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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頭鳳》：陸游一輩子的思念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2019年11期

時(shí)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正月十三日己卯

??????????耶穌2020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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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著名的詩人陸游寫了很多首慷慨激昂的詩歌，“鐵馬冰河入夢來”；也寫過一些凄婉憂傷的小詞，其中，我們耳熟能詳?shù)囊魂I，便是這首《釵頭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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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手，黃縢酒。

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fēng)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cuò)，錯(cuò)，錯(c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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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如舊，人空瘦。

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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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都知道，這首傷感的《釵頭鳳》，是陸游寫給前妻唐琬的傷心之作，訴說了一個(gè)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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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則宋人筆記都提到這個(gè)愛情故事，按南宋人周密《齊東野語》的記述，“陸務(wù)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shí)時(shí)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标懹闻c唐琬，是一對姑表兄妹，青梅竹馬，自幼兩情相悅。古時(shí)，姑表、姨表是可以通婚的，比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與林黛玉，是姑表兄妹；賈寶玉與薛寶釵，是姨表兄妹。所以陸游與唐琬成年后，便親上加親，結(jié)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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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學(xué)者考證說，唐琬之父唐閎為山陰人唐翔之子，陸游之母為江陵人唐介的孫女，兩家雖然同姓，卻無血親關(guān)系，因而，陸游與唐琬為姑表之說，實(shí)為誤傳。不管陸、唐是否為表親，有一點(diǎn)是可以確定的：二人成婚之后，感情很好，“伉儷相得”，琴瑟和鳴。但是，唐琬與家婆（即陸游母親）的關(guān)系卻十分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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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母非常不喜歡唐琬，基于這種不喜歡，見到兒子與兒媳越是恩愛，她就越是看不慣、受不了。那么，陸母為什么這么不喜歡兒媳婦？按生活年代與陸游相近的劉克莊的說法，是因?yàn)椤胺盼躺贂r(shí)，二親教督甚嚴(yán)，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墮于學(xué)也，數(shù)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陸母希望兒子將更多的時(shí)間與精力放在學(xué)業(yè)上，陸游卻成天與新婚妻子黏在一起，因而，陸母遷怒于新婦，多次指責(zé)唐琬不識大體，耽擱了丈夫的學(xué)業(yè)。最終，正如《孔雀東南飛》敘事詩講述的故事一樣，在母親的壓力下，有點(diǎn)“媽寶男”的陸游不得不與心愛的妻子唐琬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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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盡管倆人已經(jīng)離婚，但陸游很舍不得唐琬，便在外頭尋了一處房屋，悄悄將唐琬安置下來，自己時(shí)常跑過去，與她偷偷相會。然而，紙包不住火，這一藕斷絲連的情況未久便被陸母知道了，這兩個(gè)年輕人這才徹底斷絕了來往。

