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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政府如何對付“販賣兒童”

作者：吳鉤

來源：澎湃新聞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五月初八日庚午

           耶穌2015年6月23日

奴婢賤口交易在宋代已不合法

販賣兒童婦女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營生了。按《周禮》，先秦時已有合法的奴婢交易市場，政府設了“質(zhì)人”一職，“掌成市之貨賄、人民、牛馬、兵器、車輦、珍異”，這里的“人民”，便指奴婢，跟“牛馬、兵器、車輦、珍異”一樣都是供交易的貨物。

東晉時，政府還從奴婢交易中征稅?！端鍟な池浿尽份d，“晉自過江，凡貨賣奴婢馬牛田宅，有文券，率錢一萬，輸估四百入官，賣者三百，買者一百?！倍惵蕿?%，其中3%由賣家承擔，1%由買家承擔。

其實在宋代之前，中國社會一直存在著“奴婢賤口”制度，奴婢在法律上被劃入賤民，不具備“國民”身份，而是視同主家的私有財產(chǎn)，可以牽到市場上買賣，如《唐律》便明文規(guī)定：“奴婢賤人，律比畜產(chǎn)”；“奴婢既同資財，即合由主處分”。販賣奴婢是合法的，跟你牽頭牛到市場上販賣沒有什么區(qū)別。

此外，歷代都有不合法的人口交易，叫做“略賣人口”，包括略賣良民、將別人家的奴婢拐了販賣（相當于侵犯別人的財產(chǎn)權）。這種人口買賣是法律不允許的。

入宋之后，奴婢賤口制度開始瓦解，宋代“奴婢”的涵義已不同于之前的“奴婢賤口”，不再是主家的私產(chǎn)，而是具有獨立法律人格的自由民。奴婢與主家的關系也不是人身依附關系，而是經(jīng)濟意義上的雇傭關系，法律將這些奴婢稱為“女使”、“人力”。雇傭奴婢必須訂立契約，寫明雇傭的期限、工錢，到期之后，主仆關系即解除。為了防止出現(xiàn)終身為奴的情況，宋朝法律還規(guī)定了雇傭奴婢的最長年限：“在法，雇人為婢，限止十年?！币簿褪钦f，從前那種合法的奴婢賤口買賣，在宋代已經(jīng)不合法了。

蘇漢臣《冬日嬰戲圖》局部

當然，奴婢賤口制度在宋朝的瓦解有一個過程，大致而言，北宋時尚有良賤制度的殘余，所以還有零零星星的合法的奴婢賤口交易；到了南宋時期，良賤制度就基本上消亡了，不再有合法的奴婢賤口交易了。我們說，美國用一場南北戰(zhàn)爭結束了奴隸制度，宋朝則靠文明的自發(fā)演進逐漸告別了奴婢賤口制?？上н@個“去奴婢化”的進程在宋亡之后又中斷了，元明清時期均出現(xiàn)了奴婢賤口制的回流。

需要注意的是，宋人在語言習慣上還保留著“奴婢”的說法，也經(jīng)常將“雇傭”與“買賣”混用?！端涡探y(tǒng)》由于照抄唐律的原故，也存留大量的“奴婢”字眼，容易讓不明就里的讀者誤以為宋代還有奴婢賤口制度。這一點我們在讀史時不可不察。其實，南宋人已經(jīng)說明白了：“《刑統(tǒng)》皆漢唐舊文，法家之五經(jīng)也。國初，嘗修之，頗存南北朝之法及五代一時指揮，如‘奴婢不得與齊民伍’，有‘奴婢賤人，類同畜產(chǎn)’之語，……不可為訓，皆當刪去?！?/p>

劉松年《傀儡嬰戲圖》

宋朝法律對買賣人口的嚴懲

盡管奴婢賤口交易已在法律上宣告不合法，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宋朝就沒有販賣人口現(xiàn)象。實際上，宋代的略賣人口犯罪是相當猖獗的。如北宋末，福建的“生口牙人，或無圖輩巧設計幸，或以些小錢物，多端弄賺人家婦女并使女，稱要聘為妻，或養(yǎng)為子，因而引誘出偏僻人家停藏，經(jīng)日后便帶往逐處，展轉販賣，深覓厚利”。又如南宋初葉，四川“多有浮浪不逞之人，規(guī)圖厚利，于恭、涪、瀘州與生口牙人通同，誘略良民婦女，或于江邊用船津載，每船不下數(shù)十人”。這里的“生口牙人”，是當時的職業(yè)人販子，專門干拐賣兒童、誘拐婦女的勾當。

宋朝法律對這種販賣人口的行為是嚴懲不貸的，宋人自謂：“略人之法，最為嚴重?！卑础端涡探y(tǒng)》，“略賣人（不和為略，十歲以下雖和，亦同略法）為奴婢者，絞；為部曲者，流三千里；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因而殺傷人者，同強盜法；和誘者，各減一等?！彼握畬⒇溬u人口的行為區(qū)分為“略賣”與“和誘”，略賣相當于拐賣，和誘相當于拐誘。和誘的罪行比略賣減一等。但對十歲以下的兒童，即使是和誘，也按略賣人口罪處置。

