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劉夢芙作者簡介:劉夢芙,1951年生,安徽岳西人?,F任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安徽省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安徽大學兼職教授、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教授、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幼承庭訓,習作詩詞,中年師事中央文史研究館著名詩詞家孔凡章先生,并向繆鉞、施蟄存、錢仲聯諸前輩學者問學。已發(fā)表詩詞千余首,獲各種全國詩詞大賽一、二、三等獎十多次,出版作品集《嘯云樓詩詞》等。主持并完成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近百年名家詩詞及其流變研究”,出版多種論著。編有《二十世紀中華詞選》、《中國現代詞選》等,主編、??倍兰o詩詞各類文獻叢書六十余種。 |
陸游的儒家思想與崇高人格
——駁錢鐘書論陸詩之謬
(紀念陸游逝世八百周年研討會論文)
作者:劉夢芙
〔一〕
正如偉大的詩人屈原、杜甫一樣,陸游的人品和詩歌價值,在其身后遭到許多誤解。元明清三代的論者往往對陸游的身世不加考索,甚至不通讀其詩集與文集,就妄肆批評;當然也有更多的論者正面闡發(fā)陸游的忠義之心和陸詩的重大成就,對誣陸之言予以批駁,辨析愈明,則陸詩之光芒愈顯。歷史運行到二十世紀,中國面臨四夷交侵、瓜分豆剖的危局,陸詩的愛國精神被知識界重新肯定并大力弘揚,晚清到民國期間的詩人多以陸詩為典范,慷慨悲歌;學者對陸游也頗多研究。然而以博學著稱的錢鐘書獨持異議,其名著《談藝錄》中非但認為陸詩之藝術不及楊萬里之詩,而且對陸詩的愛國情懷肆意貶低,振振有辭。由于錢鐘書在當今中國古典文學學術界聲望甚隆,《談藝錄》多被后學奉為圭臬,其評陸之謬說,影響非淺,因此實有糾正的必要。
《談藝錄》第132頁云:
“趙松雪《題杜陵浣花》云:‘江花江草詩千首,老盡平生用世心’,可謂微婉。少陵‘許身稷契’,‘致君堯舜’;詩人例作大言,辟之固迂,而信之亦近愚矣。若其麻鞋赴闕,橡飯思君,則摯厚流露,非同矯飾。然有忠愛之忱者,未必具經濟之才,此不可不辨也。放翁詩余所喜誦,而有二癡事:好譽兒,好說夢。兒實庸材,夢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復有二官腔:好談匡救之略,心性之學;一則矜誕無當,一則酸腐可厭。蓋生于韓侂胄、朱元晦之世,立言而外,遂并欲立功立德,亦一時風氣也。放翁愛國詩中功名之念,勝于君國之思。鋪張排場,危事而易言之。舍臨歿二十八字,無多佳什,求如文集《書賈充傳后》一篇之平實者少矣。”①
《談藝錄》撰于1940年代,1948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印行,以上引文為初印本中論斷。至八十年代初,中華書局重印此書,錢鐘書“乃稍刪潤原書,存為上編,而逐處訂益之,補為下編;上下編冊之相輔,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引言》),成為現在通行的補訂本。上則引文之補訂在457頁至460頁,對陸詩提出更多的批評:
“放翁談兵,氣粗言語大,偶一觸緒取快,不失為豪情壯概。顧乃丁寧反復,看鏡頻嘆勛業(yè),撫髀深慨功名,若示其真有雄才遠略,奇謀妙算,殆庶孫吳,等儕頗牧者,則似不僅‘作態(tài)’,抑且‘作假’也。自負甚高,視事甚易”。
以下遍舉陸詩,謂其“大言恫嚇”、“夸詞入誕”,“放翁詩篇,老且益壯,意氣不衰耶,‘閱歷’未‘深’耶”?!胺颉髟娙丝础?,正杜陵大便宜處;使果得君秉國,當時后世必以‘致君堯舜’、‘比肩稷契’責望之,或且貽‘千古名士之恨’,未可保耳。放翁投老江湖,所言未見諸行事,亦得免于僨事,自是渠儂大幸,尚博得后世‘撫幾嗟咨’也。居位乃見虛聲之純盜,臨事始知客氣之難恃”。文中繼續(xù)引述《涑水紀聞》、《太平廣記》、《說郛》、《北夢瑣言》、《魏叔子文集》、《揀魔辨異錄》、《野棠軒文集》中語及西方學者詩人之論,證明“文士筆尖殺賊,書生紙上談兵,歷世皆有話欛”;空言無實者“蓋已成‘人物典型’,在處隨時可遇,而放翁殆此中最文采巨麗者乎”②??傊?,在錢鐘書眼中,陸游畢生抒發(fā)愛國情感的絕大部分詩篇都是說大話、假話、空話,如果真讓陸游領兵抗金,必然打敗仗,有如趙甌北《書放翁詩后》所言“亦當帶汁逃”;《桯史》所載郭倪自比孔明,兵敗對客泣,彭法謔曰“此帶汁諸葛亮也”。
雜引古今中外之書作為論據,同時穿插詼諧嘲諷,輕侮古賢,是錢鐘書一貫的文風,其中確有不少見解,益人神智。問題是如此論斷陸游之詩及其為人,很難令人信服;征引再多,也不能支持其論點。以下結合陸游事跡,駁錢氏之說。
〔二〕
首先,錢鐘書只讀陸游之詩,對陸游的家世、陸游的才能和生平行事不作全面深入的考察,對陸游終身抑郁的處境更無理解之同情。據錢仲聯先生《劍南詩稿校注》所附《陸游年表》,陸游出身于祖父、父親都曾為官的家庭,自幼就接受儒家思想學術的教育。陸游出生的次年(1126),金兵大舉攻宋,汴京淪陷;又次年,徽宗、欽宗被擄北去。陸游之父陸宰曾任京西路轉運副使,負責供應澤、潞一帶抗金軍隊的糧草,不久被御史徐秉哲彈劾而免職。金兵占領東京,陸宰攜家逃難,自中原“渡河,沿汴,涉淮,絕江,間關兵間”逃歸山陰;后金兵“渡江南侵,又逃到東陽”。紹興十一年(1141),抗金名將岳飛被害,宋金簽訂和議,宋向金納貢稱臣,割東起淮河、西至大散關以北的國土與金,秦檜當權,主戰(zhàn)人士被罷斥,陸宰遂隱退于鄉(xiāng)。在襁褓之中的陸游,經歷了國破家亡、四處逃難的艱危歲月,童年時代經常聽到父親與其友人議論國事:“一時賢公卿與先君游者,每言及高廟盜環(huán)之寇,乾陵斧柏之憂,未嘗不相與流涕哀痛。雖設食,率不下咽引去。先君歸,亦不復食也”(《跋周侍郎奏稿》)③。“紹興初,某甫成童,親見當時士大夫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雖丑虜方張,視之蔑如也”(《跋傅給事帖》)④。紹興九年(1139),陸游十五歲,參知政事李光以不附和議罷官,歸山陰后常訪陸宰,劇談終日,每言及秦檜,憤切慨慷,形于色辭,“其英偉剛毅之氣,使人興起”(《跋李莊簡公家書》)⑤。我們知道,兒童時期的生活記憶,對人的一生有至關重要的影響;何況士大夫家庭課其子孫,必以儒家經典為首讀之書,對人格的塑造、情操的陶冶起到重大作用。因此陸游自幼就懷有對國家民族深厚的情感,驅除敵寇、收復失地是其畢生志愿,時時流露于詩,終生不變。后世之人對此沒有基本的了解和同情,只能說是麻木不仁,毫無血性。
