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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顏炳罡】略論顏之推的人格操守及其評價——從王利器《顏氏家訓(xùn)集解·敘錄》說起

        欄目:學(xué)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4-11-21 18:53:57
        標簽:
        顏炳罡

        作者簡介:顏炳罡,男,西元1960年生,山東臨沂人。現(xiàn)任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副院長、教授,社會兼職中華孔子學(xué)會副會長、國際儒學(xué)聯(lián)合會理事等。著有《當代新儒學(xué)引論》《整合與重鑄:牟宗三哲學(xué)研究》《墨學(xué)與新文化建設(shè)》《心歸何處――儒家與基督教在近代中國》《生命的底色》等。

        略論顏之推的人格操守及其評價——從王利器《顏氏家訓(xùn)集解·敘錄》說起

        作者:顏炳罡

        來源:《孔子研究》2024年第5期


        摘要:王利器《顏氏家訓(xùn)集解》是近百年來研究《顏氏家訓(xùn)》的權(quán)威性著作,其流傳之廣,影響之大,罕有匹敵?!额伿霞矣?xùn)集解》對《顏氏家訓(xùn)》之文獻收集、注釋、考證等做出了不朽貢獻,但《顏氏家訓(xùn)集解》中《敘錄》一文對顏之推人格操守的評價則有失公允?!稊洝分肛燁佒啤白匀∩順s,不存國計”,甚至直接說顏之推作為“三為亡國之人”而大談“不屈二姓”就是人格分裂,而宣揚“立身揚名”就是將“家庭利益”置于“國家、民族利益之上”。我們認為這是對顏之推思想的誤讀和對顏之推人格操守的誤判。造成這種誤讀的原因與其說是個人的原因,不如說是時代的原因。王利器那一代學(xué)者在經(jīng)歷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風暴之后,從中領(lǐng)悟出保身之道:“寧左勿右”。在這種思想支配下,王利器對顏之推缺乏了解之同情,更談不上對先賢的禮敬。21世紀的今天,有的學(xué)者仍然堅持王利器對顏之推的批評,故對這一誤讀、誤判有重新厘定之必要。


        關(guān)鍵詞:?顏之推??家訓(xùn)??王利器??人格操守??不屈二姓??家國利益


        作者簡介:顏炳罡,曲阜師范大學(xué)孔子文化學(xué)院特聘教授,山東大學(xué)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儒家哲學(xué)。



        王利器是當代著名學(xué)者、國學(xué)大師,一生著述宏富,尤其對中國傳統(tǒng)文獻的整理成就卓著,令人欽佩。他的《顏氏家訓(xùn)集解》是近百年來《顏氏家訓(xùn)》文獻整理與研究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性著作,流傳甚廣,影響巨大。《顏氏家訓(xùn)集解》有《敘錄》長文,系統(tǒng)反映了王利器對《顏氏家訓(xùn)》及其作者顏之推的評價。由于王利器是該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人物,他的評價對讀者、對學(xué)術(shù)界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但我們認為,王利器的《敘錄》,無論對顏之推人格操守的指陳,還是對《顏氏家訓(xùn)》的整體評價,都有值得商榷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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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之推是南北朝時期的著名文學(xué)家、思想家。南北朝是一個南北分裂、時局動蕩、政權(quán)迭變、天下多故的時代,是一個兵禍連接、戰(zhàn)亂不已、血雨腥風、多災(zāi)多難的時代,同時又是一個民族對抗與融合、文化沖突與交融、歷史機遇與風險并存的時代。顏之推21歲時,侯景叛軍攻陷郢州,顏之推被俘,被囚送建康。24歲時,西魏大軍進犯,雍州刺史蕭詧起兵配合,陷江陵,殺梁元帝,顏之推再次被俘,被遣送弘農(nóng)。46歲時,北周大軍攻掠北齊,北齊滅亡,顏之推被迫遷入長安。顏之推自述“三為亡國之人”而沒有死節(jié),對此,王利器頗為憤懣,在《敘錄》中,對顏之推的人格操守進行嚴厲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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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改朝換代之際,隨例變遷,朝秦暮楚,“禪代之際,先起異圖”“自取身榮,不存國計”者,滔滔皆是;而之推殆有甚焉。(《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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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朝換代之際,隨例變遷,這是南北朝時期相當多士大夫生活的真實寫照,面對滔天巨變,作為生如浮萍的任何個體或家庭,已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顏之推及顏氏家族同樣如此。但以“朝秦暮楚”“禪代之際,先起異圖”“自取身榮,不存國計”指責顏之推不合乎歷史,極不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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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觀顏之推的一生,不論在南梁,還是在北齊,乃至入隋,顏之推無不盡心盡責,何“朝秦暮楚”之有?郢州城破被俘,面對叛軍侯景的屠刀,他毫無懼色,沒乞求茍活。梁元帝的侄子、內(nèi)奸蕭詧勾結(jié)西魏大軍,攻破江陵,梁元帝接受王褒建議,到敵營投降,最后被侄子蕭詧與西魏大軍殺害。在這一朝代更替、國破家亡重大歷史事件中,顏之推最后成為西魏大軍的俘虜,念念都在母國。在西魏,他不仕敵國,一意南歸,不惜以全家人的性命作賭注,決然犯黃河砥柱之險,想借北齊而歸南梁,這算是“朝秦暮楚”嗎?恰恰相反,這反映了他不事敵國、一心南歸的堅貞不屈的道德品節(jié)和家國情懷。到北齊后,他得知陳霸先已代梁自立,他所欲奔赴的南梁已不復(fù)存在,南歸之夢幻滅,才留在北齊任職。