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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良作者簡介:李清良,男,湖南新寧人,西元一九七零年生,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F(xiàn)為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教授,兼職中國詮釋學(xué)專業(yè)委員會常務(wù)理事,中華孔子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湖南省孔子學(xué)會副會長。著有《中國闡釋學(xué)》《中國文論思辨思維》《熊十力陳寅恪錢鐘書闡釋思想研究》《湖湘文化名著讀本·哲學(xué)卷》等。 |
《新唯識論》第四稿迷案考索
作者:李清良(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教授)
來源:《現(xiàn)代儒學(xué)》第三輯,郭曉東執(zhí)行主編,三聯(lián)書店2018年11月版
經(jīng)過上十年的反復(fù)探索,熊十力于1932年出版了其成名作《新唯識論》(文言本),宣告其“新唯識論”哲學(xué)體系基本定型。此前,他已在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講授佛教唯識學(xué)多年,寫過三種講義,即1922—1923年的第一種《唯識學(xué)概論》,1926年的第二種《唯識學(xué)概論》,以及據(jù)說是寫成并出版于1930年的《唯識論》。此外,他還于1930年印行了一本由其弟子記錄并整理的語錄式小冊子《尊聞錄》。
1930年1月17日《中央大學(xué)日刊》登載了湯用彤先生的一篇講演稿,說到“熊十力先生昔著《新唯識論》,初稿主眾生多元,至最近第四稿,易為同源”。[1]湯先生所說的《新唯識論》“最近第四稿”究竟所指何書?學(xué)界對此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迄今為止至少已有四種說法:《唯識論》說、《尊聞錄》說、第二種《唯識學(xué)概論》說以及筆者本人所持的《新唯識論》(文言文本)稿本說。[2]如此一來,湯先生所說的《新唯識論》第四稿幾乎成了一樁迷案。為何一般論者都不愿認(rèn)為《新唯識論》第四稿就是熊十力正在撰寫的《新唯識論》?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相關(guān)論者以為,熊十力于1930年元月正在寫《唯識論》,并未開始寫《新唯識論》。因此,重新審定《唯識論》和《新唯識論》的撰作時間便成為了破解此一迷案的關(guān)鍵。其中所關(guān)涉的,實是熊十力在“新唯識論”哲學(xué)體系定型之前的思想發(fā)展軌跡和各種曲折。
一
確定《唯識論》講義的撰作時間有兩個最重要的參照點,一是《唯識學(xué)概論》第二種,一是《尊聞錄》。
《唯識論》的《導(dǎo)言》最后一段說:“此書前卷,初稿次稿,以壬戌、丙寅先后授于北京大學(xué)。今此視初稿,則主張根本變異,視次稿亦易十之三四云?!?a name="_ftnref3">[3]這就是說,此本《唯識論》乃是接續(xù)此前兩種《唯識學(xué)概論》而作的第三種講義。根據(jù)前兩種講義內(nèi)的文字可知,第一種講義是于1922年10月至1923年6月間邊寫邊印,第二種講義則寫定并印成于1926年仲春。由此可以確定,作為第三種講義,《唯識論》的撰作時間必在1926年仲春之后。
《尊聞錄》是熊十力的弟子高贊非纂記輯錄熊氏于1924-1928年間的論學(xué)語錄與書札,1930年經(jīng)熊氏另一弟子張立民校訂刪削后印行于世(印刷時又臨時加入了熊氏1930年的論學(xué)書信一篇),此后又經(jīng)刪改收入《十力語要》作為該書第四卷。《尊聞錄》第四則記載:
先生自言,始為輪回論者之信徒,其初所作《唯識書》,雖于護法諸師之理論多所破斥,而對于佛家根本觀念,即輪回觀念,固與護法同其宗主而莫之相悖也?!段ㄗR書》第三稿中,有一段首揭此義云:“竊有古今之一大謎焉,不可不先揚榷之者。曰:諸有生物,其生也,原各各獨化,都無終始,不隨形以俱盡乎?抑宇宙有大生焉,肇基大化,品物流行,故生物稟此成形,其形盡而生即盡乎(原注:此言宇宙者,外界之異名,乃隨俗假說耳。大生者,不必謂宗教家所立之神,凡哲學(xué)家計有外界獨存之實體者皆是也)?由前之說,則生界為交遍(原注:交遍者,無量生命各為獨化,同在一處,各各遍滿,而不相障礙,仍為互相維系之全體焉);由后之說,則生界為同源(原注:計有大生之實體為一切有生所從出故)。由前之說,則有生皆無待而自足;由后之說,則有生將外藉而憑虛(原注:如吾之生,若非自有,而藉外界獨存之大生偶爾分賦者,則吾生直等于石火之一瞥已耳。謂吾生非自有,而索源于外矣。外源之有,吾又何從征之哉)。前說,佛家主之;后說,世間多持之。吾嘗徘徊兩說之間,累然而不釋也。轉(zhuǎn)復(fù)寧息推求,曠然自喻,吾生之富有,奚由外鑠(原注:《易》曰‘富有之謂大業(yè)’,言乎生活力之深固與盛大也)?息騎驢覓驢之妄(原注:吾之生也,獨化已耳。不自明而尋來源于外,非騎驢覓驢而何),悟懸的投矢之非(原注:納群生于虛立之大源,與投眾矢于故懸之鵠的,有以異乎哉)。遂乃印持前說,略無猶豫。事不可以物征,理實在乎自信?!睋?jù)此,則先生對于輪回說之堅持可見矣。一日,忽毀其稿,悵然曰:“吾書又須改作矣?!睍r居北京西郊萬壽山大有莊,腦病已劇。值寒雪,驅(qū)車入城就醫(yī),余隨侍?!?a name="_ftnref4">[4]
此處所引“《唯識書》第三稿”主張佛家“輪回”“交遍”說而反對“世間多持”的“同源說”一段,不見于1926年仲春的《唯識學(xué)概論》,而恰見于第三種講義《唯識論》之《功能》章,無論正文還是注語都一字不差。[5]該《功能》章下文還有兩處文字,申述其“交遍”說立場,而對“同源”說頗不以為然。[6]由此可見,現(xiàn)存《唯識論》講義正是熊十力自己所說的“《唯識書》第三稿”,其《功能》章已在《尊聞錄》所記內(nèi)容的下限即1928年中秋之前寫出。[7]
以此為線索,仔細對照《尊聞錄》與《唯識論》,還可發(fā)現(xiàn)不少材料,足以佐證《唯識論》成書確在《尊聞錄》所記內(nèi)容的下限即1928年中秋之前。
其一,熊十力在《尊聞錄》中反復(fù)說到,他之前“不主同源說,以謂若由其說,則吾人生命將外藉而憑虛”這個觀點“極是錯誤”,實則只有堅持“同源說”才能真正明了生命乃是“自本自根”;其中的關(guān)鍵就在于,“同源”之“源”并不是“外于萬物而別為空洞獨立之一物”,而是內(nèi)在于萬物,因此“同源”與“自足”并不矛盾。[8]根據(jù)這一思路,他還進一步指出,儒家圣人“曲成萬物”的理想并不妨礙“個人自由”,因為“所謂曲成之轉(zhuǎn)移之者,不是以一己私意去作弄他,或宰制他,只是以其人自有底道理,還以治其人之身,能改則止。……至如被曲成被轉(zhuǎn)移者,雖藉他人提撕扶助,而確是以自力尋得自有底道理而自踐之”,圣賢之所以能夠感化愚不肖者,亦是因為同源,“形雖有限,性是一體,不曾爾我性上要分疆界。一體如何不感通”。[9]這說明,在1928年中秋以前,熊十力已完全放棄了《唯識論》中堅持“輪回”說、指斥“同源說”等根本主張。從此之后,強調(diào)本體“不是外于萬物而別為空洞獨立之一物”,亦即《新唯識論》開篇所謂“實體非是離自心外在境界”,成為他終生未變的基本主張。因為他深知,如果不堅持本體的這種“內(nèi)在而超越”性質(zhì),則不僅生命必是外藉而憑虛,此種本體也只是一個外在不死的“神我”“神識”,實是宗教家所謂“上帝”或世俗所謂不朽“靈魂”之殘余。