陸游絕非終日坐臥書齋、空談匡救之略和心性之學的學究。1162年,他在朝廷任樞密院編修兼編類圣政所檢討官時向皇帝提出許多有關軍政方面的建議,《渭南文集》中諸多奏表和札子歷歷可證。孝宗召見,說他“力學有聞,言論剴切”(《宋史·陸游傳》)。因為他反對“招權植黨”卻深得孝宗信任的曾覿、龍大淵,激怒了孝宗,遂被出為鎮(zhèn)江通判;兩年后又以“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的罪名被罷職。1172年,四川宣撫使王炎召陸游為權四川宣撫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時王炎正準備收復長安,陸游積極參加備戰(zhàn)。半年中,在南鄭和抗金前線中間不斷往返,曾西北至兩當縣、鳳縣、黃花驛、金牛驛、大散關等地,參與渭水強渡及大散關遭遇戰(zhàn)”(《陸游年表》)⑥。在南鄭幕府期間,陸游建議王炎“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宋史·陸游傳》),這是老謀深算、穩(wěn)扎穩(wěn)打而且切實可行的戰(zhàn)略計劃。《山南行》詩中言“國家四紀失中原,師出江淮未易吞。會看金鼓從天下,卻用關山作本根”;《觀大散關圖有感》云“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二十抱此志,五十猶癯儒。大散陳倉間,山川郁盤紆。勁氣鐘義士,可與共壯圖”,都反映了陸游希望實現上述計劃。旋因王炎被召回臨安,這一計劃才成為夢想。此后陸游到成都任范成大麾下參議官,被同僚指為“不拘禮法,恃酒頹放”而免官。1178年奉詔回京,被孝宗召見,除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公事,不久,改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在江西任上,當地發(fā)生水災,他“草行露宿”,親到災區(qū)視察,并“奏撥義倉賑濟,檄諸郡發(fā)粟以予民”,給事中趙汝愚劾其“擅權”,被罷歸山陰。1186年,陸游任嚴州知州,“憂民懷懔懔,謀己恥營營”,在任“寬期會,簡追胥,戒興作,節(jié)燕游”,得到當地百姓的愛戴,為他及曾任嚴州太守的高祖陸軫立碑建祠。1189年,孝宗傳位于光宗,陸游在朝中任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先后提出許多建議,都是針對當時弊政從根本上加以解決的辦法(見《渭南文集》卷四《上殿札子》多篇)。但這一切不為執(zhí)政者所接受,由此而被諂佞之徒以“嘲詠風月”罪彈劾,再度罷官歸里,陸游已是六十五歲的老人。從1189年底到1210年去世,二十余年間除去約一年的短期到杭州主修孝宗、光宗實錄外(任寶謨閣待制),陸游都是在山陰蟄居,無用武之地。而在青壯年時期,陸游曾飽讀兵書,練習劍術,在川陜期間還騎馬射箭,這是為從戎殺敵作準備,希望能充當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以上大量史實表明,陸游不是只會“打官腔”、“大言談兵”的詩人,而是知行合一、能文能武的實干家。在朝廷,他積極上書,遇事敢言;做地方官,他勤政愛民,多有實績。陸游交往的師友,多為忠正之士,其才能在當時就被公認,眼界極高的朱熹既稱賞陸詩“語意超然,自是不凡,令人三嘆不能自已”;“老筆尤健,在今當推為第一流”,又擔心“其跡太近,能太高,或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此晚節(jié)”⑦。陸游的伐金計劃和治國方略無一不是經過通察時局、深思熟慮之后才提出的,之所以不被采納,完全是朝廷主和的大氣候壓制所致;而革除弊政,又觸犯了官僚集團的既得利益。試觀陸游一生,始終得不到最高統(tǒng)治者的重用,不論在朝廷任職還是做地方官,經常被罷免,縱有文韜武略,如何施展以成大功?他只能在詩中抒寫抱負,寄托理想,卻被幾百年后在象牙塔中的錢鐘書譏為“矜誕無當”、“作態(tài)”、“作假”,豈非厚誣昔賢?
錢鐘書舉出中外歷史上許多大言無實、遇敵即敗的人事為例,推測陸游領兵作戰(zhàn)也必然如此,極不合理。我們同樣可以在史書上找出多位書生文士帥兵破敵的例子:三國時期的諸葛亮、陸遜,東晉謝安,北宋范仲淹,南宋虞允文,明代王守仁,晚清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甚至李鴻章也只在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中失敗,此前平定太平天國與捻軍有其赫赫戰(zhàn)功。兵敗而殺身成仁者則如文天祥、史可法,英烈之氣與日月爭光,若以一時成敗評價歷史人物,其是非之標準何在?歷史上的事例,與陸游本人的實際無因果關系,不能斷定他如果率兵抗金必然成功或失敗,只能以其生平行事為據,論其思想品格與愛國精神,知人論世,實事求是。以假設、猜想代替事實判斷,看似滔滔雄辯,實為羅織“莫須有”罪名的“酷吏”(錢氏自言論學如“老吏勘獄,絕不恕他”),違背了治學必須求真求實的基本規(guī)則。
清人楊大鶴作《劍南詩鈔序》,其識見遠在錢鐘書之上:
“……近年以來,有識者始讀宋詩,始讀陸放翁詩,然而放翁非詩人也。頌其詩,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夫志非他,情之發(fā)于性者。是故《傳》曰:詩以道性情。南宋自紹興改元,訖于嘉定,中間五六十年,僉壬柄國之日為多。朝廷之上,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忠義為僇,道學為邪;正人君子,朝進而夕報罷,見機明決者,求去惟恐不速,此為放翁所遭之世。初為權奸所嫉,后忤貴倖自免;五為州別駕,西泝僰道,宿留十載,竟有終焉之志;僅以筆力回斡,見知當寧,得拜爵致仕以老。少不治生事,老不請祠祿,晚歲東歸,補書巢,插東籬,安貧自得,未嘗有戚戚之容;尤與張魏公父子、呂伯恭、朱晦翁諸賢厚善。忠孝節(jié)義,本乎天資;理學文章,由于學力,此為放翁生平之為人。孝宗即位,首賜進士出身,入對輒上言,乞信詔令以示中外,誅沮格以懲玩習,于建都立國,積粟練兵,三致意焉,迄不得大用。酒旗鼓,筆刀槊,一飯不忘,沒齒無二,臨絕《示兒》之作,至今讀之,使人淚如雨下,此為放翁不可奪之志。論其世,知其人,考其志,以放翁為詩人而已可乎?知放翁之不為詩人,乃可以論放翁之詩?!盼讨诶睢⒍牛詴r時有之,而皆不足以定放翁。蓋可定者,世間紙上之李、杜;時時有之者,放翁胸中之李、杜也。論放翁之胸中,吐納眾流,渾涵萬有,神明變化,融為一氣,眼空手闊,肝肺槎枒,容王導輩數百,吞云夢者八九。此乃放翁之詩,非詩人所能為者爾?!煞盼潭葜?,以李、杜而推之,略舉一二,如陶淵明、韓昌黎、蘇東坡輩,凡不為詩人而已者,其詩皆獨有千古者也。放翁之讀杜亦曰:‘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咨嗟’,此非其證耶!……若夫殫見洽聞,搜神志怪,心不絕吟,手不停筆,某篇逼真某代,某章酷肖某家,若者升浣花之堂,若者入青蓮之室,以為如是則工,不如是則不工者,皆可以為詩人者也,而豈復有詩也哉!”⑧
錢鐘書當然不是對陸游的生平一無所知,而是刻意視同無睹,這與他接受西方學說的影響后形成的觀念密切相關,待后文予以剖析。
〔三〕
古人視詩文為馀事,歷代士大夫皆以治國平天下為念,而經世濟民必以修身進德為基礎,“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是從孔子開始的傳統(tǒng)?!傲⒌隆?、“立功”與“立言”雖都被稱為“三不朽”的事業(yè),但有主次重輕之別;孔子周游列國,不能實現其政治抱負,至晚年才專心著述,“垂空文以自見”。陸游秉承儒家積極入世、自強不息的精神,在仕途歷經坎坷,盈腔悲憤,悉洩于詩,“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劍門道中遇微雨》),本來就不以作詩為人生的最高目標。在古人看來,家與國原屬一體,“功名之念”與“君國之思”并無矛盾,不建功名則無以報君國?!傲⒀远猓觳⒂⒐α⒌隆?,絕非錢鐘書所謂“生于韓侂胄、朱元晦之世”的“一時風氣”,而是先秦時代就已樹立的人生價值觀,直到今天也難以否定,“無德”之人,姑不論其“立功”,“立言”有何意義?國家動亂,詩人學者連命都保不??;道德崩潰,則邪說橫行,顛倒是非。古代士人希望在立言之外立德立功,始終認為道統(tǒng)高于政統(tǒng),抑制帝王權力,正見其抱負之高遠,豈可妄加譏貶?