根據(jù)這條立法，我們可以確知，宋朝政府如果抓到一名拐賣兒童的人販子，將按被拐兒童的遭遇給予不同的懲罰：凡略賣兒童為他人奴婢的，判絞刑；略賣為莊園童工的，流放三千里；略賣為他人子孫的，判徒刑三年；對被略賣人的身體造成傷害的，按強盜法處置，宋代的強盜法很嚴厲，為首者一般就是死刑了。

宋代佚名《撲棗圖》

我們知道，中國現(xiàn)行法律對人販子的處罰較重，對買家卻幾乎不處罰，因而不少法律界學者都在呼吁修訂刑法，加大對買方的懲罰力度。而按宋朝立法，如果你明知這孩子是被拐賣的，卻掏錢買下來，那么你也要負刑事責任：“諸知略、和誘、和同相賣，及略、和誘部曲、奴婢而買之，各減賣者罪一等；展轉知情而買，各與初買者同；雖買時不知，買后知而不言者，亦以知情論。”買家的罪責比人販子減一等。對藏匿被拐人口的交易中介，法律也會給予嚴懲：“其知情引領牙保，若藏匿被略誘者，依藏匿犯人法?！?/p>

那些被略買的兒童、婦女，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即由政府解救出來，送回原來的家庭，如宋太宗時的一道立法規(guī)定：“驗認到（被略賣）人口，便仰根問來處，牒送所屬州府，付本家。仍令逐處粉壁曉示?！彼稳首跁r，“湖南之人掠良人，逾嶺賣為奴婢。周湛為廣東提點刑獄，下令捉搦，及令自陳，得男女二千六百余人，還其家，而世少知之。”廣南東路提刑官周湛破了一個大案子，解救出被拐人口2600余人，送他們回到各自的家庭。

政府出錢贖回被賣兒童

除了不合法的略賣、和誘人口犯罪之外，宋朝社會還存在一種無奈卻合法的販賣人口行為：貧困家庭由于無力撫養(yǎng)未成年人口，只好將自己的孩子賣掉。如《夷堅志》講述的一則故事：北宋末，有一漂亮少婦，“在民家生二子，荊楚歲饑，貧不能自存，其夫鬻之于田氏為侍兒?！?/p>

如果按照今日某些“奧派”公知的胡扯，這叫做“兒童撫養(yǎng)權的流轉”，應該受到法律的承認與保護，因為承認兒童撫養(yǎng)權可以自由轉讓，才可以杜絕拐賣兒童的黑市。

宋朝政府當然不可能像今日“奧派”公知那樣懂許多經(jīng)濟學名詞，不過其人文關懷卻可以將“奧派”公知拋出一百條街。在宋朝，因為貧窮而賣掉自己的孩子，盡管不是犯罪，卻無疑是骨肉相離的人間悲劇。宋政府對此的應對舉措是——動用公帑替那些貧困家庭贖回孩子?！摆H買”的干預方式，也意味著宋政府默認這種人口交易為合法，只是非常不人道。

蘇焯《端陽戲嬰圖》

讓我們來看幾個事例：《宋史·太宗本紀》載，淳化二年（991）七月，太宗“詔陜西緣邊諸州饑民鬻男女入近界部落者，官贖之”。這件事在范仲淹的文章中也有記錄：“臣聞淳化中，太宗皇帝以邊戶饑荒，多賣人口入蕃，頗憫惻之。特遣使以物貨收贖，各還父母?！贝笾邢榉辏?010），宋真宗亦下詔：“前歲陜西民饑，有鬻子者，官為購贖還其家?！?/p>

由于許多被父母賣出去的兒童都被政府贖回，導致不少人家均不愿意再掏錢收養(yǎng)孩子，因為收養(yǎng)后被政府發(fā)現(xiàn)，又會被贖回去，盡管經(jīng)濟上或無損失，卻白白浪費了工夫。明道元年（1032），便有臣僚向仁宗皇帝提議，應默許民間的人口交易：“比詔淮南民饑，有以男女雇人者，官為贖還之。今民間不敢雇傭人，而貧者或無自存，望聽其便?！边@里的“以男女雇人”，實際上就是將家中的孩子賣給有錢人家當奴婢，否則政府也沒必要代為贖回。

宋仁宗盡管批準了這位臣僚的建議，但宋政府為貧者贖回被鬻子女的政策并未停止。慶歷八年（1048），河北瀛、莫、恩、冀等州歲饑，民多鬻子，宋仁宗“賜瀛、莫、恩、冀緡錢二萬，贖還饑民鬻子”。南宋隆興元年（1163），宋孝宗也有詔曰：“中都、平州及饑荒地并經(jīng)契丹剽掠，有質(zhì)賣妻子者，官為收贖?！?/p>

對于實際上被販賣的宋朝兒童數(shù)目而言，宋政府的贖回政策可能是杯水車薪。但，政府出于仁者愛人之念，為貧困人家贖回無奈賣掉的孩子，正是大宋文明的過人之處。我見聞有限，不知其他王朝是否也有類似的人道主義表現(xiàn)。

責任編輯：葛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