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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天之威而一怒安民：《孟子》“交鄰”章考釋

作者：楊海文（中山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中國孟子研究院泰山學(xué)者特聘專家）

來源：《孔子研究》，2021年第3期

摘要：《孟子》“交鄰”章包括兩節(jié)：第一節(jié)借實(shí)事以彰明天理，仁者與智者無優(yōu)劣、樂天與畏天無高下是孟子王道政治學(xué)的根本智慧；第二節(jié)借大勇以夯實(shí)上帝，文王之勇、武王之勇志在安民是孟子王道政治學(xué)的終極訴求。通過文獻(xiàn)考辨與義理詮釋，可知《孟子》“交鄰”章文法嚴(yán)密、意涵豐碩，整章以“畏天之威”“一怒安民”統(tǒng)攝全體、涵蓋乾坤。

摘要：事；勇；民；天；王道政治學(xué)

《孟子》2·31又稱“交鄰國有道乎”章、“交鄰國有道”章、“交鄰國”章、“交鄰”章。姚永概（1866—1923）《孟子講義》卷2《梁惠王章句下》按語：“此篇文局，最為整齊，便于模仿，以其多用偶也。前段以仁者、智者為偶，后段以文王、武王為偶。其用奇者，止‘王請無好小勇’六句，及篇尾二句而已。然不得此數(shù)句單行，文又嫌不活動(dòng)。前段用筆斬截，后段用筆颯爽，又極變換之妙，學(xué)者所宜留意?！?《孟子文法讀本》卷1《梁惠王》錄吳闿生（1877—1950）眉批：“此文分作兩節(jié)。前半‘樂天’‘畏天’，斂鋒戢鍔，如不欲露。后半‘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光焰迸出，一抑一揚(yáng)，而文字亦臻極詣矣?！?據(jù)此，可將《孟子》2·3分作兩節(jié)：第一節(jié)從起句“齊宣王問曰”至“于時(shí)保之”，格式為一問一答；第二節(jié)從“王曰”至收句“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格式亦為一問一答。前一節(jié)斂鋒戢鍔、用筆斬截，后一節(jié)光焰迸出、用筆颯爽，全章偶主奇從、變幻無窮。前一節(jié)借實(shí)事以彰明天理，后一節(jié)借大勇以夯實(shí)上帝，全章借“畏天之威”“一怒安民”以統(tǒng)攝乾坤。上引吳闿生又云：“吾論文章以生氣奮動(dòng)處為獨(dú)絕，嘗求之古今諸文家而不可數(shù)得，至《孟子》則觸處發(fā)見。《左傳》《莊子》亦然。此三代以上之文之所以不可及也?！?《孟子》2·3即是典范。

一、天理、實(shí)事與“畏天之威，于時(shí)保之”

《孟子》2·3第一節(jié)八言“事”字，且有“二事”“四事”之分?！岸隆笔侵溉收摺耙源笫滦　倍鴺诽臁⒅钦摺耙孕∈麓蟆倍诽熘笆隆?，旨在喚醒抽象的天理；“四事”是指“湯事葛”“文王事昆夷”“太王事獯鬻”“勾踐事吳”之“事”，旨在開顯具體的實(shí)事。朱熹（1130—1200）《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指出：“天者，理而已矣。大之字小，小之事大，皆理之當(dāng)然也。”5孟子答齊宣王問，以抽象統(tǒng)攝具體，以實(shí)事彰明天理，“交鄰國之道”因此而“有”，“畏天之威”于是而“保”。

“湯事葛”包括本事、后傳兩部分，《孟子》計(jì)有三章涉及，其言有簡、略、詳之不同。一是《孟子》2·3指出：“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逼溲院喖s，點(diǎn)出本事。二是《孟子》2·11指出：“臣聞七十里為政于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稌吩唬骸疁徽鳎愿鹗?。’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shí)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后，后來其蘇?！逼溲愿怕?，敘說后傳。三是《孟子》6·5指出：“湯居亳，與葛為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瘻惯z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瘻官癖娡鶠橹先躔伿?。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稌吩唬骸鸩痧A?！酥^也。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內(nèi)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fù)讎也?！疁颊鳎愿疠d’，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蕓者不變，誅其君，吊其民，如時(shí)雨降，民大悅?！稌吩唬骸畯形液螅髞砥錈o罰！’”其言詳備，本事、后傳雙管齊下。從義理看，前兩章與齊國相關(guān)，后一章與宋國相關(guān)。齊大而宋小，湯大而葛小。齊國當(dāng)以湯為后事之師，宋國當(dāng)以葛為前車之鑒。從文法看，簡者拋磚引玉，暫存不得甚解之嫌；略者扣人心弦，頓生瞻前顧后之念；詳者如釋重負(fù)，步入豁然開朗之境。

