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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剛作者簡介:柯小剛,男,西歷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號無竟寓,北京大學哲學博士?,F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創(chuàng)建道里書院、同濟復興古典書院,著有《海德格爾與黑格爾時間思想比較研究》《在茲:錯位中的天命發(fā)生》《思想的起興》《道學導論(外篇)》《古典文教的現代新命》《心術與筆法:虞世南筆髓論注及書畫講稿》《生命的默化:當代社會的古典教育》等,編有《儒學與古典學評論(第一輯)》《詩經、詩教與中西古典詩學》等,譯有《黑格爾:之前與之后》《尼各馬可倫理學義疏》等。 |
治氣與教化:《五帝本紀》讀解
作者:柯小剛
來源:豆瓣小組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正月初三日戊辰
耶穌2015年2月21日
本文是根據道里書院網絡讀書會(http://www.douban.com/group/daolisy/ )錄音整理而成。感謝黃晶在文字整理上付出的辛勤勞動。感謝齊義虎、陳明珠、曾維術等所有參與讀書會的朋友給予筆者的啟發(fā)。部分內容發(fā)表于《海南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
從太史公“通古今之變”的歷史書寫以來,華夏史學傳統(tǒng)從來就是融貫古今、鑒古知來的。在這個傳統(tǒng)中,通過歷代史家的卓絕努力,華夏政制和社會形態(tài)雖然經歷過多次巨大的轉型乃至斷裂,但華夏文明始終保持為一個連續(xù)性極強的文明,中國政治和治理經驗始終在改變和豐富自身的同時保持為一個獨具特色的系統(tǒng)。因此,數千年以來,華夏之為華夏,中國之為中國,雖然經歷過無數次認同危機,但始終如一、巍然卓絕?!洞呵铩匪^“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 《春秋公羊傳》禧公四年。],誠有賴于此。
然而,自從中國人未經反思地接受了西方現代性的基礎思想“歷史進步論”以來,中國人非但喪失了理解古代的能力,也喪失了理解現代中國的能力,乃至對于眼下每天都在進行的現實生活都已經喪失了自我理解的能力、自我命名的語言和自我正名的概念。我們不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只是盲目地跟在“國際社會”和“普世價值”后面,做永遠抬不起頭的差等生。
如今,隨著舉世矚目的“中國崛起”,人們已經意識到,這個差等生的形象無法解釋很多正在中國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于是,人們推測,現代中國是怎么回事、他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等等問題,很可能必須從中國自身的長遠歷史出發(fā),才能得到些許理解。其中,《史記》的開篇《五帝本紀》很可能是首先要重新閱讀的文獻,因為這群人從來都是從“炎黃子孫”的稱號找到最初的和共同的自我定位。
一、陰陽:天地生物
《史記·五帝本紀》開篇第一句話中的“成而聰明”在《黃帝內經?上古天真論》的開篇寫做“成而登天”。[ 二者的文獻來源應該都是《大戴禮記》。] 小小一個詞的區(qū)別蘊含的意義并不小??鬃泳帯稌窋嘧詧蛩?,此前“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盡皆芟夷[ 參孔安國古文尚書序。],至于《漢書?藝文志》冠以黃帝之名的書,則多神仙方術一類。而太史公作《五帝本紀》以為《史記》篇首,述黃帝之德,記黃帝之行,不言“登天”,只說“聰明”,豈非孔子刪《書》之遺意?《書》斷堯舜,《史》自黃帝,取舍固不同而其義則一也。何以見得?我們不妨細讀文本。
