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軸心文明與齊魯文化的多重意蘊

作者：顏炳罡

來源：《東岳論叢》2022年第9期

摘????要：近四十年來，齊魯文化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也存在著明顯的不足。齊魯文化究竟是齊文化與魯文化相加的集合概念，還是自身統(tǒng)一的非集合概念？齊魯文化在中國文化乃至人類文明中處于什么地位?這些問題都有待于進一步研究。齊魯文化有四重意義：其一，軸心意義上的齊魯文化是指西周到秦統(tǒng)一這一時期齊國與魯國的文化；其二，經(jīng)學意義上的齊魯文化主要指秦漢到魏晉流行的齊學與魯學；其三，行政區(qū)位意義上的齊魯文化是指山東文化；其四，思想意義上的齊魯文化是指始于軸心時代，以德為先，以修、齊、治、平為目的，主張禮法并治的治理體系與生活方式。思想意義上的齊魯文化曾長期充當中國文化主體角色，且對東亞社會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齊魯文化既是集合概念，又是非集合概念，立足于山東是集合概念，自身作為一個整體的齊魯文化是非集合概念。齊魯文化的四層意涵既相對獨立，又交叉重合。齊魯文化作為軸心文明的時代產(chǎn)物是中華文化發(fā)展永世不竭的源頭活水，有著超越時空、跨越族界與國度的普遍意義與永恒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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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鍵詞：齊魯文化；軸心文明；齊學；魯學；非集合概念；主流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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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顏炳罡(1960—)，男，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導，曲阜師范大學特聘教授，研究方向：儒家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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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魯文化原初的意思是指齊國文化與魯國文化。由于齊魯兩國作為近鄰，又是聯(lián)姻的關(guān)系，政治、經(jīng)濟、文化尤其是思想交流非常密切，進入到戰(zhàn)國后期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基本成為一個整體文化系統(tǒng)，后人將這個整體文化系統(tǒng)稱為齊魯文化。齊魯文化既是齊國文化加魯國文化的集合概念，又是作為區(qū)域意義上和思想意義上的非集合概念。齊魯文化的存在與后來的發(fā)展表明：它既是歷史性存在，又是一個活在當下通往未來的普遍性概念。不過，作為具時性或區(qū)域限定性存在的齊魯文化大都成為過去式，其學術(shù)意義大于思想價值，而作為思想性或美德意涵的齊魯文化則具有超越時空、跨越族界與國度的普遍意義與永恒價值，其思想意義遠大于學術(shù)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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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軸心意義上的齊魯文化即先秦時代齊國文化與魯國文化的整合，是中國文化的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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軸心時代或軸心文明是德國思想家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提出的概念。他認為：“世界歷史的軸心位于公元前500年左右，它存在于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間發(fā)生的精神歷史進程之中。那里有最深刻的歷史轉(zhuǎn)折?！薄斑@一段時間簡稱軸心時代。”【1】這個時期，人類思想取得重大突破，各大文明都出現(xiàn)了偉大的精神導師，如中國的孔子和老子、墨子、莊子、列子以及其他數(shù)不清的哲學家。在印度產(chǎn)生《奧義書》，釋迦牟尼橫空出世，形成了懷疑主義、唯物主義、詭辯派、虛無主義；古希臘有荷馬、巴門尼德、赫拉克里特、柏拉圖等，人類的精神基礎同時或獨立地在中國、印度、波斯、巴勒斯坦和古希臘開始奠定。美國社會學家帕森斯有大致相類的表述，他認為在公元前的第一個千年之內(nèi)，“哲學的突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分別發(fā)生在希臘、以色列、印度和中國等地。無論是雅斯貝爾斯所說的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還是帕森斯劃定的公元前第一個千年，在中國乃至東亞都屬于齊魯文化最為活躍、最為輝煌的時期，孔子、孫武、晏嬰、墨子、孟子、莊子、鄒衍等等在齊魯大地誕生，管仲、荀況等政治家、思想家也于斯成名。齊魯大地是軸心時代中國思想的核心區(qū)域，東方的“哲學突破”在這片文化沃土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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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斯貝爾斯提出“軸心時代”理論、帕森斯提出“哲學的突破”說之前，梁啟超在1901年就提出了“地球盛運”說。他說：“嗚呼，世運之說，豈不信哉!當春秋戰(zhàn)國之交，豈特中國民智為全盛時代而已，蓋徵諸全球，莫不爾焉。自孔子、老子以迄韓非、李斯，凡三百余年，九流十家皆起于是，前空往劫，后絕來塵，尚矣?！币杂《取⑾ＥD征之，無不是“全盛時期也”?！坝墒怯^之，此前后一千年間，實為全地球有生以來空前絕后之盛運。”【2】梁啟超明確指出：中、西、印各民族哲學思想在差不多相同的時期內(nèi)幾乎同時提出“宇宙是什么”“人生所為何來”等種種問題，這些問題可稱為“哲學之問”。如果說梁啟超的“地球盛運”說是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的話，那么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時代”說就是對“地球盛運”說的縱深閱讀；如果說梁啟超的“哲學之問”是事實陳述的話，那么帕森斯的“哲學突破”則是對“哲學之問”的定性。從“地球盛運”說、“軸心文明”說、“哲學突破”說的角度來觀照、審視齊魯文化，我們對齊魯文化在中國文化與人類文明歷史長河中的地位會有更深層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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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齊國與魯國，才有齊文化、魯文化之名，進而有齊魯文化之名，如果歷史上沒有出現(xiàn)過齊國、魯國，齊魯文化之名則不能成立。就歷史的意義說，齊魯文化就是自西周初期到秦統(tǒng)一全國期間齊國文化與魯國文化的總稱，齊魯文化與齊國、魯國的歷史共存亡。而齊、魯作為邦國，其歷史存續(xù)時間與梁啟超所說的地球盛運一千年、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時期、帕森斯所說“哲學突破”的一千年大體相當，而齊、魯文化的鼎盛期與人類文明的軸心時期幾乎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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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是姜尚的封地，姜尚因輔佐武王功勛卓著而獲封于齊。