其二,熊十力在《尊聞錄》中已完全改變了他自1922年以來對待儒、佛二家的基本態(tài)度和立場。從1922年撰寫《唯識學(xué)概論》第一種講義起,他一直就是崇尚佛家而對儒家頗不以為然?!段ㄗR論·導(dǎo)言》說:“吾昔治護法學(xué),嘆其宏密,然復(fù)病其鑿,又且矯清辨之空,而不免于過,故嘗欲別探真際?!墒歉矊ぐ闳簦鴷湫加谖难灾?,恍然吾之所喻,實有以遙契乎釋迦龍猛群圣之心也者。踴躍歡喜,如承授記,愿竭微明,聊復(fù)申論,名曰《唯識論》,庶幾上匡護法,不為好異,下質(zhì)方來,將有莫逆者乎?”[10]這說明熊十力在撰寫《唯識論》時仍是延續(xù)其自1922年以來的一貫立場,雖對護法之學(xué)有所“匡正”,但不過是在佛學(xué)范圍內(nèi)“愿竭微明”而已,因此他自認(rèn)為其所申論“遙契乎釋迦龍猛群圣之心”。他在此書《轉(zhuǎn)變》章又站在佛家立場,根據(jù)“法相”為虛為幻的觀點指斥宋明儒者以天地萬物皆為實有,并認(rèn)為宋明儒者“詬病佛家”實是“無知自封,謗毀真正”。[11]但到《尊聞錄》中,熊十力的態(tài)度卻有了一個翻轉(zhuǎn),認(rèn)為“自佛教入中國傳統(tǒng)已來,輪回之說普遍于社會,鬼神和命運的迷信日益強盛”,遂使“人生屈伏于神權(quán),沉淪于鬼趣,僥幸于宿定”;直到周張二程等理學(xué)家崛興,“而后知人生之尊嚴(yán)而不可褻侮也,人生之真實而不為幻化也,人生之至善而不為穢濁也,人生之富有而無所虧欠也。故鬼神既遠,人性獲伸,這是諸儒莫大的功勞”,至于他們“絕欲”“主靜”的短處則是接受佛學(xué)影響所致。[12]這說明,熊十力此時由于放棄“輪回”說而認(rèn)同“同源”說,已經(jīng)認(rèn)同儒家“尊生”“彰有”“主動”“率性”的人生哲學(xué),而反對佛教的人生哲學(xué)了。此與他自1922年以來直至撰寫《唯識論》時的立場已截然相反。
這說明,《唯識論》絕不可能作于1928年中秋之后,更遑論是1930年。
讓我們再回過頭來細看上引《尊聞錄》第四則。此段明確講到,熊十力打破《唯識論》講義所持“輪回”說時,正是“居北京西郊萬壽山大有莊”且“值寒雪”之際。據(jù)郭齊勇教授所作《熊十力年表》,熊十力于1926年與梁漱溟等人住在北京萬壽山大有莊,1927年春即南下養(yǎng)病,先至南京,后住杭州法相寺,1928年又移住西湖廣化寺。[13]由此可斷定,熊十力打破《唯識論》所持佛家“輪回”說當(dāng)在1926年冬至1927年春之間——只有這一期間才會具備上述已知的三個要素:①《唯識論》必在寫定于1926年仲春的《唯識學(xué)概論》之后;②熊十力居于北京萬壽山大有莊之時;③時值“寒雪”。由于熊十力打破的乃是《唯識論》之《功能》章所堅執(zhí)的“輪回”說,此章必在1927年春天之前已寫成。
現(xiàn)存《唯識論》講義并不完整,除《導(dǎo)言》言,只有《辯術(shù)》、《唯識》、《轉(zhuǎn)變》、《功能》四章寫完,《色法》章則剛寫了兩句便戛然而止。據(jù)《全集》編者案語“此印本到這里結(jié)束”,可知熊十力本來就只寫到該處。顯然,這正是由于他突然發(fā)覺佛家的根本主張“輪回”說[14]并不能成立,乃意識到《唯識論》已不能再按照原來的思路寫下去。而他之所以悵然說道“吾書又須改作”,則是因為他在此前已經(jīng)“改作”過一次。[15]所以《唯識論》之《功能》章的完成時間即是整部《唯識論》的完成時間。如上所述,它應(yīng)在1926年冬至1927年春之間。
他的第二種《唯識學(xué)概論》講義完成于1926年仲春,何以在不到一年之后又要撰寫此本《唯識論》?難道他的思想又有了突飛猛進的改變從而“又須改作”嗎?仔細對照這兩種講義,后書固然在論述上較前書更清楚亦更準(zhǔn)確,但在思想主張上并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的變化(詳下)。根據(jù)前兩種講義都是寫定并印成于冬春或冬夏之間的慣例來看,熊十力撰寫第三種講義《唯識論》的動機很可能如此:他的《唯識學(xué)概論》第二種本是他在北京大學(xué)1925-1926學(xué)年所開唯識學(xué)課程的講義,但在1926-1927學(xué)年又要再開此課,他想提供一個論述更明暢更準(zhǔn)確的講義,遂覺得有必要在原講義的基礎(chǔ)上再加改寫。