錢鐘書以為“放翁愛國詩中功名之念,勝于君國之思”,非但不知陸游之心,對儒家大道亦無了解。陸游的志向,如同杜甫“致君堯舜上,欲使風俗淳”,不在于世人歆慕的功名利祿。元人如高明、王宥、陳修、李曄、岳榆、許汝霖都闡明放翁之志:
“陸務觀詩,大概學杜少陵,間多愛君憂時之語?!娨飧哒Z健,不以衰老自棄,而欲尚友古人;不以蒿萊廊廟異趣,而所貴者道。則其生平所志,又非徒屑屑于事功者。或者乃以韓平原《南園記》為放翁病,豈知《南園記》惟勉以忠獻事業(yè),初無諛詞,庸何傷?夫放翁不受世俗哀而直欲挽回唐虞氣象于三千載以上,又安肯自附權臣以求進耶?”(高明《題〈晨起〉詩卷》,《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一)⑨
“放翁以左丞之孫,負邁往之氣,當宋南渡后,出入外內,仕弗稱其志,凡有所感,皆發(fā)之詩篇,不止詞章而已!此《晨起》一詩,蓋歸老于鏡湖龜堂而作。當齒豁發(fā)脫之時,猶未忍以馀年付之酒杯,直欲挽回唐堯夔龍三千年雍熙之俗,所謂老當益壯者,豈止不復夢見周公而已!末言‘道在無不可,廊廟均蒿萊’,則又超然窮達之外,惟知道者可與語此?!保ㄍ蹂丁额}〈晨起〉詩卷》)⑩
“唐虞之世不可逢,夔龍之臣不可得,博施濟眾,行天下之大道,又不可繼,是以龜堂先生暮年休息于鏡湖之上。適故宋權奸握國軸之時,故假《晨起》一詩,以發(fā)忠憤之氣。其緬懷往古,風薄俗于纖人,亦寓意深且厚矣”。(陳修《題〈晨起〉詩卷》)(11)
“余觀杜少陵詩,至‘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嘗掩卷而言曰:‘唐之時,以詩名者眾,有能于千載之下尚古之人如公之心乎!’及觀放翁《晨起》詩一首,篇終云:‘萬世見唐虞,夔龍獲親陪’。其大方正氣,若與少陵同游于土階茅茨之側,而載賡勅天之歌者,信乎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要之二公之心,皆欲君人于堯舜,惜乎位不能稱其才,才不能施于詩,而徒托諸空言以自見”。(李曄《題〈晨起〉詩卷》)(12)
陸游《晨起》一詩,表現其政治思想,當今各種選本皆不取,殊不知放翁愛國思想的本原,全在儒家經學。錄詩于下:
齒豁不可補,發(fā)脫無由栽。清晨明鏡中,老色蒼然來。馀年亦自惜,未忍付酒杯。抽架取我書,危坐闔復開。萬世見唐堯,夔龍獲親陪。寥寥三千年,氣象挽可回。豈以七尺軀,顧受世俗哀?道在無不可,廊廟均蒿萊。(《劍南詩稿》卷三十四)
唐堯之世,是孔子認為“天下為公”的“大同之世”,超過夏、商、周三代的“小康”之世?!抖Y記·禮運》記孔子之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殘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一偉大的政治理想,也是儒家努力實踐的大道,曾激勵無數仁人志士為此而奮斗,直到晚清,還有康有為據此理想撰寫了《大同書》。今人批判儒家,或認為唐虞之世是對原始社會的美化,孔子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違背了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或認為大同之世不過是虛構的烏托邦,根本不可能實現,錢鐘書說陸詩“夸誕無當”,就是這種看法。然而古代圣賢的胸襟與智識豈如后人之妄測,人類如果缺乏崇高的道德和理想,盲目發(fā)展經濟與科學,人欲橫流,爭奪利益,必將互相殘殺,同歸于盡,這種極為可悲的前景,已引起全球有識之士的普遍憂慮。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認為:“世界統(tǒng)一是避免人類集體自殺之路。在這點上,現在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準備的,是兩千年來培育了獨特思維方法的中華民族”?!笆澜绗F在最需要的是中國文明的精髓——和諧。如果中國不能取代西方成為人類的主導,那么整個人類的前途是可悲的”。湯因比在與日本學者池田大作的談話中還提到:“近代物質文明的危機,本質在于‘道德差距’。就是說,‘善性’衰退,人類的倫理、道德水準低下,要克服這些,提高人類倫理性,巨大的力量是中華民族所具有的‘世界精神’?!?988年底在巴黎召開的“面向21世紀”第一屆諾貝爾獎獲得者國際大會上,瑞典科學家漢內斯·阿爾文指出:“人類要在21世紀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2500年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13)。西方哲學、宗教、科學界人士類似言論甚多,足證孔子思想具有超越時間和地域的普世價值。當今中國“國學熱”方興未艾,儒家學說是國學最重要的成分,大力弘揚,必將為人類有所貢獻。“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宋儒張載的名言,與陸游“萬世見唐堯”的理想相似,經儒學陶冶的知識精英,是中華民族的脊梁,其志向之高,識見之偉,硜硜識小者豈可語哉!