從公元前11世紀受封到公元前211年亡國，齊國在歷史上存續(xù)800余年。在這800多年中，又分姜齊與田齊兩個時期。公元前481年，田恒弒齊簡公，姜氏政權(quán)落入田氏之手。前386年田和正式被周安王列為諸侯，姜齊政權(quán)名實俱亡，真正進入田齊時代。公元前221年，齊國為秦始皇所滅。齊文化“是指自姜太公封疆營丘始建齊國(約公元前十一世紀)起，至秦始皇消滅田齊建(公元前221年)止，這一特定的歷史階段所建立的文化?！薄?】此說有一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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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秋時代，齊桓公為五霸之首；在戰(zhàn)國時代，齊國為七雄之一，而且是七雄之中最后才滅亡的大國。800多年的歷史長河中，齊國自然有其立國之道、文化特色、價值支撐。姜尚是殷未周初中國最杰出的戰(zhàn)略家，他針對齊國地理環(huán)境、風俗民情，確立其治國原則與發(fā)展戰(zhàn)略。其一，在經(jīng)濟上，姜太公“以齊地負海而瀉鹵，少五谷而人民寡，乃勸女工之業(yè)，通魚鹽之利，而人物輻湊?！?《漢書·地理志》)地薄人少，是齊國自然環(huán)境的劣勢，而負海瀉鹵又是其優(yōu)勢，太公確立了“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的經(jīng)濟政策，使齊國農(nóng)、工、商、漁、鹽等全面發(fā)展。為齊國在春秋時期稱霸、在戰(zhàn)國時代稱雄確立了物質(zhì)基礎。其二，在政治上，姜太公推行“尊賢尚功”的治國方略，這與西周的“親親尚恩”的治國方略迥然有異?！坝H親尚恩”重宗法血緣關(guān)系，“尊賢尚功”重德才與社會貢獻，后者比前者更公正、更合理、更進步，有利于吸收社會精英加入到齊國領(lǐng)導集團，為齊國強大提供了政治保證。其三，在文化上，以東夷文明為基礎，建立齊國的文化系統(tǒng)。《史記·齊太公世家》:“太公至國修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边@里的“因”是因襲、繼承，“簡”是簡易，既有簡別意，也有簡略、簡化意。就夷禮而言，有選擇地加以取舍，就繁雜的周禮而言，加以簡化、簡略，使之更加平易近人。由于姜太公謀國有方，在齊國800多年歷史中，先后出現(xiàn)了像管仲、齊桓公、孫武、晏嬰、扁鵲、田常、齊威王、尹文、孫臏、鄒衍、田駢、淳于髡、田單等政治家、軍事家和思想家，產(chǎn)生了如《管子》《晏子春秋》《孫子兵法》《孫臏兵法》《考工記》等文化巨著，形成了源遠流長、洋洋大觀的齊文化。筆者曾指出：“齊文化以廣收博采，融會貫通，自由奔放，積極進取為特征，以富國強兵，開拓疆域乃至詔令天下為旨歸，以實用主義為本質(zhì)，構(gòu)成中國文化的重要源頭，為中國文化的形成與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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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國從周初封國到公元前256年為楚所滅，存續(xù)不足800年，魯文化就是這一特定的歷史階段魯國所建立的文化。魯國是殷末周初中國最杰出的政治家、文化世匠周公旦的封國，周武王死得早，周成王年幼，周公輔佐周成王，無法來魯就封，周公的長子伯禽是魯國的第一任國君。周公雖然不是魯國的開國之君，卻是魯國立國之道的確立者，或者說魯文化是在周公思想的影響下形成的。伯禽正是遵照父命，針對魯國的地理環(huán)境、風土人情、文化底蘊的特點，確立魯國的治國理念與發(fā)展方略。其一，政治上，周公確立了“親親尚恩”的政治方略，重德治教化；其二，經(jīng)濟上，根據(jù)魯國“沂、泗水以北，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小人眾，數(shù)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史記·貨殖列傳》)的特點，確立以農(nóng)為本的經(jīng)濟方針。其三，文化上，“變其俗，革其禮”，推行全盤周化政策，到春秋時期，天下大亂，禮壞樂崩，魯國成為保存周禮最好的國家。魯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年)，吳公子季札觀樂于魯，對魯國的禮樂文化大為贊嘆；魯昭公二年(前540年)，晉國大夫韓宣子訪魯，見《易》《象》《魯春秋》，發(fā)出了“周禮盡在魯矣”的感嘆。魯文化守德重禮，為孔子創(chuàng)立儒家學派提供了豐厚的文化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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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學者論及齊文化與魯文化，往往更為注意二者之間的不同，什么齊文化是開放的、兼融的、智者型的；魯文化是守成的、單一的、仁者型的。有的學者甚至將這種差異無限放大，甚至以中西文化之不同來對應魯文化與齊文化之異。我們認為，在長達800多年的歷史長河中，魯文化與齊文化相互影響，所同大于所異，齊魯文化從本質(zhì)上講是一個文化系統(tǒng)，而不是對立的兩個文化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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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公是齊國開國之君，魯國是周公的封國，周公與姜太公都是中國歷史上的杰出人物，如果說齊魯立國之道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有異，也是各自因地制宜所形成。如果將他們的封國置換一下，二人很可能會“易地而皆然”，可以說齊國與魯國立國之道術(shù)異而心同。魯國與齊國在后世發(fā)展中雖然有強弱之分、大小之別，文化上則通過長期的交流越來越走向一體，到戰(zhàn)國后期，統(tǒng)一的齊魯文化已經(jīng)基本形成。荀子在《性惡》中明確將齊魯看作一個整體概念加以使用，他說：“天非私齊魯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于父子之義，夫婦之別，不如齊魯之孝具敬文者，何也?以秦人之縱情性，安恣睢，慢于禮義故也”。齊魯文化作為整體觀念在戰(zhàn)國后期已經(jīng)形成，而且有突出特點：重禮義，守倫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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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與魯國是鄰邦，世代聯(lián)姻，來往頻繁，魯國人可以到齊國做官、講學，齊國人也可以隨時前往魯國，齊魯之間文化交流不斷，走向融合。在軍事、經(jīng)濟上，齊國強于魯國，而在文化上，魯國強于齊國。相比而言，魯國對齊國是文化“輸出國”?？鬃忧巴R國，給齊景公講君臣父子之道，齊景公十分稱賞。齊景公與晏嬰借狩獵之機，入魯郊，問禮于魯，主動吸收魯文化。如果說在前孔子時代，齊國的治國方針是“尊賢而尚功”的話，到了與孔子同時代的晏嬰之時，其治國之道已扭轉(zhuǎn)為禮治主義。晏嬰指出：“夫禮者，民之紀。紀亂則民失，亂紀失民，危道也?！?《晏子春秋·諫》下第十二)“君令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之經(jīng)也。