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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說《清平樂》里的宋仁宗是一位仁君？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 發(fā)布

          原載于 “我們都愛宋朝”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三月十一日丙子

          耶穌2020年4月3日

吳按：從元明清時期的包公戲、楊家將、狄青故事，到今天的包青天電視劇、戲劇，宋仁宗一直充當背景板、路人甲的跑龍?zhí)捉巧，F(xiàn)在，仁宗皇帝終于在電視劇《清平樂》里成了主角。

而去年，我出了一本《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通過給女兒講故事的方式，闡述宋代的制度運行，其中有一篇《一位“百事不會，卻會做官家”的君主》，講的就是仁宗皇帝。下面文章，節(jié)選自我的《一位“百事不會，卻會做官家”的君主》。

哦，對了，仁宗出生于公元1010年，今年農歷四月十四，正是宋仁宋趙禎誕生1010周年。

親愛的女兒，你小時候看過“貍貓換太子”的故事，這故事里的“太子”，是宋真宗之子趙禎，即后來的宋仁宗。在宋朝諸帝中，我覺得最值得介紹的君主，除了太祖趙匡胤，便是這位仁宗皇帝了。

元人修《宋史》，給宋仁宗蓋棺定論：“《傳》曰：為人君，止于仁。帝誠無愧焉?！币粋€“仁”字，便是歷史給予君主的最高評價。仁，一言概括了宋仁宗仁厚、善良的秉性，《宋史》贊曰：“仁宗恭儉仁恕，出于天性”。不過，對于政治家來說，仁更是指向克制、節(jié)制、謙抑的為政之道。自我克制就是一位君主的最大的美德。儒家相信，“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宋仁宗廟號之“仁”字，當然包含有“克己復禮”之義。仁宗正是一位能夠自覺地克制自己的欲望、激情、執(zhí)見的君主，諸多宋筆記都記載了仁宗皇帝這方面的美德。

先來看北宋魏泰《東軒筆錄》收錄的兩則軼事。其一，仁宗“春日步苑內，屢回顧，皆莫測圣意。及還宮，顧嬪御曰：‘渴甚，可速進熱水?！瘚逵唬骸偌液尾煌饷嫒∷?，而致久渴耶？’仁宗曰：‘吾屢顧，不見鐐子（掌管茶水的宮人），茍問之，即有抵罪者，故忍渴而歸?！?o:p>

其二，“仁宗一日晨興，語近臣曰：‘昨夜因不寐而甚饑，思食燒羊?！荚唬骸尾唤抵既∷?？’仁宗曰：‘比聞禁內每有取索，外間遂以為制，誠恐自此逐夜宰殺，則害物多矣。’”為免旁人受累和開了惡例，仁宗皇帝寧可忍受饑渴。確實難得。

南宋施德操《北窗炙輠錄》記有一則類似的故事，不過情節(jié)更富戲劇性?！叭首谝蝗找暢?，色不豫，大臣進曰：‘今日天顏若有不豫然，何也？’上曰：‘偶不快?！蟪家芍?。乃進言宮掖事，以為陛下當保養(yǎng)圣躬?！贝蟪家詾榛实圬潏D美色、房事過度，才導致身體不舒服，所以委婉勸皇上節(jié)欲。“上笑曰：‘寧有此？夜來偶失饑耳。’大臣皆驚曰：‘何謂也？’上曰：‘夜來微餒，偶思食燒羊，既無之，乃不復食，由此失饑?！蟪荚唬骸尾涣罟┲?？’上曰：‘朕思之，于祖宗法中無夜供燒羊例，朕一起其端，后世子孫或踵之為故事，不知夜當殺幾羊矣！故不欲也?！蔽哪┦┑虏俑袊@說：“嗚呼，仁矣哉！思一燒羊，上念祖宗之法度，下慮子孫之多殺，故寧廢食?！?o:p>