宋儒如程頤、程顥、朱熹、陸九淵等理學家并非“空談心性”,他們以天下為己任,志在為人間安排合理的秩序,身體力行。在朝中,他們不斷“格君心之非”;做地方官則興利除弊,盡心竭力。12世紀下半葉即南宋前期,推動政治改革的士大夫,以理學家為主體。余英時先生的巨著《朱熹的歷史世界》(上下冊,北京三聯書店版)對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和朱熹等理學家的政治實踐有翔實的考證,可見近代人對宋儒的指責純屬誣妄。陸游與朱熹為友,當然熟知其學,在一定程度上受其影響,而且同屬抗金主戰(zhàn)派;但陸游畢竟不是有意建構思想體系的理學家,其政治觀念主要源于經書。作詩,只是寄托抱負;他何嘗不知世事的艱難,不識朝廷的昏暗?儒學培育的士君子人格,是“士不可以不弘毅”,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千萬人,吾亦往矣”,這種對國家民族高度負責的心態(tài)和敢于擔當的勇氣,不是小人儒和鄉(xiāng)愿們所能理解的。陸游多次向皇帝上表,名為謝恩頌德,實為規(guī)勸:“躬舜禹之資,履曾閔之行,損又損而至道,老吾老以及人。一日三朝,雖極寧親之大養(yǎng);四方萬里,尚憂庶獄之亡辜”(《謝赦表》);“念王業(yè)之艱難,每急農桑之務;察天心之仁愛,尤深水旱之憂”(《謝賜歷日表》);“立賢無方,用人惟己,一洗拘攣之積弊,廣收魁杰之遺才”(《江西到任謝表》);“覽圖籍而動容,每念兩京之未復;奉廟祧而隕涕,不忘九世之深仇”(《逆曦授首稱賀表》)(14)……這些文字,顯示儒家仁民愛物、任用賢才的政治觀念,并表達恢復中原的意愿。賀表需措辭委婉,而札子與條對之類,就對治國安民提出多方面的措施,無不切實具體。僅讀其詩,豈能知人之全乎?以陸游為“愚”,自以為“智”,殊不知歷朝歷代沒有像陸游這樣的“愚人”不斷支撐,中國早就亡了,民族文化更是滅絕了!
〔四〕
詩是文學,夸張想象、虛實交融是常用的手法。李白詩“白發(fā)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岳飛詞“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辛棄疾詞“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誰也不會看作是實實在在的場景;更不用說屈原“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的“大言夸誕”。錢鐘書豈不知中學生都明白的常識,卻偏偏說陸游詩“大言恫嚇”、“以舌擊賊”而不“以力”、“夸詞入誕”,這是在刻意刁難。《談藝錄》所引陸詩,諸如“丈夫本意陋千古,殘?zhí)敽巫愀嗾韪sA書馳報兒單于,直用毛錐驚煞汝”;“圣時未用征遼將,虛老龍門一少年”;“老去據鞍猶矍鑠,君王何日伐遼東”;“八十將軍能滅虜,白頭吾欲事功名”;“插羽軍書立談辦,如山鐵騎一麾空”;“安得鐵衣三萬騎,為君王取舊山河”;“長纓果可請,上馬不躊躇。豈惟鏖皋蘭,亦欲封狼居。南鄭筑壇場,隆中顧草廬。邂逅未可知,旄頭方掃除”;“焚庭涉其血,豈獨清中原。征遼詔倘下,從我屬橐鞬”;“君看此神奇,丑虜何足滅?”……無不表現蔑視敵人、老當益壯的英雄氣概,千載之下讀之,凜凜如生,詩中的夸張想象,加強了感發(fā)興起的力量。蓋人生在世,堂堂正正地做人,需要如孟子所言善養(yǎng)浩然之氣,陸游對此有深刻的體驗,觀其《上殿札子》:
“臣伏讀御制《蘇軾贊》,有曰:‘手抉云漢,斡造化機,氣高天下,乃克為之’。嗚呼!陛下之言,典謨也。軾死且九十年,學士大夫徒知尊誦其文,而未有知其文之妙在于氣高天下者。今陛下獨表而出之,豈惟軾死且不朽,所以遺學者顧不厚哉!然臣竊謂天下萬事,皆當以氣為主,軾特用之于文爾。趙普氣蓋諸國,故能成混一之功;寇準氣吞丑虜,故能成卻敵之功;范仲淹氣壓靈夏,故西討而元昊心伏;狄青氣懾嶺海,故南征而智高殄滅。至于韓琦、富弼、文彥博之勛勞;唐玠、包拯、孔道輔之風節(jié),大抵以氣為主而已。蓋氣勝事,則事舉;氣勝敵,則敵服。勇者之斗,富者之博,非有他也,直以氣勝之耳。今天下才者眾矣,而臣猶有憂者,正以任重道遠之氣,未能盡及古人也。方無事時,亦何所賴此。一旦或有非常,陛下擇群臣使之,假鉞而董二軍,擁節(jié)而諭萬里,雖得賢厚篤實之士,氣不素養(yǎng),臨事惶遽,心動色變,則其舉措,豈不誤陛下事耶?伏望萬機之馀,留神于此,作而起之,毋使委靡;養(yǎng)而成之,毋使沮折。及乎人才爭奮,士氣日倍,則緩急惟陛下所使而已。且吳蜀閩楚之俗,其渾厚勁樸,固已不及中原矣,若夫日趨于拘窘怯薄之域,臣實懼國勢之寖弱也”。(15)
這是因孝宗稱贊蘇軾文章“氣高天下”而借題發(fā)揮,順帝心加以勸勉。文中闡發(fā)“天下萬事,皆當以氣為主”的道理,先以北宋諸多名將賢臣為例;接言當世之憂,“任重道遠之氣未能盡及古人”,將會誤國家大事;希望孝宗激勵士氣,養(yǎng)成士氣,奮發(fā)圖強。所謂“氣”,是中國哲學的重要概念,既指一種自然物質,是萬物生成之所本;又指作用于人的精神力量(16),陸游所言之氣,即為后者。人之生命與自然之氣須臾不離,無氣則死;但含有道德意味和精神因素的氣需要人努力培養(yǎng)修持,養(yǎng)成正直剛毅的大丈夫人格?!睹献印す珜O丑上》:“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陸游詩中正是有一種集義而生的正氣和誓吞胡虜的英氣,發(fā)諸言辭,必然雄渾強勁;而這種氣是畢生修養(yǎng)而來,極為充實,到老不衰,哪里是錢鐘書所說的“虛聲”“客氣”!復觀放翁《上辛給事書》:
“君子之有文也,如日月之明,金石之聲,江海之濤瀾,虎豹之炳蔚;必有其實,乃有是文。夫心之所養(yǎng),發(fā)而為言;言之所發(fā),比而成文。人之邪正,至觀其文,則盡矣決矣,不可復隱矣?!t者之所養(yǎng),動天地,開金石,其胸中之妙,充實洋溢,而后發(fā)見于外,氣全力馀,中正閎博,是豈可容一毫之偽于其間哉!某束發(fā)好文,才短識近,不足以望作者之藩籬;然知文之不容偽也,故務重其聲而養(yǎng)其氣。貧賤流落,何所不有,而自信愈篤,自守愈堅,每以其全自養(yǎng),以其馀見之于文。文愈自喜,愈不合于世”。(17)
夫子自道,其生平行事光明磊落,歷歷可考,詩如其人,豈同現代道德崩潰之世,惟見小人儒的卑瑣詐偽!陸游詩文中皆有正大之氣,從學理而言,既來源于儒家經學,也得力于當時理學家(道學)的啟沃。趙翼《甌北詩話》云:
“放翁自蜀東歸,正值朱子講學提倡之時,放翁習聞其緒言,與之相契。家居有《寄朱元晦提舉》詩,《謝朱元晦寄紙被》詩,又《寄題朱元晦武夷精舍》詩,所謂‘有方為子換凡骨,來讀晦翁新著書’也。及朱子卒,放翁祭之以文云:‘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傾長河決東海之淚,路修齒髦,神往形留’。是可見二公道義之交矣。時偽學之禁方嚴,放翁不立標榜,不聚徒眾,故不為世所忌。然其優(yōu)游里居,嘯詠湖山,流連景物,亦足見其安貧守分,不慕乎外,有昔人衡門泌水之風,是雖不以道學名,而未嘗不得力于道學也。其集中亦有以道學入詩者,如《冬夜讀書》云:‘六經萬世眼,守此可以老。多聞竟何為,綺語期一掃’。又有云:‘雖嘆吾何適,猶當尊所聞。從今倘未死,一日亦當勤’?!镀轿簟吩疲骸ǔ跣馁|天地,兢兢晚節(jié)蹈淵冰’?!稌鴳选吩疲骸缴鷮W六經,白首頗自信。所覬未死間,猶有分寸進’?!妒緝骸吩疲骸劻x貴能徙,見賢思與齊’。又云:‘《易經》獨不遭秦火,字字皆如見圣人。汝始弱齡吾已耄,要當致力各終身’??梢娖渫砟暧械茫请S聲附和,以道學為名高者矣。至其詩之清空一氣,明白如話,而無迂腐可厭之習,則又其馀事也”(18)。
