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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嬰國》批判：門外寒蟲不堪聽

作者：余東海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中國文化基金會”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二月二十日癸卯

           耶穌2017年3月17日

一

武志紅書《巨嬰國》，紅極一時，因為被下架而越發(fā)的紅了。作者將中國人和中國的絕大多數(shù)的問題，歸結(jié)于一個基本事實——大多數(shù)成年人心理上是嬰兒。巨嬰，即生理上長大了，心理和精神狀態(tài)仍然停留在嬰兒階段。

作者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呈現(xiàn)和分析了巨嬰的全能自戀心理及其深層心理機(jī)制：集體主義和愚孝，進(jìn)而把矛頭指向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文化，認(rèn)為是中國文化催生了中國好人、控制狂、被迫害妄想、無助感、不安全感、躁狂抑郁等一系列當(dāng)下普遍存在的心理問題。

作者指出的諸多中國人的問題即國民病狀，確實不同程度的存在，可惜與柏楊、魯迅一樣找錯了病因，開錯了藥方。作者不知道，巨嬰病的普遍化，恰是否棄儒家文化的結(jié)果，而儒家恰是療治巨嬰病的最重要、最有效的大藥。

首先，所謂的巨嬰全能自戀心理，包括中國好人、控制狂、被迫害妄想、無助感、不安全感、躁狂抑郁等等，都是心理、精神、人格失常和反常的表現(xiàn)，都屬于小人心態(tài)和心理。儒學(xué)作為最好的人格主義哲學(xué)，最能培養(yǎng)君子人格，最能對治諸如此類的病態(tài)和變態(tài)。

其次，中國文化不僅不集體主義不愚孝，而且反對之，認(rèn)為集體不能本位化、主體化也就是主義化。集體主義非正義，愚孝非孝。

二

作者強(qiáng)烈反對孝道，認(rèn)為《孝道是人性的逆襲》，充滿了對孝道的歪解妄論。作者在《孝就是順》一章開頭寫道：

“孝道，不是孝順。孝順，是被后人給曲解了。但孝的本義就是順?！靶ⅰ弊植痖_來，上面是“老”，下面是“子”，字源的意思是“子承老”，“子”要承“老”的意志。這個字，講的是“老”和“子”共生在一起。但除了6個月前的共生屬正常外，以后的共生都是病態(tài)共生，而我們一直以來都是病態(tài)共生。

本來，母嬰共同體的共生，是母親要順著嬰兒的意志，因為嬰兒沒有能力解決他自己的需求，而在中國式的親子共生中，是要孩子順著父母的意志。所以說，孝道是人性的逆轉(zhuǎn)。

孝道的根本，即，成年人都是巨嬰，得找人共生，還有強(qiáng)烈的全能自戀，希望有人按照自己的意愿來運(yùn)轉(zhuǎn)。孩子向父母磕頭，這意味著，孩子不能有人格尊嚴(yán)，而這也構(gòu)成了中國社會的基本圖景——強(qiáng)者打弱者耳光，而弱者向強(qiáng)者磕頭。從這個視角看，當(dāng)我們把孩子孝順父母視為必需的道德后，也意味著，我們將關(guān)系的不平等視為了必然，它是所有不平等關(guān)系的源頭?！?/p>

全是妄言妄論。

孝的本義不是順，本義有效仿、傳承之意?！墩f文解字》解釋篆體孝字云：“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薄抖Y記·祭統(tǒng)》說：“孝，從爻從子。效也，子承爻也，善事父母也。順於道，順天之經(jīng)；循於倫，循地之義?！?/p>

關(guān)于孝道，儒家自有原則和各種具體規(guī)范，四書五經(jīng)都有闡說，《孝經(jīng)》又最為集中。孝道講順，但不唯順。對于唯父母之命是從的所謂孝，《孝經(jīng)》就有嚴(yán)厲批判：

曾子曰：“若夫慈愛恭敬，安親揚(yáng)名，則聞命矣。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

子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昔者天子有諍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諍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諍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諍友，則身不離于令名；父有諍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dāng)不義，則子不可以不諍于父，臣不可以不諍于君；故當(dāng)不義，則諍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孝經(jīng)諫諍章》）

孔子在此明確指出，“從父之令”非孝。這段話也說明，儒家對任何人都要忠心相待，對君主、諸侯、卿大夫、朋友和父親，都要盡諫諍之責(zé)，諫諍是盡忠的一大表現(xiàn)。朱熹《集注》引蘇氏說：“愛而勿勞，禽犢之愛也；忠而勿誨，婦寺之忠也。愛而知勞之，則其為愛也深矣；忠而知誨之，則其為忠也大矣?！?/p>

這樣的忠孝，正體現(xiàn)了思想的自由和人格的尊嚴(yán)，正如作者所說：“一顆獨(dú)立的靈魂，比什么都重要。這樣的靈魂，才可以入道，才有資格臣服。這個臣服，不是臣服于某人，如父母或君主，而是臣服于道?！比寮抑矣趪液途?，孝于父母，歸根結(jié)底就是“臣服于道”。反掉儒家中道和孝道，還奢談什么入道和臣服于道？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作者先曲解孝道，再無限上綱，將孩子的盡孝和向父母磕頭，“意味”成人格尊嚴(yán)的取締、不平等的起源，并等同于“強(qiáng)者打弱者耳光，而弱者向強(qiáng)者磕頭”。門外談孝，一派胡言。

