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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中道的改革

作者： 秋風

來源：FT中文網(wǎng) 

時間：2014年01月14日

我要討論的主題是怎么改革。這意味著，我相信，改革已經(jīng)開始了。

這是我首先想表達一個看法：我對改革的前景，可能比在座的各位都要樂觀，這是我一年多來一貫的態(tài)度。大約從2012年底開始，我就對改革持一個非常樂觀的態(tài)度。即便去年5月份、8月份發(fā)生了反憲政逆流，我仍對改革保持充分的信心。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公布之后，我寫過一篇文章，《我為什么一直看好習李》，所謂看好，就是看好他們的改革決心。很多人，尤其是我的諸多朋友罵我，說我拍習李馬屁。對此，我一笑置之。我只想表達一下作為一位關心中國命運的社會、政治觀察者對中國未來走向的一種認知。

過去兩個月的事實表明，我的樂觀是有根據(jù)的。改革已經(jīng)在進行中了。人們普遍人稱，十八屆三中全會改革方案，也就是“60條”，確實系統(tǒng)闡明了一個完整而相當徹底的改革方案。更重要的是，60條頒布之后，過去兩個多月內(nèi)，已有一系列改革舉措。仔細算一下，這一系列改革措施的范圍、深度，已遠遠超過過去十年。如果說這不叫改革，那就沒有改革了。

但很多朋友不以為然。我想，也許他們在衡量是不是改革時，悄悄偷換了概念，用革命來衡量改革。很多人在評價“60條”方案時也是如此，他們說，這個方案還行，但他們最后會質(zhì)問“為何60條里沒有出現(xiàn)憲政這兩個字？”我想，這就是在談論革命，而不是談論改革。所以，對60條失望的人士，其實是對共產(chǎn)黨沒有進行自我革命而失望，而不是對共產(chǎn)黨沒有進行改革而失望。

這就是我想說明的第一個意思：改革本身就是一個“中道”。

我們身處任何處境，尤其是面臨諸多麻煩時，有三條路選擇：一條路是“過”，一條路是“不及”，一條路是“中”。“中”是什么？就是無過、無不及。什么是“過”？“過”就是激進，就是革命，就是打翻重來，打爛舊世界，建立一個美麗新世界。什么叫“不及”，就是不動，有問題不管他，閉著眼睛，假裝問題不存在。什么是“中”？中就是無過、無不及。

改革就是這樣的“中”，就是無過無不及。過去的十年就是不及，守舊，面對問題，無所作為。很多人所期待的則是革命，這就是過。改革處在這兩者中間，在現(xiàn)有憲法的框架中，在當前政制所能允許的空間內(nèi)，漸進地變革方方面面的制度，使其向著大家所理想的狀態(tài)逼近。能夠逼近到什么程度？需要進一步觀察。當然，更重要的是，需要大家的推動。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說，期待中國有一場中道的改革，其實是有點多余的裝飾詞，改革本來就是中道德。但我覺得，仍有必要將中道兩個字提出來，因為，很多朋友都是用革命的標準來衡量改革，我希望通過“中道”，還原改革的本意。

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走上中道？

我想援引兩部經(jīng)典，與大家探討這個問題。第一部是《中庸》，其中有一句話，“舜其大智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這里有一個“中”，這段話是中庸理念的比較經(jīng)典的表達。那么，這個“中”是什么含義？含義很豐富，我在這里只做一個政治哲學的簡明解釋：“中”就是共識。每個事物都有兩端，可能不只是兩端，可能有多端。端就是不同意見。那么，舜的智慧在哪？舜不是執(zhí)持一端就做事情，而是在兩端之間，在兩種極端的意見之間尋找共識，尋找交叉之處，尋找一個大家都可以接受、可以認可的方案，這就是“中”。所以，我理解舜的中庸，舜德偉大智慧就在于按照共識來制定法律，制定公共政策，以及施政執(zhí)政。這就是中庸在政治上的含義。

接下來討論《周易》的改革智慧?！吨芤住酚?span style="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革卦”，專門討論改革或革命。我建議改革者們認真地研讀一下這一卦。這里我著重討論九三爻。九三在什么時？到了問題積累比較嚴重、因而必須啟動改革的時候了。九三爻辭描述了享有權威的人士的困境和他走出困境的智慧。怎么個困境？爻辭先說“征兇，貞厲”。“征兇”的意思是，冒進就有兇險。你看到問題很嚴峻，迫不及待，盲目采取措施，肯定一頭掉進深淵，這就是“兇”。另外一種人面對難題干什么？貞。什么是貞？貞就是固守不動，守舊。可這個時候，處境環(huán)境非常危險了，所以會“厲”，厲的意思是，有風險。

那么，這個時候，正確的做法是什么。九三爻辭下半部分指出了解決辦法：“革言三就，有孚”。“革”就是改革，“言”就是言論，要求，意見，建議等等。“革言”就是關于改革的態(tài)度、關于改革的意見、關于改革的方案。“三”是“多”的意思。要不要改革？怎么改革？社會中必然有多種多樣的意見。怎么辦？“三就”。“就”的意思是什么？成，組合在一起，在其中間尋找共識。“革言三就”的意思就是，掌握權力、將要主導改革的人，要在不同意見中尋找可能的共識。

這樣就會“有孚”。“孚”的意思是信。革卦的卦辭就說，“已日乃孚”，強調(diào)孚對于改革成功的決定性意義。對于改革的前景而言，孚是根本。改革者要追求什么東西？讓大家信服，讓大家相信你的改革決心是真誠的，讓大家相信你的改革措施是有效的，大家相信改革的前景是光明的?？傊?，改革者必須獲得大家的信，由此可以凝聚起整個社會的共識，凝聚起大家對于前景的想象。