《本紀》先謂黃帝“生而神靈”:神靈者,非謂“超自然”,而是能感通自然。其次“弱而能言”:“能言”是人之為人的文明出發(fā)點。“幼而徇齊”:“徇齊”如《史記集解》所謂“徇,疾;齊,速也”,相當于孔子說“敏于事而慎于言”之義(《論語·學而》)?!坝锥啐R”是敏于事,“弱而能言”是善于言而慎于言。又“長而敦敏”:敦厚往往不能敏捷,敏捷往往不易敦厚。能把敦厚與敏捷這兩個矛盾的方面結合在一起,所以黃帝能化五方,合和眾善。終于“成而聰明”:回照起初的“生而神靈”。“生而神靈”即《中庸》“天命之謂性”?!吧耢`”之性必須通過人之言行發(fā)明出來,是為“弱而能言、幼而徇齊”,也就是“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成而聰明”是最終成就人之為人的聰明,亦即成大人,“與天地參”,“贊天地之化育”。聰者耳聽天命,明者眼觀天象,天道之成人而人道之齊天也?!渡袝烽_篇贊堯之德“欽明文思安安”,亦此義也。太史公書史,猶遠緒圣人削刪之遺意也。
所謂五帝:帝者,諦也,諦聽天命之謂。[ 參《白虎通》卷一。] 聰明就是能聽能見:能聽天意,能聽民意,能看天象,能觀民風。太史公對于上古先王德性的描寫,不是渲染他有多少超自然的能力,而是寫他如何能看能聽。天子雖受天命而代天牧民,但“天難諶、命靡常”[ 《尚書·咸有一德》],除了隨時諦聽天命,沒有任何一勞永逸的“主權契約”。
聰明是把知識和理性從一開始就是放在核心的位置。但這里的知識是指什么呢?“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蓺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這里的核心是“治五氣,蓺五種”。這是承自神農氏的傳統(tǒng),而神農氏又是從伏羲氏而來。三皇五帝一以貫之的是“一陰一陽之謂道”[ 《易經·系辭傳》]?!耙魂幰魂栔^道”原本含義很簡單,就是有白天有黑夜,就是“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盵 同上。] 晝夜寒暑往來,于是“天地氤氳,萬物化醇”[ 同上。],“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論語·陽貨》],這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這與農作關系最密切,所以“治五氣,蓺五種”成為神農、黃帝、后稷、公劉的主線。所以接下來黃帝做過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是:命太撓作甲子,就是沿用至今的天干地支記年、月、日、時,所謂八字?!渡袝?堯典》任命羲和敬授民時,日出日落,四時稼穡,其義一以貫之,構成中華文明的主脈。黃帝處在中華文明主脈的節(jié)點。這條脈發(fā)源于三皇五帝,中經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下逮秦漢唐宋歷朝歷代,一直到現代中國。這條脈的核心就是陰陽之道。所謂生而神靈、成而聰明,聰明在起初尤其是指明天象、歷法,也就是知陰陽之理。知陰陽就是知道。
黃帝最重要的武功除了統(tǒng)一炎黃,就是禽殺蚩尤。為什么殺蚩尤?根據孔安國的說法,九黎君號蚩尤,隱約可與《國語?楚語》所載“九黎亂德”相關,連成一條線索,一直到堯舜時代的羲和、四岳。這是“師”的巫覡布魅之線,與“君”的聰明理性構成競爭。“師”把知識做了神話的、壟斷的處理,把知識弄成神秘的知識。[ 這叫“天師”。后來有儒家“人師”與“君”結合,才形成中國成熟的政教體系。而同時,“天師”的知識也通過史官制度的完善,乃至后世道教建制的發(fā)展,成為被馴服的布魅知識。] 黃帝殺蚩尤,顓頊平九黎,堯舜流四岳、共工,可能都是這一斗爭的表現。我們可以說它是一條啟蒙之路,但這是一種正確的而不是片面的啟蒙。片面的啟蒙就是西方近現代的那場啟蒙,那場啟蒙為了解決它那個時代的“神人雜擾”問題而導致天人隔絕。而黃帝-顓頊-堯舜啟蒙運動的結果卻是“絕地天通”成為“天人合一”的前提。