綜上所述,熊十力于1926年仲春完成其第二種《唯識學(xué)概論》講義之后,又在同年秋冬之際著手撰寫“《唯識書》第三稿”,也就是現(xiàn)存《唯識論》;不料就在1926冬或1927年春寫完《功能》章后,剛準(zhǔn)備寫《色法》章時,他忽然意識到佛家最根本的觀念“輪回”說實不能成立,故其《唯識論》又“又須改作”??傊?,如上材料表明,熊十力《唯識論》的撰作時間并非一般認(rèn)為的1930年,而是在1926年秋冬至1927年春天這一期間。
二
郭齊勇教授曾將《唯識論》與1926年的《唯識學(xué)概論》作過比較,認(rèn)為前書“基本上循著1926年印本的思路發(fā)展,全書結(jié)構(gòu)無甚變化”,但在內(nèi)容上似乎更加強調(diào)三個方面:其一,“強調(diào)‘吾生之富有,奚由外爍’……由主張‘眾生多源’徹底轉(zhuǎn)到主張‘眾生同源’的立場”;其二,“更加尖銳地批判護法的種子論,批判護法體用對立,將體用、色心說為兩種實體”;其三,“徹底擺脫輪回說,強調(diào)人生的、現(xiàn)世的價值”。[16]但據(jù)筆者的仔細對照,《唯識論》較之于第二種《唯識學(xué)概論》,不僅在結(jié)構(gòu)上無甚變化,在思想內(nèi)容上同樣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突破。其中最大的改動有二。其一,在《唯識》章之前加了《辯術(shù)》章,主要觀點是強調(diào)哲學(xué)與科學(xué)的性質(zhì)不同,前者為“智慧之學(xué)”,后者乃“知識之學(xué)”,“學(xué)異故術(shù)不齊”,哲學(xué)探討雖不必遺棄知識之學(xué)所用的“慧”(相當(dāng)于理智),但“畢竟以智為本”。但此種思想在1926年的《唯識學(xué)概論》中已存在,尤其在《功能章》最后一節(jié)已非常明顯,《唯識論》不過是表述得更明確更集中而已。其二,《唯識》章討論因緣一節(jié),原是贊同“舊以親辦自果為義”,今則斥其“不應(yīng)理”而另為界訓(xùn)。但這種情形在全書并不多見。由此可見,郭齊勇教授所說內(nèi)容方面的上述三點變化,除其中第二點之外,第一與第三點都不準(zhǔn)確。根據(jù)上引材料已可看出,《唯識論》既沒有徹底轉(zhuǎn)到主張“眾生同源”的立場,更沒有“徹底擺脫輪回說”,恰恰仍是堅持原來的“輪回”說而反對“同源”說。這說明,熊十力所說的“視次稿亦易十之三四”主要體現(xiàn)在字句表述上而不在思想主張上。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畢竟二書相距不到一年。
相反,在《唯識論》與《新唯識論》(文言本)之間卻存在一個很大的思想跨度。筆者以前由于相信《唯識論》寫于1930年,只將此種思想跨度歸結(jié)為熊十力個人天才穎悟所導(dǎo)致的突飛猛進。現(xiàn)在看來,這其實是熊十力將近六年(1926年冬至1932年)窮探力索的結(jié)果。
熊十力開始撰寫《新唯識論》的時間亦可由此確定。至遲自1927年春天以后,熊十力就不再續(xù)寫《唯識論》,而正式?jīng)Q定要寫《新唯識論》。從《尊聞錄》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熊十力的這個意思。且看高贊非的如下記載:
吾因先生變更輪回觀念,恐其《唯識書》不復(fù)作,乘間致問。先生曰:將另造《新唯識論》也。
暑假隨師南下……師病中不得執(zhí)筆,猶時運思。一日問之曰:師昔不主眾生同源說,今若作《新唯識論》將如何?