作者反對孝道文化，當(dāng)然不是反對大家對父母好?？墒?，反掉了孝道，不知“道”，不懂得如何盡孝，即使對父母好，也非常有限，甚至自以為好，自以為孝，其實大不孝。

《孝經(jīng)紀(jì)孝行》指出：“事親者，居上不驕，為下不亂，在丑不爭。居上而驕則亡，為下而亂則刑，在丑而爭則兵。三者不除，雖日用三牲之養(yǎng)，猶為不孝也?！鄙砭痈呶欢或湙M，身在下層而不作亂，在民眾中不爭斗。這才是事親之道。否則，即使對天天用牛羊豬三牲肉食奉養(yǎng)父母，也是不孝之人。

孝敬孝敬，關(guān)鍵在敬?！墩撜Z》記載：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為政篇》）人對于犬馬也能飼養(yǎng)，對寵物也能愛護(hù)，但不會講禮儀，不會敬重它們。如果對父母能供養(yǎng)但不尊敬，與養(yǎng)犬馬無異?！抖Y記坊記篇》曰：“子云：小人皆能養(yǎng)其親，君子不敬，何以辨？”孟子曰：“食而不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倍颊f明尊敬的重要。

現(xiàn)代社會，對父母無禮不敬、忤逆不孝現(xiàn)象層出不窮，很多子女連供養(yǎng)都談不上，遑論尊敬。

儒家強(qiáng)調(diào)“父父子子”，意謂父親要有父親的樣子，兒子要有兒子的樣子?！兑捉?jīng)家人卦》彖曰：“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yán)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爆F(xiàn)代中國大量家庭和社會問題，就是家道不正造成的，就源于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夫不夫婦不婦、男不男女不女！

三

作者在《孝道是人性的逆襲》一節(jié)中寫道：

“很有趣的是，中國文化一向被貼上男權(quán)的標(biāo)簽，但我覺得更多的是母系的文化。很多東西都是為了維護(hù)母親的，孝道的核心就是捍衛(wèi)母親，《二十四孝》中強(qiáng)調(diào)的是對母親的孝，而對父親的孝，不是主流。對父親是忠，對母親忠和孝都要有。我們的文化都是圍繞著怎樣做一個好嬰兒，并且找一個好媽?！?/p>

殊不知，重母不重父，也是不正常、非儒家的。

儒家尊母更尊父，強(qiáng)調(diào)夫為婦綱，父為子綱。對于父親和丈夫，“三綱”是地位的肯定，更是道德的要求。父為子綱，兒女犯罪，父母要負(fù)主要責(zé)任；夫為妻綱，妻子貪賄，丈夫要負(fù)主要責(zé)任。這是家庭、社會秩序之常，與天地自然秩序是一致的?！兑捉?jīng)系辭》開宗明義：“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印！?/p>

《易經(jīng)》乾坤兩卦象辭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蹦腥藨?yīng)該學(xué)習(xí)天道，尊嚴(yán)高貴，自尊自重，自強(qiáng)不息；女性應(yīng)具有坤德，謙卑遜順，順承天道，厚德載物。

《坤文言》說：“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边@是闡釋坤卦六三爻辭，說明陰順承陽的道理。有內(nèi)美而含之，有能力而輔之，有功而不敢成，不居功，所以能善始善終?！吨芤渍x》解釋：“地道卑柔，無敢先唱成物，必待陽始先唱，而后代陽有終也?！?/p>

注意，天地男女的尊卑不是絕對的，就像乾坤的陰陽剛?cè)釀屿o不是絕對的一樣。天行健，天道健動，但動中有靜，有“無思無為，寂然不動”的特征，動靜合一；地道則靜中有動，柔而能剛，《文言》說：“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云。同樣，尊者必能謙卑，卑者必有尊嚴(yán)，尊卑相反相成。

所以，君子無不敬，自然也尊重妻子和孩子?！犊鬃蛹艺Z》說：

“昔三代明王之必敬妻子也，蓋有道焉。妻也者，親之主也；子也者，親之后也；敢不敬與？是故君子無不敬也。敬也者，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支也，敢不敬與？不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也；傷其本，則支從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君修此三者，則大化愾于天下?！保ā度簳我罚?/p>

但這種尊重，不能喪失夫和父的主體性，更不能乾坤顛倒，牝雞司晨。《尚書·牧誓》把“惟婦言是用”視為紂王之一罪。武王說：“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币庵^母雞在清晨打鳴，家庭就要破敗，比喻女性掌權(quán)，陰陽顛倒，會導(dǎo)致家破國亡。這句話在周武王時就是古人之言，可見流傳之久。

目前中國家庭普遍有母無父、父親邊緣化的反?，F(xiàn)象，正是反儒的后遺癥之一。這種情況，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也曾出現(xiàn)。王夫之曾經(jīng)指出：