中國從黃帝堯舜開始,到周公制禮作樂,一直到孔子行教,這個漫長的啟蒙過程是知識的、理性的,但同時并不是祛魅的。絕地天通并沒有導致天人分離,而天人合一并沒有導致神人雜擾,這就是“極高明而道中庸”。反之,則有“智者過之,愚者不及”:智者過之,則神人雜擾;愚者不及,則天人分離?!逗神R史詩》和基督教是神人雜擾的戰(zhàn)爭,現代性是政教分離的俗世,而中國則是“干稱父,坤稱母,予茲渺焉,乃混然中處”的世界。在這里,“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論語·先進》)。仕進有先后,命途有窮通,但君子小人之間、在野在朝之間、學與仕之間一氣貫之,沒有階級斗爭。這根源于天人相通。
所以,華夏先王統(tǒng)治的合法性不在于能行超自然的神跡:那些恰恰是蚩尤、九黎、四岳這些人神巫覡所干的事。華夏政治文明特別浩大、正直的開端在于它是理性的、清明的,同時是虔敬的、德性的?!段宓郾炯o》載顓頊“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 可參《禮記?經解》:“善書教者,疏通知遠而不誣?!盷:這是一種清明的理性,而不是科學的、偏執(zhí)的理性。所謂科學的、偏執(zhí)的理性,就是神人隔絕,完全取消神性的維度,是政教分離,是祛魅,是整個世界不再有神性,不再有魅力。讀《五帝本紀》可聯系到孔子的“丘之禱久矣”:那是一種保有山河大地之神性的聰明。人與天地是可以感而遂通的,但是他不會因通神而賊物(賊物即害物,神跡多屬此類),因通神而亂人事。他不會玩弄神通,用超自然的手段來玩弄大眾。也不會把自然視為表象,致力于尋找表象背后永恒的真實。無論宗教還是哲學,在黃帝的聰明和孔子的中庸智慧面前,都顯得太過偏執(zhí)。
黃帝承伏羲神農,治五氣,藝五種,學在陰陽。而無論老西學新西學,容易耽戀的是超越陰陽時辰的凈土。自古中學化西,關節(jié)在此。西游記第91-92回說唐僧師徒四眾在西方天竺國遇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塵大王之難,而終于在年月日時四值功曹使者的指點和角、斗、奎、井四木禽星的幫助下降服妖魔,說的就是用一陰一陽的時辰之道來馴服超時間的不變凈土幻象。三大王原是“三個犀牛之精,因有天文之象,累年修悟成真”,可比之西方哲人欲以幾何學截斷陰陽之變,超諸塵世之上??既笸趺猓嗽诔疥庩柡钪?,脫離俗世塵垢,貪戀佛國香火,適成魔障。唐僧須經此劫,破此魔障,乃見真性。三大王居東北艮方,逃離時亦走艮方。艮,止也,高也。三大王偏在艮方,正是其偏執(zhí)不變,貪戀高潔之意。故三大王愛吃敬佛香油,假扮佛像竊取供養(yǎng),又有潔癖,常愛香湯凈浴,皆其偏性之情也(紅樓夢中妙玉差似之)。欲超越時間,寒暑不侵,遠離塵世,正是西學魔障之大者。唐之西游取經者已過此關,今之西游問學者何如?
顓頊“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我們讀西方古典政治哲學時,往往面臨一個困難,就是所謂physis(自然)與nomos(禮法)之間的鴻溝問題。一直到西方現代哲學形成價值與事實的分離,乃至政治上形成不可動搖的教條:政教分離。其結果便是整個社會的虛無化、犬儒化、價值相對化,乃至低俗化,同時又激起原教旨主義極端保守派的恐怖主義反動。在這種時代背景中,我們回過頭來讀《五帝本紀》,看看顓頊能給我們什么啟發(fā)。
“治氣以教化”:“治氣”治的是陰陽、四時、五行之氣,這是屬于nature,屬于physis的;而“教化”是教化人,是拿文化、價值、倫理道德、社會理想,拿正義、美德來教化人民,這是屬于culture,nomos,value的??墒窃陬呿溸@里“治氣以教化”:這個“以”通“而”,其義正如孔子所謂“吾道一以貫之”,亦如《春秋公羊傳》開篇“元年春,王正月”的一氣流行。在那里,從天時到人事,乃至草木昆蟲,都是一以貫之的。何謂“王”?“王”字三橫一豎,是貫穿天地人、貫穿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爸螝庖越袒本褪峭醯?,而不是人為地把physis與nomos、政與教、事實與價值割裂開來,使整個現代世界陷入一種深重的危機之中。這就是我們在今天所謂發(fā)達的現代社會還要去讀古史的現實意義。
