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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只有明王朝才追求“朝貢貿(mào)易”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于 “我們都愛宋朝”微信公眾號
“朝貢貿(mào)易”是海外漢學家提出來概括中國古代王朝對外貿(mào)易體系的概念。但坦率地說,這個概念并不準確。因為符合朝貢貿(mào)易定義的王朝,只有明代中前期與清初。而更長的歷史時段都是“朝貢”與“互市”并行不悖,兩條腿走路。
所謂朝貢,是中原王朝安排天下秩序的一項政治機制:諸蕃國尊奉中原王朝為宗主國,定期派遣貢使,帶著表文、貢品入貢,中原王朝則盛情款待,給予豐厚的回賜。通過朝貢,中原王朝與諸蕃國共同確認了雙方的政治關系。
朝貢也包含了國際貿(mào)易的功能,因為進貢與回賜的實質(zhì)便是商品交換,這便是朝貢貿(mào)易。按照“薄來厚往”的朝貢貿(mào)易慣例,中原王朝給予蕃國貢使的回賜,其價值通常都遠遠超過貢品的估值。諸蕃國之所以熱衷于前來中原朝貢,最大的動力也是來自經(jīng)濟上的收益。而對于中原王朝來說,朝貢體制固然可以帶來四夷賓服、萬國來朝的政治榮耀,但經(jīng)濟上卻是得不償失的。
朝貢貿(mào)易萌芽于先秦,唐朝時達至鼎盛狀態(tài),詩人王維以一首極富感染力的詩歌描繪了四海入貢大唐朝的盛況:“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彼稳诵蕖缎绿茣罚潎@道:“唐之德大矣!際天所覆,悉臣而屬之;薄海內(nèi)外,無不州縣,遂尊天子曰‘天可汗’。三王以來,未有以過之。至荒區(qū)君長,待唐璽纛乃能國;一為不賓,隨輒夷縛。故蠻琛夷寶,踵相逮于廷?!?o:p>
但朝貢貿(mào)易只是中原王朝與諸蕃國維持經(jīng)濟往來的形式之一,除了朝貢體制,還有互市機制。所謂互市,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即雙邊貿(mào)易?;ナ幸话悴粠д蝺?nèi)容,雙方平等交易、互通有無,參與貿(mào)易者多為民間商人、邊民?;ナ邪▋煞N形式,一是陸地邊境的雙邊貿(mào)易,一是沿海港口的市舶。我們要重點介紹的是市舶,即海外貿(mào)易。
歷史上,中原王朝與諸蕃國的貿(mào)易基本上就在朝貢框架與互市框架下進行。兩個貿(mào)易框架并行不悖。我用一個簡圖來說明:
互市興于漢,“自漢初與南越通關市,而互市之制行焉”,鼎盛期則是宋代。宋王朝跟海外諸蕃國的貿(mào)易關系有一個顯著的特點:輕朝貢而重互市?!叭f國衣冠拜冕旒”的盛唐氣象可能足以宋人由衷贊嘆,但宋朝君臣卻未必愿意追求這樣的朝貢盛況。
有一首宋詩這么寫道:“蒼官影里三洲路,漲海聲中萬國商?!?描述的是泉州港的繁華商貿(mào),但借用來形容宋朝的各個港口城市,也是恰如其分的。讀這首詩,我總是要聯(lián)想到唐朝王維的“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如果說,“萬國衣冠拜冕旒”表達了朝貢體制下的政治榮耀,那么“漲海聲中萬國商”體現(xiàn)的便是通商體制下的商業(yè)繁華。我喜歡“萬國商”,因為它更具近代氣質(zhì)。
宋朝開啟的、由財政動力驅(qū)動的市舶熱情,一直保留到元代。元朝市舶制度“大抵皆因宋舊制”,亦在廣州、泉州、溫州、杭州、明州、上海鎮(zhèn)、澉浦鎮(zhèn)等港口城市設立市舶司,主持海外貿(mào)易。所不同者,元朝出現(xiàn)了“官本船”制度:官府“造船給本,令人商販,官有其利七,商有其三。禁私泛海者,拘其先所蓄寶貨” 。通過“官本船”制度,元朝政府壟斷了市舶之利,中小海商則解決了從事販海業(yè)的成本問題。元代還時有“禁私泛?!敝e,不過每一次海禁的時間只有二三年,旋禁旋開,總的來說,元王朝的海外貿(mào)易還是非常繁華的,元人說,當時“中國之往復商販于殊庭異域之中者,如東西州焉” ,并不是夸大之詞。