北周大軍壓境,北齊行將滅亡,他建議北齊后主歸附南方,雖然未被采納,足見其忠心。北齊滅亡,一家人被虜北周,入長安。直到北周滅亡的前一年,即入關(guān)后的第三年,才得到御史上士的小官職。王利器用“隨例變遷”“朝秦暮楚”來評定顏之推,將顏之推視為南北朝時期變局中的政治投機分子,這完全不合乎歷史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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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以“禪代之際,先起異圖”【1】指責顏之推,更無從談起!眾所周知,此言用以批判杜弼之流可,而用來指謂一般士大夫則不可,用來指證顏之推更不可。在南北朝時期,“禪代之際,先起異圖”不是一般士大夫之能為,也不是一般士大夫所愿為,更為顏之推所羞為、恥為。在顏之推生活的時代里,王朝幾經(jīng)變遷。侯景代梁自立,建立所謂的“漢”,顏之推是侯景叛軍鎮(zhèn)壓的對象,作為平叛隊伍中的一員,他曾起何異圖?沒有。顏之推在梁、北齊任職期間,除宮廷內(nèi)斗外,并沒有發(fā)生過改姓易主所謂禪代之事,何異圖之有?至于楊堅取代北周,這是一次在禪讓名義下易姓改朝的大事變,但此時的顏之推作為北周御史上士,地位極低,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顏之推參與了這次“禪讓”,相反,顏之推的兄長顏之儀對楊堅取代北周予以堅決抵制,為此差點送了自己性命,顏之推又能起什么“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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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利器說“‘自取身榮,不存國計’者,滔滔皆是,而之推殆有甚焉”(《敘錄》)。這種批評沒有任何事實根據(jù)。南北朝時期,確有如“史臣曰”中的“自取身榮,不存國計”(《陳書·后主本紀》)之人,施文慶、沈客卿之徒,專掌軍國要務(wù),奸黠左道,自取身榮,不存國計,將一己之私置于國家利益之上,致使陳王朝迅速覆滅。王利器將“自取身榮,不計國存”用在顏之推的身上,甚至說顏之推比施文慶、沈客卿之流還嚴重,這是對顏之推的人格誣蔑。查遍史籍,顏之推從未有過“自取身榮,不存國計”之行。王利器如此指責顏之推可以說毫無根據(jù),完全是憑空獨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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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理論上,顏之推的人生觀以“自取身榮,不存國計”為恥。他說:“吾自南及北,未嘗一言與時人論身分也,不能通達,亦無尤焉?!保ā额伿霞矣?xùn)·省事》)“仕宦稱泰,不過處在中品?!保ā额伿霞矣?xùn)·止足》)而他對“須趨競求”“求見發(fā)遣”,即跑官要官之人嚴厲斥責,認為這是與盜食致飽、竊衣取溫一樣可恥的行為,在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下顏之推會“自取身榮,不存國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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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顏之推及其父祖的人生實踐看,“自取身榮,不存國計”不合乎顏氏家族的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取向。從顏之推的祖父顏見遠因梁武帝篡齊絕食而死,到其兄顏之儀正色立朝、強烈抵制北周權(quán)臣楊堅篡位之謀,足見顏氏家族對“禪代之際,先起意圖”的態(tài)度,對“自取身榮,不存國計”的睥睨。誠然,天下滔滔皆是,而顏見遠、顏協(xié)、顏之儀、顏之推等個個是砥柱中流,殆有確乎其不可拔者也,“何殆有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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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利器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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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顏之推——引者注)是把自己家庭的利益——“立身揚名”,放在國家,民族利益之上的。他從憂患中得著一條安身立命的經(jīng)驗:“父兄不可常依,鄉(xiāng)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保ā稊洝罚?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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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之推教導(dǎo)子孫“立身揚名”,這是事實,但以此推論顏之推是將自己的家庭利益置于國家、民族利益之上是不合歷史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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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之推在《顏氏家訓(xùn)》中再三強調(diào)“立身揚名”,那么強調(diào)立身揚名就一定與國家利益、民族利益相矛盾、相沖突嗎?或者說“立身揚名”就一定是將家庭利益置于國家、民族利益之上嗎?最起碼不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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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認為,立身揚名本身沒有是非對錯,關(guān)鍵看一個人立什么身、揚什么名,或者說以什么樣的手段、方式立身與揚名。立道德之身、君子之身,揚天下美名、善名,難道不合乎國家利益、民族利益嗎?至于教導(dǎo)子孫“無人庇蔭,當求諸自身”,又何錯之有?