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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一場關于皇帝應怎么稱呼生父的爭論
作者:吳鉤
來源:騰訊大家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閏六月十八日戊辰
耶穌2017年8月9日
親愛的女兒,假如我問:宋英宗趙曙應該怎么稱呼他的生父趙允讓呢?也許你會脫口而出:當然是稱“父親”了。如果我說:許多士大夫都堅持要宋英宗稱他生父為“伯”,你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以現(xiàn)代人的觀念,確實會感到不可理解。但是,對于宋朝人來說,這卻是必須明辯的政治原則,而且真的引發(fā)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爭辯。——你大概已想到了,我今天要說的故事便是宋英宗朝的“濮議”。
宰相首倡“濮議”
趙曙是以宋仁宗皇太子的身份繼承皇位的,但他并不是仁宗的親生子。仁宗皇帝生育的三個兒子,都不幸夭折,只好將皇兄濮王之子趙曙收養(yǎng)于宮中,立為皇太子。嘉祐八年(1063),仁宗駕崩,英宗繼位。只是英宗體弱多病,御宇之初,由曹太后垂簾聽政。次年,即治平元年才親政。
英宗甫一親政,宰相韓琦、參知政事歐陽修等執(zhí)政大臣便上奏:“濮安懿王德盛位隆,所宜尊禮。伏請下有司議濮安懿王典禮,詳處其當,以時施行?!表n琦此舉,明顯有迎合英宗心意之嫌,英宗生性純孝,當了皇帝,想讓生父濮王(已經(jīng)去世)分享他的榮光,也是人之常情。但其時仁宗逝世未久,不適合討論崇奉濮王之禮,因此英宗下詔:“須大祥后議之。”意思是,等過了仁宗皇帝逝世二周年的“大祥”祭禮之后,再議此事。
治平二年(1065)四月,仁宗“大祥”之禮一畢,韓琦等人又舊事重提,于是英宗下詔:“禮官及待制以上議崇奉濮安懿王典禮以聞?!?/p>
這明擺著是皇帝與宰相欲尊崇濮王的意思,翰林學士王珪等人相顧不語,不敢先發(fā)聲。天章閣待制、知諫院司馬光自告奮勇,奮筆寫了一份意見書《議濮安懿王典禮狀》,大意是說:濮王與陛下雖有天性之親,但陛下能夠登極,富有四海,子子孫孫萬世相承,卻是因為繼承了仁宗皇帝之嗣,從血緣上說,陛下是濮王之子,但在法理上,陛下卻是仁宗之子。建議按封贈親王的先例,尊封濮王“高官大國”。
王珪等兩制官將司馬光所擬《議濮安懿王典禮狀》呈交給宰相部門。宰相韓琦批復:“王珪等議,未見詳定濮王當稱何親,再議?!蓖醌曊f,“濮王于仁宗為兄,于皇帝宜稱伯?!币酝醌暈榇淼暮擦謱W士認為,根據(jù)禮法,宋英宗應當稱濮王為“伯”。時為治平二年六月。
宋人的這一觀點,用柏楊的說來說,“我們現(xiàn)代人死也想不通”。但是,從禮法的角度來看,卻是不難理解的,自世襲君主制確立以降,合法的皇位繼承,一直遵循兩條原則: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從來沒有由侄子繼承大位的道理。在法理上以仁宗為父,構成了英宗繼位的合法性。否認這一點,等于推翻了英宗登基的合法性。