“依鬼神以制義”:《史記正義》云“天神曰神,人神曰鬼。又云圣人之精氣謂之神,賢人之精氣謂之鬼?!边@可以矯正我們現代漢語中對神和鬼的一些認識。關于鬼神有很多說法,比如《禮記》中提到,人死之后,精氣發(fā)越于上謂之神,形骸歸之于地謂之鬼,所以,神者伸也,鬼者歸也。在我們的祭祀傳統(tǒng)中,有在家廟中敬神主,有掃墓。廟祭是敬神,掃墓則是敬鬼。所以,《中庸》感慨說“鬼神之義大矣哉!”顓頊“依鬼神以制義”要點就在“義”字上。帝嚳“明鬼神而敬事之”,其所明者也是鬼神之義。這個“義”就是人文之義,就是把鬼神納入到人文教化的框架中來。鬼神與人文的關系問題在中國政治文明傳統(tǒng)中,從一開始就有比較協調的處理方式(荷爾德林:“你如何開始,就將如何保持”),即“明鬼神以制義”的方式??鬃右环矫妗安徽Z怪力亂神”,一方面又“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是這一精神的典范。
對于孔子的“祭如在”和“丘之禱久矣”來說,對于顓頊和帝嚳的“依鬼神以制義”來說,托馬斯?阿奎那和安瑟爾謨的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簡直如同兒戲。但是反過來,從西方神學立場出發(fā),他們會覺得從孔子開始,乃至從顓頊、帝嚳開始,甚至從伏羲開始,就在裝模作樣地神道設教或騙人。西方文化非常自詡的一點就是:它的理性化程度達到了祛魅的科學,它信仰的虔敬達到了“正因為不理解所以才相信”的極端程度。它的理性是徹底的理性,它的信仰是極端的信仰。所以,它的理性和信仰打了幾千年,缺乏一個統(tǒng)一的和中庸的東西。它自詡自己的理性和信仰都比你的強。是不是這樣呢?不是這樣。不虔敬的理性那叫工具理性,不理性的信仰那叫意見。西方現代性的世界難道不就是一個工具理性加大眾意見的世界?理性何存?虔敬何在?《中庸》云“不誠無物”,《易傳》云“乾坤毀則無以見易”,《黃帝內經·生氣通天論》說“陰平陽秘,精神乃治;陰陽離絕,精氣乃絕”。生氣就是和氣。文明的生氣就氤氳在貌似相反的東西之間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二、五行:圣人行教
堯命羲和一章取自《尚書·堯典》,其中已有《周禮》雛形。周禮依天象“辨方正位”,羲和已據“日永”、“夜中”、“星鳥”、“星火”來定四時、正四方。周禮“體國經野”,羲和已察四方四時,其民如何:“其民析”、“其民因”、“其民夷易”、“其民燠”;又察風土物候,鳥獸如何:“鳥獸字微”、“鳥獸希革”、“ 鳥獸毛毨 ”、“鳥獸氄毛”。從堯到周公,“設官分職”作為政治安排,無不與天地四時、風土人情、節(jié)氣物候息息相關。王道不只是對人事的安排,而且是對天地之間的人事安排。所以,《春秋》開篇書曰:“元年春,王正月”。對人的不同理解,決定了對何謂政治的不同理解。
從“慎徽五典”(史記作“慎和五典”)開始,古文《尚書》斷開堯典舜典(今文皆屬堯典)。在《五帝本紀》的記述中,舜走向政治領域的起點也在這里。五典就是《周禮》司徒五教: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以五教來化民,叫做五典。這是堯舜以來,華夏文明對政治的基本理解,即政治作為一種教化,作為一種風俗倫理的培育,也就是孟子所謂善推擴之意,就是能齊自己的家,還能帶動家家之父能義,家家之母能慈,家家之兄能友,家家之弟能恭,家家之子能孝。于是“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大學》)。舜以孝行舉于草野,而終有天下,齊家以至于治國平天下之典范也。所以,《五帝本紀》對舜的記述多次重復寫到舜的家庭狀況:
虞舜者,名曰重華。重華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橋牛,橋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窮蟬,窮蟬父曰帝顓頊,顓頊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從窮蟬以至帝舜,皆微為庶人。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愛后妻子,常欲殺舜,舜避逃;及有小過,則受罪。順事父及后母與弟,日以篤謹,匪有解。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于負夏。舜父瞽叟頑,母嚚,弟象傲,皆欲殺舜。舜順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殺,不可得;即求,常在側。
舜年二十以孝聞。三十而帝堯問可用者,四岳咸薦虞舜,曰可。于是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舜居媯汭,內行彌謹。堯二女不敢以貴驕事舜親戚,甚有婦道。堯九男皆益篤。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堯乃賜舜絺衣,與琴,為筑倉廩,予牛羊。瞽叟尚復欲殺之,使舜上涂廩,瞽叟從下縱火焚廩。舜乃以兩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舜從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為已死。象曰“本謀者象?!毕笈c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堯二女,與琴,象取之。牛羊倉廩予父母。”象乃止舜宮居,鼓其琴。舜往見之。象鄂不懌,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爾其庶矣!”舜復事瞽叟愛弟彌謹。于是堯乃試舜五典百官,皆治。
舜德如何?我們不妨回顧一下黃帝的“生而神靈、成而聰明”和堯的“聰明文思安安”,把他們和舜做一個比較?!坝菟凑?,名曰重華。”重華,一種解釋是說“華謂文德也,言其光文重合于堯”(古文尚書孔傳),另一種解釋是說舜“目重瞳子,故曰重華”(《史記正義》):他的瞳子是雙重的,似乎暗示他有雙重的明德,可以看到更多的東西。我們不知道,在太史公的筆法里,這是不是暗示圣人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我們來看有關他身世的敘述:這個家世起自黃帝之子昌意,高峰是五帝之一的顓頊,然后從窮蟬開始衰落,到舜父瞽叟嚚頑不化,降到谷底。在這七世變遷中,這個家族的命運有窮有通,有貴有賤,在天地大化流行中載浮載沉。我們一般人容易惑于這種浮沉變遷,為之歌哭,因之怨尤。而面對先祖的圣明賢達和父頑母嚚的現狀,舜為什么可以安之若素?是不是一雙重華的瞳子可以看到:在這浮沉變幻的人世中發(fā)生的窮通貴賤,原不過是一氣流行?跟“重華”相對的正好是“瞽叟”。對“瞽叟”的解釋,一說是瞎子,看不見;一說是眼睛沒瞎,但有眼無珠,就好像看不見東西似的,不能識別善惡美丑、賢與不肖。無論哪種解釋,都跟舜之為“重華”形成了一種對比。這種對比是意味深長的,尤其當我們考慮到瞽叟之子、重華之弟的名字竟然叫做“象”的時候?!跋蟆钡漠a生必須是在明暗交會的地方。象后來被舜封在西南地方,屬坤的陰暗之域。象可能并不是一個完全昏庸的地方諸侯。出人意外的是,在后世史書中,象在西南民俗崇拜中的影響若隱若現。
對這種幾乎是難以想象的惡劣家庭環(huán)境,舜為什么可以安之若素,略無怨恨?他的親生父親、繼母和弟弟每天都在設計害他,乃至要殺之而后快。他一方面是不怨恨,孝順父母,關愛弟弟;另一方面,他又不是逆來順受,如曾參一般愚孝。舜之孝行如流,小仗受之,大仗則走:“瞽叟愛后妻子,常欲殺舜,舜避逃;及有小過,則受罪”,“欲殺,不可得;即求,常在側”。那么,是不是這樣一個有著重華之眼的圣人,他其實能看到宇宙大化之流:能看到天地一氣流行,看到人世一氣流行,他才可以如此灑脫、如此通達呢?才可以既不怨恨又不完全逃避呢?這豈不就是“知道”嗎?
