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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弘道政學周刊：儒家憲制論與“政治儒學”再思

作者：姚中秋

來源：弘道書院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九月廿二日癸未

             耶穌2015年11月3日

非常感謝甘老師，也感謝北大法學院博雅公法論壇給弘道書院提供這樣一個平臺，讓我們今天和大家一起就我們寫作、編輯的一本書做一個討論，這本書的名字是《儒家與憲政論集》。它是我們2013年召開的一次學術(shù)討論會的論文集，加上我和任老師在此前后所寫的幾篇集中討論儒家與憲政的專題性論文，匯編成一本書。出版還經(jīng)過了一定周折，但總算能出版。今天很榮幸把我們的基本想法匯報一下，請各位批評。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到最近童之偉老師發(fā)表的一篇論文，介紹最近這幾年主要的憲政學說。我很關(guān)心，打開看了，哎喲，怎么沒有提我們?nèi)寮覒椪?？他講到了“泛憲派”和“社憲派”。我覺得比較吃驚的原因是，在這之前也有一些關(guān)于當代中國憲政思想的梳理，里面總是列舉我們?nèi)寮覒椪?、儒教憲政，我們在思想上的努力在學術(shù)界、公眾中逐漸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起碼有一定的存在感。

問題就從這兒開始，為什么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憲政學說之后，我們還要提出儒家憲政，或者儒教憲政？當然，儒家憲政與儒教憲政之間也有很大區(qū)別，就像社會主義憲政派和憲政社會主義派之間有很大區(qū)別一樣。但我們有共同的地方，因為我們都共享一個字，“儒”。為什么要提出這樣一個理論構(gòu)想，并愿意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們有一些思考，下面，我非常簡單的略做一點匯報。

我首先要說明的是，儒家憲政的主張和儒教憲政以及各種各樣其他憲政理論最大的一個區(qū)別，到今天為止是可以看到的，我們對于憲制具體的架構(gòu)，比如說政體問題，并沒有提出具體的方案。下一步會不會提出方案？起碼我自己還沒有這個打算。這是儒家憲政和現(xiàn)在很盛行的幾種憲政理論的一個很大差別。

當然，這樣的理論結(jié)構(gòu)，起碼到現(xiàn)在為止，是我們有意選擇的結(jié)果。用意何在？我想，我們提出儒家憲政這樣的一個理論框架、研究綱領(lǐng)，也許并不在于，給現(xiàn)在已非常紛繁復(fù)雜的憲制改革方案倉庫中，再增加一個方案。我認為，我們主要的宗旨，我概括一下，是表達一個呼吁、也表達一個期望，并愿意把儒家思考社會治理問題的一些獨特路徑貢獻出來，與大家共享。

這個呼吁是什么？只要看一下童之偉先生的論文，看一下現(xiàn)在大量關(guān)于憲政的討論，關(guān)于政治體制改革的討論，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個最大的問題：缺乏一個文明的視野、文明的自覺，大家把全部注意力用于設(shè)計優(yōu)良政體，當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看法，但理論上的空白點卻是共同的。

不妨問一個問題，你們所設(shè)想的這個政體的根基是什么？當然，對此，大家有很多討論，比如關(guān)于普世價值的討論，但是，這個普世價值的根基又何在？

我們提出“儒家憲政”命題和研究綱領(lǐng)，是想表達一個呼吁，呼吁我們有一個憲政的文明自覺、有一個社會治理模式的文明自覺，也就是呼吁憲政的思考者以及大大小小的現(xiàn)實的、潛在的憲制構(gòu)建者，能夠有意識地在文明框架中思考我們優(yōu)良治理的路徑，構(gòu)建憲制的各種各樣的制度，不管是司法制度、中央與地方關(guān)系的制度、中央政府的各個部門之間的架構(gòu)。

我認為，這一點本來應(yīng)該是常識，但是，中國人在過去一百多年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反常識的，我們有一種非常強烈地“去文明化”傾向，在各種各樣關(guān)于政治、關(guān)于社會治理的討論中，都能看到這種傾向。