陸游念念不忘恢復中原,不為朝廷所用則安貧樂道,讀書養(yǎng)氣,深造自得,其胸襟之高曠、性情之深摯、品格之清潔,是知行合一、道德踐履于生活的結果。寫詩,是一種精神寄托,抒其志向而已;行事,則是腳踏實地,沉穩(wěn)謹慎,與詩中的夸張不可混為一談。放翁《書〈賈充傳〉后》是錢鐘書也不得不承認的平實之文:
“言一也,情則三也,其惟論兵乎!自古惟用兵,最多異論,以其有是三者也。禍機亂萌,伏于隱微,人知兵之利,不知其害。有識者焉,逆見而力止之,王猛之于秦是也。投機之會,轉盼已移,而常人暗于事機,私憂過計,馮道之于周是也。猛固賢矣,道雖暗,猶有憂國之心焉。至于賈充,當晉武時,力沮伐吳之舉,至請斬張華,則何說哉!自漢之季,百數十年間,庸人習見南北分裂,謂為故常。赤壁之役,以魏武之雄,乘破竹之勢,而大敗涂地,終身不敢南向。充之心,蓋竊料吳未可下,因為先事之言,以徼后日之福,而不料天下之遂一也。要之,戰(zhàn),危事也,以舜為君,禹出師不能一舉而定三苗;以唐太宗自將,李勣在行,不能遂平區(qū)區(qū)之高麗。故為充之說者,常有利焉。此人臣之陰為身計者,所以多出于此也,馮道不足言矣。王猛、賈充之論,所謂差毫厘而謬千里者,可不察哉!”(19)
文中分析三類人論兵,王猛是深察用兵之不利;馮道是暗于事機,雖不敢舉兵伐周但能憂國;而賈充力沮晉武帝伐吳,不能預料天下必將統(tǒng)一的大勢,則是懷有身家之計的私心。用兵既要高瞻遠矚,通觀時勢;又要把握稍縱即逝的時機,行動迅速果斷,一舉制勝。蓋南宋初期一直是以秦檜為首的主和派占上風,秦檜死后,孝宗曾銳意北伐,但因準備不足,張浚兵敗符離,此后喪失進取的信心。而陰為身計的諸臣紛紛議和,都可以用禹不能速定三苗、唐太宗不能平高麗的事例作為借口。陸游此文鑒古觀今,深有感慨;對三種人論兵的不同心態(tài),洞察入微。由此可見作詩明志是一事,用兵謀略又是一事,很難想象深明兵事之危的陸游主張北伐就輕舉妄動,更不可斷定他領軍作戰(zhàn)就必然失敗。將作詩與實事等量齊觀,恰恰是錢鐘書的片面之見。
〔五〕
錢鐘書作為學人,為何出語輕薄,妄論古賢?這有兩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刻薄的性格與偏嗜的興趣使之如此,其次是受“五四”以來西學風氣的影響。錢氏讀書雖博,學通中西,但興趣始終只在文學,而經史諸子之書,只是作為研究文學的旁證材料,并不關注其中的義理,對儒家的道德倫理,尤為反感;其論學宗旨、治學方式與乃翁錢基博截然不同。龔鵬程先生目光銳利,早就指出錢鐘書論經史諸子皆不當行:
“他雖也論《易經》、論《史記》等等,但其著作對于整個注《易》解《易》、釋《史記》考《史記》的學術傳統(tǒng)來說,實無足輕重,沒太大參考價值。在那些學術脈絡、學術傳統(tǒng)中所關心的問題,錢先生也不太注意,或不甚理解。因此,錢先生其實并未進入那些脈絡中。用古人的話來說,就是錢先生所論,‘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并不當行”。
“他固然是在研究經史,但其研究方式和著眼點,僅在經史的文章意味而已。雖然也有一小部分義理,但主要是些人情世故的體認和淺顯的哲學雋語;至于那一點點訓詁釋詞本領,更是無關宏旨,不過是借著訓詁來抒發(fā)一下他的文學見解罷了”。
“也許有人會因為他研究《易經》《老子》等書,卻大談修辭法而感到不耐,認為總是在文字的枝枝節(jié)節(jié)處打轉,但事實上錢氏的興趣不在彼而在于此,并為我們找到了不少舊角子。其蔽在此,其成就也在此。此即所謂不當行。經學、史學、小學、諸子學、哲學,錢先生均不當行;惟穿穴集部、縱論文學,乃其當行本色,彼亦以此點染四部耳”。
“錢先生讀《左傳正義》凡六七則,……以論文之手眼,評析《左傳》文句,并聯想及于中外相關事例,固多快娛心目之說,適可自暴其不通經學之短,竊為先生不值也”。
“錢先生以博學自負,從不肯自認某處實非所長,且輒以吾不懂者即無價值之姿,出語凌人。其考證作者,固如是也。論詩而薄比興寄托,論經則譏經生不諳文趣,亦皆屬此類。夫論詩動言比興,考證其來歷史事,誠多妄謬,然詩中豈皆無寄托乎?讀詩者豈皆能不知人論世乎?錢先生論詩,精于句剖字釋而罕能知人論世,乃以己之所短薄人之所長,可乎?論經書史籍,不嫻經義、不知史例,則沾沾自喜其能以詩文小說戲曲證論經文及史事人情,不知此乃別蹊,雖可見奇花異卉之美,顧亦何可自矜于是且譏他人之不如是也?論學,吾甚佩錢先生,而終覺其不真率、不可愛者,即在此等處”。(21)
六經又稱六藝,是國學的大根大本,故馬一浮先生有“六藝總攝一切學術”之說。唐宋實行科舉制,士人入仕,無不通經;李白不屑于應試,但觀其《古風五十九首》,開篇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詮慕ò瞾恚_麗不足珍。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抑驹趧h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竟以孔子的繼承者自居,詩亦得儒家經學之精髓。陸游之所以愛國,絕非只是一種自發(fā)的、樸素的感情,更重要的是源于經學的文化心理。趙翼指出:“其時朝廷之上,無不以畫疆守盟、息事寧人為上策,而放翁獨以復仇雪恥,長篇短詠,寓其悲憤?;蛞蓵暁猓脼榇笱?,借此為作詩地,今閱全集,始知非盡虛矯之氣也”。并指出放翁不僅僅是十馀歲時早已習聞父輩有關國事的言論,“遂以冰寒火熱之不可改易;且以《春秋》大義而論,亦莫有過于是者,故終身守之不變”(21)?!洞呵铩芬粫⒀源罅x很多,其中重要的一點便是尊王攘夷,用夏變夷,孔子希望華夏諸族聯合抵抗夷狄入侵,進而以中原地區(qū)的先進文化改造夷狄野蠻的習俗,實現政治與文化大一統(tǒng)的理想??鬃舆@種思想,在《論語》中也已表現:“夷狄之有君,不如諸侯之無也”?!拔⒐苤?,吾其被發(fā)左衽矣,如其仁”。隨著歷史的發(fā)展,《春秋》“夷夏之辨”成為后人所言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理論依據,熊十力《讀經示要》即言:“自孔子作《春秋》,昌言民族主義,即內諸夏而外夷狄是也。但其諸夏夷狄之分,確非種界之狹陋觀念,而實以文野與禮義之有無為判斷標準。凡兇暴的侵略主義者,皆無禮無義,皆謂之夷。故《春秋》之所謂文明者,不唯知識創(chuàng)進而已,必須崇道德而隆禮義,否則謂之野,謂之夷,等諸鳥獸,必嚴厲誅絕之”(22)。在宋代,沒有“愛國主義”這一現代名詞,但《春秋》嚴于夷夏之防的道理為士大夫熟知,陸游志存恢復,既是民族自尊自愛的感情,也是淵源深厚的文化理性。而錢鐘書論陸游詩,一如龔鵬程先生所說“總是在文字的枝枝節(jié)節(jié)處打轉”,不嫻經義,也就不識陸詩的思想本源;兼以不考史實,不觀陸游為人之全體,惟憑主觀臆斷,其說就必然誣妄,自蔽而不自知。名為“通才博學”,實為見小而不見大的一曲之士,惜哉!
