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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有故人轉(zhuǎn)告來一些針對東海的惡意攻擊之詞，勸我撥冗回應(yīng)一下。我告訴他，孔孟尚且被潑臟水，況東海乎，不回應(yīng)就是我最好的回應(yīng)。東海已非當(dāng)年的一梟，再沒興趣打這類低級無聊之架了，更沒興趣“教育”對方----早有詩友提醒過我：無論你有多能耐，總有些人不可教。
    
    其實也并非故意表示魯迅所謂的“最大的輕蔑”，只是懶得理睬、不值得理睬而已。蘇軾《留侯論》說：“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yuǎn)也?！?
    
    東海當(dāng)年對惡人惡勢力固然橫眉冷對，對小人也是絕不容情，遭到謊謠侮辱的時候，或攥拳而起挺身而斗，或以牙還牙破口回罵。后來長大了一些，仍喜歡冷嘲熱諷，即使不予理睬，畢竟心懷慍意。而今憶及，很為過去的淺薄狹隘及輕浮羞恥，同時，也為自己不斷成長進(jìn)步而欣慰。
    
    “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yuǎn)”是當(dāng)然的，我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呢。更重要的是，近幾年來，對生命的“本來面目”有了更進(jìn)一步的覺悟。學(xué)者覺也，吾心為悟，覺悟，覺本性悟自心也。陳白沙說：“人爭一個覺。才覺便我大而物小，物盡而我無盡。夫無盡者，微塵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愛，死不知惡，尚奚暇銖軒冕而塵金玉耶。”
    
    陳白沙認(rèn)為，前人云銖視軒冕塵視金玉，那只是表示初學(xué)者浮云富豪的清高，真正的覺悟者于軒冕金玉原不掛懷，“尚奚暇銖軒冕而塵金玉耶？”借用陳白沙的話說，覺者對于個人榮辱漫不在乎，尚奚暇“理”攻擊而“睬”侮辱耶？某種意義上我應(yīng)該感謝，那些來自“較高層次”尤其是以儒家自稱者的臟水，讓我對這個時代環(huán)境的荒蕪兇險有更深刻的認(rèn)識，即使得意時也保持某種必要的冷靜和警惕。
     
    
    二
    
    
    有句名言：一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三等人沒本事沒脾氣，四等人沒本事有脾氣。有沒有本事另說，東海以前脾氣倒是挺大的?，F(xiàn)在一般情況下確是沒有什么脾氣了，不喜歡與人爭斗和隨便嘲弄訓(xùn)斥別人了。
    
    當(dāng)然不是完全沒脾氣，只是脾氣針對的對象、“發(fā)”的方向不一樣了，不會再為一己榮辱、為“無故加之”的污辱而發(fā)。怒，有大人之怒，有小人之怒，有圣賢之怒，有盜賊之怒。佛語云：“譬如獅子，百獸之主。為小蟲吼，則為眾所笑。若在虎狼猛獸中奮迅大吼，則為智人所可?！?
    
    大人圣賢之怒，當(dāng)是為國為民為天下，如獅子在虎狼猛獸中奮迅大吼。嚴(yán)格地講，這不是什么脾氣，而是天地正氣、浩然之氣，一種大無畏精神。
    
    文王不忍見黎民慘遭荼毒，就對紂王發(fā)過大人之怒?！啊对姟吩疲和鹾账古?，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保ā睹献印罚o論有沒有機(jī)會和能力“安天下之民”，這種外王追求都應(yīng)該是儒者生死以之的。
    
    佛教謂佛菩薩不屈不撓地宣示正道、降伏邪說、度化眾生為“大無畏”，如釋迦牟尼前生為薩埵太子時舍身飼虎，藥王菩薩前生燒臂供佛等，均是佛教“大無畏”的表現(xiàn)。儒家的表現(xiàn)形式和方向與佛教不一樣，“大無畏”精神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與黃宗羲同時代的在江南頗有影響的儒家潘平格認(rèn)為，儒者應(yīng)“做個天地少不得的人”，要有“大氣魄大承擔(dān)”，要“以天下生民為念”，救“天下大困”，他提倡的理想人格如是：
    