君令而不違，臣忠而不二；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夫和而義，妻柔而貞；姑慈而從，婦聽而婉，禮之質(zhì)也?！?《晏子春秋·外篇》上第十五)禮就是社會倫理規(guī)范和人們的行為準則，如果不遵守禮，就會造成社會秩序混亂：“上若無禮，無以使其下；下若無禮，無以事其上?！司裏o禮，無以臨其邦；大夫無禮，官吏不恭；父子無禮，其家必兇；兄弟無禮，不能久同；故禮不可去也?！?《晏子春秋·外篇》上第一)晏子強調(diào)君主要帶頭維護禮：“君若無禮，則好禮者去，無禮者至；君若好禮，則有禮者至，無禮者去?！?同上)晏子對禮的理解與孔子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也可以說都是指周禮。《管子》一書具體成書年代有多種說法，顯然不完全是管仲本人的作品，其中大量的內(nèi)容是綜合儒家、道家、法家等而成?！豆茏印つ撩瘛访鞔_主張，禮、義、廉、恥是維護國家存在的四大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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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是鄒魯鄉(xiāng)邦之學，源于魯，孔子、孟子、荀子等儒家代表人物到過齊國，在吸收齊文化的同時，更主要是在齊國傳播儒學?？鬃拥摹褒R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論語·雍也》)恰恰規(guī)劃了齊魯文化演進軌變乃至整個中國文化的走向?？鬃拥膶W生宰我、子貢、閔子騫、公冶長等或在齊為官，或在齊講學，或游說于齊，或終老于齊。孟子長期在齊，荀子三為稷下學宮祭酒。齊魯文化在交流中走向一體化的過程，恰恰是齊文化被魯化的過程，同時也是儒學吸取齊文化走向中國思想文化中心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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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經(jīng)學意義上的齊魯文化即齊學與魯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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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學與魯學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齊學與魯學，先看梁啟超的理解：“兩漢以前，儒家學派，可以地域區(qū)分，所謂齊學魯學，風氣各自不同?！粢詺W洲學風比之，魯像羅馬，齊像希臘”【5】。在梁啟超看來，無論齊學與魯學，都是指兩漢以前的儒家學派，儒學在齊地流傳是齊學，在魯?shù)亓鱾魇囚攲W，因地理不同而造成二者學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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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將“古代民間和智識階級的思想信仰”集合在一起的思想學派即陰陽家稱之為“齊學”，有時他又將“包括陰陽家，神仙家，道家(黃老)，稱齊學”，因為“這些都是起于齊國，故總名齊學”【6】。胡適以學術(shù)的起源地劃分齊學與魯學，起源于齊地稱齊學，起源于魯?shù)胤Q魯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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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與胡適所定義的是廣義的齊學、魯學，不過這只是梁與胡的個人見解。齊學、魯學之名，在歷史上早已有之，齊學、魯學本意是指齊地和魯?shù)亓餍械慕庾x經(jīng)學的不同方式。齊學、魯學之稱的出現(xiàn)至少可以追溯到《漢書·儒林傳》:“宣帝即位，聞衛(wèi)太子好《穀梁春秋》，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樂陵侯史高，皆魯人也，言穀梁子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也，宜興《穀梁》?！边@里齊學、魯學的分野以對《春秋》經(jīng)的傳解為界，《春秋》有三傳：《左氏》《穀梁》《公羊》，《公羊》為齊學，《穀梁》為魯學，《左氏》為魯人左丘明作，實際也是魯學。這說明在漢代齊學、魯學已經(jīng)是流行的觀念。狹義上說，齊魯文化在漢代就是指齊學與魯學，都是指儒家學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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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末年，魯國為楚國所并，齊國之后為秦所吞，天下一統(tǒng)，魯國、齊國作為國家意義上的行政區(qū)域已不復存在，同樣，國家意義上的齊國文化與魯國文化亦隨之走進歷史。秦、漢帝國的建立，大一統(tǒng)帝國的形成，在文化上與春秋戰(zhàn)國政治局面相適應的百家爭鳴的諸子學已成為絕唱，代之而起的是“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的經(jīng)學。而經(jīng)學在齊地流傳就是齊學，在魯?shù)刂v授與流傳就是魯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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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之際，作為國家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由法家到黃老道家，最終歸于在民間一直傳承與流行的儒家學派。秦始皇以法家之術(shù)治國，結(jié)果二世而亡。漢初，劉邦在儒生陸賈的提醒下，豁然明白“居馬上得之”而不能“馬上治之”的道理，由貶《詩》《書》走向重《詩》《書》，開始關(guān)注儒生。儒生叔孫通幫助劉邦“制朝儀”，劉邦非常受用，感受到做皇帝的快樂。公元前195年，劉邦親至曲阜，以太牢之禮祀孔子。劉邦死后，剛剛走入廟堂的儒學遭遇到嚴重挑戰(zhàn)。蕭何、曹參、陳平、漢文帝、竇太后等都崇尚“無為而治”的黃老之術(shù)，黃老道家一時占據(jù)廟堂的中央。儒家學者為爭奪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地位而進行堅決的斗爭，為此代表齊學的博士轅固差點丟掉生命，而代表魯學的中郎令王臧、御史大夫趙綰則獻出生命。儒、道兩家經(jīng)過激烈的斗爭，到漢武帝時完成“罷黜百家，推明孔氏”的文化轉(zhuǎn)向，這場斗爭的勝利是齊學與魯學共同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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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書·儒林傳》認為，“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儒術(shù)既絀焉，然齊魯之間學者獨弗廢”?？鬃铀篮?，孔門弟子大都散落在齊魯之間，講誦不絕，齊魯之地形成了民間講學的傳統(tǒng)。秦漢時代，一度于戰(zhàn)國時在民間十分活躍的學派大都式微了。墨家、名家、道家、法家、陰陽家等作為獨立學派在民間的傳承幾乎不復存在，黃老道家雖然廟堂得勢，其民間傳承也無法與儒家相提并論。漢高祖征項籍，引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弦歌之音不絕”(《漢書·儒林傳》)。