錢鐘書生于1910年,童年時代就愛讀小說與詩歌;及稍長考入清華,攻讀西洋文學,再出國留學;抗戰(zhàn)期間歸國,在高校授課亦多為歐西文學。早年發(fā)表文章,都是討論中西文學,繼而用現代文寫小說,到四十年代始撰《談藝錄》?!拔逅摹逼陂g批判儒學與鼓吹西化的思潮甚囂塵上,儒家經典的神圣性與權威性被徹底解構,科學主義大行其道?!拔逅摹焙蠛m提倡“整理國故”,便是以所謂科學方法懷疑批判古史,“捉妖打鬼”,古人成為手術刀下剖視的木乃伊,卷入新潮的治學者對本國文化已喪失溫情敬意。這種“用夷變夏”的風氣彌漫知識界,不能不對錢鐘書產生影響,何況他接受了西學教育。當然錢鐘書未曾一味跟風,仍然喜愛舊詩,不廢文言,力圖在文學方面“通中西之騎驛”,《談藝錄》和寫成于晚年的《管錐編》都是這種思路的產品。然而錢鐘書熱衷于“談藝”,只問詞章,不管義理,只承認詩文的藝術價值,明顯有西方學術分科獨立的影響,造成的最大問題便是其偏而不見其全,舍其本而逐其末;不但割裂詩文與經史的關系,而且也割裂詩本身內容與形式的關系。蓋文學是人學,詩歌重在言志抒情,思想內容與賴以表達的語言藝術水乳交融,渾成一體,何能強分?詩不同于抽象的音樂,也不同于以顏色、線條來顯示美感的繪畫,格律詞章無法脫離思想而單獨存在。詩人情意的真與善確乎有賴與詩藝之美而得以表現,但思想境界之高下往往對作品起決定性的作用。即使有些能詩者無病而呻,巧于言語,如錢鐘書所云“呻吟而能使讀者信以為有病,方為文藝之佳作耳”;“蓋必精于修詞,方足‘立誠’,非謂誠立之后,修詞遂精,舍修辭而外,何由窺作者之誠偽乎”(23);“我們常常把說話來代替行動,捏造事實,喬裝改扮思想和情感”;“假病能不能裝來像真,假珠子能不能造得亂真,這也許要看各人的本領或藝術 (24),然而人不可能一輩子掩飾自己,“病”裝得再像,也會露出馬腳來,經不住刨根問底的追究?!奥犉溲远炱湫小?、“知人論世”,結合詩人畢生經歷與時代背景以觀照其作品,驗情感之誠偽,恰恰是治詩者不可少的方法。傷時感事之作必須如此研究,方得其真;就連山水、詠物和寫一般生活題材的詩,同樣要關注作者的情志和寄托,僅言詞采,只知表面。錢鐘書彰揚詩藝之美,多重言情寫景之作及奇思巧句,斤斤于修辭煉字與詩句如何脫化于某家某派;對愴懷家國、詩中有史的詩避而不談或存而不論,正乃自暴其短?!墩勊囦洝氛摱鸥υ?,僅言“杜樣”——七律中“雄闊”與“瘦硬”兩種風格,明清名家如陳子龍、錢秉鐙、錢謙益、顧炎武、王夫之、屈大均以及姚燮、金和、康有為、丘逢甲等等,皆無評議或言之甚少;而指責陸游“大言談兵”,到了不通情理的地步。再看錢鐘書津津樂道的楊萬里,其詩寫山水景物不過是全部作品的一部分,楊氏之思想本源仍在儒學,只是不像陸游那樣在詩中大量表現而已。讀者若僅觀《談藝錄》,以為楊萬里只知刻畫山水,“活法為詩”,不知憂國憂民,則大錯而特錯??傊芯课膶W,尤其是研究傳統(tǒng)詩歌,必須著眼于大處,把握文與質合、形與神合、真與幻合、美與善合的整體性原則,兼顧思想與藝術,不走極端,不取片面,力求切實圓融,方為正理。儒家經學,是歷代大詩人思想之核心,道家與佛學雖有濟于儒學,畢竟不是主流;論詩不通經義則不知詩之根本,傳統(tǒng)詩歌離開儒家之德性義理,便喪失了最高價值。在中國古代詩壇,抽去了儒家思想這一主心骨,詩人不過是一群逃避現實、玩物喪志的犬儒主義者而已。
研究陸游的生平與詩歌,錢仲聯先生有杰出的貢獻,校注全部《劍南詩稿》八十五卷,共8冊近280萬字,王蘧常先生嘆為“舉世無人敢措手”。仲聯先生參閱多種陸詩版本與相關文獻加以??薄⑤嬝?,考釋多首詩的寫作時地、歷史背景以及詩題中涉及的人物、山川,注釋詩中涉及的地名、人名、典故、僻詞以及持論之所出、詩句之借鑒于前人之處等,并參考陸游文集,“以陸證陸”。編末附錄《寶慶會稽續(xù)志》、《宋志》及《山陰陸氏族譜》中所載陸游本傳,并自編《陸游年表》;另匯錄各家書目和提要所載陸詩的版本資料,引用書目多達四百馀種。錢先生獨力完成這一規(guī)模宏偉的學術工程,傾注了無數心血,為后人研究陸詩奠定基礎。與錢鐘書相比,錢仲聯不通外文,但在國學方面遠勝于錢鐘書,博通經史諸子,兼及佛道,校注陸詩之外,另有鮑照、韓愈、李賀、吳偉業(yè)、黃遵憲、沈曾植詩與劉克莊詞箋注,以及多種詩詞選注、詩話、論集,主編巨著《清詩紀事》,著述多達六十馀種。在詩詞創(chuàng)作方面,錢先生是近百年詩壇第一流大家,也遠遠超出錢鐘書。拙著《二錢詩學之研究》(黃山書社2008年版)對二錢之詩與學多有比較,其中涉及二錢對黃遵憲詩的不同評價,批評錢鐘書論詩不考史之誤,茲不具引。
錢鐘書的《宋詩選注》出版于1958年,書中選陸游詩30首,表彰陸詩的愛國主義,但未必是錢真實的想法,而是“盡可能適應氣候”、“識時務守規(guī)矩”(《模糊的銅鏡》,見《錢鐘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所以到八十年代補訂《談藝錄》,將早年貶低陸詩的觀點大加發(fā)揮,實為對《宋詩選注》贊揚陸詩之否定。在意識形態(tài)的高壓下不得不“作假”,有違學者“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情有可原,那一代學人大多如此,問題是愛國精神是否必然為極權專制服務?它難道沒有越越政治的文化價值?知識分子出于對政治的反感,論詩拋開家國情懷,只談詩藝,乃至不顧基本的史實,嘲諷古賢,就能抵御專制?這是一種看似清高實為怯懦的表現,與闡發(fā)柳如是愛國情懷、寄托興亡之感的陳寅恪先生相較,其境界差得太遠了。
筆者無意全盤否定錢鐘書的學術成就,他一度是我十分崇拜的前輩學人,逝世后我曾作詩衷心哀悼。只是通讀其書后,多年來隨著思考的深入,聯系近百年中國傳統(tǒng)文化被西方學術解構、被“革命”打擊的悲慘命運,目睹道德毀壞、人同禽獸的社會現實,痛感錢鐘書的學問不足以使人安心立命。一味沉浸于詞章之美,喪失儒家思想的本源,所謂民族文化復興,沒有多少希望。而對古圣先賢無敬仰之心,動輒批判幾千年積累的德性和智慧,只能是可悲可笑的狂妄。
陸游詩歌的總體成就在楊萬里之上,前人已有定評,甚至有人認為陸詩勝于蘇軾。關于陸游的詩學觀及陸詩的藝術,可在兩宋名家中多方比較,這是一個很大的論題,本文篇幅有限,當另作專論。
〔六〕