難道不求諸自身,而是一味要求家庭的庇護嗎?甚至是“啃老”“坑爹”嗎?立君子之身,揚萬世美名,不僅不與民族、國家利益相矛盾,而且完全一致,不僅不是置家庭利益于民族利益、國家利益之上,而是將家庭利益融入民族利益、國家利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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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我們看顏之推如何看待名或者說顏之推究竟要立什么樣的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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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之與實,猶形之與影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猶貌甚惡而責妍影于鏡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懼榮觀之不顯,非所以讓名也;竊名者,厚貌深奸,干浮華之虛稱,非所以得名也。(《顏氏家訓(xùn)·名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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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身揚名”首在立身,有美行才有令名,有丑行必有惡名,名之與實如影隨形。名是實的反映,“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要有美好的名聲,首在修身慎行。在顏之推那里,“忘名”是理想,“立名”是實現(xiàn),“竊名”最無恥。他反對竊人之美而得偽名,也反對貪名不已的虛心,而是立名實相符的美名。他再三告誡子孫:“巧偽不如拙誠”“一偽喪百誠”(《顏氏家訓(xùn)·名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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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名”在顏之推看來就是樹立榜樣。為什么要求子孫“立名”?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勸”。他說:“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且勸一伯夷,而千萬人立清風矣;勸一季札,而千萬人立仁風矣;勸一柳下惠,而千萬人立貞風矣;勸一史魚,而千萬人立直風矣。”(《顏氏家訓(xùn)·名實》)就人類社會整體發(fā)展而言,因德藝周厚而揚美名于萬世,這種立名不是個人利益與家庭利益乃至國家利益、民族利益高度一致的嗎?顏之推所說的“勸”,就是今天我們說的榜樣的力量、榜樣的感召,伯夷、柳下惠、季札、史魚等是榜樣,而今天雷鋒、焦裕祿等同樣是榜樣。誠然,家訓(xùn)是對子孫的訓(xùn)示,一定要回答子孫這樣一個問題,即對一個家庭成員而言為什么要立身揚名的問題,又要回答立什么身、揚什么名的問題?!耙钟终撝?,祖考之嘉名美譽,亦子孫之冕服墻宇也,自古及今,獲其庇蔭者亦眾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筑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澤。”(《顏氏家訓(xùn)·名實》)顏之推的“修善立名”,首在“修善”,修善是立名的前提,修善然后“立名”。修善,只有“修身慎行”,才能養(yǎng)成“德藝周厚”。請問如此立身揚名有何而不可?!這種修善立名乃至立身揚名不正是民族、國家所需要的嗎?怎樣說是將個人利益、家庭利益置于國家利益、民族利益之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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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之推臨終告誡子孫:“吾今羈旅,身若浮云,竟未知何鄉(xiāng)是吾葬地;唯當氣絕便埋之耳。汝曹宜以傳業(yè)揚名為務(wù),不可顧戀朽壤,以取堙沒也?!保ā额伿霞矣?xùn)·終制》)他一生沒有個人的計較,而是要求子孫“以傳業(yè)揚名為務(wù)”。顏之推一生歷盡坎坷,在時代的大潮中,身若浮云,處于羈旅,是其一生最真切的感受。垂暮之年,瞻念前程,不知又將走向何方,告誡子孫,自己氣絕即埋,不要因顧念他的死后墓墟而影響子孫們的發(fā)展,而是將儒雅為業(yè)的家風傳承下去,將先祖的美名傳揚下去,這是顏之推對個體生命的灑脫和對后世子孫的期盼。顯然,這里所述重點不是家庭利益與國家利益、民族利益的關(guān)系,而是涉及他個人與家庭、個人與子孫后代之間的關(guān)系。他不是要求犧牲家庭利益乃至子孫利益而成全他個人利益,相反他寧可犧牲自己的利益以成就子孫的事業(yè)、家庭的事業(yè)。“傳業(yè)揚名為務(wù)”,而子孫所傳之業(yè)、家庭所傳之業(yè)就是“儒雅之業(yè)”,也就是民族的文化的事業(yè)。家庭與國家、個人與民族的利益是一致,是統(tǒng)一的,不是矛盾的,不存在將個人利益、家庭利益置于民族利益、國家利益之上的問題。北齊滅亡后,顏之推一家被迫遷往關(guān)中,朝無祿位,室無余財,全家生活陷入困頓之時,他仍督導(dǎo)子孫勤于經(jīng)史,以傳業(yè)揚名為務(wù)。當他的長子顏思魯主張當肆筋力,以伸供養(yǎng)時,他要求子孫“務(wù)先王之道,紹家世之業(yè)”(《顏氏家訓(xùn)·勉學(xué)》)。如果說“紹家世之業(yè)”是家庭利益的話,“務(wù)先生之道”則是國家利益、民族利益。在顏之推那里,二者不是矛盾的,而是統(tǒng)一的。顏家世傳《禮》《傳》,以儒雅為業(yè),“傳家世之業(yè)”恰恰就是“務(wù)先王之道”。顏之推將“務(wù)先王之道”前置,“傳家世之業(yè)”后置,我們從中也可以認識到顏之推是將國家利益、民族利益置于家庭利益之先,而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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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利器直斥顏之推的道德操守,揭露顏之推的思想矛盾與分裂的人格,甚至認為作為“三為亡國之人”所作的家訓(xùn),是“故作自欺欺人之語”。