《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指出：“文王事見《詩·大雅》?！?《朱子語類》卷51《孟子一·梁惠王下·交鄰國有道章》指出：“昆夷不可考?！?現(xiàn)據(jù)《史記》《漢書》的西伯（文王）敘事及其古注，略補(bǔ)《孟子》2·3“文王事昆夷”之實(shí)。一是《史記》卷4《周本紀(jì)》指出：“明年，伐犬戎?！睆埵亟埽ㄉ淠瓴辉敚┱x：“又《毛詩疏》云‘犬戎昆夷’是也?！?二是《史記》卷110《匈奴列傳》指出：“其后百有余歲，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彼抉R貞（679—732）索隱：“韋昭云：‘《春秋》以為犬戎?！矗侯耙羧４箢佋啤蠢ヒ囊病?。《山海經(jīng)》云：‘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二牡，是為犬、戎?！墩f文》云：‘赤狄本犬種，字從犬?！帧渡胶＝?jīng)》云：‘有人面獸身，名曰犬夷。’賈逵云：‘犬夷，戎之別種也?！?三是《漢書》卷94上《匈奴傳上》指出：“其后百有余歲，周西伯昌伐畎夷?！鳖亷煿牛?81—645）注：“西伯昌即文王也。畎音工犬反。畎夷即畎戎也，又曰昆夷。昆字或作混，又作緄，二字并音工本反。昆、緄、畎聲相近耳。亦曰犬戎也。《山海經(jīng)》云：‘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二，牝牡，是為犬戎。’許氏《說文解字》曰：‘赤狄本犬種也’，故字從犬?！?綜上，“昆夷”一詞多表，又作“犬戎”“畎夷”“畎戎”“混夷”“緄戎”。

以《孟子》2·3的“昆夷”為中心，孟學(xué)史會同《詩經(jīng)》學(xué)史做過“昆”“混”之辨。（一）從東漢看，《孟子正義》卷4錄趙岐（？—201）注“文王事昆夷”：“《詩》云‘混夷兌矣，唯其喙矣’，謂文王也。”10引《詩》語出《詩經(jīng)·大雅·文王之什·綿》：“混夷矣，維其喙矣?！?1（二）從唐代看，陸德明（約550—630）《經(jīng)典釋文》卷6《毛詩音義中·采薇》指出：“昆夷，本又作‘混’。古門反。昆夷，西戎也。”同書卷7《毛詩音義下·綿》指出：“混夷，音昆?！蓖怼痘室印分赋觯骸按模呕挤?。毛云：‘習(xí)也?！嵲疲骸?，混夷也?！槐咀鳌肌??；蛟疲亨嵰艋??；煲?，音昆?！?2（三）從南宋看，臧琳（1650—1713）《經(jīng)義雜記》卷9“文王事混夷”條指出：“宋高宗御書《石經(jīng)孟子》作‘文王事混夷’。”13（四）從清代看，上引臧琳又云：“據(jù)此，知《詩》‘混夷’字無有作‘昆’者?！睹献印贰ヒ摹?dāng)從《石經(jīng)》作‘混夷’，方與《詩》合；今經(jīng)、注皆作‘昆’，失其舊也。《皇矣》引《詩序》‘混夷’，今《采薇序》注、疏作‘昆夷’，《釋文》‘昆夷，本又作“混”’，作‘混’與《正義》合。今本作‘昆’，乃依《釋文》正字耳?！?3（五）再從清代看，阮元（1764—1849）《孟子注疏卷二上校勘記》“文王事昆夷”條指出：“閩、監(jiān)、毛三本同?！兑袅x》、石經(jīng)、廖本、孔本、韓本作‘混夷’。按：《詩·綿》‘混夷兌矣’，《皇矣》箋‘患夷即混夷’，與此經(jīng)正合。作‘昆’，非也?！?1（六）從近世看，黃焯（1902—1984）《經(jīng)典釋文匯?！肪?《毛詩音義中·采薇》指出：“考證云：《皇矣釋文》：‘混夷，音昆?！墩x》亦作‘混’，又引此《序》‘西有混夷之患’為證。今此《正義》亦作‘昆’?！睹献印罚骸耐跏禄煲摹！w岐注引《詩》：‘混夷駾矣?！问?jīng)、宋板皆然。今本《孟子》作‘昆’。”12由上可知：一方面，從《詩經(jīng)》審正《孟子》看，“昆夷”當(dāng)作“混夷”，“作‘昆’，非也”，這是考證之真；另一方面，從《孟子》刊本看，“今本作‘昆’，乃依《釋文》正字耳”，這是傳布之真。

《孟子》2·3以“昆夷”指代西戎，而以“獯鬻”指代北狄。先看《孟子》注疏。《孟子正義》卷4錄趙岐注：“獯鬻，北狄強(qiáng)者，今匈奴也。大王去邠避獯鬻?！?0《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指出：“大王事見后章。所謂狄人，即獯鬻也。”14“大王”亦即“太王”。所謂“太王事獯鬻”，詳見《孟子》2·14、2·15。再看《史》《漢》記述。一是《史記》卷4《周本紀(jì)》指出：“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cái)物，予之?！?5可見“獯鬻”又作“薰育”。二是《史記》卷110《匈奴列傳》指出：“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zhuǎn)移?！迸狍S集解：“晉灼云：‘堯時(shí)曰葷粥，周曰獫狁，秦曰匈奴?！彼抉R貞《索隱述贊》指出：“獫狁、薰粥，居于北邊?！?6可見“獯鬻”又作“葷粥”“薰粥”，而且歷代有不同稱謂。三是《漢書》卷94上《匈奴傳上》指出：“唐虞以上有山戎、獫允、薰粥，居于北邊，隨草畜牧而轉(zhuǎn)移?！鳖亷煿抛ⅲ骸敖孕倥珓e號?！?7可見“獯鬻”先是一詞多表，最終統(tǒng)稱“匈奴”。對此，王國維（1877—1927）《觀堂集林》卷13《鬼方昆夷玁狁考》指出：“于是‘胡’與‘匈奴’之名，始見于戰(zhàn)國之際，與數(shù)百年前之‘獯鬻’‘玁狁’先后相應(yīng)。其為同種，當(dāng)司馬氏作《匈奴傳》時(shí)，蓋已知之矣?！?8

