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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童”制造業(yè)的背后, 總是站著無數(shù)殘忍或虛偽的父母

作者：吳鉤

來源：UC名家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十一月初四日壬午

          耶穌2017年12月21日

對于孩子的教育，我一直相信，什么年齡做什么事情。小孩子的天性是愛玩耍，在學齡之前，就應該讓孩子開開心心的玩，不需要學這個學那個。我也相信“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古訓，某某家的孩子六歲能識寫上千個漢字，某某家的孩子七歲能背誦幾百首古詩，我對此也并不羨慕。

但我知道，對我的教育觀念嗤之以鼻的人，也一定很多。所以我們常常看到，許多家長望子成龍心太切，天天都帶著孩子參加各種早教班、興趣班、智力開發(fā)班，恨不得將孩子訓練成神童。神童本為天生，但有的家長生不出神童，就用種種后天的手段制造神童，包括造假。

前幾年，曾有一個“七八歲時就給故宮文物挑錯”的“天才考古少年”紅遍朋友圈，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他的故事其實是編造出來的。前些天，山東萊陽第二實驗中學14歲的初中生李向楠被報道6歲編程，8歲建網(wǎng)站，13歲創(chuàng)辦公司，參加“ACPC大賽”等多個國際比賽并獲大獎，14歲被麻省理工學院錄取，迅速走紅網(wǎng)絡，但很快造假被揭穿。

這種不理性的“神童崇拜”現(xiàn)象，要說起來，也是自古有之。早在漢代，神童便受到追捧，朝廷設了“童子郞”的官職，專門授予早慧的少年兒童。唐朝時，對神童的選拔開始制度化——在科舉考試中設神童科、童子明經(jīng)科與童子學究科，“凡童子科，十歲以下能通一經(jīng)及《孝經(jīng)》、《論語》，卷誦文十，通者予官；通七，予出身”。十歲以下的神童如果通過童子科考試，便可以獲得官職。宋承唐制，科舉考試也設有童子科，不過具體做法與唐時又有差異。什么差異呢？我們后面再說。

應該承認，人世間，不論古今中外，確實有一部分人天賦異稟，從小就表現(xiàn)出超乎同齡人的智力，他們真的是天才，是神童。平心而論，在科舉考試中設立童子科，也確實為一些神童提供了脫穎而出的機會，比如我們熟悉的宋代著名詞人晏殊就是一位神童，十四歲時便獲賜同進士出身；北宋另一位天才的文學家楊大年，十一歲參加童子科殿試，宋太宗“親試一賦一詩，頃刻而就”，獲授“秘書省正字”之職，相當于社科院的研究員。

但更多的神童，在通過童子科考試之后，并沒有取得什么過人的成就，而是泯然于眾生之中。宋高宗發(fā)現(xiàn)，“朕自即位以來，童子以誦書推恩（指童子科錄?。┒嘁樱绰動械强骑@名者?！蹦纤稳擞嵛谋舱f：“以童科顯者，百不二三；少聰慧長昏懵者，十常八九?！鄙裢某刹怕示尤徊贿^3%。不知今天大學少年班的成才率又是幾何。宋真宗時，有個叫蔡伯俙的人，四歲通過童子科考試，是天才級的神童吧，但他得官之后，直至80多歲，仍然“碌碌無所聞”，正好應了老話所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更令人遺憾的是，童子科的設置還催生了兩個嚴重的不良效應。第一個不良效應：民間受童子科的激勵，出現(xiàn)了制造“神童”的非理性行為，比如江西饒州，參加童子科考試的人次最多，以致“流俗因言饒州出神童”。元豐末年，饒州又有一名神童參加科考，獲得功名及賞錢五萬，于是“俚俗爭慕之”，都希望自己家中也能出一個這樣的神童，“小兒不問如何，粗能念書，自五六歲即以次教之五經(jīng)”。不管孩子是不是真有天賦，只要能識字，便從五六歲開始教他背誦《詩經(jīng)》、《尚書》、《禮記》、《周易》、《春秋》五經(jīng)。