而建立明王朝的朱元璋,卻對市舶之利毫無興趣。他夢想恢復的,是盛唐之時“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朝貢盛況,而不是宋朝式的“漲海聲中萬國商”。從明初至隆慶元年(1567),這200年間,明朝施行的海外貿(mào)易制度繞不過兩個關鍵詞:“海禁”與“貢舶”。
“海禁”針對的是中國海商。至遲在洪武四年(1371),明王朝已經(jīng)實施海禁:“仍禁瀕海民不得私出?!?;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臨終前,還不忘記重申海禁,令沿海衛(wèi)所嚴查私自下海的商民:“今后不問軍民,但私自下海的人,問他往何外國買賣、通透消息,若拿有實跡可驗的,就全家解來,賞原拿人大銀兩個,鈔一百錠。”
為釜底抽薪禁絕海商出海之路,明政府還強制將民間海船改為平頭船,因為平頭船無法作遠洋航行,永樂二年(1404),“禁民間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為平頭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 。之后,又禁民間制造雙桅、三桅大船,弘治十三年(1500)規(guī)定:“擅造二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入番國買賣”之人,“正犯處以極刑,全家發(fā)邊衛(wèi)充軍”;嘉靖四年(1522),朝廷要求“將沿海軍民私造雙桅大船盡行拆卸,如有仍前撐駕者,即便擒拿”;嘉靖三十三年(1554)又下令:“有將雙桅三桅大船下海,及沿海居民遇夷船乘風飄泊、私送水米者,俱坐通番重罪。”
“貢舶”則針對來華貿(mào)易的蕃船。按明制,“凡外夷貢者,皆設市舶司領之,許帶他物,官設牙行,與民貿(mào)易,謂之互市。是有貢舶即有互市,非入貢即不許其互市矣” 。市舶必須在朝貢的架構(gòu)下進行,故稱“貢舶”。
我們前面說過,中原王朝與諸蕃國的貿(mào)易,有兩個框架:朝貢與互市。兩個貿(mào)易框架并行不悖,從唐至元,市舶均屬互市,宋元時期還出現(xiàn)了“重市舶而輕朝貢”的趨勢。但這一趨勢在明代出現(xiàn)逆轉(zhuǎn),朱元璋不但“重朝貢而輕市舶”,甚至用朝貢體系吞并了互市架構(gòu),市舶被納入朝貢體系內(nèi)(邊境的互市也是在朝貢體系下進行,合稱為“封貢互市”。
也因此,“市舶”一詞的詞義在明朝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明朝人說,“貢舶與市舶,一事也”,認為“市舶”就是“貢舶”。那“市舶”原來的含義——民間海外貿(mào)易又叫什么呢?明朝人發(fā)明了一個新詞:“商舶”。而且,他們認為,商船是不合法的,屬于王法禁止的走私活動:“市舶與商舶二事也。貢舶為王法所許,司于市舶貿(mào)易之,公也;海商為王法所不許,不司于市舶貿(mào)易之,私也?!?
發(fā)生變化的還有市舶司的職能——朱元璋立國后,盡管保留了宋元的市舶機構(gòu)建制,在江蘇太倉、浙江寧波、福建泉州、廣東廣州設置市舶司,但明朝市舶司的職能已經(jīng)完全改變:“市舶提舉司,掌海外諸番朝貢市易之事,辨其使人表文勘合之真?zhèn)?,禁通番,征私貨,平交易?!?換言之,明代的市舶司不類海關,而是接待朝貢使團的外事機構(gòu)。
我做了一個簡圖,來表示宋明兩朝對外貿(mào)易模式的區(qū)別。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貢舶+海禁制度之下,明王朝的民間海外貿(mào)易,該是多么的寂寥、冷清。
但貢舶的制度注定是不可持久的,最重要的原因是財政無法維持這種虧本的買賣。按明代朝貢慣例,蕃國入貢的物品,一般分為“正貢”和“附搭貨物”,對正貢,朝廷要收下來,同時按“厚往薄來”的原則給予豐厚回賜。我們已多次說過,經(jīng)濟上這是得不償失的。
對附搭貨物,朝廷則按一定比例抽解、抽買,然后準許在京師同文館、地方市舶司與中國商民交易。抽解即抽稅。但明前期對貢舶稅收并不怎么在乎,時常免除抽解之稅,比如洪武四年,朱元璋下諭旨:“占城海舶貨物,皆免其征,以示懷柔之意?!?永樂初年,西洋刺泥國入貢,“因附載胡椒與民互市,有司請征其稅”,朱棣說:“商稅者,國家以抑逐末之民,豈以為利?今夷人慕義遠來,乃欲侵其利,所得幾何?而虧辱大體萬萬矣?!?