“天子化于母黨而天下淪，周平王也；諸侯化于母黨而國日衰，魯莊公也；士庶人化于母黨而家以圮，凡今之人也。故曰知母而不知父者，禽獸也，又況從妻黨以墜家法者乎？”（《船山遺書》）

王夫之斥“知母而不知父”為禽獸，“從妻黨以墜家法者”更是禽獸不如。春秋禮崩樂壞，但朝野都存在禮樂的碎片，而今則是學(xué)絕道喪，這種禽獸不如的家庭反常，比春秋時期又嚴(yán)重得多了。

有必要重申：“二十四孝”故事有正常，多反常，非儒家也。其故事來源，有劉向的《孝子傳》，有古代神怪小說，還有佛教故事改編。如郭巨埋兒、臥冰求鯉出自干寶的《搜神記》，前者反常情，后者反常識，都違反儒家精神；鹿乳奉親故事，史籍沒有記載，《佛說睒子經(jīng)》《六度集經(jīng)》則有，主人公不同而已。

“埋兒奉母”的故事最邪。因擔(dān)心三歲之子“分母之食”，居然要?dú)⒆樱`常情，悖倫理，反孝道，莫此為甚。他們沒想到，母親得知孫子被埋，會傷心死。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孟子言“無后為大”?？v然母親不傷心，奈列祖列宗何？奈天理人倫何？殺子比一般殺人更違天悖理。關(guān)此，東海曾有專文批判，茲不贅。

四

在《都在找媽：中國文化的實質(zhì)》一章中，作者寫道：

“在傳統(tǒng)文化和集體主義的雙重壓制下，中國人多被抹殺了個體性，個人往往依傍于一個共同體結(jié)構(gòu)，如家庭結(jié)構(gòu)或社會結(jié)構(gòu)，而這會形成你我不分的共生關(guān)系。在古代，個體性不被強(qiáng)調(diào)，雖然我們講修行，但修行的一個訣竅是，主動抹殺自己的個體性。在現(xiàn)代中國，我們也融入到了全球化的洪流中，自然而然地，開始強(qiáng)調(diào)個性化與自由，但是，集體主義仍是我們的文化基因，而這個基因，尚未被深刻地分析?！?/p>

西方現(xiàn)代文化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chǔ)上，并不意味著集體主義就是“我們的文化基因”。仁本主義才是我們的文化基因。民胞物與，仁愛無疆，故儒家愛族愛國，胸懷天下；以仁為本，愛有差等，故又反對天下主義、國家主義和任何性質(zhì)的集體主義。

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痹谌寮艺涡蛄兄?，國在天下之前，家之國之前，身又在家之前。身，人也；人，仁也。仁才是最大的本。仁也是人格的核心。西方文化側(cè)重于個體，為個人主義哲學(xué)；中國文化側(cè)重于人格，為人格主義哲學(xué)，追求的正是“完善的個人”的目標(biāo)。孔子的一生，從“十五有志于學(xué)”到“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是不斷提升、完善自己的過程。

儒佛道都講修行，所修的分別是仁心、佛心、道心，無不超越個體而又立足于個體。注意，是超越，不是“抹殺”。

至于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都不好。不過，比較而言，集體主義更壞，最容易被利用和偷換為極權(quán)主義，民族主義國家主義都屬于集體主義的變種。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仁。仁本主義重身家愛國家，個體性與集體性圓滿統(tǒng)一。

作者是西方中心主義者，高推西方文化，昧于中國文化，尤其是對儒家，充滿想當(dāng)然而自以為是的曲解和偏見，甚至誣蔑圣人，說什么“閹人閹割了性欲，圣人閹割了物欲”云云。儒家和圣賢對以性欲物欲為主的各種欲望，態(tài)度非常中正和科學(xué)，既反對縱欲，也反對絶欲，而是主張制欲，克制欲望，克己復(fù)禮。

作者既善于倒打一把，把反孔反儒的結(jié)果說成儒家之惡；又慣于指儒為馬，把其它思想造成的后果栽給中國文化，各種妄言妄語的攻擊層出不窮。同時，作者在無限上綱地批判巨嬰癥的同時，將一些嬰兒的“赤子之心”也一攬子掃蕩了。

但我反對封殺其書。姑不論有違言論自由，從效果上講，信息時代這么做，也不是好辦法，甚至作用負(fù)面。對于問題思想和書籍，最好的辦法是兵來將擋，依據(jù)仁本主義真理，予以如理如實的批判，同時通過各種手段，加強(qiáng)儒家文化教育和正知正見的傳播---這才是釜底抽薪之計。

具有一定儒學(xué)修養(yǎng)者，對各種錯誤思想和西方文化的不足，自能洞若觀火。故隨著中華文化的復(fù)興和正知正見的普及，越來越多的人自然而然會產(chǎn)生辨識力免疫力，各種無知誤解和惡意攻擊自會逐漸消散，就像隨著春陽的升起門外寒蟲會自動噤聲一樣。清人有句曰：“門外寒蟲不堪聽”，但主人翁也不會沖風(fēng)冒寒去堵其嘴，禁止其胡呱亂噪。

責(zé)任編輯：姚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