而且,在古代君主制下,天子化家為國,“不敢復顧私親”,私人性的權利與血緣關系理應讓位于公共性的禮法秩序,英宗皇帝既然從“小宗”(親王一系)過繼為“大宗”(皇帝一系),獲得皇位繼承的合法性,那么按宗法的要求,需要割舍“小宗”的名分,因而要求他割舍與生父濮王之間的父子關系(法理上而非血緣上),從宗法上來說是不過分的。除非你有魄力不認這一套宗法,然而,如果不遵從宗法,那今后的皇位繼承與政治秩序,必定亂了套,誰有實力,誰就可以自任皇帝。
我盡量用現(xiàn)代話語來解釋古代的宗法,不知道這么說你是不是能夠理解。當然,這一宗法上的要求,顯然是違背了人之常情的,也肯定有違宋英宗的意愿。
韓琦明白英宗心意,向皇帝提交了一份建議書:“按《儀禮》,‘為人后者,為其父母服。’即出繼之子,于所繼生父母,皆稱父母。又漢宣帝、光武皆稱其父為皇考。今王珪等議稱皇伯,于典禮未見明據(jù)。請下尚書省,集三省、御史臺官議奏(這段話我們先引述出來,后面再解釋)?!苯ㄗh書盡管沒有明說,但意思非常明顯:皇帝應該以“皇考”稱呼他的生父濮王。英宗心領意會,“詔從之”。
這份建議書,應該出自歐陽修的手筆。在宋英宗朝的這場濮議之爭中,宰相韓琦是始作甬者,也是“皇考”派的主將;參知政事歐陽修則是韓琦的理論旗手。
韓琦、歐陽修之所以要讓三省、御史臺參與進“濮議”,原來是以為“朝士必有迎合者”,誰知他們誤判了形勢,百官集議之時,不但歐陽修的立論遭到禮官的迎頭痛擊,而且很多臺諫官都選擇支持禮官與兩制官的意見,即都認為英宗皇帝應該稱濮王為“皇伯”。
禮官的反對意見
執(zhí)政團隊堅持稱“皇考”的理由有二:其一,《儀禮》稱“為人后者,為其父母服”,意思是說,過繼給他人為子的,要為親生父親守孝一年。歐陽修據(jù)此推論說,可見“出繼之子,于所繼生父母,皆稱父母”。其二,皇帝稱生父為“皇考”有先例,“漢宣帝、光武皆稱其父為皇考”。
但這兩個理由都遭到禮官的反駁。
首先,從《儀禮》稱“為人后者,為其父母服”推導出“出繼之子,于所繼生父母,皆稱父母”,在邏輯上是非常牽強的,因為“為其父母服”只是出于敘述之方便,并無表示怎么稱呼本生父母的含義。因而,知制誥判禮部宋敏求、翰林學士判太常寺范鎮(zhèn)、天章閣待制司馬光都反駁說:“禮法必須指事立文,使人曉解。今欲言‘為人后者,為其父母之服’,若不謂之‘父母’,不知如何立文?此乃政府欺罔天下之人,謂其不識文理也?!?/p>
其次,雖然確實有漢宣帝、光武帝都稱其父為“皇考”的先例,但是,他們的情況與宋英宗不同,漢宣帝是以昭帝皇孫的身份繼承皇位的,尊其生父為“皇考”,未亂“大宗”與“小宗”之分,不影響皇位繼承的合法性;光武帝則是起于民間,誅王莽而得天下,雖名為中興漢室,實則與開創(chuàng)基業(yè)無異,就算他自立七廟,也不算過分,何況只是尊其父親為“皇考”。而英宗的情況,是以仁宗皇太子的身份,才得以繼承皇位,怎么可以在仁宗之外,又尊一人為“皇考”?
不過,執(zhí)政團隊質(zhì)疑禮官所議“于典禮未見明據(jù)”,卻是頗有殺傷力。禮官宋敏求也不得不承認,“出繼之君稱本生為皇伯叔,則前世未聞也”。韓琦與歐陽修正是抓住這一點,反駁禮官的“皇伯”說。
禮官提出的“皇伯”說,其實是從“濮王于仁宗為兄”、“英宗過繼給仁宗為子”推導出來的,而且,“今公卿士大夫至于庶人之家養(yǎng)子為后者,皆以所生為伯叔父久矣”,所以我們也可以說,禮官的主張雖然未見之明典,卻合乎邏輯與民間禮俗。
同知諫院蔡抗、監(jiān)察御史里行呂大防、侍御史趙瞻、侍御史范純?nèi)?、侍御史知雜事呂誨、權御史中丞賈黯等臺諫官,都紛紛上疏,“乞如兩制禮官所議”。蔡抗還當著宋英宗之面,陳說禮法,說到激動處,滄然淚下,英宗也動容哭泣。