陸游的思想和人格,主要是儒家文化陶冶而成。而儒家文化,是以追求至善為最高目標的道德文化,“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禮記·大學》),是最簡要的概括。儒學有許多德目,諸如仁、義、忠、恕、孝、悌、誠、敬、信、禮、謙、廉、儉、公、寬、直、慈、和等等,含義都不離善。錢穆先生指出,整個人生社會唯一理想之境界,只是一個“善”字。如果遠離了善,接近了惡,一切人生社會中將沒有理想可言?!靶奚睚R家治國平天下,全只是在人圈子里盡人道。人道則只是一善字,最高道德也便是至善。因此說,中國的文化精神,要言之,則只是一種人文主義的道德精神?!?nbsp;(25)而抒情達意、屬于文學藝術類的詩歌,同樣是求善的手段。民國間巴蜀天才學者劉咸炘(字鑒泉,雙流人,1896—1932,三十六歲逝世,著書二百三十五部,四百七十五卷,博涉經學、諸子學、史學、文學、方志學、校讎學、道教研究及歐美學說,張爾田、陳寅恪、梁漱溟、蒙文通、吳芳吉、盧前、唐君毅皆對其學術成就推崇備至,蒙文通更譽為“一代之雄,數百年來,一人而已”)云:“情意有三求,曰真、善、美。學者,學為人也,以善為主,真、美次之。真以善為的,美以善為準。離善而言真,無益也。離善而言美,且有損焉?!松虏贿^求善,科學、藝術無非為人生,不然,則雖盡大宇宙之物相,窮人巧之能事,亦復何價值。治物以養(yǎng)身,凡一切求真,皆求善之具(即手段);藝術以陶情,凡一切求美,皆求善之具也。真偏于實,美偏于虛,善則介乎其間?!嵘蒲悦?,則色盲目,聲聾耳,害不可言?!?、善、美三者,低則相妨,高則合一。美本有高低,真之自然亦原與善之當然相合”(26)。明乎此,可見錢鐘書談藝,只識詞章之美,終身不嫻經義,不明至善之道。這正是“五四”以來西學風潮蕩決儒家道德,使現當代學人皆受其害的結果。
錢鐘書畢竟在民國期間接受了一些老輩學人和詩人的薰陶,博觀舊籍,頗喜詞章,作文言文與舊體詩斐然可觀,不同于“全盤西化”論者,連漢字都要廢除。但是按他的理論去研究傳統(tǒng)詩文,所發(fā)現的最佳作品不過是雕琢精美的工藝品,放在案頭供人玩賞,歷代詩人的靈魂、生氣全無,剩下的只有一點外在的審美價值;文學無德性內涵,美而有害,使人麻醉頹廢而已。《談藝錄》自序云“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以匡鼎說詩解頤,為趙歧之亂思系志”;開篇曰“余身丁劫亂,賦命不辰。國破堪依,家亡靡托”,“知者識言外有哀江南在”,似乎深有寄托。然而細讀全書,找不出一篇關懷國難的文字,看不到一首憂國憂民的詩能供錢氏法眼之鑒賞。同在抗戰(zhàn)時期,流離轉徙的錢穆先生寫成《國史大綱》,作為高校教材,激發(fā)了多少青年學子愛國之心,這與錢鐘書恰成鮮明對照?!墩勊囦洝分?,錢鐘書著有小說《圍城》,書中知識分子形象無一不丑陋不堪,高校教授都是草包飯桶,不知西南聯大諸先生讀后有何感想!錢鐘書的認識誤差還只是個案,更嚴重的是,近百年來中國不斷革命、不斷斗爭,自毀傳統(tǒng)文化,挖空道德根基,形形色色的西方文化學術乘虛而入,搶占陣地;國人甘心“用夷變夏”,非但在形而下的器用層面,而且在形而上的精神領域被“殖民”而不自知。當今大陸學界新儒家代表人物蔣慶指出:
“人類近代的歷史,就是西方霸權的歷史。西方霸權的歷史大致經歷了五個階段 ,涉及到五個領域,即經歷了軍事的霸權、政治的霸權、經濟的霸權、科技的霸權和學術的霸權。前四個霸權是顯性的或硬性的,容易察覺,如殖民主義時代軍事的入侵,帝國主義時代政治的占領,全球化時代經濟的控制,信息時代高科技的壟斷。而學術的霸權則是隱性的或者說軟性的,不易察覺,如在一個民族或國家的文化、教育和學術中,非西方的人群在西方文化強大的幅射、熏染和壓力下,不知不覺地甚至是完全自愿地擁抱、效法、接受西方學術中所體現的價值觀、歷史觀和各種思想。在現在的世界上,除了極少數伊斯蘭教的國家,西方學術的霸權幾乎侵占所有人類的學術領域”。
“在這種西方學術霸權與殖民的時代,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同樣也遭受到西方學術的排擠壓迫,中國學術的基本義理被顛覆解構,中國學術的解釋系統(tǒng)被驅逐取代,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喪失了話語權力進而喪失了話語權利,中國的學人已經不能按照中國文化自身的義理系統(tǒng)來思考問題與言說問題,中國的學術領域已經成了西方學術的殖民地。這就是一百年來中國學術的真實寫照!” (27)
蔣先生在文中敘述中國儒學被西方學術解構與殖民的歷史過程,列舉中國儒學被西方學術解構殖民的具體表現:在哲學、政治學、倫理性、歷史學、宗教學、儒家經學諸方面統(tǒng)統(tǒng)被西學解構殖民,西方學術對中國儒家經學的解構與殖民破壞性最大、后果最嚴重。文中呼吁重建中國儒學,“必須首先回歸儒學的義理結構與解釋系統(tǒng),然后再用儒學的義理結構與解釋系統(tǒng)去解釋中國、解釋西方、解釋世界,當然最重要的是去解釋西方學術本身。只有這樣,中國學術才能從西方學術的解構中回歸重構,才能從西方學術的殖民中獨立解放,因而中國學術才能復興再盛,人類問題的解決才可能有另外一種文明中的參照與選擇”。(28)
蔣先生未提文學,實際上與儒家經學同遭西學思潮沖擊、首遭解構的正是中國思想與學問的載體——文言文和中國文學的精粹——詩詞。而世界上中國以外任何一個國家的知識分子,都未曾像胡適、陳獨秀、魯迅那樣惡罵儒學,毀卻自家傳統(tǒng)的精華。解構的結果是,語體文取代了文言文,白話自由詩取代了文言格律詩,高華典雅的傳統(tǒng)文學被貶斥放逐,鄙陋平庸的新文學風行天下。在當今文學界,自由體新詩獨霸詩壇,用漢字書寫實為宣揚西方現代、后現代觀念的歐化體成為創(chuàng)作主流,崇奉者繼續(xù)排斥生命不衰、長期在野的傳統(tǒng)詩詞,不許詩詞進入現當代文學史。而古典文學研究界也很糟糕:高校中文系教授唐詩宋詞的先生們不通格律、不能創(chuàng)作,著書立說,多用西方文論的方式和觀念來解釋中國古典詩詞,郢書燕說,削足適履,文學理論界普遍患上“失語癥”。培養(yǎng)出來的古代文學研究生,繁體字認不全,文言文讀不通,詞章一關都過不了,遑言義理。傳統(tǒng)文學與儒家經學遭受同樣的命運,被解構、被殖民,仍然處于衰微的境地。
