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建議孔子誕辰為教師節(jié) 因體現(xiàn)全面文明觀
孔子的普世境界
孔子生日那天過教師節(jié)
能不能將教師節(jié)從9月10日改至9月28日孔子誕辰?在中國大陸師道日顯式微的今天,這一發(fā)問抑或呼吁,正觸動著各界士人內(nèi)心深深的糾結。著名儒者,哈佛大學教授杜維明甚至在世界多國及一些國際組織中作此呼喊,主張至少將9月28日作為一個世界的尊師日。放眼全球,只有中華民族,將一名曾經(jīng)的民間教師奉為圣人、甚至“教主”,傳承尊師重教這一偉大的儒家傳統(tǒng),將大有裨益于今日在全球化擺蕩奔波中的十幾億人,使其不失自信,保有自我,達則兼濟天下,近悅遠來,和諧共處。為正在塑造中的“普世文明”貢獻我們經(jīng)2500年驗證的寶貴“價值”,并去豐富、包容未來人類真正的“普世價值”,如果它真的一定會產(chǎn)生的話。
孔子誕辰,作全球社群教師節(jié)
——專訪哈佛大學杜維明教授
早在2004年10月,杜維明在國際儒聯(lián)舉辦的紀念孔子誕辰2555周年大會上說:“假如我們不希望市場經(jīng)濟導致市場社會、市場家庭、市場婚姻,乃至市場的人際關系,假如我們要超越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假如我們要超越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工具理性,假如我們要超越不計后果的浮士德主義以及宰制主義,孔子作為一個偉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他的價值,就不僅是山東的、中國的、東亞的,也是世界的?!睘榇耍ㄗh以孔子誕辰日(9月28日)為全球社群的教師節(jié),杜維明也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提議,應該把孔子的生日9月28日列為全球的教師節(jié)。
杜維明認為儒家應該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發(fā)展的重要精神資源。他說,儒家所代表的人文精神非常寬廣,有多種資源可提供給世界人們參照,提供重要的價值內(nèi)容,促進文化的真正多元化存在與對話。在中國的教師節(jié)(9月10日)和孔子誕辰日(9月28日)到來之際,本刊記者就此話題對杜維明先生做了專訪。
尊師重道,反思自我
《社會觀察》:以前您提到以孔子的生日9月28日,作為全球教師社群共同的節(jié)日,最早是2004年提出的吧,請問為何有這樣的動議?
杜維明:當時是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關于文化多樣性做報告。他們邀請我參加關于文明對話可能性的討論,和58個大使一起討論。報告后大家就是發(fā)問討論,討論過程中大家感受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教師,特別是小學中學的教師,大學也是一樣,沒有受到足夠的尊重,有些說設個教師獎,還有些說在世界各地都應該有個教師節(jié)。我們看到,在已經(jīng)有教師節(jié)的地方,時間已經(jīng)定了,我覺得可以不用改了。有一些地方?jīng)]有教師節(jié),或者他們需要定教師節(jié)這個時間,所以我就建議,假若有這種情況,就定在9月28日,主要的原因,就是孔子的生日。
之所以建議將孔子誕辰日作為全球教師社群的節(jié)日,是因為這個日子所蘊含的文化意義。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論述軸心文明的時候,提到四個典范的人物,其中一個當然就是孔子,孔子與釋迦牟尼、蘇格拉底、耶穌有很大的不同。蘇格拉底也是老師,即所謂的精神領袖,但蘇格拉底所教的學生,大都是貴族中的貴族,因為那時候雅典的公民也是有限的。而孔子則是平民教育,他的弟子來自各個不同的背景,有軍人,比如子路;有一貧如洗的,比如顏回;也有富商,像子貢,另外也有很多沒落的貴族吧。在民間講學的傳統(tǒng)上,很少有孔子這樣的情況。另外,孔子的講學活動是民間的而不是官方的,所以特別地講文明。
