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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希榮作者簡介:賀希榮,西歷1971年生,湖南雙峰縣人。先后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本科)、北京大學(碩士)、中山大學(博士)?,F(xiàn)任教于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
“讀經運動”:孩子受得了嗎?
作者:賀希榮
來源:南方周末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六月十五日辛丑
耶穌2016年7月18日
▲ 兒童在私塾課堂里朗讀與背誦經書。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2014年9月,《南方周末》刊登《這更像是一個耗盡耐心的故事:十字路口的讀經村》,首次詳盡報道讀經教育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最近,一位讀經少年寫信給同濟大學柯小剛教授,七千余字自述其長年“老實大量讀經”的經歷,引起了廣泛爭議。傳統(tǒng)經典進校園的趨勢漸顯,我們應該如何反思“讀經教育”?
“讀經教育”簡單化到“復讀機”式的水平,如此易于復制,以至發(fā)展成一種連鎖培訓商業(yè)模式,難道不能目之為“讀經運動”嗎?這種“讀經運動”,表面上在弘揚經典,實則不僅徹底空心化了經典,更嚴重地是戕害了學生。——賀希榮】
王財貴先生等發(fā)起的“讀經教育”已二十多年,毀譽并存。近日,讀到“一個讀經少年的來信”,頗受震動(點擊閱讀《一個讀經少年的來信》)。隨后,循信找到同濟大學柯小剛教授于2016年5月7日的演講——“當代社會的儒學教育:以讀經運動為反思案例”,并了解到北京某書院的空山先生的回應:“多一點了解,多一點反省——致柯小剛先生”。
作為一直關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知識分子,從2008年起我一直在中山大學開設《論語研讀》的核心通識課程??紤]到“讀經運動”涉及的問題的重要性,我不揣淺陋,談點自己的看法。
▲(向春/圖)
1、讀經有必要嗎
第一個問題,有沒有必要讀經?
對親近經典,無論是提倡“讀經教育”的一方,或者質疑“讀經運動”的柯先生,都沒有異議,雙方分歧所在只是讀經的方法。然而,讀經的必要性必須首先討論清楚,才能有合適的對待經典的態(tài)度,然后才談得上恰當?shù)淖x經方法。
什么是經典?通常指歷史上流傳下來的典范的、權威性的著作和典籍。如宗教、哲學、法律、史學、文學、藝術經典,絕大多數(shù)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洗禮,往往給人類提供了最基本的價值目標、制度設想、道德規(guī)范、審美標準,并由此型塑出人類的各種生活方式,從而構筑起人類文明。
如果我們承認人類不僅是一種生物性的存在也是一種文化存在、文化是在歷史演進中得以積淀和發(fā)展、歷史乃是一個連續(xù)的過程,那么,我們就只有通過學習這些凝結文化并承載歷史的經典,才能真正理解文明、理解現(xiàn)實、理解我們自身。因此,對于經典的閱讀,不是為附庸風雅裝點斯文,不是為發(fā)思古之幽情,甚至也不僅是為了獲取某些散碎的知識,實在是要通過歷史照進現(xiàn)實來理解今天,通過文化洞徹生命,并最終為個體指引出一條下學上達的終極意義之旅。
質而言之,經典是文明的載體、歷史的象征、人類的精華、靈魂的指引。如果完全不讀經典,這樣的人生和社會將注定是野蠻的、粗陋的、荒蕪的、迷惘的。
2、只讀經能行嗎
第二個問題,既然經典如此重要,是不是只讀經典就夠了?“讀經運動”之“經”,不是指廣義的人類文明的所有經典,而主要是指中國傳統(tǒng)經典,如“四書”“五經”“老莊”、重要佛教典籍等。在13歲之前,把全部學習時間用來封閉性地“老實讀經”,可以嗎?
坦白說,我無法認可這個立場。根本緣由在于,中國的傳統(tǒng)經典,基本上與現(xiàn)代科學和現(xiàn)代政治合法性原則沒有直接關系,主要是關于人生、道德的學問。
不管今天我們對1915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有多少反思,至少陳獨秀當年提出的“民主與科學”,還是有指引性的。科學與民主架構起了物質世界的運行規(guī)律和人類公共生活的規(guī)則。物質世界的問題,要交給科學。1500年以來的世界,是被科學深刻改變了的世界,這種改變是不可抗拒的、無法逆轉的??茖W有不足或后遺癥,但我們需要堅持這個基本立場。
以“四書”而言,除了《大學》里一個模糊的“格物”,其它基本看不見對自然界的探索和推究?!八臅比绱耍拔褰洝薄袄锨f”也概莫能外。
讓兒童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隔絕于數(shù)學、物理、化學、生物、天文、地理等等這些現(xiàn)代科學知識,沉溺于背誦古代經典,恐怕無法讓人信服。
空山先生說,“柯先生質疑讀經孩子只讀經不學數(shù)學英語等體制課程,是否能適應社會,這是對經典的籠罩性認知不夠,對經典的價值意義信心不夠?!薄埃ń浀洌┛此茊我粏握{,實則含藏萬象,能生萬法?!?/p>
好一個“籠罩性”與“含藏萬象,能生萬法”!以我對中國傳統(tǒng)經典的粗淺的學習體會,即便同是儒家經典,《周易》與“四書”,概念、結構、體系差異都不小。對初學者而言,讀完“四書”去讀《周易》,不易找到結合點,反之亦然。你用《周易》去“籠罩”下“四書”看看,更何況對象是兒童?我不知道一個成天背經的學生,怎么去掌握基本的數(shù)學公式定理,怎么去無中生有地理解物理和化學規(guī)律,關于修身、立世的經典怎么去“籠罩”這些嚴謹?shù)目茖W知識。除了另起爐灶,從頭開始學,還有別的辦法嗎?