再回到本文的論題,在陸游逝世八百周年的今天,我們紀念這位先賢,深入開掘陸游的思想資源,接續(xù)陸游的精神命脈,樹立中華民族文化復興的大志,消除“用夷變夏”的殖民心態(tài),是研討會應有之義。陸游精忠報國的情懷、兼濟蒼生的抱負、立身正直的風骨、安貧樂道的操守,表現于平生事跡與詩文,其人格之崇高,由儒家文化陶冶而成,光照千古。陸游念念不忘恢復中原,“但悲不見九州同”,其悲哀不僅僅是政治上未能統(tǒng)一,更重要的是“衣冠淪于夷狄”的文化之悲。明末思想家顧炎武的名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同樣是文化救亡意識,文化亡則民族精神無法存在,位列四民之首的士人首先應該承擔救亡的責任。士人即知識分子,如胡秋原先生所論,人類史即文化史,只有知識分子,才是創(chuàng)造文化、推動歷史進步的動力,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29)。中國古代知識精英代代接力,創(chuàng)造了幾千年輝煌燦爛的文化,我們這一代人有責任承傳維護,發(fā)揚光大。陸游時代的民族矛盾在今天已經消失,江山一統(tǒng),但中國在現代化、全球化的道路上遭遇被西方學術文化殖民的危機,這一危機不但未曾解決,還在繼續(xù)加深,蔣慶先生所論絕非危言聳聽。因此我們紀念陸游,闡發(fā)人文道德精神,重建百年傾塌的文化大廈,實有其重大的現實意義。
〔注釋〕
〔1〕錢鐘書《談藝錄》第132頁。中華書局,1984年9月版。
〔2〕同上書,457—460頁。
〔3〕《陸放翁全集》上冊,188頁。中國書店,1986年6月版。
〔4〕同上書,194頁。
〔5〕同上書,165頁。
〔6〕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第八冊,462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9月版。
〔7〕孔凡禮、齊治平《陸游作品評述匯編》,8—9頁。中華書局,1962年11月版。
〔8〕同上書,190—191頁。
〔9〕〔10〕〔11〕〔12〕同上書,111—112頁。
〔13〕轉引自劉毓慶《國學概論》,8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版。
〔14〕《陸放翁全集》上冊,3—6頁。
〔15〕《陸放翁全集》上冊,19—20頁。
〔16〕參觀錢仲聯《釋“氣”》,《夢苕庵論集》500—524頁。中華書局,1993年11月版。并參韋政通《中國哲學詞典》釋“氣”,175—179頁。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年10月版。
〔17〕《陸放翁全集》上冊,71—72頁。
〔18〕孔凡禮、齊治平《陸游作品評述匯編》,300頁。
〔19〕《陸放翁全集》上冊,149頁。
〔20〕龔鵬程《錢鐘書與廿世紀中國學術》,《近代思潮與人物》,394—395頁,414—415頁。中華書局,2007年4月版。
〔21〕《陸游作品評述匯編》,299頁。
〔22〕轉引自韋政通《中國哲學詞典》,274頁。
〔23〕《錢鐘書散文》,489頁。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7月版。
〔24〕同上書,327—328頁。
〔25〕錢穆《民族與文化》,29頁。香港新亞書院,1962年版。
〔26〕《劉咸炘學術論集》哲學編(上),16—17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6月版。
〔27〕蔣慶《以中國解釋中國——回歸中國儒學自身的解釋系統(tǒng)》,胡曉明編《讀經:啟蒙還是蒙昧》,311頁、313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1月版。
〔28〕同上文、上書,314—338頁。
〔29〕胡秋原先生《古代中國文化與中國知識分子》一書,對知識分子在人類歷史上創(chuàng)造文化的重大作用有詳盡的論述,略引數節(jié):“文化即人道,知識即權力。人類賴知識文化之功,超乎禽獸之上,提高其能力與自由水準。而知識分子則直接擔任文化創(chuàng)造者,知識傳遞者,人民教育者,道義維持者,因而社會進步之推動者的責任;以及在世衰道微時代,擔任人性保持者,良心鼓舞者,因而社會安定者的責任;乃至在亂亡時代,擔任文化火種維持者,人道一線代表者的責任,交與后來復興的人。知識分子可說是歷史之工程師和文化耕耘者”。(第一章《歷史與知識分子之尊嚴》,5頁)“中國知識分子較早由宗教解放,直接間接,以參政或論政,以極大責任心,為平民利益而奮斗;同時,以極大自尊心,為知識分子地位而奮斗。……從來將人民地位看得很高,使寡頭不無忌憚,使帝王權力有所限制,因而使生民仍得一定之保障;這首先應歸功于中國知識分子之莊嚴努力”。(同上,8頁)“昏暴統(tǒng)治者,鄙視學問,挫辱知識分子之事,層出不窮。毫無疑義,不尊重學問,不尊重知識分子,乃至摧殘虐害知識分子(包括殺害與牢寵),是一個社會墮落與自殺之最顯著征候。不過,沒有一個壓迫知識分子的國家能夠興盛的。而摧殘知識分子的統(tǒng)治階級,也斷乎是不能久存的。讀書人是不好得罪的?!斨R分子違背了中國文化與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忘記了責任心與自尊心而自賤自辱之時,那就是國家之神經崩潰與心臟衰弱。此即是價值標準開始顛倒的時代;此時即將有虛偽充道德、八股代學問,而阿諛說謊即文章;此時荒唐將視為英雄,符咒將視為天書。亦即將為公然的恐怖、公然的無恥,公然的價值毀滅開路的前夕?!保ㄍ?,12頁)“道義為文化之大本,而罪惡大抵起于無知?!Y義廉恥不僅四維而已,那是國家的命根!由此可見國運之淪落,是與知識分子地位之卑下,尤其是他們之自卑平行的”。同上,13頁。中華書局,2010年1月版。
2010年11月7日初稿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站發(fā)表
【上一篇】【劉夢芙】近百年詩詞概論
【下一篇】【劉夢芙】論潘伯鷹《玄隱廬詩》
儒家網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
儒家網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