我想，這里有一個特別有意思而致命的自我矛盾，尤其是經(jīng)歷文化大革命以后，思想界都呼吁告別革命，檢討中國20世紀的歷史，大家覺得，激進化給國家造成了很大損害，所以大家羨慕英國式的制度變革之路。我剛拿到田飛龍博士翻譯的這本《伯克傳》，保守主義的思想是大家特別向往的。

可是，就是我們特別向往保守主義的朋友，談到中國問題，無一例外都是激進主義，這個激進不僅是政治上的，而且是文化上的。他們提出的這些想法，他們背后的思考方式，其實跟他們批評的20世紀上半期的那些激進主義者，沒有任何區(qū)別，比如說，這里面對于中國文明無端的怨恨，以憲政摧毀中國文明、全盤改造中國文明的抱負，而這些，當初就是中國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那么，今天你要干什么？

今天很多人談?wù)撟杂蓱椪?、民主憲政、社會主義憲政，其心靈深處仍然是以憲政替換中國的文明。我認為這是非常危險的?；谌绱诵膽B(tài)的憲政思考，在我看來，最好的結(jié)局是無效。

不管是從哪個方向來思考憲政，我們都需要對自身的文明有一個同情的理解，并且能夠自覺地進入到文明中，以憲政來扶助文明的成長，而不是把我們所追求的所謂的優(yōu)良政體置于文明之上，以局外人身份設(shè)計憲政的各種制度。我們提出儒家憲政，要旨就在這兒，就是發(fā)出一個呼吁，希望我們在從事憲政的思考、從事憲政制度設(shè)計時，有一個文明的自覺。

這就是我們特別突出“儒家”這個詞的含義。因為，儒家在過去兩千多年終塑造了中國文明，今天的中國就是儒家中國，我們思考憲政、構(gòu)建憲政制度，只能從這個地方出發(fā)。

大家肯定會說，以前的制度有各種不好，有各種各樣的缺陷，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去改進，我們可以去損、去益，我們可以去學習、去創(chuàng)造，這個都沒有問題。但是，我們要知道，自己從哪兒開始，我們在什么地方。我們是在中國文明之內(nèi)的，我想，我們不應(yīng)該有站在局外人的那種心態(tài)，要么站在歷史的盡頭，要么站在文明之上來思考憲政的心態(tài)。這是我們提出儒家憲政一個主要考慮。

第二點，我們提出儒家憲政，是想表達一個期望。當然聽起來，這個期望會比較驕傲，也即，我們不僅透過在文明框架中的思考構(gòu)造一個憲制，我相信，這樣的一個憲制是可以對人類尋找更優(yōu)良的治理有所貢獻的。有如此貢獻的前提是，我們在思考以及構(gòu)建憲政的時候，有一個世界歷史之主體民族的角色自覺。

這聽起來像說大話，但我們回顧一下自己的歷史，其實這只是一個很平實的事實描述和表達，有這樣一個自覺的含義是什么？我提出這樣一個自覺的含義是，我們必須進行憲政的創(chuàng)造，不管是從思想上、還是從制度上，都要進行創(chuàng)造。簡單地說，我們不能甘做于小學生，在過去的一百多年中，中國的精英基本上都是甘做一個小學生。

最近，我看到政法大學的舒國瀅先生在一個活動中的發(fā)言：“我們中國的法學界在過去一百年犯的一個錯誤是，沒有虛心學習西方的法學?！币艺f，這就對了。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炎约旱箍?，去照抄西學的法學？我認為，中國法學在過去一百年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把自己倒空了，試圖用西方法學填補中國。依據(jù)這樣的法學所制作的法律，其實沒有用。我們要讓法律有用，怎么辦？我們必須在文明的基礎(chǔ)上進行創(chuàng)造。當然，這個創(chuàng)造也可以說它是一個再創(chuàng)造，我們要學習西方的理論，吸收、消化、再創(chuàng)造。