文明與野蠻有明顯的區(qū)別,是走向“人文化成”的世界,通過道德教育來轉(zhuǎn)化人的氣質(zhì)。當時的孔子,既無權無勢也沒影響,就是與弟子們通過自我的修煉,道德的轉(zhuǎn)化,通過好幾代人的努力,竟然成為中國思想的主流。這個過程當然很艱巨,但他們有信念,相信人的修養(yǎng)可以轉(zhuǎn)化政治的游戲規(guī)則,就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政治理念,就是以后發(fā)展成的“仁政”,政治的理念和道德的訴求結合在一起,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思想模式。
此外,孔子注重文而不是注重武。希臘有英雄崇拜的傳統(tǒng),很多地方也有。儒家基本上就是圣賢人格,完全體現(xiàn)了在道德倫理方面的追求。所以,Civil(公民的)這個詞體現(xiàn)了孔子的精神境界,第一他不是野蠻的;另外,Civil就不是好戰(zhàn)的;另一個Civil不是官方的。從這三個方面來講,孔子的思想就跟那時候Civil的觀念有密切聯(lián)系。既然有密切聯(lián)系,就有人認為孔子可能是今天所謂的“市民社會”的先驅(qū)之一。今天我們講civil society(公民社會),我們用civil這個詞的時候,就有這三個含義,是民間而不是官方;講求人文化成;注重文而不是武。這個我覺得是很有意義的。
《社會觀察》:那么,對于孔子誕辰日與教師節(jié)的關系,您是否有更新的一些建議和思考?我們該怎么樣尊師重教?尊師重教的意義是什么?
杜維明:對于孔子誕辰日成為教師節(jié),我并不是說非要把9月28號作為中國現(xiàn)在的教師節(jié)。我的建議實際上是一種嘗試性的建議,如果世界上已經(jīng)有了教師節(jié),當然有他們自己的日期。如果沒有教師節(jié),他們用他們的方式規(guī)定自己的教師節(jié),這也是他們的自由。如果他們沒有教師節(jié),又要建教師節(jié)但又不知道哪一天合適的,那我就建議用孔子的生日。
我現(xiàn)在的建議跟以前不同,現(xiàn)在建議把9月28日定為“尊師日”,這個尊師日不是說大家放假,不是要中小學生在這個日子給老師送花、送禮請吃飯之類的。我的這個尊師,師不是一個職業(yè)的觀念,師是一個對我們的精神生活,對知識、理性生活做出極大貢獻,做出極大塑造作用的這一批人,我們要感激的人,可能是一個,可能是好幾個。尊師日那天我們對他們表示敬重,如果過世的話,要懷念。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表示敬重,有的時候一幫學生合起來,對師敬重就是拜訪他、請教他。也可以組織討論會、誦經(jīng)會,有各種不同的形式。
尊師應該重道。這個道不是狗道、不是貓道,應該是人道。這個人道,因為“天、地、人”三才的關系,人道與天道、地道應該配合起來。這個尊師重道的時候,可以體現(xiàn)一種比較全面性的宇宙觀、人生觀,這種前提下,對老師的尊重也就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促成自己人格進一步發(fā)展。現(xiàn)在除了什么感恩節(jié)、情人節(jié)外,最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促成一個哲學日。哲學日是在世界各個地方舉行的,舉行的時候,甚至總統(tǒng)都要參加,想利用那天突出哲學的重要。尊師日,就想利用那一天突出老師的重要。
《社會觀察》:其實在中國,除了教師節(jié)外,有這樣一個尊師日也非常好,這包括儀式性的一些東西,也包括里面的內(nèi)容和意義。
杜維明:我就是這樣想,我們有這樣的一個尊師日,當然還有教師節(jié)。假如教師節(jié)改成為尊師日,當然很好。假如尊師日影響超過教師節(jié),也很好。如果尊師日和教師節(jié)平行,也很好。當然希望將來能夠合而為一。我們以前努力的就是要把教師節(jié)改成9月28日,9月28日是尊師日,如果尊師日做好了,自然就形成了實際上的教師節(jié),不是名義上的教師節(jié)。
從這方面看,在那一天,當然我們敬重我們自己的老師、師友,但是我們也應該想到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第一個民間講學的,突出道德修養(yǎng)的,把一般社會上政治游戲規(guī)則徹底改變的人——孔子。政治要為人民創(chuàng)造生存或者是富裕的社會,而且要變成有教養(yǎng),自己的人格要不斷發(fā)展的環(huán)境。這個人可以說是所有的老師達到最高的水平,是這樣人格的折射,這種價值的回應,我覺得有很大的價值。
