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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洋：賢能體制與中國經(jīng)濟增長有何關系？

受訪者：姚洋

來源：中國新聞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正月廿一日庚子

??????????耶穌2023年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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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官惟賢材，左右惟其人?！薄渡袝酚涊d的上古微言，勾勒出中國賢能政治傳統(tǒng)的框架，深深融入中國的制度血脈、社會理念與民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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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能體制在中國如何流變與傳承？對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有何作用？北京大學國家發(fā)展研究院院長姚洋教授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時指出，以政治經(jīng)濟學角度視之，中國的賢能政治傳統(tǒng)，對理解中國經(jīng)濟增長奇跡、理解中國政治體制有至關重要作用，并成為重構中國話語的重要歷史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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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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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新社記者：中國古代賢能政治傳統(tǒng)有何發(fā)展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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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洋：理論上講，中國的賢能體制可以追溯到儒家學說?？鬃?、孟子都特別重視官員的德行和能力?？鬃幼约阂彩沁@種理念的踐行者。他當魯國大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墮三都”。當時魯國叔孫氏、季孫氏、孟孫氏三族勢力強大，家臣經(jīng)常犯上，沖擊魯國政治秩序?？鬃诱J為應當有一種更開放的體制，把有學識、有能力的人舉薦到政府。所以他辦學堂的重要目的就是讓學生“學而優(yōu)則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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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孔廟杏壇，為紀念孔子講學而建。杜飛豹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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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而優(yōu)則仕”在中國一度受到批判。但在封建時代，社會崇尚“血統(tǒng)論”，實行“世卿世祿”制度。而孔子所處的時代，封建制度開始逐步瓦解，士人階層開始出現(xiàn)。有一定知識水平、具備一定視野和能力的人參與政府管理，顯然是合理的，這種賢能政治實際上有很強的先進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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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更加注重統(tǒng)治者的德行?！懊駷橹?，社稷次之，君為輕。”談到湯放桀、武王伐紂時，他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他給君主設定一個目標，就是要為老百姓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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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之外，墨子真正提出了選賢任能。墨家主張“兼愛”，這必須由政府選用有能力的人去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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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制度來看，秦國商鞅變法建立了軍功爵制，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選賢任能。立軍功者，都可以享受爵祿，不問出身門第，完全打破了“世卿世祿”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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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儒家一統(tǒng)天下，董仲舒更多保留了儒家的事功學說，在其影響下，選賢任能逐漸制度化：西漢雖無科舉，但有舉孝廉、辦太學——實際上太學在西周就有了，為培養(yǎng)貴族子弟，而西漢太學接受有能力的平民子弟。當然，貴族子弟可以直接留在中央等候皇帝任用，平民子弟須回到家鄉(xiāng)等待被地方官員選中。這是當時較為開放的薦舉制度，到了東漢演變成門閥制度，成了巨大的社會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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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朝開始實行科舉制度，至唐宋基本完善。這項制度在保證公平的前提下，真正把賢能之士選拔出來。到了明清，科舉制度走向封閉，變成了束縛力量，而非開放系統(tǒng)。但整體而言，這樣的歷史傳統(tǒng)，一方面使中國逐漸培育起準現(xiàn)代國家的官僚體系，另一方面增加了社會流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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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在南京中國科舉博物館觀看“金榜”。王躍武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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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新社記者：“政治錦標賽”是解釋當代中國官員晉升的重要理論嗎？中國的官員晉升是一場績效競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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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洋：對這個問題，西方學者多持懷疑態(tài)度。我記得幾年前到斯坦福大學去開會，講到當今中國政治體制里的選賢任能，斯坦福大學一位教授立即打斷說“你沒有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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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我做了實證研究。我們收集了從1994年到2017年中國所有地市級及以上官員的數(shù)據(jù)，今年計劃更新到2022年，可能還與其他團隊交換一下，補上縣級數(shù)據(jù)，從而建立起中國縣級及以上官員的全樣本數(shù)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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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數(shù)據(jù)中我們發(fā)現(xiàn)，選賢任能在中國是有呈現(xiàn)的。譬如，針對當過地級市市長或市委書記的樣本，我們測度其就任履職期間對城市經(jīng)濟增長的貢獻，并用這個能力預測他未來的生涯成就(career achievement)，發(fā)現(xiàn)官員在做市長或書記時經(jīng)濟發(fā)展能力強，十幾、二十年后他在政治上就走得更遠。這說明該體系總體而言是選賢任能的。我也和相關組織部門聊過很多次，他們給我的信息是，提拔是選賢任能的，考察指標是綜合性的，不只看經(jīng)濟表現(xiàn)。但做研究總要找到能測度的變量，經(jīng)濟表現(xiàn)是最容易測度的。我也相信，官員能把經(jīng)濟搞上去，其他方面能力也不會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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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省上杭縣蛟洋工業(yè)區(qū)。鐘欣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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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提拔任用時量化官員績效，不是一個好選擇。經(jīng)濟學里有個著名定理——“多任務代理定理”：當政府官員面臨多任務時，他們會把更多努力放到可測量的任務上，對那些不可測量的指標就不太關注。