不過，據王鞏《聞見近錄》，仁宗皇帝可能是有些貪圖美色，大約慶歷年間，便發(fā)生了大臣王德用進獻幾名美女入宮的故事。但這事情讓諫官王素聽說了，王素立即查問皇上是否真有其事，如屬實，請皇上遣放她們回家。仁宗笑曰：“德用所進女口，實有之，在朕左右，亦甚親近，且留之如何？”王素說：“臣之所論，正恐親近?！比首谏珓?，呼近珰曰：“王德用所進女口，各支錢三百貫，即令出內東門?！闭f完涕下。王素說：“陛下既以臣奏為然，亦不須如此之遽，且入禁內，徐遣之?！比首谠唬骸半揠m為帝王，然人情同耳。茍見其涕泣不忍出，則恐朕亦不能出之。卿且留此以待報?！本弥瑑仁套啵骸皩m女已出門矣?！比首凇皬蛣尤荻稹?。一副很舍不得但終究還是克制住的神色躍然紙上。

朱弁《曲洧舊聞》記錄的一則軼事更有意思：仁宗朝時，有富民到開封府告狀，稱他家“為子娶婦已三日矣，禁中有指揮令入，見今半月無消息”。這位富民說得比較委婉，但意思很明顯，就是控告皇室強搶民女。當時的開封知府叫做范諷，他說：“汝不妄乎？如實有茲事，可只在此等候也?！瘪R上入宮面圣，向宋仁宗要人：“陛下不邇聲色，中外共知，豈宜有此？況民婦既成禮而強取之，何以示天下？”仁宗說：“皇后曾言，近有進一女，姿色頗得，朕猶未見也?！狈吨S說：“果如此，愿即付臣，無為近習所欺而怨謗歸陛下也。臣乞于榻前交割此女。歸府面授訴者。不然，陛下之謗，難戶曉也。且臣適已許之矣?！弊詈笕首谇鼜模澳私抵?，取其女與諷。諷遂下殿”。

范諷在當時并不是一位以鯁直聞名的人，何以也敢當面向皇上要人？《曲洧舊聞》的作者解釋說：“蓋遇好時節(jié)，人人爭做好事，不以為難也。”這個“好時節(jié)”，當指遇上了宋仁宗這么一位懂得克制的君主。

更為難得的是，宋仁宗深知，作為一國之君，如果不加節(jié)制地放縱自己的激情與欲望，便意味著朝廷的權力將得到擴張；而權力的每一步擴張，則意味著民間社會的權利與活力將一步一步退縮、失守?！侗贝爸溯{錄》載有一事，可為佐證：一日深夜，仁宗“在宮中聞絲竹歌笑之聲，問曰：‘此何處作樂？’宮人曰：‘此民間酒樓作樂處。’宮人因曰：‘官家且聽，外間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也?！首谠唬骸曛?？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

在宋仁宗身上，最為可貴的美德，其實不是表現(xiàn)為對食色享樂的節(jié)制，而是對君主權力的自我克制?！叭酥骶映绺咧唬滞Ｖ?，如果不知節(jié)制自己的權力，絕非國家與萬民之福。歷代不乏并不追求物質享受但卻極度貪權的帝王，如明朝崇禎皇帝，清代雍正皇帝，他們對國家的治理均以嚴酷、專制、不近人情著稱。而宋仁宗在位雖久達四十余年，卻從無攬權自專的表現(xiàn)。

歷代帝王攬權，常用的方法便是繞過宰相領導的政府（明清兩朝更是不置宰相，皇帝自任政府首腦），直接下發(fā)“手詔”、“內降”指揮政事。仁宗皇帝并非沒有下過手詔，但都不是出于攬權之意，原來“帝性寬仁，宗戚近幸有求內降者，或不能違故也”，有些近臣向皇帝跑官要官，仁宗性子軟，不好意思嚴詞拒絕，只好下一道手詔，請宰相給予破格提拔任用。