《孟子》不言“闔閭”“夫差”，但7·7的“齊景女吳”事關(guān)闔閭，而2·3的“勾踐事吳”事關(guān)夫差（“勾踐”又作“句踐”）。《孟子正義》卷4錄趙岐注：“越王句踐退于會稽，身自臣事吳王夫差?！?9《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指出：“句踐，越王名。事見《國語》《史記》。”20《孟子》注疏惜墨如金、點(diǎn)到為止，而歷史記載潑墨如水、畫龍點(diǎn)睛。一是《吳越春秋》卷4《勾踐入臣外傳》言其“嘗糞示忠”：“適遇吳王之便，太宰嚭奉溲惡以出。逢戶中，越王因拜請嘗大王之溲，以決吉兇。即以手取其便與惡而嘗之，因入曰：‘下囚臣勾踐，賀于大王。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至三月壬申病愈。’吳王曰：‘何以知之？’越王曰：‘下臣嘗事師，聞糞者順谷味，逆時(shí)氣者死，順時(shí)氣者生。今者臣竊嘗大王之糞，其惡味苦且楚酸。是味也，應(yīng)春夏之氣。臣以是知之?！瘏峭醮髳?，曰：‘仁人也?！松庠酵?，得離其石室，去就其宮室，執(zhí)牧養(yǎng)之事如故。越王從嘗糞惡之后，遂病口臭。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亂其氣。其后吳王如越王期日疾愈，心念其忠，臨政之后，大縱酒于文臺。吳王出令曰：‘今日為越王陳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禮事之。’”21二是《史記》卷41《越王句踐世家》言其“臥薪嘗膽”：“吳既赦越，越王句踐反國，乃苦身焦思，置膽于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曰：‘女忘會稽之恥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織，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節(jié)下賢人，厚遇賓客，振貧吊死，與百姓同其勞。”22委曲求全的“嘗糞示忠”足以勾勒“勾踐事吳”之本事，置之死地的“臥薪嘗膽”足以預(yù)示“勾踐滅吳”之后傳。

《孟子》2·3指出：“《詩》云：‘畏天之威，于時(shí)保之?！币对姟氛Z出《詩經(jīng)·周頌·清廟之什·我將》：“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時(shí)保之?！?3因“我其夙夜”屬下二句而未引，可知既斷章取義、又以意逆志是孟子引《詩》的一般做法?！睹献诱x》卷4錄趙岐注：“言成王尚畏天之威，于是時(shí)故能安其太平之道也?！?4《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指出：“時(shí)，是也?！?5因“于時(shí)”既可解作“于是時(shí)”、又可解作“于是”，可知各言爾志、詩無達(dá)詁是經(jīng)典解釋學(xué)的必然宿命。

《孟子》2·3第一節(jié)將結(jié)交鄰國之道分作“以大事小”“以小事大”兩種：前者的主體是仁者，示例有“湯事葛，文王事昆夷”，實(shí)質(zhì)為樂天，效果是“保天下”；后者的主體是智者，示例有“太王事獯鬻，勾踐事吳”，實(shí)質(zhì)為畏天，效果是“保其國”?！睹献蛹ⅰ肪?《梁惠王章句下》指出：“仁人之心，寬洪惻怛，而無較計(jì)大小強(qiáng)弱之私。故小國雖或不恭，而吾所以字之之心自不能已。智者明義理，識時(shí)勢。故大國雖見侵陵，而吾所以事之之禮尤不敢廢?！薄白匀缓侠?，故曰樂天。不敢違理，故曰畏天。包含遍覆，無不周遍，保天下之氣象也。制節(jié)謹(jǐn)度，不敢縱逸，保一國之規(guī)模也?！?5孟學(xué)史關(guān)注兩大問題：仁者、智者是否有優(yōu)劣之分？樂天、畏天是否有高下之別？

先看第一個(gè)問題。據(jù)《朱子語類》卷51《孟子一·梁惠王下·交鄰國有道章》，人們提問：“‘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仁者之心寬洪惻怛，便是小國不恭，亦撓他不動(dòng)?！钦邽槟芤孕∈麓蟆?，蓋智者見得利害甚明，故祇得事大?！敝祆浠卮穑骸耙膊惶厥且姷美γ?，道理自合恁地。小之事大，弱之事強(qiáng)，皆是道理合恁地。”26據(jù)《孟子師說》卷1《“問交鄰國”章》，《大全》指出：“仁者而居小國，固不免為智者之事。使智者而居大國，則未必能為仁者之舉。何者？智者分別曲直，未必能容忍而不與之較，如仁者之為也?！秉S宗羲（1610—1695）按語：“事小事大，從時(shí)勢上而分為仁智，原無優(yōu)劣，而謂其有能不能，無乃固歟？”27