當?shù)厣踔脸霈F(xiàn)了專門訓練“神童”的職業(yè)教師，就如今天各種應試培訓班的金牌名師，待價而沽，“預為價，終一經(jīng)償錢若干”，明碼標價，訓練孩子背誦一經(jīng)，報酬多少錢。掏得起價錢的人家都搶著聘請名師。

這些名師到底是怎么訓練“神童”的呢？說來有些駭人聽聞：“以竹籃坐之木杪，絕其視聽，……晝夜苦之?！弊隽艘粋€大竹籠，將孩子關(guān)進去，再吊到樹梢上，這樣，就能杜絕外界的影響，日夜逼孩子讀經(jīng)。至于“棍棒教育”，估計也是少不了的，因為南宋江西籍詩人楊萬里有一首講述他送家長神童赴考的詩歌寫道：“老翁笞兒也太癡，欲鞭轅下追霜蹄。”

第二個不良效應是出現(xiàn)了年齡造假之風：“比年以來，多有暗減歲數(shù)，州縣復不審核，寖成冒濫?！北緛戆匆?guī)定，試童子科的神童有年齡限制，須十歲以下：“童子舉并要年十歲以下，通誦六經(jīng)（即《詩經(jīng)》、《尚書》、《禮經(jīng)》、《周易》、《樂經(jīng)》、《春秋》）及《論語》、《孟子》全文，方許赴試。”宋代有些時期也會將童子科的年齡放寬到十二三歲。但許多家長在孩子已經(jīng)超齡的情況下，謊報年齡，比如孩子已經(jīng)十四歲了，卻謊報才十歲，送孩子參加童子科考試。古代又沒有身份證，年齡造假顯然更加容易。

可以這么說，“神童”制造業(yè)的背后，總是站著無數(shù)殘忍或者虛偽的父母。不論古今皆然。

從這個意義上說，宋代童子科的最大價值，不在于它選拔了多少名神童，而是它讓一部分有見識的宋朝人真切地明白到“神童制造”的荒謬，從而更深入地思考人才培育的正道。宋人發(fā)現(xiàn)，所謂的神童訓練，就是背誦經(jīng)書，“不過父兄以講義與之誦念，實未嘗通曉義理”，因而，這些神童“但能讀誦，未必能通義理作文”。如此培養(yǎng)出來的兒童，真的沒有那么“神”。難道國家應該這么培育人才嗎？

南宋末，禮部侍郎李伯玉上書宋度宗：“人材貴乎善養(yǎng)，不貴速成”，速成的“神童”并不是什么優(yōu)秀人才。因此，李伯玉建議，“罷童子科，息奔競，以保幼稚良心”。

事實上，宋代的童子科也是經(jīng)常停罷，如皇佑三年，宋仁宗下詔：“今后諸處更不得申奏及發(fā)遣念書童子赴闕?！痹v元年，宋哲宗亦下詔：“自今乞試童子誦書，所屬毋得令收接?！碧瞥耐涌剖浅？?，宋朝的童子科卻非常設，“皆臨期取旨，無常格”，因為皇帝深知，“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蓋繇昨嘗推恩一二童子，欲求試者云集”，因而“不可不謹也”。南宋時期，神童通過童子科考試而獲得的獎勵也甚輕，通常是“免解”一次，即可免參加科舉考試的初試，直接參加禮部省試。換言之，宋朝的主政者對于童子科其實是不怎么重視的。

那為什么不干脆將童子科徹底廢除了呢？研究者認為，“宋代設童子科，其主要目的并不在于選拔出多少早慧的神童，而是要通過政策導向來勸導民間向?qū)W?！保▍⒁娮婊邸⒅芗选蛾P(guān)于宋代童子科的幾個問題》）。古時沒有強制性義務教育制度，激勵民間向?qū)W之風的政策性誘導是非常重要的，童子科確實可以發(fā)揮很好的激勵作用。舉個例子，在江西廬陵，“中童子選者常居四方十之二三，而能文者亦時有之，國家人才之盛，至于童子，穎拔相望，蓋文盛極矣”。

但宋人畢竟已意識到“保幼稚良心”遠比“神童速成”更重要。而這個道理，今天的家長卻未必明白過來。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