    “有豪杰之心胸，有英雄之手眼，有武夫健卒之鷙悍，有愚夫愚婦之樸實，流俗不足以入其心，勢利不足以動其念，貧賤不能使之憂，患難不能使之挫，譽(yù)不能使之喜，毀不能使之怒。蓋有成童之年，而浩然塞乎天地者矣?！?
    
    潘平格又說：“世界有此豪杰，方能昌明二千年不續(xù)之圣學(xué)，方能拯救數(shù)百萬涂炭之生靈，此個擔(dān)子是吾性分中具足，不是外來，是人人具足，不是他能我不能。雖然，豈概責(zé)之農(nóng)工商賈與下流小人，大約是吾輩事，若吾輩不擔(dān)當(dāng)，圣學(xué)何時明，人心何時正，生民涂炭何日止，天下太平何日見？豈不誠可哀哉痛哉！諸君子擔(dān)當(dāng)世界，即是擔(dān)當(dāng)圣學(xué)，擔(dān)當(dāng)圣學(xué)，即是擔(dān)當(dāng)世界。千古圣人，只擔(dān)此擔(dān)子；千古圣學(xué)，只為此擔(dān)子。擔(dān)上此擔(dān)子，才是學(xué)問，肯擔(dān)此擔(dān)子，方是豪杰?！?
    
    這兩段話說得真好，特錄與此自勉并與各位同仁共勉。
     
    
    三
    
    
    某些無故加之的非禮，正好給我一個反省的機(jī)會。孟子說得好：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zé)o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于禽獸又何難焉？”（《孟子離婁下》）
    
    至于直言指出東海思想、品德各方面的不足，只要不虛構(gòu)事實，都值得歡迎和感謝。聞過則喜，聞不足則進(jìn)，這也是一種勇：品德上勇于改過自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思想、學(xué)問上精益求精永不滿足。
    
    思想異議和理論批判，無論怎么激烈放肆，無論是否如理如實，都不屬于詆毀侮辱，而應(yīng)視為對自己的重視乃至關(guān)愛。（對于某些太幼稚的批評和常識性問題，東海不能一一答復(fù)，是因為時間精力貧困，并非別的原因。）儒家講起道理來，有時候也是很兇猛的。
    
    孟子說：“言人之不善，當(dāng)如后患何？”（《離婁下》）很多人都理解為：說人家的壞話會有后患。連著名儒家學(xué)者楊伯峻也如此解釋：“宣揚(yáng)別人的不好，后患來了，該怎么辦呢？”其實，這里所說的“言人之不善”，是就本性角度而言，即性惡，孟子意為：宣揚(yáng)鼓吹性惡論，后患無窮。
    
    有朋友曾借孟子此言勸東海不要批判當(dāng)政者和批評不同意見者以免招來后患，令我哭笑不得。批判執(zhí)政和異端的“不好”，乃歷代大儒之常，是儒家政治社會文化責(zé)任的體現(xiàn)。孟子一生“正人心，熄邪說，距詖行，放淫辭”，嚴(yán)辨人禽、義利、王霸、夷夏之別，“言人之不善”的言論多著呢，還曾斥楊墨“禽獸也”。孟子可沒有絲毫鄉(xiāng)愿氣。
    
    清初大儒李颙曰：“正大光明，堅強(qiáng)不屈之謂剛，乃天德也。全此德者，常伸乎萬物之上。凡富貴貧賤，威武患難，一切毀譽(yù)利害，舉無以動其心?！保ā端臅瓷礓洝罚┟献迂氋v不移富貴不淫威武不屈，剛勇無雙，會在乎什么個人的“后患”。
    
    2011-6-19東海儒者余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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