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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林桂榛】《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辨正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14-09-04 23:49:37
        標簽:
        林桂榛

        作者簡介:林桂榛,贛南興國籍客家人,曾就學於廣州、北京、武漢等及任教於杭州師範大學、江蘇師範大學、曲阜師範大學等,問學中國經(jīng)史與漢前諸子,致思禮樂(楽)刑(井刂)政與東亞文明,並自名其論爲「自由仁敩與民邦政治」。


        《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辨正

        作者:林桂榛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首發(fā)

        時間:甲午年八月十一

                    西歷2014年9月4日

         

         

         

        【作者按:本文以同題見《孔子研究》2014年第4期第66-77頁及2014年鄒城《孟子思想與鄒魯文明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第61-72頁。因刊物出版、會議籌備周期等所限,刊物和會議用稿系舊稿,現(xiàn)公布的系2014年最新修訂稿。另網(wǎng)站電子稿中的古文字插圖等將不顯現(xiàn),凡引用請查看紙本原文?!?/span>

         

        [摘  要]《孟子》論性唯“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章最難解,考該章“性-故-則-利-鑿-致”六字尤三見之“故”字并理清孟子論證理路或修辭,可知該章是言性崇本之意并揚性善、順性之說?!肮省弊殖趿x從“攵”、“古”二符而出,有“人為”、“過去”兩基本義,其中后一義又衍“原本”、“本初”義。“則故”之“則”、“故”各與“惟堯則之”、“夷子二本故也”之“則”、“故”用法同,“本-故”字義近同而聯(lián)構(gòu)的“本故”一詞又義同《荀子》“將皆失喪其性故也”之“性故”一詞。劉寶楠以“性”解“故”,楊倞以“本性”釋“性故”,又以“本”釋“故”,此用法亦見《中論》“喪其故性”及《莊子》“始乎故,長乎性”等。孟子持性善論,其“天下之言性也”章強調(diào)就本性而言性:言本性則當利本性,就人言之則當順人之善性而為,“則故-求其故”并稱即皆求其原、效其本;“則故-求其故”而循本順性則若治水之“行其所無事”,反之則是穿鑿。

         

        [關(guān)鍵詞]孟子; 性; 故; 則; 利; 鑿

         

        一、《孟子》說“性”的最后疑難點

         

        《四部叢刊》影宋本《孟子》之《離婁下》第26章曰: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此章所緊聯(lián)的上下文并不言“性”,故是十分獨立的一章,也是孟子生時言“性”的一則獨立語錄。因是獨立的單說性語錄,無上下文可供直接參證,加之某些關(guān)鍵字義不詳或不確定,故后人理解該章更有難度。就該章文字,梁濤2004年刊文討論時云:

         

        據(jù)臺灣中央研究院黃彰健院士告知,傅斯年先生當年寫《性命古訓辨證》時,就因為讀不懂此章的內(nèi)容,而沒有將其收入。黃先生后寫有《釋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章》(收入《經(jīng)學理學文存》,臺灣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釋“故”為“有所事,有所穿鑿”,認為此章是孟子批評楊朱“全性葆真”的自利思想,受到傅先生的贊賞。[①]

         

        傅斯年著《性命古訓辨證》時不談該章是黃彰健院士說的“因為讀不懂”?若果真如此,則這既反映了著書人的治學嚴謹,也折射了《孟子》該章的確難解得令人退避三舍。孟子說“性”的最后疑難點實當是《孟子·離婁下》該章,當年傅斯年有意回避之,傅斯年以后至2013年底則至少有11篇談該章的正式出版之論文見世,據(jù)筆者所見依出版先后次第分別有:

        據(jù)臺灣中央研究院黃彰健院士告知,傅斯年先生當年寫《性命古訓辨證》時,就因為讀不懂此章的內(nèi)容,而沒有將其收入。黃先生后寫有《釋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章》(收入《經(jīng)學理學文存》,臺灣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釋“故”為“有所事,有所穿鑿”,認為此章是孟子批評楊朱“全性葆真”的自利思想,受到傅先生的贊賞。[①]

         

        傅斯年著《性命古訓辨證》時不談該章是黃彰健院士說的“因為讀不懂”?若果真如此,則這既反映了著書人的治學嚴謹,也折射了《孟子》該章的確難解得令人退避三舍。孟子說“性”的最后疑難點實當是《孟子·離婁下》該章,當年傅斯年有意回避之,傅斯年以后至2013年底則至少有11篇談該章的正式出版之論文見世,據(jù)筆者所見依出版先后次第分別有:

         

        (1)黃彰健:《釋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章》,《大陸雜志》1955年第7期,收入黃彰健《經(jīng)學理學文存》,臺灣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

         

        (2)林憶芝:《孟子“天下之言性章”試釋》,《國立中央大學人文學報》1998年總第17期。

         

        (3)裘錫圭:《由郭店簡〈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說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收入裘錫圭《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4)梁濤:《竹簡〈性自命出〉與〈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中國哲學史》2004年第4期。

         

        (5)徐圣心:《〈孟子〉“天下之言性”章異疏會詮及其人性論原則》,《成大中文學報》2005年總第13期。

         

        (6)田智忠、胡東東:《論“故者以利為本”——以孟子心性論為參照》,《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7年第5期。

         

        (7)陳迎年:《“故者以利為本”——論〈孟子〉中的形上演繹》,《孔子研究》2009年第2期。

         

        (8)李銳:《郭店簡與〈孟子〉“天下之言性”章的“故”字》,《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9年第3期。

         

        (9)徐克謙:《〈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探微》,《南京師大學報》(社科版)2011年第2期。

         

