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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桂榛作者簡介:林桂榛,贛南興國籍客家人,曾就學(xué)於廣州、北京、武漢等及任教於杭州師範(fàn)大學(xué)、江蘇師範(fàn)大學(xué)、曲阜師範(fàn)大學(xué)等,問學(xué)中國經(jīng)史與漢前諸子,致思禮樂(楽)刑(井刂)政與東亞文明,並自名其論爲(wèi)「自由仁敩與民邦政治」。 |
術(shù)士與道德——“儒”名再探
作者:林桂榛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正月二十日戊戌
耶穌2018年3月7日
摘要:古人以“柔、濡、需、區(qū)”等釋“儒”是取同韻字來解字,但以“柔”釋“儒”非純粹聲訓(xùn)之故,漢唐間的“儒”字的確多有“優(yōu)柔—柔弱”之義,其原因可能是禮樂儒生尤其是禮樂童生的生理特點、職業(yè)特點、行為特點與柔弱相關(guān)(相較當(dāng)時尚武世情,禮樂之文即為柔弱之態(tài))。“儒”是術(shù)士之稱,故先秦時代操方仙之術(shù)的術(shù)士也稱“儒”(秦皇所坑多屬此類),但真正的儒士并非方仙之士。“師”本掌教“三德三行”,“儒”本掌教“六藝六儀”?!叭隆奔粗粒壑莸?、敏德、孝德,“三行”即孝行、友行、順行,“六藝”即五禮、六樂、五射、五馭、六書、九數(shù),“六儀”即祭祀、賓客、朝廷、喪紀(jì)、軍旅、車馬之容。“儒”本指擅長技藝尤文化技藝之人,儒家崇奉的周公或孔子就是多才多藝之人,而且尤其擅長禮樂、重視禮樂。“儒”作為“術(shù)士之稱”,從職業(yè)范圍或從業(yè)特點來說,它相當(dāng)于古人說的“四民”中的“士”,是以社會型技術(shù)、技藝去服務(wù)社會的人?!叭濉钡脑技爸饕鞠嘣谖幕妓?、人文技藝,不在其他邊緣特點或特征。
一、儒是術(shù)士之稱
“儒”字小篆寫作“”,從人從需,字形字義上是與“需”相關(guān)的人(“需”字本義是什么,學(xué)界有爭議)?!赌印し侨逑隆酚涊d孔子時代的晏子對齊景公說“夫儒,浩居[傲倨]而自順者也”,東漢時代許慎的《說文解字》(簡稱《說文》)說“儒,柔也,術(shù)士之稱,從人,需聲”。許慎《說文》對“儒”的定義有兩層含義:一是“儒,柔也”,二是“儒,術(shù)士之稱”。
(一)儒,柔也
“儒”如何既有傲倨之態(tài)又有柔順之義?比許慎晚60年左右的東漢鄭玄說:“名曰《儒行》者,以其記有道德者所行也。儒之言優(yōu)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庇终f:“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保ā抖Y記·儒行》注)唐代孔穎達(dá)說曰:“案下文云‘儒有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數(shù)’,搏猛引重不程勇力,此皆剛猛得為儒者。但儒行不同,或以遜讓為儒,或以剛猛為儒。其與人交接常能優(yōu)柔,故以儒表名?!保ā抖Y記·儒行》孔穎達(dá)疏)南朝皇侃注《論語》“女[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說:“儒者濡也,夫習(xí)學(xué)事久則濡潤身中,故謂久習(xí)者為儒也?!?/p>
佛典常將梵語“摩納婆”漢譯為“儒童”,唐代玄應(yīng)《眾經(jīng)音義》注曰“儒,柔善也”、“謂輭軟也”(一作柔愞,愞即懦,輭即軟)。唐代王冰注《黃帝內(nèi)經(jīng)》“樞儒”時說“儒,順也”??梢姟叭濉庇小皟?yōu)柔—柔弱”義是漢唐間的概念常識。故清代學(xué)者王先謙《釋名疏證補(bǔ)》說:“凡從需之字多有弱義,孺弱、儒弱、懦弱、濡弱皆是濡,則未有不弱者?!抖Y·儒行》疏亦云‘儒者,濡也’?!薄墩f文》、《廣雅》、《廣韻》皆說“儒,柔也”,唐陸明德《經(jīng)典釋文》卷二十曰:“懦,怯懦也;又作儒,弱也。”此是以同音或疊韻的“柔—弱”來釋“儒”。
據(jù)《詩經(jīng)》的押韻詩句,可知古時候“柔—求—休—?!佟钡茸滞?,而古時候“儒—需—休”等又同韻,那么“儒—柔”亦同樣疊韻或同音。西漢韓嬰《韓詩外傳》說“儒者,儒[需]也,儒之為言無也,不易之術(shù)也”,東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說“儒者,區(qū)也,言其區(qū)別古今……”,皆是以同音或疊韻字來解釋“儒”字。許慎的《說文》和后一百年左右劉熙的《釋名》都喜歡以同音或疊韻字來解釋另一字,如說“政,正也”、“陽,揚也”等。