我前面簡單地講述了《中庸》和《周易》的改革智慧，圣人已向我們揭示了，走上中道的改革之路，關鍵就在于凝聚改革的社會共識。這樣的智慧對于我們當下正在展開的改革成敗至關重要。

那么？怎么尋找共識？尋找誰和誰的共識？根據(jù)我的觀察，關鍵是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體制內(nèi)外的共識，第二個方面是精英與大眾的共識。

過去30多年來，中國社會發(fā)生了非常巨大的變化，尤其是過去十年，財富增長非?？臁５?，因為制度不合理，財富的快速增長撕裂了中國社會。一是體制內(nèi)外的撕裂，另一個是大眾與精英的撕裂。在這兩個維度上，都存在非常嚴重的隔閡和隔膜，相互對立的情緒無所不在。從這兩個斷裂線上，可以看到無窮無盡的戾氣、仇恨和怨恨。如果不能弱化、消除這樣的對立和怨恨情緒，貿(mào)然進行改革，則必然走向秩序的崩潰。

或者更直接地說，如果不消除隔閡、對立情緒，改革根本就沒法進行。今天，我們也能看到這種危險跡象。體制內(nèi)覺得，自己在真誠地進行改革。但體制外則不乏嘲笑之聲。如果這樣的情況進一步激化，改革就無法繼續(xù)進行下去。相互的猜疑會使得一個對所有人都有好處的事情中途夭折。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會陷入這樣一個困境。80年代的改革，也曾陷入這樣的困境，而陡然中斷。

在今日中國，精英與大眾的隔閡，也相當明顯。比如，因為財富分配不公，大眾不乏仇富心理。因此，精英對社會風險的估計比較嚴重，所以要移民，在外面尋找安全島。精英的這種選擇做法，只能激起大眾的仇恨。你越是尋找安全，只會讓你更不安全，至少讓你留在國內(nèi)的同類更不安全。當然，作為經(jīng)濟學家和自由主義者，我們主張遷徙自由，但這種遷徙帶來的情緒反饋，卻是誰也沒有辦法控制的，大眾就這樣想，這就是一個社會科學上的事實。我們必須認真面對。

所以，進行改革，尋找共識，最重要是打通體制內(nèi)、外，溝通大眾、精英，在現(xiàn)在比較明顯地對立的兩組人群之間，逐漸地縮小對立情緒，構筑共識。這是中國改革和體制的變遷能夠順利進行的重要社會基礎。

那么，我們有沒有可能走出一條中道的改革之路？我比較樂觀。雖然當代中國社會已經(jīng)存在兩個斷裂線，但我看問題，向來喜歡看瓶子中滿的那一半。瓶子中滿的那一半是什么？就是中產(chǎn)階級在中國社會結構中已經(jīng)占有重要地位。這一點是我們現(xiàn)在討論改革能不能成功時，需要考量的一個極端重要的因素。

這一因素，也讓本輪改革與80年代、90年代完全不同。80年代和90年代初，社會結構有點類似于金字塔結構，社會資源主要按照權力分配，權力頂端的人占有更多資源，整個大眾都在底層。這種改革，主要靠黨政官員的自覺，靠知識分子的鼓與呼，以及底層大眾不自覺地制度創(chuàng)新努力。而過去20年，從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結構發(fā)生重大變化，這就是中產(chǎn)階級的迅速成長。在座各位都是中產(chǎn)階級。

中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立場、觀念和認知，可以構成整個社會共識最穩(wěn)定的基礎。中國社會總是極端復雜，過去二十年，這個社會在某種程度上撕裂了，但同時，這個社會又構筑了自己的中流砥柱，以私人企業(yè)家和知識分子為領袖的中產(chǎn)階級群體迅速成長。有了這樣的社會基礎，中國社會就有可能找到一條中道的改革之路，找到一個大家勉強能夠共同接受的改革方案。

回到改革方案本身，回到十八屆三中全會的“60條”，我覺得，這一方案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依托于中產(chǎn)階級的秩序想象而構想出來的。簡單地說，這個方案是在回應中產(chǎn)階級群體的需要，因此，它既反“右”又反“左”，既沒有完全按照“右”的設想構造方案，也沒有完全按照“左”的設想構造方案。這一中間方案回應了中產(chǎn)階級的需求。中產(chǎn)階級需要什么？首先需要秩序，其次需要自由。中產(chǎn)階級需要的是自由的秩序。這樣的需求，與極左派、極右派講的道理，都有很大差異。

所以，我在想，在中國，意識形態(tài)的時代可能真的要過去了。中國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在左左右右各種意識形態(tài)中打轉(zhuǎn)，這些意識形態(tài)觀點各異，都有一個共同點：極端。十八屆三中全會回應關心秩序、同時關心自由的中產(chǎn)階級的需求，而展開全面改革，使得左左右右的意識形態(tài)都顯得不重要了。隨著改革的深入，社會的中間群體凝聚起來，并不斷吸納兩端，中國社會有可能恢復團結。如此，一個中道的改革是有可能進一步展開的，從而讓中國相對平穩(wěn)地轉(zhuǎn)型到較為理想的現(xiàn)代國家秩序。

最后還是想強調(diào)，改革不是革命?，F(xiàn)在正在展開的改革走了一條中間路線，很多人可能覺得不給力，有點失望。但我想，隨著改革的展開，可能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同這樣的改革方案。由此，中國思想和政治格局將發(fā)生一個根本性的變化，這個變化會在未來幾年內(nèi)逐漸展開。我們大家一起來觀察。

責任編輯：泗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