韓琦與歐陽修大概也想不到禮官與臺諫官會匯合起來反對“皇考”說,正不知如何應對之時,曹太后突然“以手書責中書不當稱皇考”。英宗看了太后手書,“驚駭”,下詔說:“如聞集議議論不一,宜權罷議,當令有司博求典故,務合禮經(jīng)以聞?!?/p>
發(fā)生在治平二年六月的第一次“濮議”遂草草收場,追崇濮王之禮的動議暫時不了了之。
臺諫官再次挑起“濮議”
在英宗皇帝下詔叫?!板ёh”之后,還有一些禮官與臺諫官陸續(xù)上書,“堅請必行皇伯之議”。不過宋英宗都將這些奏疏“留中”,扣留下來,不發(fā)討論,希望平息爭端。
與此同時,皇帝與宰執(zhí)也稍然為第二次“濮議”做了一些準備:治平二年八月,英宗將同知諫院蔡抗改任為知制誥,兼判國子監(jiān),因為執(zhí)政團隊“欲遂所建,以抗在言路不便之,罷其諫職”。九月,又將權御史中丞賈黯改任為翰林侍讀學士,出知陳州(今河南淮陽),任命書發(fā)下來第十二天,賈黯便病逝了,臨終前“口占遺奏數(shù)百言”,仍然堅持“請以濮王為皇伯”。
轉(zhuǎn)眼到了治平二年十二月,冬至祭天大禮過后,侍御史知雜事呂誨“復申前議,乞早正濮安懿王崇奉之禮”。呂誨說:國朝制度,凡軍國大事,皆得二府合議。如今議崇奉濮王,只看到中書門下首倡,禮官、兩制官、臺諫官“論列者半年”,而樞府大臣卻恬然自安,裝聾作啞,這是怎么回事?“臣欲乞中旨下樞密院,及后來進任兩制臣僚同共詳定典禮,以正是非。久而不決,非所以示至公于天下也”。
英宗跟呂誨說:群臣反對朕尊濮王為“皇考”,想必是“慮本宮兄弟眾多,將過有封爵,故有此言”。
呂誨說:沒有這回事。想仁宗皇帝“于堂兄弟輩尚隆封爵,況陛下濮宮之親”,陛下若給濮邸封爵,誰敢說三道四?但尊為皇考一事,關乎禮法,不能不詳議。
隨后呂誨又連上七疏,要求再議濮王之禮。但英宗沒有同意(也許皇帝正在等一個時機)。呂誨又說,既然陛下不采納臺諫意見,那好,我不玩了,我辭職。但英宗又不批準辭呈。氣得呂誨暴跳如雷,轉(zhuǎn)而攻擊韓琦、歐陽修。
宋朝的臺諫官有一個特點,攻擊起執(zhí)政官來,措詞都十分激切。比如呂誨痛罵宰相韓琦首倡濮議,教唆人主“欲稱皇考”,致使太后與皇帝有嫌猜,“賈天下之怨怒,謗歸于上”,必須罷去韓琦宰相之職,“黜居外藩”。他又痛罵參知政事歐陽修:“首開邪議,妄引經(jīng)證,以枉道悅人主,以近利負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號,將陷陛下于過舉之譏,朝論駭聞,天下失望”,請治歐陽修之罪,“以謝中外”。
另一位宰相曾公亮與另一位參知政事趙概,因為在“濮議”中不置可否,也受到呂誨的抨擊:“(曾)公亮及(趙)概備位政府,受國厚恩,茍且依違,未嘗辨正。此而不責,誰執(zhí)其咎?”
呂誨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范純?nèi)逝c呂大防等御史也紛紛上書彈劾韓琦與歐陽修。這大約是治平三年(1066)正月的事情。
此時,韓琦與歐陽修也上書自辯:本次“濮議”,禮官請稱皇伯,臣等認為“事體至大,理宜審重,必合典故,方可施行”,而“皇伯之稱,考于經(jīng)史皆無所據(jù)”,才“欲下三省百官,博訪群議,以求其當”,陛下不欲紛爭,下詔罷議,但“眾論紛然,至今不已”。議者所堅持的“皇伯”說,其實“是無稽之臆說也”,為何?“蓋自天地以來,未有無父而生之子也,既有父而生,則不可諱其所生者矣”。因此,自古以來,從未有“稱所生父為伯叔者”,稱之,則為“禮典乖違、人倫錯亂”。