(二)儒,術(shù)士
西漢揚雄在《法言·君子》說“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且該“儒”、“伎”字下各有古注曰“道業(yè)深與”、“伎藝偏能”(偏即徧,徧即今遍)。唐人顏師古注《漢書·司馬相如傳》“列仙之儒”曰:“儒,柔也,術(shù)士之稱也,凡有道術(shù)皆為儒?!鼻宕鷮W(xué)者俞樾《群經(jīng)平議》解釋《周禮·地官司徒》“儒”字說:“儒者,其人有伎術(shù)者也?!保勘局赣胁潘囍?,如同妓本指有才藝之女子。)
《說文》說“儒,術(shù)士之稱”是正確的?!靶g(shù)”就是技藝、技術(shù)、術(shù)藝的意思,“士”指行事、能事、任事的人,“術(shù)士”就是指有技藝、技術(shù)而能行事、任事的人。所以,漢代鄭玄注《禮記》說“術(shù),猶藝也”,宋代《廣韻》則說“術(shù),技術(shù)”,宋代《集韻》說“術(shù),一曰技也”。而《說文》、《春秋繁露》皆曰“士,事也”,《白虎通義》曰“士者,事也,任事之稱也”?!笆俊北局改苄惺?、任事的人,尤其是指憑技藝、才干而出入境內(nèi)外地幫君主、主人等干事、任事的男子,后來就衍變?yōu)椤澳凶有谐芍蠓Q”、“男子成名之大號”、“胄子成人能治上官謂之士”、“凡習(xí)學(xué)文武者為士”、“謂講學(xué)道藝者”等義[①]。
二、柔與禮樂童生
(一)童樂生
《說文》說“儒,柔也”雖是取同音或疊韻字來解釋“儒”字,但其實解為“柔也”還是有深刻含義的。許慎之所以說“儒,柔也”,筆者以為極可能是因為秦漢時代的儒生、儒士的基本標(biāo)志是必須通禮樂,而且祭祀等場合的禮樂儀式、禮樂活動多用青年儒生作為儀式人員;而這些青年禮樂生或童子禮樂生,其禮樂動作及身段儀態(tài)自然與“柔”相關(guān)。而且相較當(dāng)時尚武之世情,禮樂之文即為柔弱之征無疑。
所以《說文》說“儒,柔也”,大概是從儒家禮樂生的“職業(yè)特點”去理解“儒”的(朱熹注《論語》“女[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曰“儒,學(xué)者之稱”)。我們看看《史記》、《漢書》關(guān)于使用眾多童男童女來參與祭祀之禮樂活動的記載,或許《說文》從禮樂以及從禮樂童生去理解“儒”并不為過:
(1)高祖過沛,詩《三侯》之章,令小兒歌之。高祖崩,令沛得以四時歌儛宗廟。孝惠、孝文、孝景無所增更,于樂府習(xí)常肄舊而已。……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常有流星經(jīng)于祠壇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陽》,夏歌《朱明》,秋歌《西暤》,冬歌《玄冥》。世多有,故不論。(《史記·樂書》)
(2)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發(fā)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xí)之?!靶⒒菸迥辏几咦嬷瘶放?,以沛宮為高祖原廟。高祖所教歌兒百二十人,皆令為吹樂,后有缺,輒補(bǔ)之。(《史記·高祖本紀(jì)》)
(3)……其年,既滅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見。上善之,下公卿議,曰:民閑祠尚有鼓舞之樂,今郊祠而無樂,豈稱乎?公卿曰:古者祀天地皆有樂,而神祇可得而禮?;蛟唬禾┑凼顾嘏奈迨疑?,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禱祠泰一、后土,始用樂舞,益召歌兒,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自此起。(《史記·孝武本紀(jì)》)
(4)初,高祖既定天下,過沛,與故人父老相樂,醉酒歡哀,作《風(fēng)起》之詩,令沛中僮兒百二十人習(xí)而歌之。至孝惠時,以沛宮為原廟,皆令歌兒習(xí)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為員。文、景之間,禮官肄業(yè)而已。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夜常有神光如流星止集于祠壇,天子自竹宮而望拜,百官侍祠者數(shù)百人皆肅然動心焉。(《漢書·禮樂志》)