一友問先生,對心物問題有解決否?先生曰:吾自有解。曰:可得聞歟?先生曰:俟《新唯識論》出,讀過此書,方好商量。
先生欲俟《新唯識論》成書后,次為書評判佛學(xué)。
《新唯識論》須從頭另造,原稿可就者甚少。[17]
可見自1927年春天以后,熊十力已十分明確地決定他要寫的是《新唯識論》而不是《唯識論》了,《新唯識論》一書的名稱已正式確定于此時。據(jù)此,也就不存在郭齊勇教授所說的熊十力于1929年“雖在病中”卻“仍傾其心力再次修訂《唯識學(xué)概論》”。[18]可以肯定的是,熊十力不是要“修訂”,而是要從根本上加以“改作”,“從頭另造”。從上引第一則材料還可看出,今存《唯識論》確是本未寫完,否則高贊非不會“恐其《唯識書》不復(fù)作”。
那么,熊十力究竟從何時開始撰寫《新唯識論》(文言文本)呢?熊十力在此書《緒言》中說:“前半成于北都,后半則養(yǎng)疴杭州西湖時所作?!?a name="_ftnref19">[19]據(jù)此,此書前半部似應(yīng)于1927年離開北京之前就已完成。但細察此書第一章《明宗》尤其第二章《唯識》,其中有多處引用此書后半部《明心》章之說,可知此書前半部必在后半部完成之后又有所修改。[20]更重要的是,據(jù)郭十勇《熊十力年譜》,熊十力于1927年春就因病南下休養(yǎng),先在南京中央大學(xué)短暫停留,后由張立民陪侍移住杭州西湖法相寺。此段時間熊氏一直患病,雖“時運思”,然“不得執(zhí)筆”。因此熊氏所謂此書“前半成于北都”,不應(yīng)當(dāng)理解為前半部寫定于北京,而只當(dāng)理解為前半部的內(nèi)容基本確定于北京。至其寫作時間,則必在他南下之后即“養(yǎng)疴杭州”期間。到1929年熊十力與馬一浮相識時,此書前半部已經(jīng)寫出一部分或大部分了。馬一浮弟子所輯馬氏《語錄類編》中有兩則記載足證此事:
以風(fēng)始謁,以鄧伯誠先生手書為介,而熊先生之相識又因以風(fēng)。時熊先生方養(yǎng)疴廣化寺。一日,以風(fēng)來,出《新唯識論》稿本數(shù)頁并熊先生書,略無寒暄語,直說就正之意,且云“有疾不能親來”。唯時雖不相識,喜其坦白豁達,越日往訪之,亦無應(yīng)酬,便對坐談義。見有不同,各盡底蘊。從此契合,遂為知交。比《新唯識論》屬稿有不自愜處,輒請改定。予當(dāng)之不讓,渠亦從之不疑,其服善之誠,蓋雖古人不可多得。
以風(fēng)嘗在先生座前推重熊子真先生,并以其新著《新唯識論》呈閱,先生深為贊許。乃于1929年,至廣化寺往訪。二先生相見甚歡,并極論常變之理。熊先生主變,先生則主變中見常。[21]
第一則是馬一浮的話,第二則是記錄熊馬結(jié)識之經(jīng)過。綜合此二則材料可知,1929年某月,熊十力為了結(jié)識馬一浮,主動致信馬一浮并附上其尚未完成的《新唯識論》稿本,由馬氏弟子烏以風(fēng)轉(zhuǎn)呈。馬一浮看完書信與《新唯識論》稿本后,欣然前往廣化寺訪問熊十力,二人一見如故,“遂成知交”。此后熊十力在寫《新唯識論》時便請馬一浮為之“改定”,馬“當(dāng)之不讓”,熊亦“從之不疑”。
在熊十力與馬一浮相識相知的這段佳話中,如果把《唯識論》的寫定時間定為1930年,那么熊十力于1929年寄給馬一浮請教的就應(yīng)當(dāng)是《唯識論》稿本而不是《新唯識論》稿本,但上引兩則材料都明確記載是“《新唯識論》”。可見將《唯識論》的撰作時間定為1930年實難說通。不少研究者又將熊十力與馬一浮結(jié)識的時間定為1930年,不知何據(jù)。也許正是由于相信《唯識論》的撰成時間是在1930年,遂覺得熊馬初次相會如果是在1929年,此時連《唯識論》稿本都還沒有,更不用說《新唯識論》稿本了,所以只好將二人相會的時間改在1930年,而寧愿相信上述“1929年”的說法乃是記憶之誤。
對于湯用彤在1930年元月所說的《新唯識論》“最近第四稿”,作為《熊十力全集》的主要整理者,郭齊勇教授和景海峰教授都認(rèn)為是《唯識論》。[22]但郭齊勇教授也有所猶豫,他說:“考1930年熊氏《唯識論》之《導(dǎo)言》……,準(zhǔn)此則不難斷定,熊氏《唯識學(xué)概論》的稿本,只印行過如此三種。湯先生所說的四種,疑把熊氏原在內(nèi)學(xué)院學(xué)習(xí)時便已開始寫作的最初稿子作為初稿,但此稿未能印行,而且已融入1923年印本中了。”[23]意思是,湯先生所謂第四稿的說法并不準(zhǔn)確。此后,郭美華教授也表示懷疑,他說,《唯識論》明明是反對而不是主張“眾生同源”,因此不可能是湯用彤所說的“易為同源”的“最近第四稿”;于是他提出另一種看法:“從義理上看,湯用彤可能是將《尊聞錄》看作《唯識論》第四稿了?!?a name="_ftnref24">[24]但這一說法不僅缺乏文獻依據(jù),而且于理不合,因為《尊聞錄》一書既非熊十力自撰,也非“唯識論”。
相信《唯識論》寫成于1930年的李祥俊教授又提出另一種看法。他注意到熊十力在《佛家名相通釋》中說:“上來說功能已訖。此據(jù)舊作唯識講義第三次稿(此稿專主世親一派之說,民十一年講于舊都北京大學(xué)),稍加董理云?!?a name="_ftnref25">[25]細核此書對于“功能”的解釋,乃主要依據(jù)1922-1923年的《唯識學(xué)概論》講義。李祥俊認(rèn)為,熊氏既然將此講義稱為“第三次稿”,那么:
如果依次而推,則湯用彤所說“四稿”應(yīng)該是1926年出版的《唯識學(xué)概論》。而檢視1926年的《唯識學(xué)概論》,其中論功能確實已拋棄唯識學(xué)的多元論而主張一體論。因此,這里的“四稿”應(yīng)該就是指熊十力1926年出版的《唯識學(xué)概論》……。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提出,即熊十力于1923年在北京大學(xué)出版《唯識學(xué)概論》之前在南京內(nèi)學(xué)院讀書期間即已作有關(guān)于唯識學(xué)的概論性著述,不然就不好理解他剛到北京大學(xué)不久即能出版細致而又系統(tǒng)的唯識學(xué)著述這件事。[26]
但此說同樣不能成立。如上所述,熊十力在1926年冬至1927年間已明確將《唯識論》稱作“《唯識書》第三稿”,這比10年之后他在《佛家名相通釋》中的上述說法肯定更可采信。更何況,即使可將熊十力之前在南京內(nèi)學(xué)院期間所作算作《新唯識論》初稿,成于1922-1923年的《唯識學(xué)概論》也只能算作第二稿而不是第三稿;同時,熊氏明明是說“講義第三次稿”,而他在內(nèi)學(xué)院縱有著述也非“講義”。故可斷定,《佛家名相通釋》將1922-1923年的《唯識學(xué)概論》講義視為“第三次稿”的說法要么是作者筆誤,要么是印刷之誤。既如此,1926年的《唯識學(xué)概論》也就不可能是《新唯識論》第四稿,更不可能是湯用彤先生于1930年元月所說的“最近”之稿。至于說1926年的《唯識學(xué)概論》“論功能確實已拋棄唯識學(xué)的多元論而主張一體論”,亦非事實。此書《功能章》開篇就標(biāo)舉宗旨曰:“一切眾生雖有其類似,而實各各自生,非同一生源而出”,“有人聞?wù)f功能,遂計功能唯一,以謂眾生同自一恒轉(zhuǎn)功能而出發(fā),因持眾生同源之說。此乃大誤。實則一切眾生,各各有自功能也”。[27]明確說到眾生“各具功能”而不可誤計“功能唯一”,即不可誤以為“同一生源”,因此他雖力主“凡功能皆為全體,非可剖分”,卻并非持一元論,并且明確說“諸凡言元者,皆邪計也”。[28]因此,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說熊十力此時已拋棄多元論而主張一體論。
其實我們提供的上述材料與分析足以表明,湯用彤在1930年元月所說的《新唯識論》“最近第四稿”,既不是指《唯識論》,也不是指《尊聞錄》,而就是指熊十力此時尚未最終完成的《新唯識論》(文言本)稿本,此稿本在1929年便已寫成一部分而為馬一浮及其弟子烏以風(fēng)所親見?!蹲鹇勪洝分惺沼行苁Φ囊环鈺耪f:“《新唯識論》須從頭另造,原稿可就者甚少。吾十年來精力盡萃此書?!?a name="_ftnref29">[29]此信的寫作時間在1926年冬至1928年中秋之間。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熊十力本人并未將《新唯識論》與此前所作三種講義截然分開,倒是將它們都視為《新唯識論》的“原稿”,所以才說“十年來精力盡萃此書”。其《新唯識論》(文言文本)的《緒言》也說:“本書才成《境論》,而《量論》尚付闕如。《境論》創(chuàng)始于民十之冬,中間易稿無數(shù),迄今始為定本,歷時幾十有一年?!?a name="_ftnref30">[30]同樣將其三種唯識論講義視為《新唯識論》的原稿。熊十力在《尊聞錄》中既然明確將第三種講義《唯識論》稱為“《唯識書》第三稿”,則他“從頭另造”的《新唯識論》稿本自然就是第四稿。因此,湯先生所說的“最近第四稿”正是熊十力已經(jīng)正式定名為“新唯識論”而不是“唯識論”的《新唯識論》(文言本)稿本,并且這個“四稿”說也是熊十力自己的說法。
《熊十力全集》的編者將《唯識論》的印刷時間確定為1930年,不知何據(jù)。但現(xiàn)在既已推定此書寫于1926年秋冬至1927年春天,則其初印時間實不可能遲至1930年。理由有二。其一,1926年秋冬至1927年春天,熊十力尚在北大授課,此時正需要印刷講義,到1930年他在杭州養(yǎng)病時,已不開課,自然也就不必再??;其二,最遲至1927年春天,熊十力已放棄其《唯識論》而曰“吾書又須改作矣”,至1930年其《新唯識論》也已寫出部分內(nèi)容,此時他已完全沒有必要印刷他已放棄了的《唯識論》。也許《全集》編者依據(jù)的乃是一個重印本,那么1930年也不是其初印時間。依照前兩種講義都是隨寫隨印的情況來看,作為1926-1927學(xué)年唯識學(xué)課程講義的《唯識論》也應(yīng)如此,其初印時間最可能在1926年秋冬至1927年春天。