為了不至于斷章取義,我們將王利器的原文抄錄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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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方面頌揚“不屈二姓,夷、齊之節(jié)”;一方面又強調(diào)“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一方面宣稱“生不可惜”“見危授命”,一方面又指出“人身難得”“有此生然后養(yǎng)之,勿徒養(yǎng)其無生也”。因之,他雖“播越他鄉(xiāng)”,還是“靦冒人間,不敢墜失”。“一手之中,向背如此”,終于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三為亡國之人”。然而,他還在向他的子弟強聒:“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鄙踔吝€大頌特頌梁鄱陽王世子謝夫人之罵賊而死,北齊宦者田敬宣之“學(xué)以成忠”,而痛心“侯景之難……賢智操行,若此之難”;大罵特罵“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當其興酣落筆之時,面對自己之“予一生而三化”“往來賓主如郵傳”者,吾不知其將自居何等?如此訓(xùn)家,難道像他那樣,擺出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說兩句“未獲殉陵墓,獨生良足恥”“小臣恥其獨死,實有愧于胡顏”,就可以“為汝曹后車”嗎?然而,后來的封建士大夫卻有像陸奎勛之流,硬是胡說什么“家訓(xùn)流傳者,莫善于北齊之顏氏……是皆修德于己,居家則為孝子,許國則為忠臣”。這難道不是和顏之推一樣,無可奈何地故作自欺欺人之語嗎?(《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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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了這段文字,讓人不能不聯(lián)想到那個特殊年代梁效、羅思鼎等的筆法,斷章取義,移花接木,極盡嘲弄、譏諷之能事。王利器作為研究《顏氏家訓(xùn)》的大家,對《顏氏家訓(xùn)》的整理、解釋做出巨大的貢獻,拋開他對顏之推與《顏氏家訓(xùn)》的思想內(nèi)容的評價不談,就資料整理而言,自《顏氏家訓(xùn)》問世以來,他是成就最為卓著的學(xué)者之一。但我們認為,王利器對顏之推的評價是“革命家”口吻下的評價,是激情燃燒歲月的背景下激情亢奮乃至過頭的產(chǎn)物,不是冷靜、客觀、科學(xué)的分析。他對顏之推這位1400多年前的先哲缺乏同情與敬意,更沒有設(shè)身處地,站在顏之推的角度去思考問題,而是站在20世紀革命家的角度、拿著20世紀革命家的尺子衡量中古時期的顏之推。他也沒有將顏之推放到南北朝這一特殊時代里去評價顏之推,而是以20世紀50年代以后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的眼光去評價顏之推,可謂強古就今,強物就我,不客觀、不中立,也不科學(xué),更不是歷史唯物主義者應(yīng)有的治學(xué)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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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利器認為,顏之推一方面頌揚“不屈二姓,夷、齊之節(jié)”;一方面又強調(diào)“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這果真是無可奈何的自欺欺人之語嗎?當然不是。顏之推不過在傳承孔子、孟子以來儒家歷史價值觀的基礎(chǔ)上,重審這一價值判斷在南北朝時期的轉(zhuǎn)換而已。顏之推的判斷正如孟子評價伯夷、伊尹、孔子【2】的角度一樣,如果說這是矛盾的,這也是儒家傳統(tǒng)內(nèi)部根深蒂固的矛盾;如果說顏之推所言是自欺欺人語,那么儒家人物最起碼自孟子起就在說這種“自欺欺人”之語了。孟子一方面高揚“不屈二姓”的伯夷是“圣之清者”,另一方面又歌頌“何事非君,何使非民”的伊尹是“圣之任者”,顏之推所言說到底是孟子話語的復(fù)述。依儒家傳統(tǒng),“不事二君”的伯夷、叔齊固然可敬,而“何事非君”的伊尹、箕子同樣可佩,一是要保持道德人格的完美,一是要盡到自己的歷史責任,前者屬于道德評價,后者屬于歷史評價,這恰恰體現(xiàn)儒家在評價歷史人物時展現(xiàn)出的“歷史辯證”,何矛盾之有?伯夷、叔齊“不屈二姓”與伊尹“何事非君”不矛盾,怎么到了顏之推就是“自欺欺人”之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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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王利器說顏之推一方面宣稱“生不可惜”“見危授命”,另一方面又指出“人身難得”“有此生然后養(yǎng)之,勿徒養(yǎng)其無生也”,這究竟是顏之推表述的矛盾呢?還是王利器人為地制造矛盾呢?顏之推之家,希望子孫重視生命、愛惜生命,不要去做無意義的犧牲,這完全合乎儒家《孝經(jīng)》《禮記》等價值觀念?!吧眢w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保ā缎⒔?jīng)》)“孝子不登高,不履危,痺亦弗憑;不茍笑,不茍訾,隱不命,臨不指?!保ā洞蟠鞫Y記·曾子本孝》)因為對任何人而言,生命只有一次,都具有無上意義與價值。當然,生命存在是養(yǎng)生的基礎(chǔ)與前提,生命不存在了,養(yǎng)生從何談起?顏之推只是說出了最基本的常識而已。誠然,顏之推又強調(diào)“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見危授命”,這與他的惜生重生矛盾嗎?從問題的表面看好像矛盾,而深層看不僅不矛盾,而且還高度一致。惜生與孟子的順乎正命意義相同,“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而顏之推所說的“見危授命”,正與孔子的“殺身成仁”、孟子的“舍生取義”意義同。人有兩重生命:一是自然生命,一是道德生命,自然生命當然是道德生命的基礎(chǔ),但當二者必選其一時,儒家毫不猶豫地選擇“殺身成仁”“舍生取義”,身、生就是自然生命,而仁、義就是道德生命,這也就是顏之推所說的“見危授命”“行誠孝以見賊,履仁義以得罪”。人的生命還有小我之生命與大我之生命之分,這里大小是相對的。