再看第二個(gè)問題?！吨熳诱Z類》卷51《孟子一·梁惠王下·交鄰國有道章》指出：“樂天是圣人氣象，畏天是賢人氣象，孟子只是說大概圣賢氣象如此。使智者當(dāng)以大事小時(shí)，也必以大事小；使仁者當(dāng)以小事大處，也必以小事大。不可將太王文王交互立說，便失了圣賢氣象。此自是兩層事。孟子之說是前面一層，又須是看得后面一層。所以貴乎‘不以文害辭’者，正是此類。人須見得言外意好。”26唐文治（1865—1954）《孟子大義》卷2《梁惠王下·第三章》指出：“樂天者保天下，公而已矣。畏天者保其國，正而已矣。樂天是何等氣象！畏天是何等精神！”28

綜合以上兩大問題，《四書遇·孟子·梁惠王下·交鄰章》抄錄明末清初謝象三（生卒年不詳）之言：“合事小事大而總歸之天，所以啟人主忌憚之心。合樂天畏天而總歸于畏，所以奪人主好勝之氣。合國與天下而總歸于保，所以破人主忿爭之習(xí)。畏天節(jié)不單指保國說，亦不必補(bǔ)出樂天?！?9據(jù)此“天”“畏”“?！比郑收吲c智者有優(yōu)劣，樂天與畏天有高下，屬于實(shí)際政治運(yùn)作的“分別智”；仁者與智者無優(yōu)劣，樂天與畏天無高下，屬于王道政治學(xué)的“究竟智”。

二、大勇、上帝與“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論語》12·22指出：“富哉言乎！”《孟子》2·3指出：“大哉言矣！”《孟子》2·5指出：“善哉言乎！”聯(lián)系上下文，譯文分別可作：“言辭豐富??！”“言辭大氣啊！”“言辭和善?。　币陨鲜恰墩撜Z》《孟子》“□哉言□”句式的全部三個(gè)例句，可見唯有精準(zhǔn)的白話文翻譯方能顯示其差異，再現(xiàn)其語感。

齊宣王對孟子坦承有三好之疾。《孟子》2·3指出：“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薄睹献印?·5指出：“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無獨(dú)有偶，齊桓公對管仲亦坦承有三好之疾?！豆茏印ば】铩分赋觯骸叭?，公曰：‘寡人有大邪三，其猶尚可以為國乎？’對曰：‘臣未得聞?！唬骸讶瞬恍叶锰铮抟苟燎輦?cè)，田莫不見禽而后反，諸侯使者無致，百官有司無所復(fù)?！瘜υ唬骸異簞t惡矣，然非其急者也。’公曰：‘寡人不幸而好酒，日夜相繼，諸侯使者無所致，百官有司無所復(fù)?！瘜υ唬骸異簞t惡矣，然非其急者也?！唬骸讶擞形坌?，不幸而好色，而姑有不嫁者。’對曰：‘惡則惡矣，然非其急者也?！魃唬骸巳咔铱?，則惡有不可者矣？’對曰：‘人君唯優(yōu)與不敏為不可。優(yōu)則亡眾，不敏不及事?！?0齊宣王的“好勇”“好貨”“好色”與齊桓公的“好田”“好酒”“好色”如出一轍，孟子的“與百姓同之”與管仲的“人君唯優(yōu)與不敏為不可”殊途同歸?！端臅u·孟子卷之一·梁惠王章句下》對“寡人好□”三句依次夾批（寫于行間）：“圣主”“老實(shí)”“圣主”。又對《孟子》2·5尾批（寫于文末）：“都是活法，圣人，圣人！此獨(dú)以之待齊宣耳，若梁惠無有也，二王優(yōu)劣可見矣?！?1李贄（1527—1602）有得于孟子區(qū)別對待齊宣王、梁惠王的不同用心。

《蘇軾文集》卷4《留侯論》指出：“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yuǎn)也?！?2《孟子》對“小勇”“大勇”各言一次。據(jù)《孟子》2·3，孟子對齊宣王說：“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dāng)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這是蘇軾（1037—1101）說的“此不足為勇也”。據(jù)《孟子》3·2，曾子對子襄說：“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是蘇軾說的“天下有大勇者”。劉熙載（1813—1881）《藝概》卷1《文概》曾說“東坡文，亦孟子，亦賈長沙”33，此亦一例。

“撫劍疾視”典出《孟子》2·3：“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dāng)我哉！’”它既與《論語》7·11的“暴虎馮河”神似，又與《莊子·雜篇·盜跖》的“案劍瞋目”34同義。從說文解字看，《孟子正義》卷4錄趙岐注：“疾視，惡視也。撫劍瞋目曰：‘人安敢當(dāng)我哉！’”35《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指出：“疾視，怒目而視也。”36從畫龍點(diǎn)睛看，李贄《四書評·孟子卷之一·梁惠王章句下》夾批：“畫”37?！睹献游姆ㄗx本》卷1《梁惠王》錄吳闿生眉批：“‘撫劍疾視’數(shù)句，情態(tài)溢出，是趣味文字?！?8說文解字者，解釋、正義也；畫龍點(diǎn)睛者，評點(diǎn)、文法也。