總上所述,《唯識論》的撰作時間實在1926年秋冬至1927年春天,其初印時間也當(dāng)與此同時。如果第一種《唯識學(xué)概論》可稱為壬戌本(按熊十力自己的說法)或癸亥本(按最后寫定時間),第二種《唯識學(xué)概論》可稱為丙寅本,那么《唯識論》則可稱為丁卯本。丁卯本的內(nèi)容之所以不完整,是由于熊十力的思想發(fā)生重要改變而本沒有寫完。從1927年起,熊十力便已放棄其《唯識論》即所謂“《唯識書》第三稿”,而明確決定要寫《新唯識論》,此一書名亦正式確定于此時。至1929年他與馬一浮相識時,其《新唯識論》已經(jīng)寫出部分內(nèi)容。湯用彤在1930年提到的“《新唯識論》”之“最近第四稿”,實指熊十力的《新唯識論》(文言本)未定稿,而不是其他著作?!@就是《新唯識論》第四稿迷案的真相。
這就不僅糾正了之前關(guān)于《唯識論》和《新唯識論》撰作時間的說法,而且校正了熊十力于1923-1932年的思想發(fā)展軌跡。如果用其著述來標(biāo)識,那么之前一般的看法是:《唯識學(xué)概論》第一種(壬戌本)→《唯識學(xué)概論》第二種(丙寅本)→《尊聞錄》→《唯識論》→《新唯識論》(文言文本)。但此種觀點無法解釋《尊聞錄》中已有明確駁斥和放棄《唯識論》的言論,尤其不能解釋從《唯識論》到《新唯識論》(文言文本)的巨大的思想跨度,當(dāng)然也無法確定湯用彤在1930年提到的《新唯識論》“最近第四稿”究竟所指何書。根據(jù)我們的推斷,熊十力在此期間的思想發(fā)展軌跡其實是:《唯識學(xué)概論》第一種(壬戌本)→《唯識學(xué)概論》第二種(丙寅本)→《唯識論》(丁卯本)→《尊聞錄》→《新唯識論》(文言本)。據(jù)此,上述所有疑難頓時渙然冰釋,怡然理順,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釋。
由此也可更清晰、更全面地呈現(xiàn)熊十力在創(chuàng)建“新唯識論”哲學(xué)體系過程中的思想曲折。之前由于認(rèn)為《新唯識論》緊接著《唯識論》,一般論者便只注意到兩種《唯識學(xué)概論》之間以及《唯識論》與《新唯識論》之間的思想變化,甚至還過分夸大第二種《唯識學(xué)概論》與《唯識論》之間的思想變化,卻很少注意到《尊聞錄》與《唯識論》及《新唯識論》之間存在的巨大的思想跨度。而據(jù)我們重新梳理的熊氏思想軌跡,不僅可以注意到《尊聞錄》對《唯識論》的重要突破,更可以發(fā)現(xiàn)《新唯識論》并沒有完全順著《尊聞錄》所已取得的突破進一步由佛歸儒,反倒長期“游乎佛與儒之間”,堅持“亦佛亦儒,非佛非儒”的自我認(rèn)同,甚至說“如謂吾為新的佛家,亦無所不可耳”。[31]究其原因,實與馬一浮對《新唯識論》的成型有過極重要的影響密切相關(guān)。[32]這意味著,熊十力雖然早在《尊聞錄》期間已經(jīng)部分突破了佛學(xué)觀念而對儒家思想比較認(rèn)同,但他真正站在儒家立場進行系統(tǒng)思考的時間要比我們一般想像的晚得多。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現(xiàn)代新儒家的本體論探索與‘中國現(xiàn)代性設(shè)計’研究”(10BZX058)的階段性成果。
[1]郭齊勇:《熊十力全集》第1卷《編者后記》。見熊十力著:《熊十力全集》(蕭萐父主編,郭齊勇副主編),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卷,第671頁。
[2]郭齊勇:《天地間一個讀書人——熊十力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45頁;景海峰:《熊十力》,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91年版,第65-66頁腳注;郭美華:《熊十力本體論哲學(xué)研究》,巴蜀書社2004年版,第53頁注①;李祥?。骸缎苁λ枷塍w系建構(gòu)歷程研究》,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頁注①;李清良、郭勝男:《熊十力〈唯識論〉撰作時間考辨》,《中國文化研究》2009年夏之卷。
[3]熊十力:《唯識論》,《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503頁。
[4]熊十力:《尊聞錄》,臺灣時報文化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2-3頁。又見《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566-567頁。
[5]熊十力:《唯識論》,《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541-542頁。
[6]熊十力:《唯識論》,《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547頁,尤其第556-557頁。