▲韓琦像
韓琦與歐陽修的觀點,顯然更容易為現(xiàn)代人所理解,哪里有不讓稱生身之父為“父親”的道理?但歐陽修忘記了,按傳統(tǒng)宗法,血緣意義上的父子關系,與法理意義上的父子關系,是可以相分離的。宋朝禮官堅持要辯明的,其實是濮王與英宗在法理上的關系。如果英宗在法理上以濮王為父親,那么他的皇位繼承,便缺乏合法性;傳統(tǒng)禮法也將失去了論證皇位合法性的功能。
宋英宗本人,當然站在執(zhí)政團隊一邊,“上意不能不向中書”。但他沒有倉促下詔采納宰相的意見,他還要等。等什么?等曹太后的說法。
曹太后的調(diào)解
正月二十二日,曹太后突然給外廷下發(fā)了一道手詔:“吾聞群臣議稱,請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見施行。吾再閱前史,乃知自有故事。可令皇帝稱親,仍尊濮安懿王為濮安懿皇,譙國、襄國、仙游(濮王的三位夫人)并稱后?!?/p>
曹太后的立場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提議皇帝稱濮王為“親”,并追尊濮王為“皇帝”。為什么曹太后突然倒向韓琦一方?當然是因為宰相團隊的游說。不久之前,韓琦借皇室祠祭的機會,將歐陽修寫的一道《奏慈壽宮札子》,托宦官蘇利涉、高居簡轉(zhuǎn)給了曹太后。
在這道《奏慈壽宮札子》上,歐陽修說明了之所以要尊濮王為皇考的義理與先例,又簡述了禮官、臺諫官與執(zhí)政官的爭論,禮官所議如何與禮不合,臺諫官如何無理取鬧,皇上與宰相如何克制。然后筆鋒一轉(zhuǎn),說,太后之前手書贊成禮官的無稽之說,“臣等竊恐是間諜之人,故要炫惑圣聽,離間兩宮,將前代已行典禮隱而不言,但進呈皇伯無稽之說,欲撓公議?!?/p>
曹太后深知皇帝與宰相的心意,不欲朝廷因此而撕裂,只好委曲求全,出面調(diào)解政府與臺諫之爭,于是便有了這道手詔。接到太后手詔,韓琦、歐陽修“相視而笑”。
隨后,宋英宗降敕:“朕面奉皇太后慈旨,已降手書如前。朕以方承大統(tǒng),懼德不勝稱親之禮,謹遵慈訓。追崇之典,豈易克當?且欲以塋為園,即園立廟,俾王子孫主祭祀?;侍笳徠澱\懇,即賜允從?!痹t敕的措詞非常謙抑、委婉,主要的意思有兩個:采納稱濮王為“親”的提議;建濮王墳園,規(guī)格低于皇帝陵園,實際上也即不敢尊濮王為“皇”。而“親”字在古漢語中,既有專指“父親”之義,也可以泛指親人,皇帝采用這樣一個模糊稱謂,也是想退一步,以期取得禮官與臺諫官的諒解。
皇帝能夠如愿以償嗎?
政府、臺諫成水火之勢
“相視而笑”的韓琦與歐陽修有點高興得太早了,他們迎來的是禮官據(jù)“禮”力爭的反駁和臺諫官更兇猛的攻擊。
判太常寺呂公著上書說:“陛下入繼大統(tǒng),雖天下三尺之童,皆知懿王所生,今但建立園廟,以王子承祀,是于濮王無絕父之義,于仁宗無兩考之嫌,可謂兼得之矣”,但是,稱濮王為“親”,“于義理不安,伏乞?qū)嬃T”。
臺諫官更是來勢洶洶,呂誨說:“先帝遺詔誕告萬方,謂陛下為皇太子,即皇帝位。四夷諸夏,莫不共聞。今乃復稱濮王為親,則先帝治命之詔不行,而陛下繼體之義不一。”越說越激動,乃至揚言:“稱親之禮豈宜輕用?首議之臣安得不誅?”