一氣流行的運化又可以具體分疏為五行或大氣的五種流行態(tài)勢:升曰木,降曰金,聚曰水,散曰火,升降聚散之中行曰土。在太史公對大舜生平的書法中,我們似乎可以讀到五行的消息。首先是“耕歷山”:耕作是培育莊稼,與草木打交道。木德曰仁。舜耕歷山,木氣仁德流行無礙。接下來“漁雷澤”:與水打交道。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漁雷澤是跟水行之氣打交道。接下來“陶河濱”:跟土打交道,土氣流行無礙。我們看到,正因為舜能充分地暢通木氣,所以他“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木氣之化流行于民間,所以人民相親互讓,不再爭奪土地。[ 后世文王弭虞芮之爭,不假獄訟,亦由木德仁教之行也。]“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水氣流行無礙,故水畔之民能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窳”就是病,就是器具的空乏。土氣流行無礙,所以民生器用皆不空乏。他可以看到所有氣息的流行,解開氣息的郁結,疏通流行的孔道,所以他對人世的命途窮通、貧富貴賤都能超然視之、安然處之,對各種爭訟、各種糾結不通的東西都能紛然解之、疏而通之。
接下來“作什器于壽丘”:什器指各種各樣的生產、生活中使用的小器具,如菜刀、鋤頭、剪刀等等。這些東西要經過火才能做出來。我們知道在希臘神話中,作這些器具的赫淮斯托斯也是火神。在奇門遁甲中,這類小物什對應十二天干中的“丁”。丁屬火,是陰火?!白魇财饔趬矍稹睂嶋H上就是與火打交道,以使火氣流行無礙。舜作什器,以疏通暢達火氣流行之人、火氣流行之事。最后“就時于負夏”:“就時”就是貨值射利,就是甲地的某種東西物價低,他就跑到甲地買進,而乙地的這種東西物價高,他就乘著這個時機,及時跑到乙地賣出,從中盈利?!柏撓摹笔莻€地方,就是到負夏這個地方來“投機倒把”,利用時機和差價來射利。顯然,這是與金打交道,是搞經濟,做生意。這是商品流通,貨值生利,金氣流行無礙。
這個人做過農民,做過漁民,又做過手工藝人(其中還特別分成兩件事:作陶器和什器),最后還做過商人,剛好是五件事。根據上面的分析,我們發(fā)現這五件事分別與木、水、土、火、金對應,正好是五行??赡苡腥擞X得這種解讀太穿鑿。但如果你考慮到司馬家族的家學淵源,就不會大驚小怪。讀《太史公自序》,我們知道他是四岳之后,是天官家族。天官的看家本領便是陰陽、歷算、易經、術數。讀三家《詩》,我們知道史家學《詩》都是學《齊詩》,因為《齊詩》是陰陽家一路的,是用易經象數和陰陽五行思想來解《詩經》。這個傳統(tǒng)承自伏羲、黃帝,是華夏文明正脈,并不詭異。只是現代人囿于科學禁錮,思想封閉,少見多怪而已。
三、三才:王者建國
在上文所引關于舜的幾章敘述里,我們注意到太史公對大舜家世和孝行的記述是多有重復的,雖然每章變換角度、詳略不等。以太史公繼承春秋筆法之志,讀者似宜盡心其中大義。[ 在讀書會上,此問題由曾維術、陳明珠提出,特此致謝。] 有文獻學解釋傾向的讀者,可能會解釋說,這是因為它們抄自不同文獻來源。這種解釋可能是對的,但肯定是不夠的。因為,即使抄自不同文獻來源,材料的排序也是值得思考的?!妒酚洝肥巧钏际鞈]的作品,不是有待整理的資料匯編。
我們看到,第一章敘述的是舜的一個完整世系的結構,第二章是非常概括的講了他的父母兄弟、家庭的情況,這就像鏡頭從遠拉到近,是直接順承了前面對世系的追溯。世系追溯是從時間上講,而接下來從“舜,冀州之人也”開始轉到空間的敘述。世系追溯的背景是天道,因為人生于父母,父母生于祖先,祭祀便有報本反始、敬天法祖之義,所以《孝經》所謂“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通于《中庸》所謂“贊天地之化育”。接下來講五件事對應五個地方:“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于負夏”。這些地方其實都很重要。譬如壽丘是魯東門之北,是黃帝出生的地方,離孔子出生的地方也不遠。在這些涉及各種地方的空間敘述之后,又回頭講到他的家族世系,但這次又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的。前面敘述家世,講了家庭的困境,以及在困境中尚能篤孝。接下來敘述地方,輾轉東南西北做四方事業(yè),與金木水火土五行人事打交道。這時候,他的孝行就不只是被動地承自天命的德性了,而是風行地上的修道之謂教了。[ 《易象傳》:“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
