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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中秋作者簡介:姚中秋,筆名秋風,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陜西人士?,F(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曾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高研院教授、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華夏治理秩序史》卷一、卷二《重新發(fā)現(xiàn)儒家》《國史綱目》《儒家憲政主義傳統(tǒng)》《嵌入文明:中國自由主義之省思》《為儒家鼓與呼》《論語大義淺說》《堯舜之道:中國文明的誕生》《孝經(jīng)大義》等,譯有《哈耶克傳》等,主持編譯《奧地利學派譯叢》等。 |
中國對東亞文化圈承擔特殊責任
作者:秋風
來源:天則觀點
時間:甲午年八月廿五
西歷2014年9月18日
首先,剛才聽了朝暉兄的高論,以前也聽到過,我有很大意見,希望略作評論。
對于中國文化,究竟怎樣理解?通過文化心理學進行分析,當然是很重要的一個角度。但是,經(jīng)典文本的分析,也同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度。比如你講到我們中國講人情,特別重視個別的私密的情感的聯(lián)系。但我想,在任何一個文明中,人類要過正常的生活,都會把這個作為一個根本的東西,一個基本的東西對待。我不能想象一對夫妻在床上還講法律,這一定是基于最親密的情感建立、維護的關系。
可是,圣賢在經(jīng)典里面講的清清楚楚,“門內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掩恩”。在家里面,當然是要講親情,可是出了家門,就要講義。義就是正當?shù)?、公正的,應該按照這樣一個標準去做,絕不應該把私人情感帶到公共關系中。我覺得,這兩者在中國經(jīng)典中是同等重要的,我相信,我們大多數(shù)中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能在這兩者之間求得一個平衡,否則,我們完全沒有辦法理解,中國人為什么能夠建立起這么成熟的政治體系。政治一定是要按照公義運轉的,而不可能按照個別的情感運轉,這完全不可設想。你要治理如此龐大的國家,官僚體系大概有五六個層級,你怎么靠情感維系它?
回到我們的主題,今天我們開會的日期,也是偶然選擇的,但很有意義,“9.11”,這是一個在當代世界政治領域中具有特別含義的日子。9.11確實帶給世界絕大的變化。因為這個變化,我們聽到了一個非常刺耳的聲音,就是“文明的沖突”。在“文明沖突論”當中,儒家文明被作為基督教文明最主要的敵人確立起來了,我們在亨廷頓的論述中看的清清楚楚。當然,我們中國人對此做了很多批評,但是直到現(xiàn)在,還有很多西方人,歐美學者,還有普通民眾,對中國的敵意都在持續(xù)上升。因為,中國在9.11以后有了一個更快速的發(fā)展,國家的力量更為強大了。所以,這種聲音在歐美世界越來越強烈。
可是,如果我們回到這個詞本身,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就現(xiàn)實而言,這個詞也許是不成立的,因為,當下東亞,根本沒有儒教文明圈。在當代現(xiàn)實文化政治場域中,是不存在這樣一個共同體意義上的東亞,沒有一個文化上、政治上具有共同意志的東亞。東亞各個國家之間相互都是敵人,相互之間的敵意可能超過歐洲國家相互之間,也超過拉美那些國家相互之間。
可是,亨廷頓仍然提出了儒教文明圈、儒家文明圈概念,他主要是基于歷史。歷史上確實存在一個儒家文明圈,像朝鮮、越南、琉球這些國家,與中國之間有非常緊密的關系,日本、東南亞其他國家,也與中國之間有比較緊密的關系。所以儒家文明圈或者入教文明圈在歷史上是曾經(jīng)長期存在。
我想我們需要追究一個問題,我們今天討論東亞文化的異或同,我們可能需要追究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個東亞文明圈或者東亞的儒家文明圈是怎么形成的?它依靠什么樣的機制建立起來,并得以維系的?這是我下面要簡單討論的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很復雜,可能有多種紐帶、多種力量在維系這樣一個共同體,我想要提出一個解釋的模型。這個解釋模型最初主要是用來解釋中國何以如此之大?中國為什么成為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并且文化、宗教、種族多樣性最豐富的政治共同體?我提出一個解釋模型:“一個文教,多種宗教”。一個文教,這個解釋起來也是比較復雜,我也做一個簡化,就是儒家的價值體系,以及它的教化機制,形成一套文教體制?!拔慕獭边@個詞,我是刻意提出來的,為了與神教區(qū)別開來。人類要想建立起一個穩(wěn)定的共同體,必須要有教化。而教化可有兩種,一個是神教,一個是文教。神教的中心是對一個至高神的信仰,文教沒有這個信仰。今天上午我開一個論壇也講這一點,中國人信天,天不是一個人格神,由天的信仰生發(fā)出一套文教體系。