個人與家族相比,家族與國家相比,前者為小,后者為大?!皢噬硪匀?,泯軀而濟國”,這就是犧牲小我之生命,成就大我之生命。顏之推以此訓(xùn)家,道理通透、圓融,怎么在王利器的心目中,就是自欺欺人之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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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利器對顏之推的指責,主要有兩個問題:其一,顏之推“三為亡國之人”“予一生而三化”,認為顏之推的人格操守有問題。其二,顏之推“未獲殉陵墓”,有沒有資格稱頌?zāi)狭?、北齊節(jié)烈之士而痛詆南梁失節(jié)之貴胄及北齊之將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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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之推“三為亡國之人”,貌似沒有慷慨死君難的勇氣和決心,但這樣其人格操守就有虧嗎?當王利器要求顏之推“死于君難”時,我們進一步問:顏之推為什么必須死于君難或者說哪位國君值得顏之推為之死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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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子不死君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典范的案例,其不死君難不僅對其人格操守無損,而且還為后世大臣是否死君難樹立了標準。齊國大夫崔武子妻子很美,齊莊公常與之私通,崔武子殺死齊莊公。齊莊公死了,齊國有些大臣死于君難,而晏嬰不死。有人以此責難晏嬰,晏嬰回答:“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昵,誰敢任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君主死于社稷,臣也應(yīng)為社稷死;君主為社稷流亡,臣也應(yīng)為社稷流亡。如果國君為一己之私欲而死,只有國君的親信寵臣可以為之死節(jié),而其他人沒有責任與義務(wù)為之死節(jié),晏嬰不是齊莊公的私昵之臣,故不死君難。以此典型案例來推斷顏之推,該不該為梁室而死?該不該為北齊而死?我們的回答是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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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之推用“梁室喪亂”一詞說明梁室宮廷內(nèi)斗以至于外敵有機可乘,最終亡國。梁武帝原本竊族人的江山而登上皇位,初期還頗有一番作為,然而進入晚年,他竟置國家生死存亡于不顧,一味佞佛,三次舍身同泰寺。在他的示范下,整個國家籠罩在佛頌氛圍之中,以此麻醉自己,欺蒙愚眾。而在國家重大事項如接納叛將侯景以及梁室繼承人的安排等問題上連出昏招,致使梁朝萬劫不復(fù)。侯景之亂,梁武帝先死,其子簡文帝后死,侯景自立為漢,顏之推只是地方官員,并非朝中大臣,更不是梁室親昵之臣,如果顏之推為梁武帝、簡文帝死節(jié),不顯得特別矯情嗎?作為地方小官,顏之推為世子蕭方諸鎮(zhèn)守郢州的中撫軍外兵參軍,城破被俘,臨難不求茍活,侯景多次想殺他,其行臺郎中王則再三救免,才免于一死。在此次巨變中,顏之推雖然未能慷慨赴國難,但在氣節(jié)上無虧,在道德上并無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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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元帝蕭繹以平定侯景之亂的功業(yè),繼位于江陵。顏之推釋建康囚后返回江陵,蕭繹任命他為散騎侍郎、奏舍人事,奉命校書。然而,蕭繹是梁室喪亂的罪魁禍首。蕭繹與侄兒河?xùn)|王蕭譽、哥哥邵陵王蕭綸、侄兒岳陽王襄陽都督蕭詧、弟弟武陵郡王、益州刺史蕭紀等,為爭奪權(quán)力,相互攻伐,骨肉相殘,內(nèi)亂不已。他還勾結(jié)西魏大軍討伐弟弟蕭紀,最后反被侄子蕭詧勾結(jié)西魏大軍攻滅。城破前,下令燒掉搜羅到的所有藏書,造成中國文化史上一次空前的文化浩劫。作為國君,蕭繹沒有死于國難的決絕,只想茍且偷生,讓御史中丞王孝祀作降文,率太子等人到西魏軍營投降,被侄子蕭詧以土袋悶死,江陵“闔城老幼被虜入關(guān)”。以晏嬰不死君難的標準,梁室喪亂是自亂,梁室之亡是自亡,兄弟叔侄,各為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舉國百姓于不顧,而梁元帝蕭繹勾結(jié)西魏討伐弟弟在先,后侄子勾結(jié)西魏在后,以其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他們出賣國家,出賣百姓,臨危求免,自呈降表,自取其辱,最終未免一死,令人氣憤。同理,顏之推既非梁元帝棟梁之臣,更非蕭繹私昵,要求顏之推為一位自呈降表的國君殉難,不覺得可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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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之推在北齊,齊后主高緯,雅好文學(xué),在丞相祖珽的建議下,曾設(shè)文林館,禮遇文人學(xué)士。顏之推也在禮遇之列,官至黃門侍郎。但高緯任用奸佞,荒淫無道,每逢災(zāi)害變異,不去賑濟百姓,只是巫覡祈禱,妖風甚盛,亂殺能臣武將,自毀長城,政治腐敗,軍力衰落,將士離心,百姓失望。在青州為北周大軍所俘,送往長安,北周武帝宇文邕封其為溫國公。北齊皇帝不死國難,要求大臣為君死節(jié),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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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氣節(jié)除了政治操守的氣節(jié),我們認為,還有文化氣節(jié),即對華族文化的持守所表現(xiàn)出來的氣節(jié)。政治節(jié)操與文化操守兩相比較,何者為重?