空山先生以“士志于道”“君子不器”來談論學習數(shù)學、英語這些“工具學科”,這恐怕只是在生硬地套用孔子的話,非孔子原意。人生活在自然界,數(shù)學有“宇宙的密碼”之稱,英語是一種地位不亞于漢語的語言,僅以“工具”二字,就足以卻之不顧?
空山先生還說:“讀經教育也沒有說一輩子只讀經,只是在十三歲前大量讀經,十三歲之后還有充分的機會學習其它學科才藝,博聞廣識,因為有大量讀經的積累醞釀,學起來更加方便高效。為什么要急于一時?”表面上這么說也不無道理,但對照他前面的“籠罩說”,實有內在矛盾之嫌。
更重要的是,如果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根本沒有小學六年的知識基礎,又在心理上輕視一切“工具學科”,再加上所謂讀經又只是背誦,這樣的兒童竟然此后會“有充分的時間學習其他學科才藝,博聞廣識”,豈非咄咄怪事?
我們何以能相信經典之外的“學科才藝”沒有它自身的知識體系,不需要特定的知識基礎作準備,單“方便高效”四個字就可以搪塞過去?倘若“工具學科”并非如此簡單,“讀經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怎么與現(xiàn)實社會接軌?
這種以反“體制”為標榜的“讀經教育”,對“經典”的理解很狹窄,在具體的教學內容組織上又極其片面粗陋。
《中庸》有言:“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苯裉斓娜瞬皇谴呵飼r期的人,今天的時代不是春秋時代。傳統(tǒng)固然是血脈根源,經典固然是傳統(tǒng)的精粹,但傳統(tǒng)不是死的傳統(tǒng),而是一直延續(xù)的生命之流。把活人關在經典的屋子里來供養(yǎng)它,經典就成了僵尸,而活人成了犧牲。這種純“讀經學堂”,不亦陋乎!
▲ 從小讀經的孩子,年齡最小的只有3 歲,他們可以將經典讀得爛熟,但五六年后,家長卻發(fā)現(xiàn)他們中的一部分認字都有問題。 (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3、經要怎么讀
這是第三個問題。首先,經典是要背誦的。如果想從某部經典中得到深入、系統(tǒng)、持續(xù)的指引,背誦恐怕是必須走的一步。當然,如果僅限于了解的需要,自然可以省略背誦的環(huán)節(jié)。某種意義上,背誦經典如同反復讀一部極喜歡的小說或看一部極著迷的電影。小說或電影看很多遍,你才可以深入把握它的情節(jié),思考作者寄托于其中的思想、意義或生命。經典更含蓄更凝練,而且古今表達方式也往往差異很大。所以這時候一般的閱讀還不夠,必須熟背、牢記、涵泳,才有可能逐漸融會貫通,得窺堂奧。對于一切試圖深入研究經典的人來說,一定量的背誦是絕不可少、無法用任何其它方法替代的,這是我始終堅持的立場。而且,不管曾經背過多少遍,過段時間必須花些時間去反復。
其次,既然背誦經典是必需的,是在理解的基礎上背誦還是不求理解直接死背?后面一種做法是柯小剛先生批評“讀經運動”的主要著眼點,我持基本相同的立場。
對學齡前兒童,可以背背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蒙學讀本。由于學齡前的兒童識字有限,理解能力有待發(fā)展,可以主要通過音節(jié)和韻律去感受文本,尋找語言的樂趣而無需系統(tǒng)理解其意義。
但隨著年齡增長,對于“四書”“五經”“老莊”、佛經這些更高級深奧的文本,首先就章句而言,我認為必須有個說得過去的理解。至少90%的章句意思能夠有自信,然后才能開始背誦。在理解后背誦的反復強化下,散亂章句才可以匯通,自己有疑惑的地方才能不斷去推敲,然后融合成對整體思想的把握和認識,再反過來加深對具體章句的理解。這樣的背誦才是有意義的背誦。如果基本的章句首先都沒有過關,80%以上的內容都根本不知所以然,縱背千遍萬遍,眼前仍是一片茫然。都是一堆渣,怎么可能憑此建立一座高樓?