        (10)任新民:《〈孟子·離婁下〉“天下之言性也”章新探》,《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2期。

         

        (11)李世平:《“天下之言性也”章再釋——兼與梁濤博士商榷》,《學術(shù)界》2013年第1期。

        于《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今人理解分歧很大。上列11篇論文中(下文依作者姓名各稱“×××文”),沒有兩篇是意見完全一致的。黃彰健文認為該章系孟子針對楊墨性論而言的,他反對漢趙岐注,反對宋朱熹注而贊成宋陸九淵解,認為《孟子》此“故”就是《莊子》“去智與故”句之“故”,而“故者以利為本”之“利”非“順”義而實即利益之利。他根據(jù)《呂氏春秋·本生》“天子之動也,以全天為故也”、“利于性則取之,害于性則舍之,此全性之道也”、“故圣人之制萬物也,以全其天也”、《呂氏春秋·貴生》“口雖欲滋味,害于生則止,在四官者不欲,利于生者則弗為”、《呂氏春秋·重己》“不達乎性命之情,慎之何益”等,認為“故而已矣”就是“全天為故”,“以利為本”就是“全性之道”。他甚至認為“所批評者應不止楊朱一派,告子當亦在內(nèi)”[②]。

         

        林憶芝文否認“天下之言性也”章“是孟子以‘順性’明性善之旨”,認為該章“并非孟子自道性善之旨”而是“孟子評論一般人對人性的偏見,從而批評智者穿鑿的可惡……本章的重點不在討論人之本性,而是孟子對妄為穿鑿的智者的批評,因為本章之重點在大禹‘行其無事’”。該文贊同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一書“以本章之‘利’字解作‘生理上的要求’,或說得更直接,即是利益、效益、財富的意思便可,不必如趙、朱、焦三家的曲折”,反對以“順”訓“利”,認為訓“利”為“順”不符《孟子》全書慣例,且認為以“順性”言性善“亦違反孟子所強調(diào)的‘擴充’修養(yǎng)的工夫論”。

         

        裘錫圭文也反對趙、朱之注,認為“把這兩句當作孟子正面敘述關(guān)于性的意見的話,顯然是錯誤的”。他根據(jù)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節(jié)性者故也……有為也者之謂故”等“故”字定義及用法,認為“將這里所說的‘故’理解為人為的規(guī)范、準則,孟子的原意就很清楚了……反對人們把仁義禮智當作人為的規(guī)范、準則,勉強大家去遵循、履行……‘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的意思應該是說,一般講性的人,把人性所固有的仁義禮智,僅僅看成外在的人為的規(guī)范、準則了。”就“故者以利為本”,他認同宋孫奭、陸九淵之解,認為此章是孟子批評時人以有為為性、以利效為故[③]。

         

        裘錫圭2004年文提到學術(shù)會議上梁濤《〈性情論〉與〈孟子〉“天下之言性”章》的見解[④],梁濤2004年文也提到學術(shù)會議上裘錫圭《由郭店簡〈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說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的見解[⑤],他們之間也互有批評。如裘反對梁將“故”解為“修習”,也反對梁沿襲朱熹之說以解《孟子》“故者以利為本”。梁濤則認為裘錫圭沒有注意或注重的“故”字“積習”、“習慣”的語義或用法,從而無法正確理解《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章“順乎其習”之要義。

         

        梁濤文認為“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的“故”字與后面的“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的“故”字應當含義相同,并且認為“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是敘述他人的觀點而非孟子說自己的觀點?!彼鶕?jù)楚簡《性自命出》“節(jié)性者,故也”、“有為也者之謂故”等句認為“‘故’由‘有為也’又可引申出成例、規(guī)范、制度等含義……‘故’成例、規(guī)范的含義,與積習、習慣的含義其實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此章前后兩個‘故’字,雖然都是‘有為也’,但前一個‘故’是指積習、習慣;后一個‘故’則是指星辰固有的運行規(guī)律,二者在文意上存在著細微差別”。

         

        徐圣心文認為孟子該章是批評別人的性說,孟子“天下之言性也”指的是蘇軾所說的“不知性者也”之性說,“則故而已矣”之故是陸九淵引《莊子》所說的“去智與故”之故,他說:“一般討論人性這一議題的人,(并未著眼于人之自發(fā)性的行為)都只是就著與生俱來的種種表現(xiàn)而論。……‘故者,以利為本’一句……亦即專指當時學者專就人所表現(xiàn)之諸事實論性,則僅能感到人以欲望、本能為本的自利面向而已?!捎卸嗔x,孟子主要批評‘出于本能的自利傾向所作現(xiàn)實考量’……反之,‘行其所無事’、‘水之道也’之用智,才真是切合于課題或?qū)ο蟮谋旧??!?/span>

         

        田智忠、胡東東文認為理解《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難點在“故”、“利”的確切含義,又須在孟子性善論的整體框架下思考,他認為該章的前一個“故”是“指人生而固有的本性”,是趨利避害的“人的生命本能”,他認為“‘天下之言性者’把人的所有天賦因素都視為人的性,而孟子只視人得自天賦的仁義禮智為性”。他認為此章是批判別人重本能之性而反對用智,“孟子則認為,關(guān)鍵是要善于用智,若能做到像禹治水那樣用智,就不會害性,反而會對性的發(fā)展有利”。

         

        陳迎年文認為此章“無惡于智”是不要討厭用智,此智就是“形上演繹”,他說應關(guān)注“性、利、故”,說這里的“性”是善性義,“故”是舊事義,“利”有利益義,說整體意思是在舊事中見人民利益而知性善,舊事與利益有關(guān),心性與舊事有關(guān),心性就是善,善心善性就是著意于人民利益或利于人民利益的事件、做事。該作者解經(jīng)釋句很“哲學”,用語表意很玄,說“故與利攜,心與故涉,就是孟子‘無惡于智’之智”,故其副題目曰“論《孟子》中的形上演繹”云云。