朱棣這段話,也透露了明朝財稅體系的設計思路:國家財稅以農(nóng)業(yè)稅為本,且以實物形式征收,再以全民服役相配合,足以保障政府的運轉(zhuǎn),不需要依賴市場、商業(yè)與貨幣。之所以征收商稅,意不在財政擴張,更不表示對商業(yè)的器重,而是為了抑制良民從商逐利。
如此反市場的貿(mào)易體制安能持續(xù)?到明中期,朱元璋設計的那一套貢舶制度便難以為繼了。一方面,由于朝貢有入貢次數(shù)、貢品數(shù)量的限制,蕃商欲打破這一限制,便通過行賄明朝官員的方式,獲得“私通販易”的機會,從而突破了“非入貢不許互市”的格局。另一方面,明朝的地方官員也更熱衷于發(fā)展商舶,而視接待朝貢使團為苦差,因為商貿(mào)可以征稅,接待貢使卻要墊付路費、伙食費。
嘉靖三十二年(1553),葡萄牙商人經(jīng)廣東海道同意,獲準在澳門居留、曬藏商貨。廣東地方政府的這一創(chuàng)舉,更是打破了朝貢貿(mào)易體制的僵化格局:澳門漸漸發(fā)展成市舶貿(mào)易的中轉(zhuǎn)站,“番舶每歲乘南風而來,七八月到澳”;廣州府提前一個月貼出告示,召告商人,發(fā)給“澳票”(批準前往澳門貿(mào)易的憑證);番舶一到澳門,“抽分官(稅官)下澳,各商親身同往”,完稅后,番舶即可與持有“澳票”的中國商人自由交易。
大約也是從嘉靖朝后期開始,葡萄牙商人又獲準每年兩次進入廣州城,參加集市?!耙淮问窃?月,展銷從印度來的船只所攜帶的貨物,另一次是在6月末,銷售從日本運來的商品。這些市集不再像從前那樣在澳門港或在島上舉行,而是在省城本身之內(nèi)舉行?!谶@里,他們必須晚間呆在他們的船上,白天允許他們在城內(nèi)的街道上進行貿(mào)易。這種公開市場的時間一般規(guī)定為兩個月” 。
澳門與每年兩次的廣州交易會,成為明朝中后期對外貿(mào)易的特別通道,這個特別通道之所以被打開并維持下去,動力來自廣東地方政府的財政壓力,并不表明朝廷已經(jīng)回歸宋朝的開放政策。
與此同時,明初確立的海禁政策也難以為繼了,盡管從洪武年間到嘉靖年間,朝廷一再申明海禁立場,但民間的走私活動一直對海禁政策發(fā)起挑戰(zhàn),騷擾沿海地區(qū)多年的所謂“倭寇”,實際上多數(shù)都是販海的走私團伙。隆慶元年(1567),明王朝終于采納福建地方官員的建議,宣布開禁,“準販東西二洋”,允許海商前往呂宋、蘇祿等東洋諸國與交趾、占城、暹羅等西洋諸國貿(mào)易。史稱“隆慶開關”。
不過,我們需要注意,“隆慶開關”是有限度的,完全不可跟宋元時期的開放格局相提并論。首先,開禁的港口只有福建的一個月港,其他港口并未開放;其次,即便在月港,也只是準許海商出海,而不準蕃船住舶,這一點,當年荷蘭商人留下的記載可以證明:“假如我們要尋求貿(mào)易機會,就只能前往廣州。因為中國皇帝頒令,漳州可發(fā)舶前往各國,但不準外國人前去。與此相反,外國人可到廣州,但不許華船從廣州前往外國,違者處以重刑?!?明朝官員的說法也可作為佐證:“粵與閩、浙同一防倭也,而浙未嘗與夷市,閩市有往無來,……粵則與諸夷互市?!?
而且,從月港出發(fā)的商船數(shù)目有定額限制:“歲限船八十有八,給引如之,后以引數(shù)有限,而私販者多,增至百一十引矣” 。明政府從月港征收的引稅、水餉、陸?zhàn)A、加增餉等,合計起來,萬歷四年(1576)約為一萬兩白銀,隨后又“累增至二萬有余”、“驟溢至二萬九千有奇” ,從“累增”、“驟溢”的用詞,可以看出明朝人對市舶收入的沾沾自喜。然而,每年二三萬兩銀的市舶收入,不過是南宋市舶歲入的零頭而已,何足道哉。
月港的開放,廣州—澳門貿(mào)易中心的形成,意味著朱元璋創(chuàng)設的海禁+貢舶體制已經(jīng)被歷史淘汰,擺脫了洪武體制束縛的明朝中后期,海外貿(mào)易當然要比明前期活躍得多,大量的海外白銀正是在這一時期流入的。不過,如前所述,我們也不必高估中晚明的開放性??傮w而言,中晚明的海外貿(mào)易并沒有恢復宋元時期的盛況。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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