這樣一套文教體系具有包容性。包容什么?它能包容多種宗教。所以,我們會看到,在很早以前的古代中國,在西方人提出政教分離、宗教寬容原則之前很多很多很多年,在我們中國,宗教的多樣性或者宗教寬容就是一個最基本、最簡單的事實。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宗教,在中國都有大量的信徒,更不要說,我們在漢人,在不同地方的人那里,還有那些我們現(xiàn)在稱之為少數(shù)民族的族群那里,他們都各自自由地信奉者自己的神靈信仰。這樣一個現(xiàn)象在其他政治共同體中是看不到的,比如在歐洲那些國家就看不到,可它在中國是始終存在的。
而按照一般常理,多元的神靈信仰通常會導致共同體的解體,因為一個神只維護一個共同體??墒窃谥袊?,并沒有導致這樣一個政治體的崩解,而相反我們這個政治體還不斷生長,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儒家價值體系的維系,靠它給所有的人提供一套共同的話語體系,提供一套共同的價值標準,就是我們今天討論的價值標準。而且,這個價值標準更多的涉及的是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如何打交道的原則,就是剛才方朝暉教授講到的“仁”。這是最抽象的程序性價值。它把信仰的自由給予每個人,你可以信任何神靈。但同時,你要讀一些儒家經(jīng)典,四書五經(jīng),那你就可以做這個國家的國民,就可以與這個國家中隨便什么人,不管他信什么神,完全充分地交流,就可以共同生活在一起。我覺得,這樣一個文教體系是中國能夠不斷成長,最終成為這個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政治共同體的根本機制。
當然,這樣一套機制也向外擴展,向我們比較穩(wěn)定的共同體之外擴散,擴散到東亞其他的族群、其他的地域,由此就形成了東亞秩序,就是儒家文明圈。當然這個中間有沖突、有血淚,這都是不能排除的,但總體上,在這些族群與中國之間最重要的聯(lián)系紐帶還是那些價值,就是儒家所傳承、所守護的那套價值。會議提供的材料當中講到了中國文化在日本,講到了韓國的安重根,我們從這里面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儒家價值如何深入滲透到那些族群士人的心靈中,由此塑造出了一種共同生活的意愿。
當然,我們都知道,從19世紀中期開始,東亞秩序開始解體,最早是從日本,然后是中國自身,還有其他國家,陸陸續(xù)續(xù)都被拖入到現(xiàn)代民族國家體系中。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政治組織形態(tài),這個形態(tài)的一個基本的原則,就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每個國家有自己的神靈,這個神靈就守護這個城邦國家本身。其實,這是西方基于它的歷史事實形成的基本原則,很不幸的是,我們東亞人都接受了這樣一個原則。
東亞秩序解體的標志性事件,或者說敲響東亞秩序喪鐘的第一句話,就是日本人提出的“脫亞入歐”,整個東亞國家陸陸續(xù)續(xù)都被拖入了歐洲人建立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體系。由此,這些國家就開始走上了相互疏離、乃至于相互對立、相互戰(zhàn)爭的狀態(tài)。這個狀態(tài)就是過去150多年來東亞一個基本的形態(tài)。今天依然如此,所以今天,雖然在地理意義上我們可以談論東亞,但在文化意義上和政治意義上,都不存在東亞。東亞只是一個純粹的地理概念。在東亞,這個國家的人與另一個國家的人,相互之間根本恐怕任何什么共同的情感,不存在“東亞情感”,只有我是一個日本人的情感,我是一個韓國人的情感,我是一個中國人的情感,而這個情感通常是以對對方的仇恨作為發(fā)酵劑的。我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悲劇,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的狀態(tài)。我相信,韓國人或者日本人也不會認為這是好的狀態(tài)。
那么,怎么走出這樣一個狀態(tài)?我想我們還是得回到歷史經(jīng)驗。東亞秩序的解體,當然原因很多,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中國自身的解體,在文化上的解體。我們僅從事實角度看,維護東亞秩序,靠的就是中國自身能夠維護儒家的價值,以之教化其臣民,并外溢到其他地方、其他族群中。這個價值是需要不斷再生產(chǎn)的,它才能夠具有生命力,才能教化中國人,才能影響其他人。
可是,二十世紀,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化產(chǎn)生了懷疑,進而徹底摧毀中國文化。結果,中國自身沒有文化了。尤其是二十世紀中期一直到今天,在整個東亞,中國文化最薄弱的,反而是中國。相反,儒家文化在韓國保存得倒好一些。在東亞,中國最大,中國拋棄儒家,摧毀儒家,東亞怎么可能有儒家文化圈?東亞的儒家文明圈解體,中國自身要承擔全部責任。