不過在宋朝政治環(huán)境中,這種激切之詞,徒逞意氣而已,對韓琦與歐陽修并無半點殺傷力。倒是范純?nèi)实囊坏雷嗍瑁岉n琦很是尷尬。
范純?nèi)适沁@么說的:“皇太后自撤簾之后,深居九重,未嘗預聞外政,豈當復降詔旨,有所建置?蓋是政府臣僚茍欲遂非掩過,不思朝廷禍亂之原。且三代以來,未嘗母后詔令于朝廷者。秦漢以來,母后方預少主之政,自此權臣為非常之事,則必假母后之詔令以行其志。今一開其端,弊原極大,異日或力權臣矯托之地,甚非入主自安之計?!敝苯訉μ笫衷t的合法性提出質(zhì)疑。
韓琦看到范純?nèi)实膹椬嘀~,委屈地對同僚說:“琦與希文(范純?nèi)矢赣H范仲淹)恩如兄弟,視純?nèi)嗜缱又?,乃忍如此相攻乎?”其實,這也是宋朝常見的政治風氣,朝堂之上相互攻訐的雙方,私底下很可能交情不錯,比如熙寧變法中的王安石與司馬光;而公事上“同仇敵愾”的兩個人,也未必有什么私誼,比如趙抃與范鎮(zhèn)攜手反對王安石變法,私人關系卻非常糟糕。
這個時候,臺諫官的進攻重點,也不再放在皇帝應怎么稱呼濮王的問題上,而集中攻擊執(zhí)政官非法溝通內(nèi)宮。呂誨再上一疏:“近睹皇太后手書,追崇之典,并用衰世故事,乃與政府元議相符,中外之議,皆以為韓琦密與中宮蘇利涉、高居簡往來交結,上惑母后,有此指揮。蓋欲歸過至尊,自掩其惡。賣弄之跡,欲蓋而彰。欺君負國,乃敢如此!”在這場“濮議”之爭中,呂誨前前后后上了二十六疏,是最堅決、激烈反對“皇考”說的一位臺諫官。
呂誨等臺諫官又集體提出辭職,“居家待罪”,不赴御史臺上班。英宗讓宰相發(fā)札子促請御史們赴臺供職,但呂誨等人“繳還札子”,“堅辭臺職”,并稱“甘與罪人同誅,恥與奸臣并進”。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臺諫與政府已勢同水火,不可兩立。
結局:慘淡的勝利
宋英宗問執(zhí)政團隊,怎么辦?歐陽修說:“御史以為理難并立,陛下若以臣等為有罪,即當留御史;若以臣等為無罪,則取圣旨。”
英宗猶豫良久,決定挽留執(zhí)政官,斥逐臺諫官。不過想了一想之后,又交待了韓琦一句話:“不宜責之太重也?!?/p>
“斥逐”是宋人說法,以渲染臺諫官悲情。嚴格來說,這只是宋朝的一項憲制慣例:“有言責者,不得其言,當去”;若采納言官之議,則宰相辭職。這樣的憲制慣例旨在維持政府與臺諫之間的政治信任,就如議會制下,議會若是對政府發(fā)起不信任投票,并獲通過的話,那么一般來說,結果要么是解散議會(相當于全體議員辭職),重新大選;要么是更換首相(相當于原首相辭職),以此重建議會與政府的信任。
治平三年正月底,呂誨被罷去侍御史知雜事之職,出知蘄州(今湖北蘄春);范純?nèi)食鋈伟仓荩ń駨V西欽州)通判;呂大防免了監(jiān)察御史里行之職,出任休寧(今安徽休寧)知縣。
侍御史知雜事為御史臺副長官,按宋朝慣例,其解官“皆有誥詞”,即需要知制誥起草人事任免狀。而宋朝的知制誥,有權拒絕起草誥詞,亦即封還皇帝的任免意見。當時值日的知制誥是韓維,他還兼領通進銀臺司門下封駁事,有封駁敕命之權。韓琦知道這位韓姓本家很難纏,擔心他會“繳詞頭不肯草制,及封駁敕命”,所以耍了一個手段,繞過知制誥起草誥詞的程序,將呂誨免職的敕命直接送到呂家。韓琦的做法,顯然是對政制的破壞。
韓維得知,果然氣得跳起來,上書說:“罷黜御史,事關政體,而不使有司與聞,紀綱之失,無有甚于此,宜追還(呂)誨等敕命,由銀臺司使臣得申議論,以正官法。”又要求皇帝“召誨等還任舊職,以全政體”。但英宗都不同意,“皆不從”。