         

        李銳文贊成裘錫圭對梁濤的批評意見,說:“后來梁濤先生據(jù)裘說‘節(jié)’字,認為‘故’是指習慣、積習而言。但是梁先生的解釋仍無法擺脫裘先生的批評:釋‘故’為‘習’,與《性自命出》上下文‘養(yǎng)性者習也’重復;對‘故者以利為本’的解釋,基本上沿襲朱熹之說,有問題?!彼鶕?jù)楚簡《性自命出》“節(jié)性者故也……有為也者之謂故”等,認為《孟子》該章的“故”是故意之故,“利”是利害之利。

         

        徐克謙文則認為《孟子》該章“是孟子批評當時人們普遍的對于人性問題的理解”,批評墨子、荀子、韓非等從人的好“利”這一“故”說人性。他結(jié)合孟子“性善”論認為孟子在說應注重道德性的“本心”,不可無所用心放任自流,也不可用智過度拔苗助長。他認為:“孟子的意思是說,現(xiàn)在天下人談論‘性’,所據(jù)僅是‘故’而已,也即把所謂人性簡單理解為現(xiàn)實中人類的已然的、實然的故態(tài)……僅以‘故’來說人性,孟子是不認可的……需要做盡心知性、存心養(yǎng)性的功夫?!?/span>

         

        任新民文反對朱熹、焦循、楊伯峻、梁濤等將“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視作孟子的肯定性敘述,別出心裁地認為其“故”是“心塞”之義,認為“‘天下之言性也’章中前兩句不是孟子贊成的觀點,也不是孟子本人的觀點,而是孟子就當時天下之人對人性的觀點的評論話語”,章義是“天下談論人性的,都是心有所滯留了啊……我們也厭惡使用機心和巧智的原因是因為這容易陷入穿鑿附會。假如機心和巧智為用的人像禹按水之本性治水一樣,順勢利導,那樣也就不會對這樣的人有所厭惡了”。

         

        李世平文對梁濤利用楚簡《性自命出》“有為也者之謂故”來解《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之“故”提出了比較詳細的反對意見,認為梁濤“并不能解決‘天下之言性也’章的難解問題,反而會增加一些不必要的纏繞”,認為“在‘天下之言性也’章中,孟子對‘故’字的使用前后一致;‘故’自身義指的是‘已往之事’、‘既成事實’的根源、所以然,孟子在此章以‘故’言‘性’,故本章所言之‘性’也是‘已往之事’、‘既成事實’的根源、所以然”。

         

        二、“故”字的“攵”義與“古”義

         

        《孟子》說“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究竟是什么意思?說“故者以利為本”及“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是什么意思呢?說“千歲之日至”之“茍求其故”又是什么意思呢?是孟子批評別人的人性論還是陳述自己的人性論呢還是兩者兼有之?要批評什么?要贊成什么?這須深刻考析該章核心字眼及論說理路,僅依靠新出土的楚簡《性自命出》“節(jié)性者,故也”、“有為也者之謂故”就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地以為“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之“故”也是“有為”之“故”,進而在這個斷定的基礎(chǔ)上解“天下之言性也”章,這就很缺乏“內(nèi)證”方法及力量,流于外部論證,說服力明顯不夠,恐多落于假想或猜想。

         

        《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三個“故”字最關(guān)鍵,解該“故”字先看內(nèi)證,內(nèi)證才是最有效的。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孟子》全書“故”字凡118見,楊伯峻《孟子譯注》所附《孟子詞典》則統(tǒng)計為凡116見(其中配字成詞的“大故”1見,“是故”15見)[⑥]。楊伯峻《孟子詞典》將所有該“故”字歸納為5種用法:①名詞,事故(1次);②名詞,故舊(1次);③形容詞,老,舊(2次);④名詞,道理,原因,所以然(9次);⑤連詞,所以(87次)。①~⑤中,②③實同義,指過去;④⑤實同義,表因果,唯詞性之類不同而已。但是,“故”字的事故類、過去類、因果類三義如何為“故”字所具有呢?此三義如何得來的呢?這就須考察“故”字初義了,只有知初知本才知其他。

         

        《說文》曰:“故,使為之也,從攴,古聲?!毙戾|《說文系傳》曰:“故,使之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今俗云原故是也,凡為之必有使之者,使之而為之則成故事矣,引伸之為故舊,故曰古故也。《墨子·經(jīng)上》曰‘故,所得而后成也’……從攴,取使之之意。”徐灝《說文解字注箋》曰:“使為之也者,猶曰故為之也,今人言故意即其義,因之謂詐為故?!秴问洗呵铩ふ撊似贰屩侵\、去巧故’高注‘巧故,詐為也’,《淮南·主術(shù)訓》‘上多故,則下多詐’,《管子·心術(shù)篇》‘恬愉無為,去智與故是也’,故必有事,因之訓為事,又因故事之稱而訓為舊,又為語詞?!夺屧b》曰‘治、肆、古,故也;肆、故,今也’,故者承上啟下之詞,故訓為古,又為今矣?!惫痧ァ墩f文解字義證》曰:“使為之也者,本書,舉目使人也,設(shè)從殳,殳使人也?!妒酚洝ゑT唐傳》索隱云‘故行不行謂故,命人行而身不自行’?!?nbsp;[⑦]

         

        (編輯注:以下三段因字體原因采用截圖發(fā)布,下同)


         



         


