲之禮在內的禮樂體系將如何重建?
這正是孟子關心的問題,我們這個時代與孟子生活的時代之氣質,基本相同:物質主義,縱欲。然而,仁義何在?這個時代的人們專注于身,汲汲于肉體感官欲望之滿足。人們以為,自己生命就是肉體感官及其欲望之滿足。孟子告訴人們,你還有心,穿透自己的肉身,去感受、發(fā)現(xiàn)、體會自己的心。心的自覺令生命頓時豐滿,而呈現(xiàn)為一種立體結構:人有了心、身之別。而心一旦被確定,就自動地居于身之上,反過來支配身。因為,“心之官則思”,人不再盲目地順從于肉體感官,而會以“不忍人”為準反思、思考,對欲望、對滿足欲望之外物及其過程進行取舍。
只是,不同人之思的能力、意愿不同,由此人與人之間出現(xiàn)了差別。有些人能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有些人不能,從其小者為小人,從其大者為大人。小人就是凡人,大人就是君子。君子明乎節(jié)制欲望之道,并且因為節(jié)制欲望,其生命反而更為充實而有光華。至關重要的是,因為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故君子一旦自然涌現(xiàn),就會獲得凡人之尊重;君子節(jié)制欲望之理性行為,也會被凡人所模仿。由此,自覺的君子所找到的個別的禮,就成為普遍的禮,而化成人們普遍地節(jié)制欲望之風俗。
這不只是一個理論模型,在中國歷史上,至少有兩次,漢儒、宋儒確實通過這種模式重建了禮樂體系,以節(jié)制泛濫之欲望。這兩個時代的儒者都主張:“發(fā)乎情而止乎禮?!彼麄儚牟恢鲝垳缬?,但也堅決反對縱欲。過猶不及,儒者所追求的是“中”,以心節(jié)身,以禮節(jié)欲,由此同時形成健全的生命與社會秩序。這是人人皆向往的狀態(tài)。
這種健全的生命秩序與社會秩序也是身處焦慮、茫然之中的當代中國人所普遍渴望的??梢詳嘌?,當下中國正在進入另一輪禮樂重建、以節(jié)制欲望的時代。這一事業(yè)呼喚儒家之復興。
(作者系本刊高級研究員)
原載:《文化縱橫》2012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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