《孟子》2·3指出：“《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币对姟氛Z出《詩經(jīng)·大雅·文王之什·皇矣》：“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篤于周祜，以對于天下。”39一言“以遏徂莒”，一言“以按徂旅”，是兩者的文字差異；本文錄《孟子》未引者，旨在方便下文涉及“侵阮徂共”的敘述。以朱熹為中心，可從三方面審讀此一“《詩》云”的解釋史。（一）從孟學(xué)史看朱熹與趙岐之異?！睹献诱x》卷4錄趙岐注：“言文王赫然斯怒，于是整其師旅，以遏止往伐莒者，以篤周家之福，以揚(yáng)名于天下。文王一怒而安民，愿王慕其大勇，無論匹夫之小勇?！?5《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指出：“赫，赫然怒貌。爰，于也。旅，眾也。遏，《詩》作‘按’，止也。徂，往也。莒，《詩》作‘旅’。徂旅，謂密人侵阮徂共之眾也。篤，厚也。祜，福也。對，答也，以答天下仰望之心也。此文王之大勇也。”36與趙岐重在通解不同，朱熹重在訓(xùn)詁，并據(jù)《皇矣》的上文，將“徂莒”改為“徂旅”，解釋為“密人侵阮徂共”之事，而原有的“莒”義被取消。（二）從《詩經(jīng)》學(xué)史看朱熹與毛亨（生卒年不詳）、鄭玄（127—200）之異。據(jù)《毛詩正義》卷16之四《文王之什詁訓(xùn)傳第二十三·皇矣》，毛亨傳：“國有密須氏，侵阮遂往侵共?！编嵭{：“阮也、徂也、共也，三國犯周，而文王伐之。密須之人，乃敢距其義兵，違正道，是不直也?！笨追f達(dá)（574—648）疏：“毛云：‘徂，往也。共，國名?！嵲疲骸?、共皆國名。’”39《詩集傳》卷16《大雅三·文王之什三之一·皇矣》指出：“密，密須氏也，姞姓之國，在今寧州。阮，國名，在今涇州。徂，往也。共，阮國之地名，今涇州之共池是也。其旅，周師也。按，遏也。徂旅，密師之往共者也?！?0三家均釋阮為國名，毛亨釋徂為前往、釋共為國名，鄭玄釋徂、共皆為國名，而朱熹釋徂為前往、釋共為阮國之地名，略同于毛亨，大異于鄭玄。（三）從經(jīng)學(xué)史看孔廣森（1752—1786）與朱熹之異?！督?jīng)學(xué)卮言》卷5《孟子》“以遏徂莒”條指出：“《毛詩》雖作‘徂旅’，其傳曰：‘旅，地名也。’則亦與‘莒’同義。古書音同相借者多?！臁謴摹畢巍匆簟畢巍啥?，未可遂易為‘師旅’之‘旅’也。依鄭君說，‘徂’為國名?！翎蕖拢艜⑤W，不可復(fù)考?！糗臁乱娪凇俄n非子》，云‘文王侵孟克莒’是已?！?1（引者按：“孟”當(dāng)作“盂”。）《韓非子·難二》指出：“昔者文王侵盂、克莒、舉豐，三舉事而紂惡之。文王乃懼，請入洛西之地、赤壤之國，方千里，以解炮烙之刑，天下皆說。仲尼聞之曰：‘仁哉文王！輕千里之國而請解炮烙之刑。智哉文王！出千里之地而得天下之心?！?2從坐實(shí)“以遏徂莒”看，朱熹根據(jù)《皇矣》斷為“密人侵阮徂共”而“亡”莒，孔廣森根據(jù)《韓非子》斷為“文王侵盂克莒”而“存”莒，兩者另有內(nèi)證、外證之異?？傊o《孟子》單章做通解易，做訓(xùn)詁難；盡管訓(xùn)詁不免見仁見智，卻是通解的必要補(bǔ)充。

據(jù)《毛詩正義》卷16之四《文王之什詁訓(xùn)傳第二十三·皇矣》，鄭玄箋：“文王赫然與其群臣盡怒曰：整其軍旅而出，以卻止徂國之兵眾，以厚周當(dāng)王之福，以答天下鄉(xiāng)周之望?！?3朱熹《詩集傳》卷16《大雅三·文王之什三之一·皇矣》指出：“是以密人不恭，敢違其命，而擅興師旅以侵阮，而往至于共，則赫怒整兵，而往遏其眾，以厚周家之福，而答天下之心。蓋亦因其可怒而怒之，初未嘗有所畔援歆羨也。此文王征伐之始也?！?4如若不計(jì)名物辨析之異，可知漢宋之爭絕非無處不在。

《孟子》2·3指出：“《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引《書》語出《尚書·周書·泰誓上》：“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有罪無罪，予曷敢有越厥志？”43兩者的文字有較大差異，而且暫未考量《尚書》的真?zhèn)沃?。按：“泰誓”，《孟子?·5、9·5寫作“太誓”；《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寫作“大誓”，同書卷6《滕文公章句下》、卷9《萬章章句上》寫作“太誓”45。