中國老傳統(tǒng)講“天地君親師”,天和地,當然君王現(xiàn)在是國或者說社會。這里面的師和天地父母、國家社會放在一起,是有深刻意義的。孔子講到“五倫”,其中就有師生之倫,不僅父子、君臣、兄弟、夫婦、朋友,也有一種很強烈的師友??鬃痈茏娱g的關系,是亦師亦友。用荀子的話說,如果不學就沒有資格做老師。老師對學生的回應,按照學生的需要,像中醫(yī)一般,這其中完全是一種相對的關系,互相學習,是一種對話的關系,像忘年交。我覺得這些都是現(xiàn)代人所匱乏的,現(xiàn)代人太過分地注重知識和技能,對于人生的智慧或者人的全面發(fā)展注意不夠。
尊師重道的那一天,不僅是對孔子,而且對自己的精神世界,我們的知識積累中間,也要有特別的關注、特別的反思。這是非常重要的,其實日子就是個日子,在這個日子里怎么做才是最重要的。
人文精神,安頓生命
《社會觀察》:一方面,要回到過去,希望從這里面得到許多養(yǎng)料或者智慧、啟示;另一方面,我不知道這是形式的問題還是溝通的問題,中國現(xiàn)在存在古代和今天的對話問題,回歸傳統(tǒng)不是一條可行的路?
杜維明:古今、東西之爭,我們現(xiàn)在其實是已經(jīng)超越了。超越的意思是什么呢?我們必須要認識到,不可能沒有深厚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性是受傳統(tǒng)塑造的。以前有個觀念,傳統(tǒng)會阻礙現(xiàn)代性,要把傳統(tǒng)去除掉?,F(xiàn)在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塑造現(xiàn)代性。特別在全球化的過程中,區(qū)域化和地方化與國際化、全球化同步進行。越全球化,就越覺得是屬于歐盟還是屬于東亞的;越全球化,越覺得是屬于日本的,屬于中國的,全球化成了區(qū)域化地方化的背景。
我們現(xiàn)在的要求,是把一些地方知識,經(jīng)過仔細的研究后,成為具有普世意義的知識。所以一定要扎根,在你自己的文化上,建立中國文化的主體性,這個主體性又不是封閉的,這個主體性的建構和現(xiàn)代中國人的文化認同有很深厚很密切的關系。另外,儒家或儒教文化圈所包括的范圍比較大,不僅是中國的臺灣、香港,新加坡,也包括韓國、日本、越南,同時也包括東亞社會散布出去的東亞人,不僅是中國人。像韓國是受基督教影響比較大的國家,但如果對韓國的基督教做細部的分析,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儒家的因素。
現(xiàn)在韓國很多教徒到美國傳教,他們傳教的方式以及組織運作的方式,跟美國傳統(tǒng)的個人為中心的基督教傳播方式不同。他們常常是以家庭為中心的。在儒家的世界里,有幾個特色,一是比較寬容,在這個地方,各種不同的宗教都可以并存。以前我們講中國的儒釋道,儒是儒教,此外還包括伊斯蘭和祆教。以前去過貴州的一個古鎮(zhèn),古鎮(zhèn)有一個道觀,道觀的前邊就是一個佛寺,再往前就有一個書院,前邊還有一個天主教堂,這種不同宗教并存的局面是很重要的。這個跟一神教傳統(tǒng)的猶太、基督教以及伊斯蘭教是有很大不同的。
另外,儒家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是學習文明。鴉片戰(zhàn)爭以來真正向西方學習的重要人物,都是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人,就不是一般所謂的保守的。像康有為的一些觀念,是非常新的,從現(xiàn)在來看當然是非常有創(chuàng)意的。除此以外,中國文化本身就是一個對話的文明,有對話的基礎,在運作的時候有所不同。我的感覺,我們現(xiàn)在講的文明的對話,第一個值得注意的就是在中國地區(qū)的文明對話,譬如說漢人跟其他的民族,跟藏人、維吾爾族人的對話。這就是費孝通所說的“多元一體”,這樣一來就形成儒家文化圈內(nèi)部的對話,中國跟日本、韓國還有越南,以及在更寬廣的世界里對話。我的一個基本信念就是,中國應該與周邊、東亞乃至亞洲,包括印度和東南亞進行對話,再到與伊斯蘭世界、非洲、拉美進行對話,這些對話可以使得中國和西方對話集聚的資源比較深厚。
如此說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具體說,就是儒家的人文精神。而這個儒家的人文精神不是說和當今社會可以融合的問題。當今社會,市場經(jīng)濟泛濫成災,在這樣一個市場社會,一切都市場化。這種情況下,各種不同的宗教,包括伊斯蘭教、基督教、佛教,甚至包括道教,都會起一種積極作用,安頓生命。有位佛教徒說,你想想看,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是心理的問題,心靈的純凈問題。