與呂誨被免職同一日,同知諫院傅堯俞被任命為兼侍御史知雜事,接替呂誨的職務。但傅堯俞堅決不接受新任命,說:我也上書反對過稱濮王皇考啊,如今呂誨等人被逐,“而臣獨進,不敢就職”。英宗連下數(shù)諭挽留,但傅堯俞堅持“求去”。
最后,英宗不得不在三月份改任傅堯俞為和州(今安徽和縣)知州。同一日,侍御史趙鼎、趙瞻也因為曾與呂誨一起“居家待罪”而被免了御史之職,分別通判淄州(今山東淄博)、汾州(今山西汾州)。
知諫院司馬光上疏要求英宗召還傅堯俞等人,不獲同意,也提出辭職:“臣與傅堯俞等七人同為臺諫官,共論典禮。凡堯俞等所坐,臣大約皆曾犯之。今堯俞等六人盡已外補,獨臣一人尚留闕下,使天下之人皆謂臣始則倡率眾人共為正論,終則顧惜祿位,茍免刑章。臣雖至愚,粗惜名節(jié),受此指目,何以為人?臣入則愧朝廷之士,出則慚道路之人,藐然一身,措之無地。伏望圣慈曲垂矜察,依臣前奏,早賜降黜。”連上四封辭職報告,但英宗一直不予批準。
▲司馬光像
接替賈黯擔任御史中丞的彭思永在“濮議”中表現(xiàn)并不活躍,只上了一道由程頤代筆的《論濮王典禮疏》,贊同稱“伯”,反對稱“親”。由于表現(xiàn)不活躍,這位御史臺長官被同僚鄙視,認為他“媕阿”。不過,在呂誨、呂大防、范純?nèi)?、趙鼎、趙瞻等臺諫官被逐后,彭思永還是上書“請正典禮,召還言事者”,又“自求罷”,但英宗皆“不許”。第二年三月,彭思永給了歐陽修沉重一擊:檢控歐陽修與兒媳婦亂倫通奸。剛剛繼位的宋神宗要他交待清楚信源,彭思永說,“帷薄之私,非外人所知,但其首建濮議,違典禮以犯眾怒,不宜更在政府?!贝藶楹笤?,略過不提。
呂公著也上書諷諫英宗:“陛下即位以來,納諫之風未彰,而屢黜言者,何以風示天下?”請追還呂誨等人。英宗當然沒有聽從,呂公著于是也提出辭職,并且托病不上班,“家居者百余日”?;实叟芍惺讨羺渭椅繂?、敦諭,又請呂公著兄長呂公弼勸告,呂公著才回去上了幾個月的班,隨后又上書請辭。治平三年八月,英宗只好應呂公著之請,將他外放到蔡州(今河南汝南)。
至此,歷時一年多的“濮議”之爭,以御史臺幾乎被“斥逐”一空而收場,皇帝與宰相取得了有限的勝利:宋英宗不用以“皇伯”稱呼父親濮王,但也不敢尊濮王為“皇考”,只是含糊其詞地稱為“親”。又過了不到半年的時間,治平四年(1067)正月,宋英宗便因病逝世了,“稱親”也變得毫無意義。這一在“濮議”中爭取來的勝利,可謂慘淡。
余話
為了一個“怎么稱呼親爹”的問題,禮官、兩制官、臺諫官與執(zhí)政官爭執(zhí)了一年半時間,連皇太后也卷了進來。不止一個士大夫為了堅持自己的立場,不惜辭職,自求貶斥。這件事,如果請今天的人來評說,也許都會覺得莫名其妙:值得爭吵嗎?
學界對“濮議”的研究已相當透徹,但嚴肅史學的研究成果,對于公眾而言不過是隔閡的學術知識;而通俗的歷史敘述,往往又流于淺薄,柏楊《中國人史綱》的解釋可作為代表:“儒家思想,到了宋王朝,已開始僵化。歐陽修、韓琦都是最頑強的保守派,只不過在父子至情上偶爾流露一點靈性,就立刻受到兇暴的待遇。”這么說,分明是將司馬光、呂公著、范純?nèi)实蕊枌W之士當成了“傻缺”。
其實我們可以從今人比較容易理解的法理學、政治學角度,解釋為什么會發(fā)生“濮議”之爭?!板ёh”首先是一個法理問題,涉及皇位繼承的合法性。這一點,我們前面已有所闡釋。
隨著爭論的進展,在臺諫官全面介入之后,“濮議”又逐漸演變成為一個政治學問題。對于臺諫官來說,“濮議”至少關乎幾個重大的政治原則:皇帝的意志要不要接受禮法的約束?禮法的解釋權歸政府,還是歸禮官?執(zhí)政集團的權力要不要受臺諫掣肘?