面對大軍圍城，城池不保，城中儒生不是去逃命，而是講誦、弦歌、習禮，足見孔子故里的儒生將講誦習禮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叔孫通雖有弟子百余人，但到“起朝儀”時必須“征魯諸生”。司馬遷適魯，“觀孔子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傳十余世，學者宗之?！痹隰?shù)刂v授、傳承儒家學說的人形成了魯學，在齊地講授、傳承儒家學說的人形成了齊學。正是因為齊魯之間對中國文化的堅守、對傳播中國文化的重視，教授出一大批經(jīng)師，為朝堂儲備了大量的人才，在民間也積聚了巨大的文化能量，這為漢武帝黜黃老刑名，歸宗儒家，提供了民間文化支撐。《漢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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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興，言《易》自淄川田生；言《書》自濟南伏生；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燕則韓太傅；言《禮》，則魯高堂生；言《春秋》，于齊則胡毋生，于趙則董仲舒。及竇太后崩，武安君田蚡為丞相，黜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以百數(shù)，而公孫弘以治《春秋》為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鄉(xiāng)風矣。(《漢書·儒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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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初經(jīng)學，齊魯儒生幾乎一統(tǒng)天下，齊學與魯學幾乎代表了當時的中國學術(shù)。董仲舒雖說是趙人，但其學實乃齊學，如此說來，所列十家之中有九家屬齊學、魯學范圍。無論是齊學，還是魯學，都源出孔子及孔門弟子，如果說孔子及弟子代表的是魯文化，那么可以說漢代的學術(shù)無論是齊學與魯學皆源于魯文化。有學者指出：“漢代經(jīng)學傳授系統(tǒng)幾乎全部出自齊魯儒者，對有漢一代經(jīng)學發(fā)展影響甚著?！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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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時期，齊學的影響大于魯學，昭、宣以后，魯學的影響大于齊學。西漢經(jīng)學，立十四博士?！兑住酚惺⒚?、梁丘三家，均出齊人田何，為齊學?！稌酚袣W陽、大小夏侯三家，均出伏生，伏生為濟南人，為齊學?！对姟酚恤?、齊、韓三家，齊詩出于齊學?！抖Y》有大小戴及慶氏三家，與齊無關(guān)，為魯學?！洞呵铩酚袊?、顏兩家，均出公羊，為齊學。十四博士之中，九家出齊。梁啟超以此斷定“西漢儒學，大部屬齊，魯學很衰”8。漢代的齊學與魯學不等同于齊地之學和魯?shù)刂畬W。齊學之中不乏魯人，魯學之中不乏齊人。如果就地域言，《易》之施、孟、梁丘，施讎為沛人，近魯而遠齊；孟喜是東海蘭陵人，是地道的魯人；梁丘賀，瑯邪諸縣人，介于齊魯之間?！稌分?，歐陽生是齊人，夏侯勝、夏侯建都是魯人。《詩》之魯、齊、韓三家、《禮》之三家全是魯人?！洞呵铩分畤馈㈩亙杉?，嚴彭祖，東海下邳人，近于魯而遠于齊；顏安樂，魯國薛人，兩人都不是齊人。如果以地域分，十四博士中齊地勉強占有三席，而魯?shù)鼗蚪隰數(shù)貏t有十一席，“魯學很衰”這一論點是不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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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就學術(shù)傾向言，齊學與魯學不等于齊地之學與魯?shù)刂畬W，齊學、魯學是兩種不同的解經(jīng)方式與系統(tǒng)，魯學解經(jīng)注重經(jīng)文的本意，齊學解經(jīng)比較重視對經(jīng)文的發(fā)揮；魯學篤實，齊學夸誕；由魯學出發(fā)，發(fā)展出古文經(jīng)學，由齊學出發(fā)，發(fā)展出今文經(jīng)學?！褒R、魯之學的本質(zhì)就是經(jīng)學，只是傳授系統(tǒng)不同而已。就大處而言，魯學往往更加注重經(jīng)學的本旨，而齊學則擅長于對經(jīng)學的闡釋?！?從這個意義上講，齊學與魯學是經(jīng)解的兩種學問傳統(tǒng)，不完全是地域觀念。齊學傳承中有魯人，魯學傳承中也有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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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經(jīng)學發(fā)展，有一個由齊學向魯學演變的過程，昭、宣之際，實現(xiàn)了“齊一變，至于魯”的學術(shù)轉(zhuǎn)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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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時，江公與董仲舒并。仲舒通《五經(jīng)》，能持論，善屬文。江公吶于口，上使與仲舒議，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孫弘本為《公羊》學，比輯其議，卒用董生。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太子既通，復私問《穀梁》而善之。其后浸微，唯魯榮廣王孫、皓星公二人受焉。廣盡能傳其《詩》《春秋》，高材捷敏，與《公羊》大師眭孟等論，數(shù)困之，故好學者頗復受《穀梁》。沛蔡千秋少君、梁周慶幼君、丁姓子孫皆從廣受。千秋又事皓星公，為學最篤。宣帝即位，聞衛(wèi)太子好《穀梁春秋》，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樂陵侯史高，皆魯人也，言穀梁子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也，宜興《穀梁》。時千秋為郎，召見，與《公羊》家并說，上善《穀梁》說，擢千秋為諫大夫給事中，后有過，左遷平陵令。復求能為《穀梁》者，莫及千秋。上愍其學且絕，乃以千秋為郎中戶將，選郎十人從受。汝南尹更始翁君本自事千秋，能說矣，會千秋病死，征江公孫為博士。劉向以故諫大夫通達待詔，受《穀梁》，欲令助之。江博士復死，乃征周慶、丁姓待詔保宮，使卒授十人。自元康中始講，至甘露元年，積十余歲，皆明習。乃召《五經(jīng)》名儒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大議殿中，平《公羊》《穀梁》同異，各以經(jīng)處是非。時，《公羊》博士嚴彭祖、侍郎申輓、伊推、宋顯，《穀梁》議郎尹更始、待詔劉向、周慶、丁姓并論?！豆颉芳叶嗖灰姀模刚垉?nèi)侍郎許廣，使者亦并內(nèi)《穀梁》家中郎王亥，各五人，議三十余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經(jīng)誼對，多從《穀梁》。由是《穀梁》之學大盛。(《漢書·儒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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瑕丘江公受業(yè)于魯人申公，申公是魯學的代表。西漢齊學與魯學之爭就是春秋公羊?qū)W與春秋穀梁學之爭。春秋公羊?qū)W是齊學，春秋穀梁學是魯學。武帝初期，將代表春秋穀梁學的江公與代表春秋公羊?qū)W的董仲舒并重。