周密在他的《齊東野語》中繼續(xù)記述說：“唐后改適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瓕?shí)紹興乙亥歲也?！碧歧髞砀倪m同郡的宗室子弟趙士程。宗室，即趙氏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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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春，有一日，陸游在紹興沈園游賞。沈園，今天是浙江紹興的一處景區(qū)，每天晚上都會為游客表演新編越劇《沈園情》，演的正是陸游與唐琬的愛情故事。千年前，沈園則是一座私家園林，大約造園的主人姓沈，故而叫做“沈園”、“沈氏園”，據(jù)《越中園亭記》，“沈氏園，在郡城禹跡寺南，宋時(shí)池臺極盛，陸放翁曾于此遇其故妻，賦《釵頭鳳》詞?！?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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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shí)私家園林有一個(gè)非常有意思的慣例——私園向公眾開放，與眾人共享園林內(nèi)的湖光山色。北宋人邵雍有一首《洛下園池》詩寫道：“洛下園池不閉門，洞天休用別尋春?？v游只卻輸閑客，遍入何嘗問主人。”邵雍的兒子邵伯溫也描述過洛陽私園的開放性：“洛中風(fēng)俗，歲正月梅已花，二月桃李雜花盛，三月牡丹開。于花盛處作園圃，四方伎藝舉集，都人士女載酒爭出，擇園亭勝地，上下池臺間，引滿歌呼，不復(fù)問其主人?！辈华?dú)洛陽的私家園林是開放的，其他地方的私園亦是如此，南宋紹興的沈園數(shù)易其主，但不管園主人是誰，沈園始終向公眾敞開大門，任人游玩，因此，才會發(fā)生《釵頭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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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游沈園時(shí)，恰好前妻唐琬與第二任丈夫趙士程也來游園，雙方在園中相遇。唐琬將陸游介紹給趙士程認(rèn)識，夫婦又在園中涼亭置席，招待陸游，唐琬親斟酒，殷殷勸酒。她招待陸游的美酒，叫黃封酒，宋時(shí)，官酒常以黃羅帕或黃紙封口，故得名，亦稱黃縢酒。所以陸游才在《釵頭鳳》小詞中說：“紅酥手，黃縢酒?！?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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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眼前勸酒的良人，如今已經(jīng)嫁作他人婦，陸游悵然若失，酒入愁腸愁更愁，便借著酒意，取過筆墨，在沈園的墻壁上題下一首《釵頭鳳》。讓我們再讀一遍這首哀怨的小詞吧：“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cuò)，錯(cuò)，錯(cuò)！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錯(cuò)，錯(cuò)，錯(cuò)。莫，莫，莫。字字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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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老一輩歷史學(xué)者周本淳先生對“陸游沈園遇唐琬”一事的真實(shí)性提出過質(zhì)疑，認(rèn)為不可能發(fā)生唐琬致送前夫酒饌的事情，因?yàn)樗螘r(shí)“男女大防，某氏（即唐琬）居然可以向新夫介紹前夫，并且以酒饌招待。這種男女交往的解放程度，恐怕只有在近代西方社會才有可能?！钡芟壬目捶?，恐怕是出于成見。其實(shí)，宋代并不像周先生想象的那樣守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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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女性改適是常見的社會現(xiàn)象。宋史學(xué)者張邦煒先生曾經(jīng)根據(jù)南宋《夷堅(jiān)志》所記的女子改嫁事例進(jìn)行統(tǒng)計(jì)，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單單一部《夷堅(jiān)志》中所載宋代婦女改嫁的事竟達(dá)六十一例之多，其中再嫁者五十五人，三嫁者六人。這雖屬管中窺豹，但由此亦可想見其時(shí)社會風(fēng)尚之一斑?！薄案募迺r(shí)間可考者凡四十一例，其中屬于北宋的僅四例而已，屬于南宋的多達(dá)三十七例?！睆埌顭樝壬贸鼋Y(jié)論說：“宋代婦女再嫁者不是極少，而是極多”；“宋代對于婦女改嫁絕非愈禁愈嚴(yán)，相反倒是限制愈來愈小，越放越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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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代，不但女性改嫁挺常見，而且，社會輿論并不以再嫁為恥，對再嫁婦女也絕無歧視之意。在宋人筆記《孫氏記》中，有一位年輕女子孫氏，初嫁一輕狂少年，再嫁老秀才張復(fù)，三嫁官員周默。三嫁的經(jīng)歷并沒有影響她受封為命婦?！秾O氏記》作者評價(jià)說：“婦人女子有節(jié)義，皆可記也。如孫氏，近世亦稀有也。為婦則壁立不可亂，俾夫能改過立世，終為命婦也，宜也?！比蓿匀豢梢员划?dāng)成是有節(jié)義的婦人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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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反映宋朝社會并未歧視再嫁女的事例，是當(dāng)時(shí)至少有三位皇后均為再嫁女性，嫁過人的身份并不妨礙她們改嫁入皇室，并成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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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位女子是宋真宗皇后劉氏、宋仁宗皇后曹氏、宋徽宗皇后韋氏。劉皇后本名劉娥，出身低微，先嫁給四川人龔美，隨丈夫入京討生活，只因龔美貧窮，養(yǎng)不起老婆，便讓劉氏改嫁了。經(jīng)人牽線，劉氏改嫁襄王趙元侃。趙元侃是誰？就是后來的宋真宗。真宗即位后，先后封劉氏為美人、修儀、德妃，最后立為皇后。龔美呢？被認(rèn)作劉后之兄，改姓劉，與皇室成為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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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的皇后曹氏也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她的第一任丈夫叫李植，“自少年好道，不樂婚宦”。李植與曹氏有婚約，但新婚之夜，這個(gè)李植居然逃婚了，曹氏只好回到娘家，未久又選入皇室，立為仁宗皇帝的皇后。她的前夫李植呢？“自放田野，往來關(guān)中、洛陽、汝州，人以為有道之士也”，不少官員還慕名拜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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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皇后韋氏的出身更卑微，曾是宰相蘇頌家的侍妾，一日她為蘇頌侍寢，卻因患有尿遺之癥，尿了蘇頌一床。蘇頌說，這是富貴相。將她送入京。后來宋哲宗從民間選了二十名女子，賜給諸王，韋氏也入選，入了端王府。再后來，端王繼位，便是宋徽宗。韋氏為徽宗生了一個(gè)孩子，叫做趙構(gòu)，即宋高宗。靖康之變中，韋氏隨徽宗被掠北上，高宗即皇帝位后，遙尊她為“宣和皇后”。紹興年間，宋金訂立《紹興和議》，韋氏才回到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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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琬改適，亦是嫁入宗室。也就是說，即便是皇室貴族，也不會以娶再嫁女性為恥，更別說普通士大夫之家與平民家庭了。女子再嫁之后，也未必一定要與前夫形同陌路，你看劉娥改嫁宋真宗后，還與前夫龔美結(jié)為兄妹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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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再說回陸游與唐琬的故事。相傳唐琬讀了陸游題于沈園的小詞，不勝傷感，也提筆和了一首《釵頭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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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薄，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fēng)干，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dú)語斜欄。