儒家講“忠恕之道”,忠是對自己,恕是對他人,忠是中心,恕是如心,下面是心。佛家講慈悲,下邊是心,道家講感應,下邊也是心。以前儒家的“仁愛”的仁字,叫做“下人爾不從人二”,講的是社會關系。我一直對這個有點不滿,我認為“仁”應該是代表著內(nèi)在的道德性?,F(xiàn)在郭店出土的文物,里面“仁”的寫法為上面是“身”,下邊是“心”。
毫無疑問,“仁愛”表達的是身心的問題,個人的修正、個人的發(fā)展問題。是身心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平衡的問題。所以我不是特別關注心學的問題,關于心靈的學問。我認為現(xiàn)在不是說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跟現(xiàn)代社會怎樣融合,或者說傳統(tǒng)精神對接現(xiàn)代社會發(fā)生怎樣的沖突問題,而是以現(xiàn)代性來對傳統(tǒng)各種不同要求、批判繼承過來,傳承精華。所謂仁義禮智信這些基本價值,和現(xiàn)代市場社會所造成的這種連誠信的底線都不能維持,它能夠做一些怎樣的批判認識而且能提供怎樣的資源。
我們不要總是說要回歸傳統(tǒng)。我們必須看到,傳統(tǒng)是基本,傳統(tǒng)是活的東西,而且會變化。如何以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來轉(zhuǎn)化現(xiàn)代社會所造成的各種弊病,不是要跟它融合,是要改變它。也不是要對接,而是對現(xiàn)代社會優(yōu)良的方面,比如啟蒙以來的理性、自由,要更進一步地吸取。
從五四到建國;從建國到改革開放,當然那段多半是在海外;從改革開放到現(xiàn)在。通過這三代的努力,我們了解到儒家文化和西方最核心的價值都能夠互補,再就是對現(xiàn)代的社會能不能提供深厚的文化資源。
如果說期待傳統(tǒng)文化來矯正我們當今的社會問題,這樣就有點工具性了,等于把它當做是一種治病的方式。我們認為我們應該有新的視野,新的人生觀、宇宙觀,新的信仰。不僅是行為的改變,態(tài)度的改變,而且是深層的一種自覺的信仰。這種信仰就是對人的存活,對人的自我認知,對人的發(fā)展都是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逐漸改變,逐漸升華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傳統(tǒng)文化就成為現(xiàn)代世界中的文化資源。
講到古今問題,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一個印度學者說他和美國的同事在談話的時候,總有一種感覺,談話的對象有這樣一種傲慢:你們的現(xiàn)在是我們遙遠的過去,我們的現(xiàn)在是你們遙遠的未來。這就把整個人類的文明,分成不同的幾個階段了。經(jīng)濟、政治完全用GDP來衡量的話,就是這樣一種情況。實際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的宇宙觀,人的心靈平靜,社會的和諧,有各種不同的評判標準。有人講得非常清楚,GDP有很多東西是不能量的,不能量友情,不能量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能量一個人身心的整合,人和社會的協(xié)調(diào),人對自然的一種尊敬。人心和天道的和諧都不能量。甚至出了車禍,因為空氣污染生病要醫(yī),把老的建筑全部摧毀,然后建新的,建完后再摧毀,這些過程都是增加GDP的方式。也可以買車,車禍要賠錢,再買車,這都是創(chuàng)造GDP。所以有人說,也許我們應該講NegativeGDP(負向GDP)。如果悲劇的事情出來的話,要把GDP抵消掉的。
普世價值,文明對話
《社會觀察》:顯然,孔子誕辰尊師重道的時候,可以體現(xiàn)一種比較全面性的宇宙觀、人生觀,這種前提下,對老師的尊重也就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促成自己人格進一步發(fā)展。
這個日子蘊含著這么多豐富的意義在里面,您剛才說的這個精神,包括公民含義在里面。那么問題在于,現(xiàn)在世界各地對待孔子思想,經(jīng)常說孔子思想照亮世界,它能么?另外,其他不同文明背景下的人,怎么看待孔子所代表的思想內(nèi)涵和精神,他們能接受么?