我也在與同道創(chuàng)辦的書院教一個小學初中經典學習班。以我教的《論語》而言,個別孩子以前曾背過。抽查他們,他們很自信地說都能背。真正背起來,就是一些音節(jié),吐字很快而且含混,像唱歌一樣。他們憑韻律記憶,沒有準確、清晰、明徹的感覺。更重要的是,他們自信能背,其實背出來的恐怕只有十分之一,絕大部分都忘了。
空山先生寫道:“從本質上說,記憶不必依靠理解,凡是依靠理解輔助的記憶,嚴格地說還不是真正的記憶,還停留在淺層記憶的水平?!薄坝欣斫飧M輔助的背誦其實不是真正的背誦,不依賴理解、單純記憶的背誦才是背誦。單純記憶的背誦比理解輔助的背誦進入意識的程度更深?!?/p>
這些觀點太過驚世駭俗,是不是但求自快的謬妄欺世之辭?
在有些人的“讀經教育”里,原來“讀經”的“讀”不是“閱讀”,而是“朗讀”,并且是只需要知道音節(jié)可以不認識漢字、不要理解甚至排斥理解的“純朗讀”,否則就會墜入到“淺層記憶”,就不是真正的“背誦”!
讀經少年的來信中說,他最后手頭僅有的一本《古代漢語詞典》都被收繳、經典只背經文而不允許注音和不準看釋義,這大概就是柯小剛先生所說的全國那些讀經學堂的“復讀機讀經運動”的底蘊了。
“讀經教育”簡單化到“復讀機”式的水平,如此易于復制,以至發(fā)展成一種連鎖培訓商業(yè)模式,難道不能目之為“讀經運動”嗎?這種“讀經運動”,表面上在弘揚經典,實則不僅徹底空心化了經典,更嚴重的是戕害了學生。這些“讀經運動”里的所謂“老師”,如果如此排除理解,他們的作用是什么?就是管理學生和維持紀律,壓制一切逾越“讀經”而試圖“解經”的行為?把“解經”看得如此重大和神秘,坦白說,有理由懷疑他們或許并非出于對經典的敬畏,更可能是相當一部分“老師”根本不具備真正的解經能力。
4、“包本”背誦沒什么了不起
最后,如果要在理解的基礎上背誦,以多少篇幅為宜?按空山先生所舉,“王財貴教授只是建議背30萬字而已,其中四書、詩經、易經、老子是全的;書、禮、春秋是選的,合成一本兩萬多字的《書禮春秋選》;莊子也只選了《內篇》和《外篇》中的天下篇,不過兩萬多字;黃帝內經根本不在必背之列;背莎士比亞英文全集更是純屬想象,不過背《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或《仲夏夜之夢》而已?!薄岸粋€孩子要背三十萬字,其實是很輕松的,五六年就可以完成,有些大孩子,三年左右就可以完成,哪有柯先生想的那么可怕?”
我不懷疑一個13歲的孩子花了十年時間背下30萬字(只在音節(jié)上過關)的可能性,問題是,所謂的“包本背誦”——意思就是一本書從頭一直背到尾,如果對這本書里的所有內容幾乎完全不理解,這種背誦后的記憶能維持多久,到底有什么價值?我是2006年開始認真研讀中國傳統(tǒng)經典的,除了十三經的一般閱讀外,一年內《論語》背過80余遍,它只有16012字,此外,《中庸》、《大學》、《老子》當時也完全可以做到“包本背誦”,全部加起來約27000字。但十年來,我心中的體會、浸淫,一直集中在《論語》上,另外三個文本如今只能說熟悉,不能說有什么真正精深的理解,除非再復習,不能背誦。
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所謂的“包本”,沒什么了不起。真正體會、領悟、貫通,要重要得多也艱難得多。如果沒有后者,即使十三經倒背如流,也只是一堆死音節(jié)。即使記憶是花,理解也是果。沒有果,花只是無意義的熱鬧。所謂“30萬字”的“包本讀經”,純粹是個噱頭,是交代給那些試圖從“反體制”的“讀經教育”中培養(yǎng)出圣賢的家長們的安慰劑。
真正對于讀書學習來說,與其貪多不消化,不如循序漸進,由淺入深,由精及博。經典必須要閱讀,但真正花大力氣去背,必須量力而行,因人而異。如果不是立志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和教育工作,能夠熟讀“四書”與“老莊”以及幾部重要的佛經,背下其中一兩千字或三四千字的自己特別有感覺的部分,足矣。
唐君毅先生曾惋惜說,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花果飄零”。近十年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似乎有了些“一陽來復”的跡象。“國學熱”“讀經熱”在吸引社會關注、凝聚傳統(tǒng)視角方面,確有貢獻。但其中需要深入認識、謹慎取舍、改進提高之處,在所多有。依我看,“讀經運動”內中弊病太多,或須全面反思。至于言辭倘有激切失允之處,君子以為直而不咎,固所愿也。
責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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