         

        孔鮒《孔叢子》(俗稱《小爾雅》)曰“素,故也”;顏師古注《漢書》曰“素,故也”;張湛注《列子》“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曰“故,猶素也”[17];朱又曾注《逸周書》“乃興師修故”曰“故,初也”;《論語》“丘未達,不敢嘗”句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未知其故”,劉寶楠又注曰“故,猶言性也”;楊倞注《荀子》“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曰“故,猶本也”;俞樾《群經(jīng)平議》卷三十三復引《荀子》楊注“故,猶本也”;劉淇《助字辨略》卷五引《漢書》“豐故梁徙也”而注曰“此故字,猶云本也”;段玉裁《說文》注曰“故者凡事之所以然,而所以然皆備于古,故曰古故也”;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卷五曰“故,本然之詞也,襄九年《左傳》曰‘然故不可誣也’,或作‘固’,又作‘顧’,《禮記·哀公》問曰‘固民是盡’,鄭注曰‘固,猶故也’,《呂氏春秋·必己篇》曰‘孟賁過于河,先其五,船人怒,而以楫虓其頭,顧不知其孟賁也”,此“故”就是“本來”、“本始”之義……可見,“故”有過久、古久義,也有本初、原來義,二義同源,實皆來自“古”義而已;“故”字古書多訓為“舊也”,其實正是“故”的“古”義,而非“故”的“攵”義。

         

        “故”字義項只來自兩初義,一“攵”一“古”,其他義項皆是派生,今人找不到不是由該二義派生出的義項或用法?!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將“故”字義項歸為兩類,一是事故、緣故、故意、所以等,二是原來、朋友、死亡等[18],這是非常高明到位的?!掇o源》釋“故”的第③⑤⑥條義項實是《現(xiàn)代漢語詞典》所列第二類義項,其余則是其第一類義項[19]?!墩撜Z》“故”字15見,除“溫故而知新”、“故舊不遺”、“故舊無大故”的“故”屬《現(xiàn)代漢語詞典》所歸第二類義項外,其余都是作副詞、連詞表“因此”、“所以”等,屬第一類義項?!睹献印?18見“故”字絕大多數(shù)為副詞、連詞之用法,屬《現(xiàn)代漢語詞典》所歸第一類義項。而“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之“故”非在“故”的“攵”義而是在“故”的“古”義,即前所列“素”、“初”、“性”、“本”等訓義,屬《現(xiàn)代漢語詞典》所歸第二類義項,故清俞樾《群經(jīng)平議》卷三十三注“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引《荀子》楊注曰“故,猶本也”?!睹献印反苏碌摹肮省毕怠霸尽绷x,“則”系“效法”義(《滕文公上》“惟堯則之”的“則”即“效法”義),“則故”系動賓結(jié)構(gòu)(并非“連詞+名詞”結(jié)構(gòu)),全章大義當是:

        天下之言性者,當法乎性之本初,講本初就當以順性利生為本。智慧的令人討厭之處,就是往往穿鑿勉強,如果智者象大禹治水一樣順應水而不勉強水,智者之智就沒那么令人討厭了。大禹之治水,就是行于水之不勉強處而順水疏導,如果智者也行乎不勉強處,那么智慧就很大了。天很高,星辰很遙遠,如果求其原本的話,千年的日至日也是坐而可致的。


        三、本初、原本義的故、本故、性故

         

        “故”字作本初、原本義,除了該章的三“故”外,在《孟子·滕文公上》還有一則:“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边@個“本故”是兩近義字或同義字構(gòu)成的一詞,其義就是“本”,其義就是“故”,“本-故”一也[20]?!睹献印防铩氨尽弊址?5見,如“反其本矣”、“事親,事之本也……守身,守之本也”、“有本者如是……茍為無本”、“此之謂失其本心”、“不揣其本而齊其末”等,其義皆來自“本”初義:“木下曰本,從木,一在其下。臣鍇曰:一記其處也,與未同義,指事也?!保ā墩f文系傳》)漢趙注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天生萬物各由一本而出今夷子以他人之親與己親等,是為二本,故欲同其愛也?!壁w注不拆解“本故”一詞,實是知其沒有必要,因為趙岐于其詞義本來就應是清楚不惑。

         

        趙岐注“天下之言性也”章曰:“言天下萬物之情性當順其故,則利之也,改戾其性則失其利矣,若以杞柳為桮棬非杞柳之性也……禹之用智決江疏河,因水之性因地之宜引之就下,行其空虛無事之處。”此趙注說明趙岐準確理解了“則故而已矣”的“故”字。趙岐去古不遠,理解此“故”很正常且不必明訓之。其實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的旨意與孟子在其他地方論杞柳之性、水性、山性的旨意如出一轍,完全是“吾道一以貫之”?!睹献印贰疤煜轮孕砸病闭隆疤熘咭?,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的比喻論證也是繼續(xù)體現(xiàn)了他“一以貫之”的思維方式及論證之進路——日行、天道之本故是物理現(xiàn)象,人性之本故是生理現(xiàn)象,二者實無任何同質(zhì)及可比之內(nèi)容;天道與人性也無邏輯瓜葛,人自身之性與水自身之性也無任何邏輯與事實瓜葛(水之就下更非水內(nèi)部之性,乃天體引力之性使然),然孟子卻不以為然也。趙岐《孟子題辭》說“孟子長于譬喻,辭不迫切而意以獨至”,然孟子的此“長于譬喻”多是傅斯年說的“比喻代推理”[21],多是侯外廬說的“主觀主義的比附方法”、“為一種‘無故’、‘亂類’的恣意推論”[22]。

         