我們認為,政治是一時的,文化是永恒的;政治系于某一個利益集團或一家一姓之興衰,而文化是華夏民族文化慧命之相續(xù)以及吾族本質(zhì)屬性之所系,捍衛(wèi)華夏民族的文化氣節(jié)高于一時之政治氣節(jié)。進入南北朝,雖然華夏民族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之間矛盾依然尖銳復(fù)雜,但民族大融合是歷史的主流。無論是北朝政權(quán)北魏,以及后來的西魏、東魏,北周、北齊,還是南朝的宋、齊、梁、陳,都是大中國范圍內(nèi)的地域或地方政權(quán),與三國時代的魏、蜀、吳乃至戰(zhàn)國時代的齊、楚、韓、魏、燕、趙、秦等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這一時期,只有“亡國”即只有政權(quán)的更迭,而沒有“亡天下”即中國文化的夷狄化。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首領(lǐng)大都自覺接受中原文化,劉淵、石勒、苻堅等,無不推崇儒學(xué),甚至廣建學(xué)宮,讓公卿大夫子孫到學(xué)宮里學(xué)習儒家經(jīng)典。北魏孝文帝實行全面漢化政策,改漢姓,識漢文,說漢話?!段簳は剃柾蹯麄鳌酚涊d孝文帝言:“今欲斷諸北語,一從正音。其年三十已上,習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已下,見在朝廷之人,語音不聽仍舊。若有故為,當加降黜。”漢語是正音,斷諸北語,人人說漢語,漢語成為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的共同語言,這種推動全盤漢化的鮮卑人,他們當然是中國人。自此以后,無論是西魏與東魏,北周與北齊,漢化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歷史趨勢。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在南朝,還是北朝,接受漢化即漢人?!皬臐h末至魏晉南北朝隋唐,所有內(nèi)徙到中原一帶的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匈奴、鮮卑、羯、氐、羌等族,大都融化到漢族中了。”“經(jīng)過各民族之間相互吸收與融合的中原漢族,也不是以往的漢族,而是集北方和其他各族之大成了?!薄?】“以文化之”是各民族融合的方式,“化而成文”無疑是各族人民融合的目標。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在南朝,還是在北朝,何事非君,何使非民,顏之推一生堅守儒家文化的立場,所到之處,從事中原文化的整理、傳播、推廣工作,他守住了民族氣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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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之推無論在北齊,還是北周,無疑是中華文化的堅定捍衛(wèi)者和傳播者,他對“以夷變夏”持堅決反對的態(tài)度。他曾舉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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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yè),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為之。(《顏氏家訓(xùn)·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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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顏之推的文化立場。北齊是鮮卑化了的漢人建立的政權(quán),上層貴族是鮮卑人,一些漢族士大夫以通鮮卑語及鮮卑貴族喜愛的樂器為榮,因為這樣可接近權(quán)貴。這位漢族士大夫認為自己的兒子一旦鮮卑化了,就可以交結(jié)權(quán)貴,以為要事,而顏之推與之完全不同,認為以此方式教育兒子,即使子孫可以位居卿相,也不能這樣干。華夏文化的主體地位在顏之推那里是不可動搖的,這是他的大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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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王利器的影響,有的學(xué)者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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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氏家訓(xùn)》所體現(xiàn)出的顏之推的人生哲學(xué),也有明哲保身、老于世故的缺點。顏之推為人確有鄉(xiāng)愿的一面,《顏氏家訓(xùn)·勉學(xué)》篇將以嵇康為代表的魏晉名士全盤否定,《文章》篇又將以屈原、司馬遷為代表的古今文人數(shù)個遍,《省事》篇竟然質(zhì)疑向君王進諫,這都是顏之推明哲保身庸人哲學(xué)的表現(xiàn)。顏之推不敢走極端,與名士、文人的價值取向迥異,這是他不能成為一流文學(xué)家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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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愿”“明哲保身”“老于世故”“庸人哲學(xué)”等,一堆負面詞匯密集指向顏之推,這一指向基本承襲了王利器對顏之推的評價。首先,我們認為,這種評價是自相矛盾,不能自圓其說的。一方面指證認為“顏之推確有鄉(xiāng)愿的一面”,另一方面,又說批判顏之推將以嵇康為代表的魏晉名士全盤否定,又將屈原、司馬遷為代表古今文人數(shù)了個遍,還說顏之推不敢走極端。這恰恰說明顏之推不是鄉(xiāng)愿,沒有明哲保身。其次,誰規(guī)定的對以嵇康為代表的魏晉名士不可以全盤否定,站在儒家立場,全盤否定其“任縱”一面并無不可。什么人規(guī)定的“走極端”的人,才稱得上名士、才是文人?顏之推是不是一流的文學(xué)家,不同的人有不同評價,我們不予置評。