杜維明:我這樣構想,如果從世界精神文明的立場上看,儒家的力量還是非常薄弱的。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的摧殘,現(xiàn)在剛剛有點生命力。在國內(nèi)就沒有受到很大的認可和重視,在國
外認可當然也有一定的障礙。但我們看到,國外的學者或國外的社會對他的正面評價,比國內(nèi)的要高。知道孔子的人數(shù),當然不是很多,沒辦法跟基督教、伊斯蘭教等相比。而且到現(xiàn)階段,對孔子的尊崇基本上是東亞的現(xiàn)象,基本上是古代漢語的世界。第一期是從曲阜到整個中國,然后是從中國到東亞,將來能不能從東亞走向世界,現(xiàn)在還是個疑問。毫無疑問,
現(xiàn)在還不能把儒家當作一個具有世界影響力的大的思潮,這個為時過早,這是現(xiàn)實。但從我所了解的他的價值,他所代表的精神面貌,還有他的遠景,乃至對人類文明現(xiàn)在所碰到的困境能夠作出創(chuàng)新性的回應這幾方面來看,他的前景還是很光輝燦爛的。
《社會觀察》:孔子的思想為西方國家接受較慢,這是否因為一個是語言上的障礙,另外一個所謂的這些微言大義,我們中國式的這種表達或中國傳統(tǒng)的這種表達,與西方的話語體系,還存在一個對話的方式和渠道問題?你一直所提倡的文明對話或文化的對話,是否也是相當困難的?
杜維明:相當有困難。但問題是,你可以從不同的語言來了解圣經(jīng),可以從各種不同的語言了解可蘭經(jīng),了解國家的經(jīng)濟。圣經(jīng)、可蘭經(jīng)、佛教的教義都不簡單,佛教的教義更復雜些。儒家的基本精神,關涉人人日用之間體現(xiàn)的做人的道理,所以它跟現(xiàn)代社會的相關性更大些。所以,能不能夠構建起中西文明對話的方式,能不能在中西對話中起一個非常積極的作用,這兩者是有分別的。
我參加了普世倫理的一些討論,現(xiàn)在一個基本的信念我覺得很有意義,所用的觀念就是孔子所謂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認為這比基督教所提出來的“己所欲施于人”可能更符合文明對話。所謂塑造,就是不把我認為最好的強加于人。這種精神,對于我們現(xiàn)在文明對話,走向和平文明,是一個最基本的要求。另外,孔子所倡導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種基本的信念是沒有問題的。
所以,說到普世價值,從這個立場來看,孔子有一些探討普世價值不可或缺的基本條件。有的時候大家對孔子感到很驕傲了,某諾貝爾獎得主說,將來世界如果要存活的,就要回歸孔子。我覺得這個倒不是值得驕傲的,因為諾貝爾獎得主一般是科學家,視野也不是很寬闊,而且也不了解東亞。
我們從更寬廣的立場來看,講孔子的價值問題,到底這種思想面對人類在21世紀碰到的困難,能起什么樣的作用。常常發(fā)問的就是21世紀儒家的問題。我們了解到,21世紀必須要出現(xiàn)一種精神性很強的人文主義。因為,人文主義從啟蒙以來,是一種凡俗的人文主義,它是對宗教精神的排斥,而且對自然有相當?shù)那致孕浴?/DIV>
進入第二個“軸心時代”,新的人文主義,一定對宗教是尊重的,而且有自己很深刻的宗教性,對自然也是尊重的。像中國的傳統(tǒng)中,敬天、畏天,事天,就有一種敬畏感和尊重感。對地球、對人的身體、社群,包括我們的家庭,國家,對人類世間、天地萬物,不僅有尊重感,而且有親和感,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會有一定的說服力。甚至我有這樣的一個看法,世界所有的宗教,特別是對超越外界世界比較向往的宗教,都要回到我們現(xiàn)在居住的這個“藍球”,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因為不能把力量集中在上帝,未來的天國,也不能歸結為彼岸世界或凈土。