但江公拙于表達，而董仲舒善于辭令，外加丞相公孫弘屬于公羊?qū)W派，故董仲舒得到重用，公羊?qū)W大興，齊學得勢。穀梁學并沒有消失，在經(jīng)師的努力下傳承不絕。漢宣帝時，穀梁學大師孫征為博士，在蔡千秋、劉向、蕭望之、周慶等穀梁學者努力下，穀梁之學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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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學西漢初期主要是齊學。濟南伏生“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齊魯之間”。伏生所傳授的尚書學是所謂的《今文尚書》。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舊宅，在壁中得《古文尚書》《禮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孔子裔孫孔安國以《古文尚書》對校伏生《今文尚書》，多十六篇。由是《尚書》在兩漢分為今文、古文兩派，齊學多屬于《今文尚書》，而魯人多習《古文尚書》。詩學齊、魯、韓三家，“魯學”在兩漢傲視三家，獨步天下。漢初為申培公傳詩，弟子自遠方至，受業(yè)者千余人。韋氏家族韋孟、韋賢、韋玄成三代以《魯詩》傳家，韋賢以《詩》教授，號稱“鄒魯大儒”。韋玄成以《詩》授哀帝，以明經(jīng)歷位至丞相。兩漢禮學有大小戴與慶氏三家，全為魯學?？偫ㄎ鳚h經(jīng)學發(fā)展，《漢書·儒林傳》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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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初，《書》唯有歐陽，《禮》后，《易》楊，《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復立《大小夏侯尚書》，《大小戴禮》，《施》《孟》《梁丘易》，《穀梁春秋》。至元帝世，復立《京氏易》，平帝時，又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所以罔羅遺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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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武帝時的《五經(jīng)》博士，宣帝時擴大到《大小夏侯尚書》、《大小戴禮》、《施》《孟》《梁丘易》、《穀梁春秋》，這是兩漢經(jīng)學由齊向魯轉(zhuǎn)化的關(guān)鍵。元帝時，立《京氏易》，平帝時，又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由此魯學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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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時期，光武帝劉秀“愛好經(jīng)術(shù)，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采求圖文，補綴漏逸”(《后漢書·儒林傳》)。西漢開國之君劉邦出自社會下層，而光武則出身貴族，西漢經(jīng)過相當長的歷史發(fā)展，由軍功秉國至公孫弘為丞相才實現(xiàn)由武人政治向文人政治的轉(zhuǎn)向。光武帝沒有經(jīng)歷這一轉(zhuǎn)化過程，登基伊始，即立《五經(jīng)》博士十四家。建武五年，修太學。漢順帝時期，大興土木，廣造館舍，以蓄經(jīng)生文士，“自是游學日盛，至三萬余生。”(《后漢書·儒林傳》)由于統(tǒng)治者大力推廣，經(jīng)學成為官方正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經(jīng)學已由齊魯大地走向全國，由區(qū)域之學轉(zhuǎn)化為中國之學，齊魯文化上升到國家意識形態(tài)、學界共識、民眾信仰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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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地理意義上的齊魯文化即山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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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升、蔡德貴教授主編的《齊魯文化通論》指出：“我們的‘齊魯文化’，也就是‘山東文化’，其上限起自舊石器時代的沂源猿人，下限為近現(xiàn)代”，又補充說“主要是傳統(tǒng)文化”【10】。這個說法就地理意義而言有一定的道理，但需要認真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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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簡稱“魯”，又稱“齊魯大地”，從這個意義上說，齊魯文化就是山東文化。不過，齊國與魯國的面積時大時小，面積大時會超出今天的山東，面積小時不能完全涵蓋今日的山東。齊國、魯國沒有建國之前，山東這塊土地上早已邦國林立；齊國與魯國消失之后，山東這一區(qū)域的文化依然存在并發(fā)展?？梢?，齊魯文化與山東文化不能簡單地劃等號，更何況“山東”一詞原不是行政概念而是區(qū)域的地理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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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這一地理概念很早便已使用，而作為行政省的山東出現(xiàn)不過數(shù)百年而已。春秋時期，晉國居太行山以西，將太行山以東稱“山東”。戰(zhàn)國、秦、漢時代，“山東”指秦國的崤函關(guān)以東的地區(qū)，楚、齊、韓、魏、趙、燕都稱山東，號“山東六國”。漢初賈誼的《過秦論》多次使用山東這一稱謂，“山東之國”即是指崤函以東地區(qū)。葉圭綬指出：“山東之稱，古或指關(guān)東言，或指太行山以東言，不專指今山東也。唐末五代以來，始專以齊魯為山東。”【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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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作為齊魯?shù)貐^(qū)的專稱經(jīng)過了長期的演化過程。秦漢統(tǒng)一，原來意義上或作為東方六國意義上的山東消失了?！妒酚洝た崂袅袀鳌份d，公孫弘自稱“山東小吏。”《史記·儒林傳》稱伏生“教于齊魯之間，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諸山東大師，無不涉《尚書》以教矣?！憋@然，這里的齊魯與山東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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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定八年(1168年)置山東東、西路統(tǒng)軍司，統(tǒng)轄山東地區(qū)。