但說顏之推是“明哲保身庸人哲學(xué)”有欠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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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顏之推沒有將個人利益置于家庭利益之上,更沒有將家庭利益置于國家利益、民族利益之上,既不是明哲保身,更不是庸人,恰恰相反,他要求子孫可以犧牲個人利益乃至生命去成全家庭利益,犧牲個人利益乃至個人生命去捍衛(wèi)國家利益、民族利益。至于說顏之推“明哲保身,老于世故”,亦不合乎顏之推的思想。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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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涉險畏之途,干禍難之事,貪欲以傷生,讒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誠孝而見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也。自亂離已來,吾見名臣賢士,臨難求生,終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憤懣。(《顏氏家訓(xùn)·養(yǎng)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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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因此而“立身”,由此而“揚名”,有何不可?這是個體服從群體,小家服從大家,“泯軀而濟國”,如此訓(xùn)誡子孫,正是儒家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精神在家訓(xùn)中的體現(xiàn)。王利器及其追隨者們對此也作曲解,吾人只有嘆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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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顏之推有沒有資格大頌特頌梁鄱陽王世子謝夫人之罵賊而死,歌頌北齊宦者田敬宣之“學(xué)以成忠”,而大罵特罵“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呢?對此陳啟智曾做出回答。他說:“應(yīng)將顏之推和那般‘自取身榮,不存國計’的無恥之徒,如梁之皇族,北齊的寵幸們區(qū)分來看。當侯景之亂,顏之推臨難不求茍免,當然有權(quán)譴責那些‘臨難求生’,‘徒取窘辱’的所謂‘名臣賢相’,而褒揚那些引決不辱,罵賊而死的婦人婢妾。梁亡不仕敵國而逃奔北齊;北齊滅亡前,屢進良策,如‘奏立關(guān)市邸店之稅’?!瓕τ谶@樣一個王朝是不值得為其‘徇難’的。更何況忠于一姓,早已不是我們今天評價古人的標準了。”【5】我們贊同陳啟智的觀點。陳啟智的說法是客觀的,也是公允的。討伐權(quán)奸,褒揚忠良;歌頌義士,而貶斥貪生怕死之徒,是家訓(xùn)的應(yīng)有之義?!扒覄褚徊?,而千萬人立清風矣;勸一季札,而千萬人立仁風矣;勸一柳下惠,而千萬人立貞風矣;勸一史魚,而千萬人立直風矣。”(《顏氏家訓(xùn)·名實》)以此訓(xùn)子,是鄉(xiāng)愿,是明哲保身?自《顏氏家訓(xùn)》出,顏師古、顏元孫、顏真定、顏杲卿、顏真卿、顏季明乃至明末清初顏胤紹,等等,個個忠肝義膽,彪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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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利器將顏之推與庾信相提并論,認為:“二人生同世,行同倫,他們對于‘朝市遷革’所持的態(tài)度,本來就是伯仲之間的。他們一個寫了一篇《哀江南賦》,一個寫了一篇《觀我生賦》,對于身經(jīng)亡國喪家的變故,痛哭流涕,慷慨陳辭,實則都是為他們之‘競己棲而擇木’作辯護,這正是這種悲劇的具體反映。”(《敘錄》)這無論是對庾信,還是對顏之推,都欠公允。庾信也好,顏之推也罷,主觀上沒有“競己棲而擇木”的動機。眾所周知,庾信因代表南梁出使西魏被扣,從此有國難回,顏之推幾次國破家亡,做了敵國的俘虜,他們都沒有自我選擇的權(quán)利,他們都是“被選擇”,何談?chuàng)衲径鴹?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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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顏之推與庾信不同:第一,出身背景不同,庾信與其父親庾肩吾是梁朝皇室蕭氏寵臣,庾肩吾散騎常侍,中書令,而庾信先是太子蕭統(tǒng)東宮侍讀。太子死后,又做了新立太子蕭綱的東宮抄撰博士,庾信是梁皇室的寵臣,可以自由出入皇宮;而顏之推的祖父憤梁武帝篡齊絕食而死,世稱“義門”。其父顏協(xié)與梁皇室保持相當距離,堅持不做蕭衍的官。第二,二人的操守有異,年齡有別。庾信生于513年,是顏之推的長輩。侯景叛亂時,顏之推是青年,而庾信已是中年。顏之推協(xié)助世子蕭方諸守郢州,城破被俘,險遭殺害。在侯景掌權(quán)期間,他一直生活于牢獄之中。侯景圍攻建康時,蕭綱命庾信率領(lǐng)宮中文武官員千余人,在朱雀航北扎營,抵御叛軍,侯景叛軍未到,他卻棄門而逃,顏之推與庾信格調(diào)高下立見。第三,所處社會地位不同。庾信官居顯貴,朝代更迭,不僅沒有影響庾信升官,而且還隨之高升。梁元帝登基,庾信任右衛(wèi)將軍,封武康縣侯,并加散騎常侍銜。554年,庾信出使西魏,同年,西魏大軍攻下江陵,庾信被迫留在長安,被西魏任命為使持節(jié)、撫軍將軍、右金紫光祿大夫、大都督,隨即升任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北周代替西魏,宇文覺登基,出任弘農(nóng)郡守,升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憲中大夫,晉爵義城縣侯。顏之推在南梁,不過散騎侍郎。在北齊,官位最高不過黃門侍郎。北周末年,御史上士。入隋,東宮學(xué)士。與庾信相反,在朝代更替中,他的官是越來越小。顏之推雖然在學(xué)問上遠比庾信廣博,而就當時的政治影響力而言,顏之推無論在南朝,還是在北朝,與庾信相比,其政治地位都低得多。顏之推不事敵國——西魏,決心南歸,南歸不成留在北齊任職;而庾信心系江南,南歸夢碎,屈節(jié)事敵。