所以我覺得，官員晉升提拔時，不應把指標量化，而是綜合考察。實踐中，上級會委派考察組調(diào)研，形成推薦意見，作為決策的重要依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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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而言，中國共產(chǎn)黨的選拔機制具備三個特征：一是具有開放性，即向所有有志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人敞開大門；二是具有競爭性，即官員之間的競爭；三是獎勵賢能，即能力更高的官員更有可能獲得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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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新社記者：學界很多討論都把中國官員選拔體制放在解釋中國經(jīng)濟增長的框架中探討。中國賢能政治下的官員選拔機制如何在過去40多年中促進中國經(jīng)濟高速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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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洋：中國經(jīng)濟，從政治經(jīng)濟學角度看有三個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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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中性政府，即中國的中央政府能保持中性，不為特定群體服務，資源配置是“不問身份的”(identity blind)，這也有利于制定較長遠的經(jīng)濟政策，避免產(chǎn)生資源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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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財政分權。中國是世界上財政分權最徹底的國家。中國地方政府的正常收入占全國一半，加上土地出讓金要占到70%以上；支出占全國政府支出的85%，中央政府只占15%。中國在財政方面是高度分權的，給地方官員極大的激勵，調(diào)動他們的積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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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國務院新聞辦公室舉行以“產(chǎn)業(yè)扶貧進展成效”為主題的新聞發(fā)布會，邀請地方官員介紹情況，并答記者問。楊可佳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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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官員選拔。官員選拔是在上述兩個特點的框架內(nèi)完成的。一方面，有分權，才能允許地方官員的自主性，評估其表現(xiàn)成為可能；有分權才有激勵，官員才有促進財政收入增長的積極性。另一方面，中央是集中統(tǒng)一領導，決策官員升遷流動，同時把握大方向，要把全國經(jīng)濟搞上去而不是某一地，從而防止地方的過度競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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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新社記者：中國的賢能體制對世界有何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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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洋：賢能體制是流淌在中國人血液里的。中國人根本就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也不相信絕對平等。中國人相信努力，努力就應該有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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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行書七言聯(lián)：德業(yè)舊傳霄漢上，政聲多在道途間。蔣啟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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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賢任能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政治的一個憲法原則，是對人類政治文明的一大貢獻。大型社會的治理，一定有層級。直接民主在小型社會可以實行，如雅典時期，參與公共事務的只有幾千名男性公民。但是在大型社會，即使在資訊發(fā)達的今天，直接民主依然非常困難。更為重要的，經(jīng)濟學家肯尼斯·阿羅已在理論上證明了直接民主的不可行性，不可能通過某種程序準確地達到合意的公共決策。“阿羅不可能定理”揭示了政治決策或者說自由主義政治的一個悖論：要想尊重每個人在政治決策中的權重，但最后發(fā)現(xiàn)這套體系是運轉不下去的。因此，層級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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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越高的層級需要的能力就越強。每個人能達到的儒家所謂“成圣成賢”的程度不同，那選賢任能就是必然，要把那些能力較強的、德性較高的人選拔到更高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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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xiàn)在要重建新的話語體系，就必須用新眼光看待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一是對于理解當代中國政治體制有用，二是對消化吸收西方文明帶來的沖擊有用。如今國際上的流行話語將民主簡化為“一人一票”，把這種“民主敘事”強加給一個國家，未必會得到理想的效果。中國需要一個“新敘事”，以彌補傳統(tǒng)理論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將現(xiàn)代治理理論與儒家政治傳統(tǒng)相結合，創(chuàng)建一個能夠描述中國共產(chǎn)黨體制的新理論，對中國學者而言，既是挑戰(zhàn)，也是機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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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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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洋，北京大學博雅特聘教授、北大國發(fā)院院長、BiMBA商學院院長、北大中國經(jīng)濟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2016年)、北大南南合作與發(fā)展學院執(zhí)行院長，“金融40人”和“中國經(jīng)濟50人”論壇成員。2016年當選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獲2008、2014年孫冶方經(jīng)濟科學獎、第一屆和第二屆浦山國際經(jīng)濟學獎(2008年、2010年)、第二屆張培剛發(fā)展經(jīng)濟學獎(2008年)；被評為2006年北京大學十佳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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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研究領域包括中國制度轉型、開放條件下的中國經(jīng)濟增長以及農(nóng)村發(fā)展。在國內(nèi)外發(fā)表學術論文上百篇，著有《制度與效率－和諾斯對話》《作為制度創(chuàng)新的經(jīng)濟改革》(中英文版)，并與他人合著《制度經(jīng)濟學三人談》《我們的時代》、Ownership Transformation in China、CSR and Competitiveness in China等著作，出版文集《自由、公正和制度變遷》《土地、制度和農(nóng)業(yè)發(fā)展》《中國道路的世界意義》和《穿行于書齋和現(xiàn)實之間》，主編《轉軌中國－轉型時期的社會公正和平等》、Globalization and Economic Growth in China(與他人合編)和China’s Economic Reform and Growth(與他人合編)等；在《讀書》、《南方周末》、《人民日報》等雜志和報紙發(fā)表數(shù)十篇通俗性文章和評論，并在Foreign Affairs、Financial Times和China Daily等英文雜志和報紙上發(fā)表文章，是Financial Times A-List成員，Project Syndicate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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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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