所以,再接下來一章,當第三次敘述舜的家庭時,就以“舜年二十以孝聞”起首,直接點出舜的立身之本:孝德。這次重述將是一個綜合,同時從時間和空間角度,從天和地一起來講了。而能合天地的是一個人,所以句子的起首是他的名字(一說為謚號)?!八茨甓孕⒙?,三十而帝堯問可用者”,敘述時間上的成長。接下來敘述他的家庭情況,“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舜居媯汭,內行彌謹。”接下來又轉到地方,敘述他在大地上行教化的效果:“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碑斣俅螖⑹鏊丛谶@些不同的地方做這些不同事業(yè)的時候,就不只是從個人經歷的角度歷數一個人出生的地方和工作過的地方,而是從一個政教的角度,講一個潛在的王者如何走遍大地、教化人民。所以,毫不奇怪的是,這一段敘述的結語是一個縮小版的天下往歸之象:“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只有把天道的時間流行和地道的風行教化結合在一起,才有人事的成聚、成邑、成都。這便是通天地人三才曰王、天下往歸曰王的意思。
“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這里暗含建國之意。建國肯定是時間和空間都有的,天地人兼?zhèn)涞氖聵I(yè)。《周禮》開篇每曰“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乃立某官”云云:“辯方正位”是根據天象來定的,也包含一個敬授民時的歷法問題;“體國經野”是空間上的規(guī)劃;“設官分職”是人事的安排。天地人通,乃有王者之建國。到這一步,似乎距離起手的“以孝聞”已經很遠了。然而,如果我們溫習《孝經·三才章》,讀孔子說孝之大亦從天地人立論[ 《孝經·三才章》:“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盷,我們就知道,太史公筆下的舜之孝道并不是簡單的順從父母之類的意思,而是有著更加深遠宏闊的政教維度。這個維度在一個以孝行為本的王者身上,原是與“身體發(fā)膚”之細與事親之切一以貫之的。與常人不同的是,舜于孝道之始(“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就面臨著非同尋常的困難:為了保存身體性命這個“父母之遺體”,他恰恰要躲避父母的謀害。一個在孝道之始就遭遇巨大困難的人竟然可以最終達到孝道之大(通三才,“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保?,所以這個人成為孝行的永恒典范,激勵著一代又一代好學君子。故孟子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 《孟子·滕文公上》]
接下來“堯乃賜舜絺衣,與琴,為筑倉廩,予牛羊”:倉廩和牛羊,一個是莊稼,一個是牲畜,是兩種能讓人活下去基本食物類型。然后是禮樂:絺衣是禮,琴是樂。既有糧食,又有禮樂。當然這個粢盛和牛羊也是祭祀可用的,也是禮樂的因素。在此之后,又敘述了一遍他的家庭狀況,以及他在這樣一個困難的家庭環(huán)境中如何維持他的極為艱難的孝道。這次敘述的時候,講了兩個具體的事情:一個是登高,一個是下地。登高是“使舜上涂廩,瞽叟從下縱火焚廩。舜乃以兩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這蘊含著什幺意思呢?你準備做天子了,或者是做普通的公卿大夫,你能上,你能下嗎?一個能下的人才能上。舜是能上能下。他上去了,瞽叟和象想燒死他,讓他不能下來,他想辦法下來了,得不死。好,你能下,又能下到多深?“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舜從匿空出,去”:舜能主動地深入洞穴,又能自如地走出洞穴。能通天地人三才,才能上下自如?!对姟吩啤拔耐踮旖担诘圩笥摇盵 《詩經·大雅·文王》],《易》曰“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易經·泰卦·彖傳》],此之謂也。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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