作為地理意義上的“山東”概念演變?yōu)榻裉煲饬x上的行政區(qū)域概念。明洪武年間，置山東行中書省，治所先在青州，后移濟南，又改為山東承宣布政司。清代山東行政區(qū)始定名為山東省，并沿用至今。由此可見，作為行政區(qū)劃上的“山東”之稱出現(xiàn)得較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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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不等同于齊魯，齊魯文化與山東文化也不完全一致。今天的山東行政區(qū)域放到先秦時代，不僅有齊國與魯國，還有莒、曹、滕、薛、郯、邾、繒、紀、萊、譚等古國，并包括宋、衛(wèi)的一部分。這是其一。第二，山東文化與齊魯文化互為源流。從現(xiàn)代的意義上，齊魯文化是源，山東文化是流。但山東這個地域自古已固存，齊國、魯國沒有建國之前，山東在地理上早已有了悠久的文化如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岳石文化乃至夏、商兩代文化，文化已非常發(fā)達。齊國、魯國建國之后都充分吸收、融合了本土文明，從這個意義上講，山東區(qū)域文化如東夷文明為齊、魯文化形成與發(fā)展提供了豐厚滋養(yǎng)。齊國姜太公立國之道是“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史記·齊太公世家》)“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后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喾庥邶R，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史記·周公世家》)后世發(fā)展，齊強魯弱，魯國政治條件、地理條件并不比齊國差，之所以弱于齊國，原因之一，齊國采取融合本土文化的政策，對東夷文化“從其俗為”即順應本土文化，不是以周文化去改造本土文化；魯國“變其俗，革其禮”，力圖以周文化對本土文化進行徹底改造與革新。即便如此，魯國文化仍然建基于本土文化即商奄文化的基礎之上，并不排斥夷文化且對夷文化多有吸收。據(jù)學者考證，孔子學說的核心觀念“仁”即源于東夷文化，“夷”即仁字的古老字體，夷風尚仁，仁由東夷文化之地方價值通過孔子的改造而上升為華夏民族的核心價值?？鬃印坝泳乓摹币簿驮谇槔碇辛恕Ｓ纱丝梢?，魯國建國之前的本土文化對魯國文化的產(chǎn)生與形成同樣發(fā)揮了重要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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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齊魯與山東有種種差異，但我們還是認為山東文化可以稱為齊魯文化。第一，盡管先秦時代山東大地邦國眾多，但這些古國或本來是齊、魯大國的附庸，或因國土狹小沒有獨立的文化傳統(tǒng)，或在長期戰(zhàn)爭中為齊、魯所并，其文化也融入齊、魯這一大的文化系統(tǒ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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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地理上“齊魯”概念與后來山東的行政區(qū)域概念雖有不同，但相去不遠，齊魯文化成為山東地方文化的代稱。正如人們習慣于稱四川文化為巴蜀文化、山西文化為三晉文化、河北文化為燕趙文化、河南文化為中原文化、湖北文化為荊楚文化，這些地域文化之范圍與現(xiàn)在的行政區(qū)域也不完全相同，因而以齊魯文化稱謂山東文化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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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齊魯文化尤其是軸心時代齊魯文化是山東文化巔峰，也是當時中國文化乃至東亞文化的巔峰，永遠值得山東人驕傲與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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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們不能泛用齊魯文化這一稱謂，山東文化與齊魯文化分開使用比較好。齊魯文化更多地指謂傳統(tǒng)文化，山東的近現(xiàn)代文化或者山東作為行政省存在以后山東大地所創(chuàng)造、產(chǎn)生的物質(zhì)文化與精神文化以山東文化稱之比較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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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思想史意義上的齊魯文化是中國文化的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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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史意義上的齊魯文化包括創(chuàng)始時期的儒家、墨家、兵家、陰陽家、道法家等等。齊魯大地是管仲、孔子、孟子、荀子、孫武、孫臏、墨子、晏嬰、鄒衍等軸心時代一系列的思想大師的故鄉(xiāng)或生活之所，稷下學宮在戰(zhàn)國時代是百家爭鳴的重要場所；這里是中國思想史上第一個黃金時代的核心區(qū)域，點燃了中國數(shù)千年思想文化的火炬，點亮了中國乃至東亞的思想世界?？鬃?、孫武、墨子等思想巨匠是山東人，更是中國人，他們的思想是山東的，也是中國的，更屬于全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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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魯文化最大的慧果，是在這塊文化熱土上誕育了孔子。柳詒徵先生指出：“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shù)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后數(shù)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12】我們認為，柳詒徵先生的說法并不為過?？鬃右晕淖匀?，述而不作，他“上承六經(jīng)，乃經(jīng)學之鼻祖；下開九流，乃諸子之源。由孔子始，以傳播知識為謀生手段的獨立的士(文士)階層開始走上歷史舞臺，開辟了中國學術(shù)文化獨立傳承、發(fā)展的統(tǒng)緒”【13】。孔廟大成殿里供奉著五位圣人即至圣先師孔子、復圣顏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亞圣孟子，全是魯國人。而由孔子開創(chuàng)、孟荀紹述的儒家文化通過漢武帝采納董仲舒建議，“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漢書·董仲舒?zhèn)鳌?，使儒學成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主流意識與官方學說，影響中國至深至遠至巨，進而通過宋明諸大儒推演、詮釋、發(fā)揮，孔孟之說流傳至韓國、日本、東南亞，成為東亞精神的共同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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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儒學代表了魯韻的話，那么兵學就代表著齊風?？