以趙岐、朱熹為切入點(diǎn)，孟學(xué)史對《孟子》2·3“《書》曰”一段有點(diǎn)讀之異。一是據(jù)《孟子正義》卷4，經(jīng)文點(diǎn)作：“《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趙岐注：“言天生下民，為作君，為作師，以助天光寵之也。四方善惡皆在己，所謂在予一人，天下何敢有越其志者也?！苯寡?763—1820）疏：“趙氏讀‘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八字句，‘四方’二字連下‘有罪無罪惟我在’九字句。”46二是據(jù)《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經(jīng)文點(diǎn)作：“《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朱熹注：“寵之四方，寵異之于四方也。有罪者我得而誅之，無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則天下何敢有過越其心志而作亂者乎？”45兩者的主要差異為：趙岐以“四方”屬下“有罪”起句，朱熹以“四方”屬上“寵之”收句。楊伯峻（1909—1992）《孟子譯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的點(diǎn)讀從趙岐，未從朱熹47。

以清代為切入點(diǎn)，孟學(xué)史對《孟子》2·3“《書》曰”一段有收句之別?！啊稌吩弧钡膬?nèi)容為“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恥之”，相比傳統(tǒng)句讀多出末尾二句，是謂收句之別。先看臧琳《經(jīng)義雜記》卷3“其助上帝寵之”條：“且趙《注》讀‘四方有罪無罪’為句，與孟子釋《書》意‘一人衡行于天下’句正合。今以‘四方’屬上，亦誤也。（或云：‘《書》詞至“武王恥之”止?！且?。趙《注》亦斷‘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住。）”48正文所謂“今以‘四方’屬上”，是指《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對經(jīng)文的點(diǎn)讀不同于趙岐；夾注所謂“《書》詞至‘武王恥之’止”，是指人們對經(jīng)文的收句不同于趙岐、朱熹。臧琳斷以“誤”“非”，態(tài)度鮮明。再看王鳴盛（1722—1797）《尚書后案·尚書后辨附·周書·泰誓上》：“今《泰誓》改‘降’為‘佑’，意覺索然，不省作偽者是何心？‘寵之四方’改‘寵綏四方’，特因《盤庚》上篇有‘厎綏四方’句，故本之耳。又《孟子》所引自‘天降下民’起，直到‘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恥之’，皆《書》詞，皆史臣所作，故孟子從而釋之曰：‘此武王之勇也。’亦猶上文引《詩》畢，然后從而釋之曰：‘此文王之勇也?！焕?。偽作者欲竄入武王口，不得不去其末二句，又去‘惟我在’句，改‘天下曷敢有越厥志’為‘予曷敢有越厥志’。試思此段在《泰誓》者，曾有一毫似武王之勇，而《孟子》乃引之乎？”49這是對臧琳所謂“或云”加以具體化。焦循《孟子正義》卷4先錄《尚書后案》，再錄《經(jīng)義雜記》50，意在展示提出并解決問題的邏輯次序，并聊備一說，但對問題意識從產(chǎn)生到發(fā)展的歷史次序有所遮蔽。何人、何著、何時(shí)首言“《書》曰”一段以“武王恥之”收句，以及是否將收句之別建基于《尚書》辨?zhèn)?，尚待詳考?o:p>

以《尚書》學(xué)為切入點(diǎn)，孟學(xué)史對《孟子》2·3“《書》曰”一段有真?zhèn)沃妗Ｊ紫瓤蹿w岐?！睹献诱x》卷4錄趙岐注：“《書》，《尚書》逸篇也。”50《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指出：“《書》，《周書·大誓》之篇也。然所引與今《書》文小異，今且依此解之。”51朱熹欲說還休，趙岐直言不諱?！睹献印穬梢短摹罚?·5,9·5），《孟子正義》卷12錄趙岐注：“《太誓》，古《尚書》百二十篇之時(shí)《太誓》也。......今之《尚書·太誓篇》，后得以充學(xué)，故不與古《太誓》同。諸傳記引《太誓》，皆古《太誓》?！?0《泰誓》有古有今，趙岐厚古薄今?！啊渡袝芬萜敝f不僅旨在與今《泰誓》劃清界限，而且認(rèn)定《孟子》“《書》曰”一段不出自古《泰誓》。其次看清儒。黃宗羲《孟子師說》卷1《“問交鄰國”章》指出：“《周書·泰誓篇》：‘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有罪無罪，予曷敢有越厥志？’與孟子所引既異文，而訓(xùn)詁亦不同。此正可以證《古文尚書》之偽。顧饒雙峰云：‘古人之書，與今多不同，多是人記得，人家不常有此本。’反若謂孟子不足信者，失之矣?！?2臧琳《經(jīng)義雜記》卷3“其助上帝寵之”條指出：“......則《孟子》所引，為《尚書》逸篇。趙《注》亦未言所屬。今見于《泰誓》，不知其何本也?！?2王鳴盛《尚書后案·尚書后辨附·周書·泰誓上》指出：“此節(jié)俱出《孟子》，趙岐曰：‘《尚書》逸篇?！旖迪旅瘛浜?，師曠述之曰：‘天生民而立之君。’后又荀卿釋之，辭愈顯而意益加警，曰：‘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砸幻}相傳，足征《孟子》所引之確?！?9清儒的既有成果是以《孟子》引《書》為真、以今本《泰誓》為偽，未竟之業(yè)是不知《孟子》“《書》曰”一段之所本。最后看清華簡。出土文獻(xiàn)《厚父》指出：“厚父拜手稽首，曰：‘者魯，天子！古天降下民，設(shè)萬邦，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本幷咧赋觯骸按硕挝淖峙c《孟子》所引《尚書》相似?！薄皬囊慕Y(jié)合本篇結(jié)構(gòu)、文辭特點(diǎn)等綜合考慮，《厚父》應(yīng)為《尚書》逸篇?！?3假定清華簡《厚父》的真實(shí)性無可置疑，它有可能是《孟子》“《書》曰”一段的原始來源。如上所述，基于《泰誓》的真?zhèn)沃?，趙岐敏銳提出論題，清儒積極回應(yīng)論題，清華簡試圖證實(shí)論題，接踵思考《孟子》“《書》曰”一段，成為孟學(xué)史會同《尚書》學(xué)聯(lián)合攻關(guān)的經(jīng)典案例。