另一方面,在拋棄了中國自身文化之后,中國人的國家館、世界觀也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中國人完全信奉了弱肉強食的帝國主義的社會達爾文,走上了建設民族國家之路。中國人要成為一個民族國家,東亞就沒有一個凝聚核了。所以,中國人現(xiàn)在自己建立民族國家的做法,其實把中國變成所有周邊國家的敵人。我們看到,這些年來,中國和所有周邊國家都在發(fā)生邊界糾紛,不能不重新劃分邊界。
站在一個中國人的立場上,面對東亞目前的狀況,我首先會自我反省,反省中國人自己做錯了什么,對于東亞共同體的解體,中國人應當承擔什么責任。略加反思就能發(fā)現(xiàn),中國人犯的一個巨大的錯誤就是要拼命建立一個民族國家,中國人接受了以種族,不管是文化意義上的種族還是政治意義上的種族來界定這個國家的理念,并把它付諸實施。
我覺得,東亞秩序形成的前提有二:第一,中國自身改變對自己文化的態(tài)度,改變對儒家的態(tài)度。中國自身背離儒家,就沒有東亞文化圈可言。第二,中國必須放棄民族國家的理念,重回文明國家的理念。只有這樣,東亞才可能有一個共同的秩序可言。
在這方面,我倒是頗為樂觀。中國之所以這些年不能在東亞發(fā)揮凝聚東亞秩序的作用,最根本原因就是中國自己沒有文化了。大家都知道,在20世紀中期,中國不遺余力的破壞自己的文化。本來,東亞秩序靠的就是那些價值、那些文化,可是你現(xiàn)在把自己變成了夷敵,把自己變化了野蠻人,你憑什么作為東亞教化的策源地,你沒有這個資格了?所以,中國要承擔起重新在東亞建立和維護一種共同的秩序的責任,最重要的就是中國回到自身的文化。我頗為樂觀的理由就是,這一代領導人,像習近平,在這方面是有所自覺的,他對中國文化采取了十分親和的態(tài)度,這一點,對于中國內部秩序建設,對于重建東亞秩序,均具有重要意義。順理成章地,他表達出來的外交觀念,在我看來,也在一定程度上走出了民族國家的泥潭,他在部分放棄民族國家的理念。他經(jīng)常談到文化、文明,在歐洲、在其他場合,在這方面有大量論述。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跡象。如果中國的領導人,中國的精英能夠有更多的文化的自覺,能夠在思考國家間關系的時候有更多文明的自覺,中國就有可能重新與東亞這些國家恢復建立起一種共同的,雖然是薄的價值基礎。有了這樣一個價值的基礎,也就是說有了一個基本文化上的共識,政治意義上的東亞就有可能產(chǎn)生。
總結我的看法:東亞是因為民族國家的觀念而被撕裂的,所以,東亞的再度團結或者說一個文化和政治意義上的東亞的產(chǎn)生,就要以拋棄民族國家的理念作為前提,然后重新回到文明,回到文教。中國在這方面擔負著最大責任。
張翔:
非常感謝秋風教授精彩的發(fā)言。秋風教授精彩的發(fā)言讓我聯(lián)想到,我跟您探討一下,不知道我理解的對不對,您所說的這個放棄民族國家的理念,是不是回到當年中華帝國所主導的朝貢體系?那個時候是有天下而無國家的概念,所以說中國是一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形態(tài)看待周圍國家,所以他和周圍國家沒有明確的邊界也好、或者民族也好、或者文化也好的區(qū)別,您認為那個時代要比民族國家產(chǎn)生時代之后的東亞要好是嗎?
秋風:
對。
討論部分
秋風:
我覺得,我們中國人對日本的主流態(tài)度還是非常寬容的,尤其是二戰(zhàn)剛結束的時候,國民政府是主動放棄了對日本的索賠權,我認為這是中國的精神。
盛洪:
國民政府馬上放棄了嗎?
秋風:
對。這是中國人仁愛的精神,我們中國人在東亞世界之所以能夠長期保持領導地位,靠的就是這個精神,不是靠我斤斤計較,這次打了敗仗,我花了一億塊錢,你必須賠我一億。中國人從來沒有這個想法,這是非常寶貴的價值資源。
其實,現(xiàn)在的一些民意調查未必真正反映真正民意,因為我們知道,中國網(wǎng)絡媒體集中了最極端的民意。有一個特別小的事實,值得大家注意。最近中日關系緊張,可是中國人到日本旅游的熱情根本沒有下降。日本到中國旅游的人數(shù)急劇下降,但中國人到日本旅游的人數(shù)還在增長,這就是中國人的精神。
張翔:
抄底去了。
秋風:
到日本旅游的都是中級階級。所以,我是這樣看的,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要在中日之間塑造一個良好的氛圍,最重要是中國要有戰(zhàn)勝國的觀念。有了這個觀念,也就不必追究什么責任了。追究什么責任?沒有必要。很多人說西方追究責任,就是西方人。西方人為什么非常重視戰(zhàn)爭罪行清算?這跟他們的宗教信仰有關系,他們覺得,世間的事情是可以分出明明白白的是非曲直,你的行為按照上帝的律法,就是犯罪了,那我必須清算你。中國人沒有這個想法,中國人觀念里不會有這種特別嚴厲的、特別清晰的罪與非罪的分界線。所以,這個事過去就完了,還是往前看。中國和日本還是要在一起過日子,那個事情怎么算得清楚?這一千年大家互相來,你來了、我往了,你怎么把其中的是非曲直算清楚?所以我覺得,和稀泥的態(tài)度是建立東亞共同體最好的原則。
盛洪:
…… 你不像儒家了。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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