實際上,在“濮議”之爭的后期,臺諫官的關切重點,也從“皇考”、“皇伯”稱謂的法理糾纏,轉(zhuǎn)移為對君權、相權強化的警惕,包括呂大防彈劾宰相“臣權太盛、邪議干政”;呂誨彈劾韓琦交結內(nèi)侍;范純?nèi)寿|(zhì)疑太后手詔合法性;韓維指責對呂誨的免職不合程序,呂公著反對宋英宗“屢黜言者”。
而對宰執(zhí)韓琦與歐陽修來說,以他們的兩朝元老的身份,完全犯不著討好年輕的新皇帝,他們執(zhí)意迎合英宗心意,也許是為了襄助身體羸弱、性格怯弱的新皇帝走出先帝光芒籠罩下的政治陰影,確立起強勢的君主權威。宋英宗繼位之初,由曹太后垂簾聽政,也是因韓琦極力催促,太后才撤簾,歸政于英宗。
從這個角度來看,“濮議”之爭,如果宰相勝,則皇權與相權將變得強勢,政府在皇帝的支持下,或者說皇帝在政府的支持下,更容易干出他們想干的事情。如果臺諫勝,則皇權與相權將會受到更大制約,不容易做事情。
我們拉長歷史觀察的時段,會將這個問題看得更清楚。熙寧三年(1070)三月,宋神宗與執(zhí)政團隊討論青苗法,神宗問道:何以人言紛紜、反對青苗法?趙抃說:“茍人情不允,即大臣主之,亦不免人言,如濮王事也?!壁w抃重提“濮議”舊事,是想向神宗申明一個道理:一項政策,如果多數(shù)人反對,那么,即便是宰相力主之,也不應當倉促施行。
而王安石卻說:“先帝詔書明言,濮安懿王之子不稱濮安懿王為考,此是何理?人有所生父母、所養(yǎng)父母,皆稱父母,雖閭巷亦不以為礙,而兩制、臺諫乃欲令先帝稱濮安懿王為皇伯,此豈是正論?”宋神宗為英宗親生子,立場當然傾向于“皇考”派。但王安石這么說,應該并不是為了討好神宗皇帝,而是暗示神宗應當乾綱獨斷,厲行新法,無須理會人言。
如果我們將歷史觀察的視界拉得更寬一些,把發(fā)生在明代嘉靖朝的“大禮議”也納進入?yún)⒄障?,問題就更清楚了。
明朝“大禮議”差不多就是宋朝“濮議”的重演,只不過部分細節(jié)與結局并不相同。正德十四年(1519),明武宗朱厚照突然駕崩,由于武宗無子嗣,皇太后張氏與內(nèi)閣大學士楊廷和選擇了與皇帝血緣最近的武宗堂弟、興獻王世子朱厚熜為嗣君,這便是明世宗嘉靖帝。
朱厚熜繼位后,在如何尊奉父親興獻王的問題上,與廷臣陷入了曠日持久的對峙。以楊廷和為首的大臣堅持認為,世宗以“小宗”入繼“大宗”,需要先過繼給明孝宗(明武宗之父)為子,以獲得繼承皇位的合法性,因而,應該稱興獻王為“皇叔考”;朱厚熜則堅持自己是繼承皇統(tǒng),而不是繼承皇嗣,必須追尊父親興獻王為“皇考”。雙方爭執(zhí)了三年,最后,朱厚熜順利追奉生父為“皇考恭穆獻皇帝”,而所有跟新皇帝唱反調(diào)的五品以下官員,被當廷杖責,廷杖而死者十六人?;实鄞螳@全勝。
這一結局,既是明代權力結構中皇權處于絕對強勢地位的必然結果;而且,皇帝的勝利,又進一步強化了皇權。在“大禮議”勝出之后,明世宗開始御制文章,指斥宋代的司馬光、程頤為“罪人”、二人之論為“謬論”,又貶抑孔廟祀典,此舉當然是為了將士大夫把持的、隱然與君權抗衡的“道統(tǒng)”壓制下來。
嘉靖朝“大禮議”也是明代內(nèi)閣制演化的一道分水嶺,之前權力相對強健、獨立的“三楊”內(nèi)閣、楊廷和內(nèi)閣不復出現(xiàn),閣臣對皇權的依附性在“大禮議”之后更為突出,哪怕像嚴嵩、張居正這樣的權臣,對于皇權的依附性也非常嚴重,嚴嵩需要給嘉靖撰寫“青詞”博取皇帝的青睞;張居正的權力也是來自類似于“攝政”的特殊身份,而不是正式的相權。
今天一些自稱秉持“自由主義”的論史者,對明代“大禮議”中的楊廷和等士大夫冷嘲熱諷,卻看不出禮儀之爭背后的法理學(道統(tǒng)與皇權之法理關系)與政治學(內(nèi)閣與皇帝之權力消長)要害所在,未免有點不識大體。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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