[7]《尊聞錄》卷首有高贊非識語,落款是“民國十七年中秋”,見《尊聞錄》,第1頁。又見《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565頁。
[8]熊十力:《尊聞錄》,《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570-571頁。
[9]熊十力:《尊聞錄》,《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591、592頁。
[10]熊十力:《唯識論》,《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501-502頁。
[11]熊十力:《唯識論》,《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537頁。
[12]熊十力:《尊聞錄》,《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627-629頁。
[13]郭齊勇:《天地間一個讀書人——熊十力傳》“附錄”,第240頁。熊十力在1926年的《唯識學(xué)概論》之《緒言》末尾自署“中華十五年仲春,熊十力識于北京西郊萬壽山”。熊氏亦曾自謂“十六年春,吾南下過寧”,見《熊十力全集》第8卷第54頁。又查《梁漱溟先生年譜》,亦言1926年熊十力與梁漱溟等人租住于北京西郊大有莊。參見李淵庭、閻秉華:《梁漱溟先生年譜》,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68頁。
[14]熊十力于1918年自印的《心書》中曾引述無生居士的下列說法并表示完全贊同:“學(xué)佛者當(dāng)自信輪回回始,此處信不及,則佛之教義全盤推翻?!薄蹲鹇勪洝肥沼行苁?930年的一封書信,亦說輪回說是佛家思想的“根本主張”,“要其全盤思理,皆從其根本主張而出發(fā)”。分別見《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33頁、第666頁。
[15]熊十力于1923年寫完《唯識學(xué)概論》第一種講義后不久,“忽盛疑舊學(xué),于所宗信極不自安。乃舉前稿盡毀之”,遂決定改作,并終于1926年完成其第二種《唯識學(xué)概論》講義。參見熊十力:《新唯識論》(文言文本),《熊十力全集》第2卷,第9頁。
[16]郭齊勇:《天地間一個讀書人——熊十力傳》,第45-46頁。
[17]熊十力:《尊聞錄》,《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568、594、614、647頁。
[18]郭齊勇:《天地間一個讀書人——熊十力傳》,第44頁。
[19]熊十力:《新唯識論》(文言文本),《熊十力全集》第2卷,第9頁。
[20]李清良:《馬一浮對熊十力〈新唯識論〉前半部之影響》,《湖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6期。
[21]馬一?。骸恶R一浮全集》,吳光主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冊,第690、696頁。
[22]郭齊勇:《天地間一個讀書人——熊十力傳》,第45頁;景海峰:《熊十力》,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91年版,第65-66頁腳注。
[24]郭美華:《熊十力本體論哲學(xué)研究》,巴蜀書社2004年版,第53頁注①。
[25]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釋》,《熊十力全集》第2卷,第537頁。
[26]李祥?。骸缎苁λ枷塍w系建構(gòu)歷程研究》,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3、31頁。
[27]熊十力:《唯識學(xué)概論》,《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460頁。
[28]熊十力:《唯識學(xué)概論》,《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462-464頁。
[29]熊十力:《尊聞錄》,《熊十力全集》第1卷,第647頁。
[30]熊十力:《新唯識論》(文言文本),《熊十力全集》第2卷,第9頁。
[31]熊十力:《新唯識論》(語體文本),《熊十力全集》第3卷,第203頁。
[32]李清良、許揚男:《馬一浮對熊十力〈尊聞錄〉之異議及其影響》,《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2期。
責(zé)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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