        《孟子》的“故”有本初義,還可證之以今《荀子·性惡》曰:“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將皆失喪其性故也。曰:若是則過矣。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之。”《荀子》此“性故”完全類《孟子》“本故”,如同前引劉寶楠注孔安國“未知其故”曰“故,猶言性也”。楊倞注“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將皆失喪其性故也”曰:“孟子言失喪本性,故惡也?!贝俗⒁咨缌x,以為楊倞將此“故”解作“故而”義,但衡之以同篇另幾個“故”的用法及楊倞全注,就知“失喪其性故也”是“失喪其本故”義,故楊注說“失喪本性”順理成章?!笆势湫怨省敝肮省闭睹献印贰耙淖佣竟室病敝肮省保ü逝c性并列,故與本并列,皆表原本)。《性惡》“應之曰凡禮義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楊倞注曰:“故猶本也,言禮義生于圣人矯偽抑制,非本生于人性也?!薄缎詯骸贰叭粍t器生于工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楊倞注:“言陶器自是生于工人學而為之,非本生于人性自能為之也,或曰工人當為陶人。故,猶本也。”“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句在《荀子·性惡》凡4見,其“故”皆系“本”義,絕非什么“故意”、“故而”或裘錫圭、梁濤、李銳等提到的楚簡《性自命出》“有為也者之謂故”之義。

         

        另外,《莊子·達生》、《列子·黃帝》皆寓言性地述一善水的“呂梁丈夫”對孔子說:“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齎俱入,與汨偕出……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贝艘嗍恰肮剩浴毕嗵岵⒄?,與《荀子》的“性故”及《孟子》的“本故”同,不過《荀子》、《孟子》是合稱,《莊子》、《列子》兩者是分稱而已,但皆是以“故”為性或以“性”為故,如劉寶楠曰“故,猶言性也”。這個“性-故”是再符合道家思想不過的了,故張湛注曰:“故,猶素也,任其真素則所遇而安也?!薄霸感灾?,則物莫之逆也?!薄白匀恢恚豢梢灾侵?,知其不可知謂之命也?!保ā端牟繀部ち凶印罚3睹献印返摹氨竟省奔啊盾髯印返摹靶怨省蓖?,還有“故性”一說,如漢魏時徐幹《中論·考偽》曰“喪其故性而不自知其迷也”,此“故性”即“本故”、“性故”、“本性”義。而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之“故”正同上述他書之例。

         

        漢趙岐、宋朱熹、清焦循注《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曰:

         

        (1)言天下萬物之情性,當順其故,則利之也。改戾其性,則失其利矣。若以杞柳為桮棬,非杞柳之性也,惡人欲用智而妄穿鑿不順物。禹之用智決江疏河,因水之性、因地之宜引之就下,行其空虛無事之處。如用智者不妄改作,作事循理若禹行水于無事之,處則為大智也。天雖高,星辰雖遠,誠能推求其故常之行,千歲日至之日可坐知也;星辰日月之會致至也,知其日至在何日也。章指:言能修性守故,天道可知,妄智改常,必與道乖,性命之旨也。

         

        (2)……故者,其已然之跡,若所謂天下之故者也。利,猶順也,語其自然之勢也……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猶所謂善言天者必有驗于人也。然其所謂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勢;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矯揉造作而然者也……天下之理,本皆順利,小智之人,務為穿鑿,所以失之。禹之行水,則因其自然之勢而導之,未嘗以私智穿鑿而有所事,是以水得其潤下之性而不為害也。天雖高,星辰雖遠,然求其已然之跡,則其運有常。雖千歲之久,其日至之度,可坐而得。況于事物之近,若因其故而求之,豈有不得其理者,而何以穿鑿為哉?……程子曰:“此章專為智而發(fā)。”愚謂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順而循之,則為大智;若用小智而鑿以自私,則害于性而反為不智。程子之言,可謂深得此章之旨矣。

         

        (3)曲阜孔氏所刻趙氏注如此,其義明白可見。故,即茍求其故之故。推步者求其故,則日至可知;言性者順其故,則智不鑿?!兑住の难詡鳌吩啤袄?,義之和也”,《荀子·臣道篇》云“從命而利君謂之順”,《修身篇》云“以善和人者謂之順”,《詩·鄭風》“知子之順之”箋云“順謂與己和順,利之義為順”,故虞翻易注謂“巽為利”,是利為順其故也?!顿Z子·道術(shù)篇》云“心兼愛人謂之仁,反仁為戾”,仁為性,反其仁則乖戾,故失其利也。白氏珽湛《囦靜語》云“莊周有云:吾生于陵而 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此適有“故”與“性”二字,疑戰(zhàn)國時有此語。毛氏奇齡《四書賸言補》云: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觀語氣,自指凡言性者與人之為言、彼所謂道語同。至“以利為本”然后斷以己意,因是時俗尚智計多用穿鑿。故原有訓智者,《淮南·原道訓》“不設(shè)智故”謂不用機智穿鑿之意,正與全文言智相合,是以《孟子》言天下言性不過智計耳。顧智亦何害?但當以通利不穿鑿為主。夫所惡于智,為穿鑿也,如不穿鑿則行水治歷,智亦大矣。按:孟子此章自明其道性善之旨,與前異于禽獸相發(fā)明也。

         

        孟子“以利為本”的“利”究竟釋作“順之”還是“利之”為好,其實都無大礙,本義實通,順之即利之,利之即順之,“順-利”一也,故曰今詞曰“順利”是也。至于朱熹釋“故”為“已然”即“過去”、“故舊”義,則遜于訓“本”訓“初”,此其不徹底了解“故”字字義所致,但朱說大體為是,趙說、焦說亦是,符合孟子是章本旨。后焦循(1763-1820)者,清俞樾(1821-1907)《群經(jīng)平議》卷三十三注“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亦可謂言簡意賅、最得孟旨:

         

        《荀子·性惡》篇曰“凡禮義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楊注曰“故,猶本也,言禮義生于圣人矯偽抑制,非本生于人性也”。孟子言性善則人性本有禮義,故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猶曰但言其本然者足矣,與荀子之語正相反。荀子又引舜之言曰“妻子具而孝衰于親,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祿盈而忠衰于君”,蓋以證人性之惡。乃自孟子言之,則孝也、信也、忠也是其故也。妻子具而孝衰,嗜欲得而信衰,爵祿盈而忠哀,非其故也,無失其故斯可矣。故又曰“故者以利為本”,言順其故而求之,則自得其本也,孟子論性大旨其見于此。

         

        阮刻本《十三經(jīng)注疏》之《孟子注疏》所保留的宋代孫奭之疏將“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的“故”理解“事”即“有為”義[23],從而認為孟子此處是批評人不由性、順本之性論,他說:

         

        孟子言今夫天下之人有言其性也者非性之謂也,則事而已矣,蓋“故”者“事”也,如所謂“故舊”、“無大故”之“故”同意。以其人生之初萬理已具于性矣,但由性而行本乎自然,固不待于有為則可也,是則為性矣。今天下之人皆以待于有為為性,是行其性也,非本乎自然而為性者耳,是則為事矣。事者必以利為本,是人所行事必擇其利然后行之矣,是謂“故者以利為本”矣。

         

        孫奭認為“有為”之“故”同“故舊”之“故”是錯誤的,他不解“故”字的字源及本義。而且“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的“故”是“有為”,則后面“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的“故”也是“有為”?此甚荒唐。若言“茍求其故”之“故”是另義(如孫疏謂是“故常之故”,謂前兩故是“為事之故”),則又與該章論證言說的條貫完全不符。尤須注意,孫奭以“有為”解“性”并指為此系孟子所欲批判的時人見解,這完全不符合孟子時代甚至整個中國先秦時代的人性論真相:古人的“性”概念很明確,“性”字源自“生”字,是生性、本性、天性之義,天下之言性是“性-習(習性)”、“性-偽(人為)”有分有別,何來指性為“事/為/故”?將習性、習為指為性或?qū)⑿灾钢亮曅浴⒌滦哉?,非別人而正是孟子他自己!故孫奭本人的見解及類孫奭的見解(今人亦多有)皆極荒誕,不值一駁。重“有為”之“故”的性論,是言為、偽,非言性也,若真要模仿孟子批評他“性善”高論之外的性論,則當是:“天下之言性也,則性而已矣,性者以生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誰鑿?誰智?一目了然。

         

        《荀子》指孟子“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偽之分者也”,又曰“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避髯蛹粗远貫?,《荀子》多見“作為/有為”義的“故”字(《荀子》“故”凡692見),如《荀子·性惡》“圣人積思慮,習偽故”、《正名》“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正名》“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與共故”等。王先謙注“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句曰“說者,心誠悅之故者作而致其情也,與《性惡》篇‘習偽故’之故同義,二字對文”,楊倞注“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與共故”句曰“故,事也,言圣人謹守名器,以道一民,不與之共事,共則民以它事亂之”。此“故”皆是作為之故,如同“偽”字(《禮論》“詐偽”之偽也起于作為之偽),與今“故意”、“事故”等詞義上實有同源,與楚簡《性自命出》“節(jié)性者故也……有為也者之謂故”完全一致。另,《管子·心術(shù)》“恬愉無為,去智與故”、《莊子·刻意》“去知與故,循天之理”[24]、《莊子·秋水》“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其“故”字正是《性自命出》“有為也者之謂故”,即梁濤說的“指有意識、有目的的行為”。此可見“作為”義之“故”使用非常常見。

         

        為裘錫圭、梁濤、李銳等所津津樂道的楚簡《性自命出》“故”字之“節(jié)性者故也……有為也者之謂故”并不是什么很奇特的“故”字用法,它只是“故”字兩個基本義項的其中一個而已。不僅《孟子》“故”字用法存在該兩基本義項,《荀子》的“故”用法也存在該兩基本義項,其它同一種先秦文獻亦多見此現(xiàn)象。如《莊子》的“去知與故”、“以故滅命”,一“故”為人為義,一“故”為本初、原本義。而且《性自命出》“節(jié)性者故也……有為也者之謂故”句與同篇“是故其心不遠”句的“故”實本于同一字義來源。梁濤將《性自命出》“有為也者之謂故”引渡到《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的“故”字上,并據(jù)之認為“孟子對后天積習也是很重視的,他所說的‘故’,就是一種積習、習慣,這種積習是和‘學’等認知活動密切相關(guān)的”[25],這就有削足適履地曲解《孟子》該章章旨及孟子整個思想體系的嫌疑,而且可能他先入為主地將《性自命出》看作是思孟學派的作品了。但《性自命出》與《五行》、《四行》等大有不同,《性自命出》并非是地道的思孟派作品,更絕非孟子所作或所言(且孟子言“故”亦有多義),以《性自命出》該句證《孟子》,恐非佳途或有效。

         

        四、性、故、則、利、鑿、致及章義

         

        要準確理解《孟子·離婁下》第26章“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這段話,就須精于古文字之學而厘清“性”、“故”、“則”、“利”、“鑿”、“致”這些核心字眼(尤其是該章中3次出現(xiàn)的“故”字),同時又須仔細揣摩判定這段話的論證理路或修辭,如此該段話何義才能真相大白,才能理解或解釋扎實可靠而非流于“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的各種亦似為有據(jù)的猜想或純粹望文生義之胡謅。下面再來整體性地梳理下“性-故-則-利-鑿-致”六個字眼的基本字義:

         


         

        (2)“”——此字很好懂,經(jīng)學家如鄭玄、皇侃、孔穎達、顏師古多訓“性,生也”、“性者,生也”、“性之言生也”并“性-生”二字通用或通假[26],故《孟子·告子上》曰“生之謂性也”,《申鑒·雜言》也曰“生之謂性也”,《論衡·本性》曰“性,生而然者也”,《荀子》曰“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不事而自然謂之性”,又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又曰“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追f達疏《禮記》曰“性,謂天性”、“自然謂之性”,疏《左傳》曰“性,謂本性”,疏《周易》曰“所稟生者謂之性”,又疏《禮記》鄭注曰“性,謂稟性自然”,楊倞注《荀子》“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曰“天生,性也”,又注“性者,天之就也”曰“性者,成于天之自然”。

         

        (3)“”——此字亦不玄,《說文》曰:“則,等畫物也。從刀從貝;貝,古之物貨也?!贝思础皠t”字系劃分、等分貨財之義,有“均”、“等”之義,均、等則有標準之義,故又引申為“法”、“準”、“?!敝T義(如法則、準則、常則),又引申為“效法”、“比準”之動詞義,又衍為連接詞,一如“因”、“就”本是實詞、動詞義而衍為虛詞用作連接詞等。在《孟子》里,400次左右出現(xiàn)的“則”要么作實詞,要么作虛詞,絕大多數(shù)是用作虛詞起連接作用,作實詞即是名詞性“法則”義及動詞性“效法”義,如《告子上》“有物有則”的“法則”義,如《滕文公上》“惟堯則之”的“效法”義。

         


         


         


         


        “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明顯是個完整的判斷句,字眼或句子要害是“則故”二字。如前已述,“則”有虛實兩用法,“故”亦有古、攴兩基本義,而此“則故”的“則”據(jù)上下文明顯可知非實詞“法則”義,或是虛詞表連接或判斷,或是實詞“效法”義;此“則故”的“故”也明顯非副詞、連詞等虛詞用法。那么,將“則-故”二字其他所剩語義進行組合搭配,則可得甲乙丙丁四種“則故”義,如下圖所示。下圖“則-故”字義組合中,甲、丙種當首先剔除,“天下之言性也”并非取“人為”或“效法人為”意以論性,“性”的本義、常義非“人為”,常人非如此論性,孟子也非如此論性,即使荀子喜講“人為”也是說“偽”而非說“性”,而且此與“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的“故”字用法、用意完全不協(xié)(焦循正義早已明言“則故”之故“即茍求其故之故”,甚是)。乙、丁種在“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上皆通,在“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上亦同,與中間“禹之行水”的比喻性批評“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亦通,但仔細琢磨其語氣及比較其語義,尤其明曉該章論證次第,則當是丁種勝出乙種,即“天下之言性也,法于性之原本而已矣”表述顯勝于“天下之言性也,是原本而已矣”,前后的“言性-茍求其故”正說明“則故而已”是“效法‘故’而已”義。此“則故”是動賓結(jié)構(gòu)的“效法本故/原本/本初”義,與后面說不事“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的“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正屬于正反連說而一氣連貫,也與最后的“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類比再證一意貫通。

         

        “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的后面說“行水-日至”求故、求本都是在論證“言性”當“則故”(法故、效本);而說要行其無事,要去穿鑿之智,則都是說“故者以利為本”,就是“以順為本”。同時,另要注意該章末句說“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并非是楊伯峻《孟子譯注》解釋的千年的日至“都可以坐著推算出來”,非趙岐所注“誠能推求其故常之行,千歲日至之日可坐知也;星辰日月之會致至也,知其日至在何日也”,因為此“坐而致”之“致”是“至”、“送至”之義,且是“自至”而非“算至”。《孟子》里“致”字凡9見:“致敬”3見,“致為臣”2見(將為臣身份送回,即辭官),“專心致志”2見(將志意送至對象),“坐而致”1見,“莫之致”1見(“莫致之”倒裝),9見皆是送達義。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說“千歲之日至(冬至、夏至)自送而至”,曰“坐而致”更是表“坐而可待、自送自來”意。所以,此“坐而致”不是推算而致,而是自致,故前面說“求其故”、“則故而已”、“以利為本”。孟子雖未言“日至”之“故”具體何在(實在日地天體運行規(guī)律),但他常識性的知道天運往復不止就是“故”,故人間冬至、夏至諸時節(jié)坐而可至、不請自來。

         

        如此,《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的論證或言說理路就非常清晰了:頭尾說“則故-求故”,中間批評“不則故-不求故”的穿鑿之智——不事大禹行水,不順水而導,不行其所無事,舍本而勉強為之。即頭尾正面敘述,中間反面論證,該章語詞分為“頭-中-尾”的結(jié)構(gòu)可示意為:“①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②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微厶熘咭玻浅街h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雹偬幨穷^,②處是中,③處是尾,①②③分別是“正-反-正”,語勢、語氣極暢。故《孟子》“天下之言性也”章的章旨必是:以治水當因循水之本性而不可背逆水性,來類比論證于人性人德問題也當因循人性之本(性善)而不可背逆此本性,否則非議、反對“性善”的善性人為說、善性后天說即是逆性、害性之論。而《孟子·告子上》孟子謂戕賊杞柳之性以為桮棬之器一樣地戕賊人性以為仁義之德,即是以德性本性說來駁斥德性人為積靡說而已。