無論是庾信,還是顏之推,無論身在何處,傳播、弘揚、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中華文化方面,他們都做出了不朽的貢獻。顏之推一生主要從事的工作是文化工作,圖書編輯、整理,基本沒有進入政治權(quán)力的核心。對顏之推而言,與其說是做官,不如說謀食而已。顏之推與庾信有同有異,兩人同樣出生在江南,同樣懷有家國情懷,在那樣的時代里,我們不能以今天的革命家的高度要求前人,似乎只有壯烈殉節(jié),成為“烈士”,才值得我們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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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利器作為一位飽學(xué)之士,終其一生沉潛于中國傳統(tǒng)的典籍整理、研究事業(yè),他對《顏氏家訓(xùn)》的整理做出了不朽的貢獻。他對顏之推人格與思想的誤判,不是他個人的悲劇,而是時代的悲劇。誠如馮友蘭先生所說:“若驚道術(shù)多遷變,請向興亡事里尋。”【6】王利器之所以如此貶抑顏之推及其思想,說白了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時代背景是分不開的。王利器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初期,被下放干校,接受勞動改造,在經(jīng)歷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風暴之后,王利器那一代學(xué)者如同驚弓之鳥。當然他們也從一次又一次的運動中領(lǐng)悟到保身之道,就是“寧左勿右”。對古人的批判可以下手狠一點,帽子戴得高一點,表明與自己的研究對象堅決劃清界限,向世人表明研究他不是同情他,而是為了批倒他,為了更有力地否定他,這樣可以保證“政治正確”。我們看看《顏氏家訓(xùn)集解》寫作時間:1955年5月初稿,1978年3月重稿,1989年3月第三次增訂。歷時34年,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洗禮,在這樣的背景下,毅然從事《顏氏家訓(xùn)》這種被視為封建時代文化的整理與研究,已經(jīng)相當難能可貴。在那種政治氣氛下,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的,但規(guī)避這種政治風險的最好辦法就是研究它,但不是信奉它;整理它,是為了更好地批判它、打倒它。由于我們手頭沒有他的1955年5月初稿,只見到1978年和1989年的本子,從1955年到1978年間的前后的變化,不敢妄議,但自1978年到1989年間王利器的觀點、行文基本保持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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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在政治層面與人格層次上,王利器極力貶損顏之推,但在知識層面上尤其是在文獻學(xué)、史料學(xué)意義上,王利器對《顏氏家訓(xùn)》這部著作卻多有肯定。他說:“今天我們整理此書,誠能‘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華’,則此書仍不失為祖國文化遺產(chǎn)中一部較為有用的歷史資料。”《顏氏家訓(xùn)》有“很好的歷史文獻,提供了我們知人論世可靠依據(jù)”?!皩τ谘芯俊赌稀贰侗薄分T史”“研究《漢書》”“研究《經(jīng)典釋文》”“研究《文心雕龍》”,研究音韻學(xué)等都“可供參考”(《敘錄》)。由此可以清楚看到,王利器對《顏氏家訓(xùn)》的肯定是知識層面上的肯定,最多是文化層面上的肯定,史料學(xué)意義上肯定,而不是價值上的肯定;他對《顏氏家訓(xùn)》的褒揚是枝枝葉葉上褒揚,而不是根本上、原則上的褒揚。換言之,王利器所肯定的是《顏氏家訓(xùn)》的副產(chǎn)品,不是《顏氏家訓(xùn)》作為立身治家的主題,更不可能肯定《顏氏家訓(xùn)》所宣揚的價值觀,這是王利器《顏氏家訓(xùn)集解》的關(guān)鍵所在。而王利器對顏之推缺乏了解之同情,而沒有對前賢的應(yīng)有禮敬,而充斥全文的是謾罵、數(shù)落與斥責,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不是王利器個人的問題,而是20世紀從新文化運動到“文革”的時代悲劇。所以,王利器《敘錄》對顏之推的評價必須重新審視,其研究態(tài)度與方法理應(yīng)被超越,也必須被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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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1】此語出自《北史·杜弼傳》。史家稱杜弼“識學(xué)甄明,發(fā)言讜正,禪代之際,先起異圖”,蓋因杜弼“承間密勸受禪,神武舉杖擊走之”。杜弼曾私下勸高歡受東魏禪,被高歡用棍子打跑。
        【2】《孟子》載:“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梢允藙t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則學(xué)孔子也?!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保ā睹献印とf章下》)孟子的歷史價值觀是儒家正統(tǒng)的歷史意識,顏之推不過承續(xù)此意識而已。
        【3】參見《中國北方民族關(guān)系史》編寫組:《中國北方民族關(guān)系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1987年,第145—146頁。
        【4】檀作文譯注:“前言”,《顏氏家訓(xùn)》,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3頁。
        【5】陳啟智:《顏之推》,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29—530頁。
        【6】馮友蘭:《三松堂自序》,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3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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