如何進(jìn)一步理解《孟子》2·3“《書》曰”一段的旨意？一是從治理主體看，臧琳《經(jīng)義雜記》卷3“其助上帝寵之”條指出：“又首言天生民而立之君、師，尚屬開端語。下文‘其助上帝寵之’，甫言君、師代天治民意?！?4藉此可明君、師以“惟曰其助上帝寵之”為己任。二是從責(zé)任倫理看，《論語》20·1指出：“周有大賚，善人是富。‘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薄渡袝ぶ軙ぬ┦闹小分赋觯骸半m有周親，不如仁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55借此可明“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以“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為擔(dān)當(dāng)。三是從本體設(shè)定看，黃宗羲《孟子師說》卷1《“明堂”章》指出：“或曰：經(jīng)前曰天，后曰上帝，何也？曰：天、上帝一耳，不通言則若兩物然?！?6借此可明“天”與“上帝”以二而一、一而二為皈依。

《孟子》2·3第二節(jié)將其核心觀念“勇”分作兩種：一是匹夫之勇，明言為“小勇”；二是文王之勇、武王之勇，暗指為“大勇”。從孟子王道政治學(xué)看，仁者與智者無優(yōu)劣、樂天與畏天無高下是其根本智慧，文、武之勇志在安民是其終極訴求。南宋孟學(xué)史基于天理人欲之辨，將匹夫之勇視作血?dú)庵∮?，將文王之勇、武王之勇視作理義之大勇。先看張栻（1133—1180）《孟子說》卷1《梁惠王下》：“宣王知孟子之言為大，內(nèi)顧不能勝其忿戾之私，故以好勇為言。孟子因而擴(kuò)之，所以明天理而遏人欲也。夫勇有大?。貉?dú)庵?，勇之小也；義理之勇，勇之大也。以血?dú)鉃橛?，則其勇不出于血?dú)庵畠?nèi)，勢力可勝、利害可絀也。義理之勇，不以血?dú)?，勢力無所加、利害無所絀也。故曰‘王請無好小勇’，欲其擴(kuò)于義理也?！薄叭粍t此怒又豈可無乎？知彼之不可有，而此之不可無，則可以見情性之正，而識天理人欲之分矣。”57再看《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小勇，血?dú)馑鶠?。大勇，義理所發(fā)?！薄癌柎苏卵匀司軕托》?，則能恤小事大，以交鄰國；能養(yǎng)大勇，則能除暴救民，以安天下。張敬夫曰：‘小勇者，血?dú)庵病４笥抡?，理義之怒也。血?dú)庵豢捎校砹x之怒不可無。知此，則可以見性情之正，而識天理人欲之分矣?！?8朱熹前言“義理”、后言“理義”，但將張栻（張敬夫）的“血?dú)庵?，勇之小也；義理之勇，勇之大也”改作“小勇者，血?dú)庵?。大勇者，理義之怒也”，表明《孟子集注》深受《孟子說》的影響乃是不爭之實(shí)。從論勇看，《孟子》2·3、3·2既有內(nèi)容相近的互文，又可由此及彼地互釋。

通觀《孟子》2·3，整章以第一節(jié)的“畏天之威”、第二節(jié)的“一怒安民”統(tǒng)攝全體、涵蓋乾坤。《孟子正義》卷4錄趙岐注：“《章指》言：圣人樂天，賢者知時(shí)，仁必有勇。勇以討亂而不為暴，則百姓安之。”59張岱（1597—1679）《四書遇·孟子·梁惠王下·交鄰章》指出：“此時(shí)宣王以合從連衡之說交戰(zhàn)胸中，訖無定見。交鄰其所最吃緊之事，故以為問。孟子說以大事小者：湯事葛，而后又伐葛；文王事昆夷，而后又伐昆夷。以小事大者：太王事獯鬻，而周人終伐獯鬻；勾踐事吳，而越終伐吳。孟子言此，政自有意。孟子決不以割地事秦之策為得計(jì)也。后言一怒安民，則孟子之芳心盡露矣，明眼人不可不知?！?0以大事小、以小事大，皆為畏天；文王之勇、武王之勇，總歸安民。民有其怨，天必有怒；不畏天怒，如何安民？“天”“怒”二字?jǐn)S地有聲、出神入化，是以《孟子》2·3渾然一體、自成高格。