難！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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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妝歡。

瞞！瞞！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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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偶遇于沈園，竟是陸游與唐琬的最后一場相見。沈園一別未幾，唐琬便郁郁而終，“聞?wù)邽橹異砣弧薄?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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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倒是長壽，活到八十六歲高齡。在漫長的人生中，他常常想起早逝的前妻唐琬，默默忍受著天人相隔的思念之苦。紹熙三年（1192），六十八歲的陸游故地重游，此時(shí)沈園已經(jīng)易主，但昔日他題寫的《釵頭鳳》依稀還留于壁間，只是蒙上了漠漠灰塵。正是“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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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觸景生情，不能自已，又寫下一首小詩，寄托對唐琬的懷念：“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辭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边@首小詩前面，還有一段短序：“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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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晚年居紹興城外的鑒湖，每次入城，必登禹跡寺高臺，南眺沈園。他寫過兩首《沈園》詩，一首寫道：“落日城頭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見驚鴻照影來?！绷硪皇讓懙溃骸皦魯嘞阆氖辏驁@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碧歧x去已經(jīng)四十年了，但陸游仍然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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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禧元年（1205）十二月二日夜，八十歲的陸游夢見自己再游沈園，醒來又賦詩兩首：“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薄俺悄闲∧坝址甏?，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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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八十二歲的時(shí)候，又寫了一首《城南》：“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來只自傷，塵漬苔侵?jǐn)?shù)行墨，爾來誰為拂頹墻？”詩中的“城南亭榭”，便是沈園。在人生即將走到盡頭之際，陸游還是記掛著與唐琬在沈園的最后一次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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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四年，陸游便與世長辭了。未知九泉之下，他能否碰見唐琬、再續(xù)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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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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