鬃哟怼拔摹?、教養(yǎng)、美德，兵圣孫武則代表著武、智慧與謀略，孔子與孫子一文一武，構(gòu)成了齊魯文化的“雙曜”?！秾O子兵法》《司馬兵法》《太公兵法》《孫臏兵法》等構(gòu)成了齊國的兵學傳統(tǒng)，而《孫子兵法》為中國乃至世界兵學之圣典，對中國的戰(zhàn)爭理論與戰(zhàn)爭實踐產(chǎn)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受到歷代軍事家、思想家乃至尋常百姓的喜愛?！秾O子兵法》是一部充滿智慧的典籍，它探討戰(zhàn)爭中敵我、主客、奇正、眾寡、強弱、攻守、勝敗、利害等矛盾雙方的相互轉(zhuǎn)化，提出“知此知彼”“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奇正相生”“因敵制勝”“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等命題，被歷代軍事家奉為圭臬。它不僅影響了中國，在世界軍事理論寶庫中也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已被翻譯為【20】多種文字，遠播歐美，在世界軍事領(lǐng)域享有極高的聲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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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學是齊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文化史占有重要地位。墨家面對國與國相攻，家與家相纂，眾暴寡、強凌弱的局面，提出了解決社會問題的十大主張：兼愛、非攻、尚賢、尚同、非樂、非命、節(jié)用、節(jié)葬、天志、明鬼。墨家的辨學與印度因明學、古希臘邏輯學并稱三大邏輯體系。墨家在自然科學與技術(shù)上是先秦諸子學的翹楚，墨子被今人尊為“科圣”，中國發(fā)射的第一顆量子科學實驗衛(wèi)星被命名為“墨子號”。墨學在戰(zhàn)國時代是與儒家并稱的“世之顯學”，后世雖然衰微，但其對中國文化尤其是在科技文化、俠客文化等方面的影響不容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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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魯文化除了儒學、兵學、墨學、經(jīng)學之外，還有陰陽家、稷下道家(陰陽家被章太炎等學者認為是儒家的別支)。鄒衍的“大小九州”宇宙論和“五德終始”理論成為后世政權(quán)更迭的重要哲學基礎。《管子》作為稷下道家或法家的代表性著作，歷代被奉為治國理政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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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學是中國最富有根源性的學說，直達堯舜，貫通三代，受到孔子及其后學的尊奉，世代相通，延及晚清。伏生、鄭玄、王弼、王肅、顏之推、顏師古、孔穎達等既是著名經(jīng)學家，也是思想家。經(jīng)學者，齊魯之學也，中國之學也。借助于經(jīng)學以及對經(jīng)學的一再詮釋，儒家思想成為中國思想文化的主流，中國文化的主體，東亞精神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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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漢末年到永嘉南渡，以及北宋到南宋的轉(zhuǎn)換之際，中國北方大亂。為躲避戰(zhàn)亂，山東的世家大族，如瑯琊王氏、瑯琊顏氏、瑯琊諸葛氏、泰山羊氏、蘭陵蕭氏等紛紛南遷，將齊魯文化帶到江南地區(qū)，推進了江南文化的發(fā)展。清代以后，“闖關(guān)東”“下四川”“北上南下”，一批又一批的山東人，走向全國，走向世界，展示山東人的形象。正如錢穆在《中國歷史精神》一書中所言：“若把代表中國正統(tǒng)文化的，譬之于西方的希臘般，則在中國首先要推山東人。自古迄今，山東人比較上最有做中國標準人的資格。他們最強勁、最活躍，大圣人，大文學家、大軍事家、大政治家，各種大人典型人物都有?！薄?4】張?zhí)祺敕Q山東人乃中華民族之“長子”。孔子的仁，子路的信，墨子的義，晏嬰的禮，諸葛孔明的智，武松的勇等，足以亙古不滅，令后世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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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魯是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東亞思想突破的核心區(qū)域，齊魯文化奠定了兩千年多年來中國思想文化發(fā)展的基本方向，具有超越時空、超越民族與國度的普遍價值與永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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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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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魯文化具有多重意涵。至戰(zhàn)國后期，齊文化、魯文化經(jīng)過長期交流、相互學習乃至相互滲透，魯公與太公立國時期的文化之異已經(jīng)漸漸消解、融會了，雖然還有差異，但總體而言已經(jīng)整合為一個文化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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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魯文化的多重意涵之間既相對獨立，又相互交叉、重合，存在著分而不分、不分而分的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作為軸心意義的齊魯文化是指魯國與齊國存國期間創(chuàng)造性的文化，魯國與齊國存續(xù)時間不過800年，但這一時期卻是齊魯文化的創(chuàng)造期，也是其最為輝煌的時期，規(guī)定了齊魯文化兩千多年的發(fā)展方向。軸心意義上的齊魯文化是經(jīng)學意義上的齊魯文化的源頭，而經(jīng)學意義上的齊魯文化是對軸心意義的齊魯文化的闡釋、傳承、抽繹與強化，沒有作為經(jīng)學的魯學與齊學在齊魯大地乃至在燕趙吳越等長期流傳，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是不可想象的。正是由于魯學與齊學的盛極一時，為齊魯文化成為中國文化的主體奠定了堅實的學術(shù)基礎和民意支撐。地理上的齊魯文化對軸心時代的齊魯文化而言既是源，又是流。一方面，魯國、齊國立國之時這片土地不是文化空白，而是有著豐厚的文化資源，如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夏商文化尤其是東夷文化等，這是魯國、齊國立國之初的文化基礎。無論是魯國對本土文化的“革”與“變”，還是齊國的“因”與“簡”，都無法擺脫本土文化即原生文化的影響。地理意義上的山東本土文化是軸心意義上的齊魯文化的資源，而軸心意義上的、經(jīng)學意義上的齊魯文化又成為地理意義上的齊魯文化的源頭。