但仁宗也知道這是破壞法制的事情，又事先給宰相打好了招呼：凡是我下發(fā)的手詔，你們不必遵行，退回來就行了。如康定元年（1040）十月，仁宗詔：“自今內降指揮與臣僚遷官及差遣者，并令中書、樞密院具條執(zhí)奏以聞。”皇祐二年（1050）九月，又詔：“內降指揮，百司執(zhí)奏，毋輒行。敢因緣干請者，諫官、御史察舉之?！彼稳首谧霾坏浇^不私發(fā)手詔，卻明言他的手詔“毋輒行”，這便是君權的自我克制。

曾經發(fā)生過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以說明宋仁宗的御筆手詔并不怎么管用?！爸梁?、嘉祐間，嬪御久不遷，屢有干請，上答以無典故，朝廷不肯行?；蜃嘣唬骸ト顺隹跒殡?，批出誰敢違？’上笑曰：‘汝不信，試降敕?！酂o法，命遂寢”。今天許多人似乎還像那個嬪妃一樣以為“圣人出口為敕”，金口玉言，一句頂一萬句，其實沒那么回事。

宋代皇帝本人的意見被政府系統(tǒng)反駁回去的例子俯拾皆是，如嘉祐元年（1056），由于開六塔河失敗，淹死數千人。朝廷派遣御史吳中復“往澶州鞫其事”，仁宗既怒且急，一再給吳中復發(fā)手詔，批示查案意見，“一日內降至七封”。吳中復帶著七封手詔去見仁宗，將手詔還給皇帝，說：“恐獄起奸臣，非盛世所宜有。臣不敢奉詔，乞付中書行出。”意思是說，皇上你有什么意見，請走法定程序，私自下發(fā)的手詔，恕不奉行。宋仁宗呢，只能表示同意，“上從之”。

宋仁宗還曾經想過一把大法官的癮，“時近臣有罪，多不下吏劾實，不付有司議法”，仁宗自己當法官，直接給這些近臣判罪。這里的“近臣”，當為皇帝身邊的內侍、私臣，屬于皇室家奴，仁宗以家法私自處置他們，理論上也無大不妥。但諫官王贄還是站出來抗議：“情有輕重，理分故失，而一切出于圣斷，前后差異，有傷政體，刑法之官安所用哉？”王贄顯然認為，司法是一門專業(yè)的技藝，“情有輕重，理分故失”，這里面的細微處，君主未必通曉，假如“一切出于圣斷”，便難免會因為不專業(yè)而出現(xiàn)“前后差異”的裁決，鬧出“有傷政體”的笑話。況且，君主當了法官，又叫專業(yè)的司法官往哪里擺？因此，王贄提出，“請自今悉付有司正以法”。宋仁宗不敢逞強，“詔可”。

這段歷史記載，讓我忍不住聯(lián)想到17世紀初英國大法官柯克與國王詹姆斯一世的故事。話說有一回，詹姆斯一世閑得無聊，便想到皇家法院親審幾個案子，不曾想被首席大法官柯克爵士拒絕了。國王質問：“為什么我不能審理案件？”柯克回答：“不錯，上帝的確賦予陛下極其豐富的知識和無與倫比的天賦；但是，陛下對于英格蘭王國的法律并不精通。法官要處理的案件動輒涉及臣民的生命、繼承、動產或不動產，只有自然理性是不可能處理好的，更需要人工理性。法律是一門藝術，在一個人能夠獲得對它的認識之前，需要長期的學習和實踐?！?o:p>

這兩個故事有些相似，不過結局卻大不一樣。在柯克的故事中，“詹姆斯一世勃然大怒，柯克爵士感覺到落在他頭上的全部力量，忙不迭地祈求陛下憐憫他、寬恕他”，隨后柯克被免職。而另一個故事中的宋仁宗，卻不得不采納了諫官王贄的意見?？梢哉f，宋仁宗比詹姆斯一世更會克制自己的權力欲，也更尊重司法的獨立性?？上Ы裉煸S多引述柯克故事的中國法學者，往往只會告訴你故事的上半場，而不交待下半場，更不會告訴你宋仁宗與王贄的故事。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