這是我剛才講的世界歷史的主體民族自覺的一個指向，我們不能偷懶，我覺得中國的精英在過去一個多世紀以來都是偷懶，我們反復(fù)要求自己，踏踏實實做一個小學生，好好抄別人的作業(yè)。這其實就是偷懶，我們沒有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究竟我們從中國的歷史中可以怎樣向前走，我們在向前走的過程中，他人的知識和經(jīng)驗對于我們有什么樣的意義，我們對它們進行選擇、進行權(quán)衡、進行再創(chuàng)造。

但我們沒有，我們在學習、消化之后進行再創(chuàng)造，由此導致一系列問題，比如說思想上的貧乏。在幾乎所有學科，我們已經(jīng)學習了一百多年，但迄今為止，沒有看到有任何一個中國人對其做出過認真、深入的論述，發(fā)展出系統(tǒng)的理論，沒有。大家都在做宣傳，中國一流的精英其實都是在做宣傳，宣傳了一百多年了。問題是，宣傳有沒有可能構(gòu)建出良好的制度？從這樣的宣傳，能不能通向良好的制度？我自己覺得，不能。即便一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談戀愛，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背幾個關(guān)于戀愛教條就可以解決問題，必須要在情景中不斷學習和創(chuàng)造，更何況是立憲？

憲政是人類所能設(shè)想的最復(fù)雜的一套制度，絕不像胡適先生所講的，是幼兒園政治，如果是這樣的話，人類的歷史早就已經(jīng)終結(jié)了。憲政是高度復(fù)雜的，那我們就需要以復(fù)雜的態(tài)度對待它，我們就必須進行再創(chuàng)造。別人的再好，對我們來說只有啟發(fā)意義和借鑒意義而已。就好像，別人的孩子學習再好，人家考上清華，對我有什么用？只不過是給我啟示了教育的方法而已，但最終，我還是要用自己的心教育自己的孩子，要立足于自己的孩子，要因材施教，孩子才能有所成就。所以，創(chuàng)造，獨立自主的思想創(chuàng)造和制度創(chuàng)造，是我們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我們要讓這個國家變好，我們就不能只做別人的小學生，我們要做自己的主人。

我認為，我這個表達絕不是說驕傲，而是真正的謙卑，我要立定我自己的主體性。只有這樣，我才知道我究竟要學什么，我怎么去學，哪些東西對我是有用的，哪些東西根本不用學。只有這樣，我才會廣泛地學，不是只抄一個美國聯(lián)邦憲法即可，我可以把各國憲法擺在一起進行研究，有所權(quán)衡、有所取舍。這就是創(chuàng)造，我想，我們今天肯定不是拿一張白紙畫畫。

我要表達的意思，其實就是孔子的創(chuàng)制立法之道，就是廣泛學習，然后進行再創(chuàng)造。當然，這就回到我剛才說的第一點，我們需要站在我們自己文明的主體上學習和創(chuàng)造。我想，這就是我們提出“儒家憲政”這個研究綱領(lǐng)的主要想法。

我相信，從各個不同路徑從事憲法思考、憲政設(shè)計的學派，如果多多少少都能有這樣的想法，我們就有了一個對話的文明平臺。我覺得，這一點，對于立憲演進非常重要。大家都注意到了，今天中國社會存在日益嚴重的意識形態(tài)撕裂。根本原因就在于，這些意識形態(tài)在很大程度是脫離我們的文明而展開的，它們是虛浮的，遠離大地，但人人又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掌握真理。人們對自己的文明普遍缺乏同情心，相互之間也就沒有同情心，沒有共同的價值和話語。

于是，我們隨處看到理論上、政治上相互的怨恨和敵意。如何讓大家共同坐在一起，不管你主張的是什么樣的憲政以及社會治理模式的設(shè)計，大家都可以坐在一起討論？我想，也許，大家都有一個文明的、文化的自覺，會促使大家坐下來，對話、討論。因為，這個共同的關(guān)切，會給我們一個共同的精神紐帶。如果我們要讓中國變好就需要這樣一個共同的精神紐帶。否則，一切免談，甚至更糟。

注：轉(zhuǎn)引自：《中國法律評論》微信公眾號2015年11月1日。

作者簡介：姚中秋，北京航天航空大學高研院教授，弘道書院院長。

 責任編輯：雅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