若是失去了軸心文明時期齊魯先賢的創(chuàng)造性思想成果，齊魯文化在中國文化中的主體地位是不可想象的。思想意義上的齊魯文化是對超越時空、超越國界、族界具有永恒、普遍意義思想的集中概括，主要指向軸心時代的齊魯文化，也包括后世經(jīng)學大師及思想家如鄭玄、王弼、劉勰、顏之推、孔穎達、石介、李清照、辛棄疾、張而岐、孔尚任等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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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齊魯文化原初是一個集合概念，自孔子始齊魯間思想文化開始融合，戰(zhàn)國后期尤其是漢武帝之后，齊魯文化成為一非集合性的整體范疇?？鬃蛹叭寮以谥袊幕飞系牡匚淮碇R魯文化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孔子及儒家在人類文明史上的地位同樣象征著齊魯文化在人類文明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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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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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卡爾·雅斯貝爾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夏非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19年版，第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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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梁啟超:《論中國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606-60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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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趙志浩:《齊文化大觀·序》，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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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參見顏炳罡，孟德凱:《齊文化的特征、旨歸與本質(zhì):兼論齊、魯、秦文化異同》，《管子學刊》，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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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梁啟超:《儒家哲學》，《飲冰室諸子論集》，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版，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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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胡適學術(shù)文集·中國哲學史》(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4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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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梁宗華:《漢初齊魯學者對儒學復興的貢獻》，《齊魯文化與儒學》，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6年版，第1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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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參見梁啟超:《儒家哲學》，《飲冰室諸子論集》，第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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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劉躍進:《“魯學”解》，《齊魯學刊》，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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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周立升，蔡德貴主編:《齊魯文化通論》，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版，第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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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葉圭綬:《續(xù)山東考古錄》，王汝濤、唐敏、丁余善點校，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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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上)，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2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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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顏炳罡:《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兼評“去圣化”傾向》，《孔學堂》，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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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錢穆:《論中國歷史精神》，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13-1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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