注釋
 
1此種序號注釋，以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版）、《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版）為據(jù)，下同；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茲不一一注明。
 
2姚永概撰、陳春秀校點(diǎn)：《孟子講義》，合肥，黃山書社，1999年版，第22頁。
 
3高步瀛：《孟子文法讀本》，香港，香港中文大學(xué)新亞書院中文系，1979年版，第13頁b；按，各卷分署頁碼，標(biāo)點(diǎn)符號為引者所加。
 
4高步瀛：《孟子文法讀本》，第14頁。
 
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15,215頁。
 
6《朱子語類》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25頁。
 
7《史記》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18頁。
 
8《史記》第9冊，第2881、2882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9《漢書》第11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744、3745頁。
 
10焦循撰、沈文倬點(diǎn)校：《孟子正義》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11,111頁。
 
11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洠飞蟽?，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11頁下欄，2678頁上欄。
 
12陸德明撰、黃焯匯校、黃延祖重輯：《經(jīng)典釋文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72頁上欄、205頁上欄、207頁上欄，172頁下欄。
 
13臧琳撰、梅軍校補(bǔ)：《經(jīng)義雜記校補(bǔ)》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03,203頁。
 
1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5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15《史記》第1冊，第113頁。
 
16《史記》第9冊，第2879、2880、2920頁。
 
17《漢書》第11冊，第3743頁。
 
18王國維：《觀堂集林（附別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06頁。
 
19焦循撰、沈文倬點(diǎn)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11頁。
 
2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5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21趙曄撰、游桂校：《吳越春秋》，王謨輯：《增訂漢魏叢書·漢魏遺書鈔》第2冊，重慶，西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310頁下欄-311頁上欄。
 
22《史記》第5冊，第1742頁。
 
23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附校勘記）》上冊，第588頁下欄。
 
24焦循撰、沈文倬點(diǎn)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12頁。
 
2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5,215頁。
 
26《朱子語類》第4冊，第1226,1226頁。
 
27參見沈善洪主編、吳光執(zhí)行主編：《黃宗羲全集（增訂版）》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2-53頁。
 
28徐煒君整理：《唐文治四書大義·孟子大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8頁。
 
29張岱著、朱宏達(dá)點(diǎn)校：《四書遇》，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84頁。
 
30黎翔鳳撰、梁運(yùn)華整理：《管子校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46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31李贄：《四書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75、175、176、176頁。
 
32蘇軾著、孔凡禮點(diǎn)校：《蘇軾文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03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33參見劉熙載：《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9頁。
 
34參見郭慶藩輯：《莊子集釋》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93頁。
 
35焦循撰、沈文倬點(diǎn)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14,114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3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5,216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37李贄：《四書評》，第174頁。
 
38高步瀛：《孟子文法讀本》，第14頁a。
 
39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附校勘記）》上冊，第521頁上欄，521頁上欄。
 
40朱熹注、王華寶整理：《詩集傳》，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216頁。
 
41孔廣森撰、張?jiān)r三點(diǎn)校：《經(jīng)學(xué)卮言（外三種）》，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97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42王先慎撰、鐘哲點(diǎn)校：《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61頁。
 
43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附校勘記）》上冊，第521頁上欄，第180頁下欄。
 
44朱熹注、王華寶整理：《詩集傳》，第216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45參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6、269、308,215-216、216頁。
 
46焦循撰、沈文倬點(diǎn)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15、115-116、116頁。
 
47參見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9-30頁。
 
48臧琳撰、梅軍校補(bǔ)：《經(jīng)義雜記校補(bǔ)》上冊，第55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49王鳴盛著，顧寶田、劉連朋校點(diǎn)：《尚書后案》下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761,761頁。
 
50參見焦循撰、沈文倬點(diǎn)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17,115,436頁。
 
5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6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52臧琳撰、梅軍校補(bǔ)：《經(jīng)義雜記校補(bǔ)》上冊，第55,55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53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與保護(hù)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第5冊，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110、113、109頁。相關(guān)研究，參見李學(xué)勤：《清華簡〈厚父〉與〈孟子〉引〈書〉》，載《深圳大學(xué)學(xué)報(bào)》（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3期，第33-34頁；梁濤：《清華簡〈厚父〉與中國古代“民主”說》，載《哲學(xué)研究》2018年第11期，第40-50頁。
 
54臧琳撰、梅軍校補(bǔ)：《經(jīng)義雜記校補(bǔ)》上冊，第55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55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洠飞蟽?，第181頁下欄。
 
56沈善洪主編、吳光執(zhí)行主編：《黃宗羲全集（增訂版）》第1冊，第55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57張栻著，楊世文、王蓉貴校點(diǎn)：《張栻全集》上冊，長春，長春出版社，1999年版，第258、259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58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5、216頁。
 
59焦循撰、沈文倬點(diǎn)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17頁；按，個(gè)別標(biāo)點(diǎn)符號略有校改。
 
60張岱著、朱宏達(dá)點(diǎn)校：《四書遇》，第384-3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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