         

        總之,如果明白“性-故-則-利-鑿-致”六字尤其“則故”之“故”的造字及其全部古今義項的來龍去脈,明乎《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章的修辭論證理路,那么前引黃彰健、裘錫圭、梁濤等11篇論文的精心立論及苦心“解套”或許就是孟子說的“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疤煜轮孕砸玻瑒t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能說明的只是孟子于性善論的反復宣說及堅信不移,并不能說明其他。孟子的性善論是一以貫之的(盡管在荀子、董子看來是錯誤的),找出“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章某些關(guān)鍵字詞的本義或起源,或許才是孟子說的“行其所無事也”、“可坐而致也”,或許才是梁濤說的“使其含義大白于天下,也使我們對孟子性善論有一全新認識”[28]。其實其含義大白之后,不是對孟子性善論有“全新認識”,而是對孟子一以貫之的性善論有更深、更確鑿的認識,如此而已。

         

        【注釋】

         

        [①] 梁濤:《竹簡〈性自命出〉與〈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中國哲學史》2004年第4期。

         

        [②] 黃彰健:《經(jīng)學理學文存》,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6年,第214-226頁。

         

        [③] 裘錫圭:《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60-276頁。

         

        [④] 梁濤:《〈性情論〉與〈孟子〉“天下之言性”章》,新出土楚簡與儒學思想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清華大學、輔仁大學,2002年。

         

        [⑤] 裘錫圭:《由郭店簡〈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說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第四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香港中文大學,2003年。

         

        [⑥] 楊伯峻:《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04頁。

         

        [⑦] 丁福保編纂:《說文解字詁林》第二冊,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08頁。

         

        [⑧] 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輯:《甲骨文編》,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27頁。

         

        [⑨] 容庚編著:《金文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95頁。

         

        [⑩] 閔齊伋輯、畢弘述篆訂:《訂正六書通》,上海,上海書店,1981年,第46、414頁。

         

        [11]《說文》將“工-巫”互訓,或謂“巫”源自“工”,“工”之“︱”乃張弦之象,如周武彥《釋“巫”——商代弦樂器考》(《黃鐘》1990年第4期),又見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周武彥《中國古代音樂考釋》第58-64頁。

         

        [12] 吳澤炎等編纂:《辭源》,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1340頁。

         

        [13] 古文字詁林編纂委員會編纂:《古文字詁林》第二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83-688頁。

         

        [14] 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946-2947頁。

         

        [15] 關(guān)于“音”,詳見筆者《“音”字形、字義綜考》等,中國音樂學網(wǎng),2009年12月18日發(fā)布。

         

        [16] 如金文(土生直本身)的上橫點或下橫點,如表出口之舌,表口舌出聲為言。

         

        [17] 此句亦見《莊子·達生》,梁濤文說“這里的‘故’就是指在具體環(huán)境下形成的能力、積習等,曹礎(chǔ)基釋為‘習慣’是正確的”;裘錫圭文正確指出“這里跟‘性’、‘命’并提的‘故’,也不會帶有人為之意”并引《列子》張湛注為證,但他又說“這個‘故’似乎就可理解為常規(guī),也可理解為固有的情況”。解為“固有”正確,解為“常規(guī)”就失之交臂矣。

         

        [18]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454頁。

         

        [19] 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辭源》列“故”字八種義項:①原故,原因;②事,變故;③故事,成例;④故意;⑤舊,久;⑥死亡;⑦副詞;⑧連詞。其中③⑤⑥實同源,余皆出自“有為”之故。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辭?!妨杏?5種義項:事;原因;從前,本來;久,舊;故事,成例;死亡;巧偽;故意;固,畢竟;仍舊,依然;必定;所以,因此;通“顧”,反而;先秦的邏輯術(shù)語;通“詁”。其義亦皆從“故”兩基本義(古、攵/攴)出。

         

        [20] 楊伯峻《孟子譯注》之附錄“孟子詞典”將《孟子》里“而夷子二本故也”、“茍求其故”之“故”字皆釋為“名詞,道理,原因,所以然”并譯注里又將“則故而已矣”解為“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便行了”,此其不解“故”有“本初”、“原本”義及“則故”是“效法本故”之義所致。臺灣商務印書館1972年版張立夫《孟子述聞》似較切近孟子本義及漢趙岐注,張曰:“性即物之本性。則故而已矣,即能得其正常。故者以利為本,即能順乎其性?!?/p>

         

        [21] 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一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5頁。

         

        [22] 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99-413頁。

         

        [23]《朱子語類》卷十九記朱熹說孫氏《孟子注疏》非孫奭作,“乃邵武士人假作,蔡季通識其人……其書全不似疏樣,不曾解出名物制度,只繞纏趙岐之說耳”。古文獻學界認為此書署孫奭作乃偽托,詳見中華書局1998年版《四部要籍注疏叢刊·孟子》中董宏利所作《前言》。古本《孟子》書,《四部要籍注疏叢刊·孟子》影5種,臺灣藝文印書館1969年版《無求備齋孟子十書》影10種,后者6函42冊都100卷,與同社《無求備齋論語集成》30函308冊同規(guī)格。

         

        [24]《韓非子·揚權(quán)》曰“圣人之道,去智與巧”,《尸子·分》曰“執(zhí)一之道,去智與巧”。

         

        [25] 梁濤:《竹簡〈性自命出〉與〈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中國哲學史》2004年第4期。

         

        [26] 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781-782頁。

         

        [27] 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第1883-1884頁。

         

        [28] 梁濤:《竹簡〈性自命出〉與〈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中國哲學史》2004年第4期。

         

        責任編輯:葛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