現(xiàn)在就重新尊重地球,這個理念在儒家根深蒂固,而且歷史悠久。天地的概念以及思想,確實具有普世價值。很多人也看到它的重要性,特別是比較杰出的哲學家,看到這種情況,所以也比較尊重。另外,不能忘記在17、18世紀,啟蒙運動開始的時候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像伏爾泰、重農(nóng)學派關鍵人物等,儒家這套思想對西方整個現(xiàn)代發(fā)展的過程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歷史發(fā)展到現(xiàn)在,西方對他們自己的啟蒙進行非常嚴厲的反思、嚴厲的批評,女性主義、生態(tài)環(huán)保、社群,還有后現(xiàn)代、后殖民主義等,在西方都是強勢。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西方的學者多半是西方中心論,對西方之外基本上是不聞不問,對儒家基本上是漠視的,所以德里達來中國說“中國沒有哲學”。哈貝馬斯也沒有太注重中國的哲學,這一代的西方學者對中國的了解很片面,但這個時代是會過去的。
《社會觀察》:您剛才提到很多普世價值觀的問題,比如說孔子思想,最近討論得比較多,他能成為普世價值觀么?因為現(xiàn)在大家所普遍接受的普世價值觀基本上都是自由、民主、人權等西方世界來的這些觀念,這個您怎么看?
杜維明:這里面有個很大的誤解,就是把西方的價值當作是普世價值觀,而把中國的價值當作是亞洲價值,而亞洲價值又常常被認為是和民主、科學對立的。我基本的理解是,自由、民主、人權當然是普世價值,但是扎根在西方啟蒙所展現(xiàn)的現(xiàn)代世界的土壤里。仁義禮智是扎根在中國文化的普世價值中,如果說人就是一種同情惻隱,說注重理性,不注重同情惻隱是不行的;只重自由,不注重公益,不注重公正是不行的;只注重法,不注重理是不行的;只注重人權,不注重責任是不行的;只注重個人的尊嚴,不注重社會的和諧是不行的。所以,我現(xiàn)在想提倡的是,核心價值之間的文明對話。這樣子,我們是站在平等互惠的角度。比如,伊斯蘭的一些價值,伊斯蘭特別注重公正,基督教在美國特別突出自由,這兩者之間是可以互補的。
人權論說,美國特別注重第一代的人權,重視政治權;中國現(xiàn)在提倡的是第二代的人權,是經(jīng)濟權。有的說沒有言論自由,就沒有人權;有些人說如果沒有飯吃,住的地方都沒有,甚至連清潔的水都沒有,就沒有人權。這都可以進行討論。巴西和阿根廷,也經(jīng)過一段高速發(fā)展,不過后來基本上崩潰了。菲律賓也曾這樣。日本以前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近20年來的停滯,這種例子非常多。所以我覺得我們的經(jīng)驗甚至說我們碰到的困境和問題,可以為人們所參照。
《社會觀察》:您的意思是說,中國經(jīng)驗比中國模式更貼切些?
杜維明:模式有個含義,這個含義實際上是不健康的,就是典范的意思。如果說是中國模式,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走出的路是可以教導你的,我們跟美國走的路不同,或者說將來的第三世界要走我們的這條路,我覺得這種觀點是很難站得住腳。從另外一方面看,美國的模式,或者說美國夢,就是每個人都有房子,有車子,有足夠的資金薪水,每年都可以到世界各地旅行一次。當然,這種美國夢不能在歐洲履行,更不要說在亞洲,其實在美國自己社會中就沒辦法全部履行,大概在美國只有極少數(shù)才能履行,10%或15%才有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美國的生活絕對不是一個典范,如果美國的生活在自己的本國要達到理想的水平,我們就要兩個地球來支撐。如果大家都要的話,也許五個地球。所以說,這個不是典范。
來源:2010年09月10日《社會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