《論語·先進(jìn)》記載了孔子所贊賞的曾點(字皙,曾參之父)之語:“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睂Υ耍瑬|漢王充《論衡·明雩》認(rèn)為此“冠者—童子”是祭祀時的禮樂生,他說:“《春秋》魯大雩,旱求雨之祭也。旱久不雨,禱祭求福,若人之疾病,祭神解禍矣。魯設(shè)雩祭于沂水之上……冠者、童子,雩祭樂人也。”這就很能證明前述“儒—禮樂—禮樂生”的關(guān)系推測或關(guān)系描述。
基于這種禮樂童生的禮俗,那么《史記·樂書》說“童者舞之”、《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說“于是遣徐市(即徐福)發(fā)童男女?dāng)?shù)千人,入海求仙人”、《吳越春秋·闔閭內(nèi)傳》說“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裝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干將,陰曰莫耶”就好理解了。這些童男童女的使用是具有“儀式意義—禮樂意義”的,所以至今孔廟祭祀用的樂舞生仍然是童子,而且教授這些童生禮樂的必是擅長禮樂技藝與禮樂制度的儒家學(xué)者為主?!抖Y記·曲禮下》說:“凡摯[贄],天子鬯,諸侯圭,卿羔,大夫雁,士雉,庶人之摯匹,童子委摯而退?!边@種拿著禮物(贄,zhì)進(jìn)退的童子,其實也是禮樂童生一樣的角色。
(二)儒與需
“儒—需—柔—休”古音是疊韻的,《說文》說“儒”字“從人,需聲”固然未錯。但“儒”的“需”部不僅有聲部意義,還同樣有語義意義,如同“政”字的聲與義都在“正”符一樣[②]。
“儒”字的“需”符有何含義呢?“需”怎樣決定了“儒”的含義呢?“需”今讀xū,但古讀xū或rú,或又讀nuò或ruǎn;讀nuò、ruǎn是懦、軟之義,其他則多解為“須也”、“待也”之義[③]?!墩f文》說:“需,??也,遇雨不進(jìn),止??也。從雨,而聲?!兑住吩弧粕嫌谔欤琛??!薄靶琛弊纸鹞膶懽鳌?sub>”、“”等,小篆寫作“”、“”,一般解釋是“需”字造字是取自“人求雨”之象,所以“需”有求雨、求待之意,“儒”即求雨之人、祭祀之人的意思,字形上看這么解未必錯。
但清代段玉裁(龔自珍的外祖父)解釋《說文》“需,??也”時說“?—須”是假借相通,都是“待也”的意思。段氏《說文解字注》說:“?者,待也。以?韻為訓(xùn),《易》彖傳曰‘需,須也’。須即?之假借也……皆待之義也,凡相待而成曰需……‘而’為遲緩之辭,故從而。而訓(xùn)須,須通?,從‘而’猶從‘?’也……云上于天者,雨之兆也。宋衷曰:‘云上于天,需時而降雨?!闭斩问辖忉屢差H通,“需”字古代有遲疑、等待的意思,也有欠缺、不足的意思,今多有需求、需要的意思。
(三)儒與偄
古人又認(rèn)為“儒—偄—濡”同義。濡是沾濕、滋潤的意思,前引古人說“儒者,濡也”,是“儒”字本有濡潤身心之義。偄現(xiàn)今讀ruǎn,是懦弱、軟弱的意思。《康熙字典》說:“儒又與偄同,《隸釋·魯峻孟郁碑》儒作偄。”清代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說:“《魯峻碑》‘學(xué)為偄宗’,以偄為之,《衡方碑》‘少以濡術(shù)’,以濡為之?!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說:“偄,與懦、儒二字略同而音形異?!笨梢姟叭濉獋ⅰΑ比质窍嗤ɑビ玫?,故清代郝懿行《證俗文》曰:“以儒為柔,是值文弱書生之號爾,故《隸釋·魯峻孟郁郭仲奇碑》‘儒’并作‘偄’,《說文》“偄,弱也”,《唐韻》‘奴亂切’。”
胡適1934年《說儒》一文說“需—耎”相通(或形近通假),“耎”讀ruǎn或nuò,其義分別是軟、懦,所以從需的“儒”有軟懦、軟弱義。他說:“‘需’字古與‘耎’相通,《廣雅·釋詁》:‘耎,弱也’。耎即是今‘輭’字,也寫作‘軟(軟)’字?!琛忠灿腥彳浿狻杓词侨崧X之耎。柔軟之需,引申又有遲緩濡滯之意……凡從需之字,大都有柔弱或濡滯之義……大概古時‘需’與‘耎’是同一個字,古音同讀如‘弩’,或如‘糯’?!薄啊濉緛硎峭鰢z民的宗教,所以富有亡國遺民柔順以取容的人生觀,所以‘儒’的古訓(xùn)為柔懦?!盵④]胡適此解從文字訓(xùn)詁尤其聲訓(xùn)上看有一定道理的,但從儒者所從事的職業(yè)或工作來說,則不如從“儒—禮樂—禮樂生”去解釋更近乎“儒,柔也,術(shù)士之稱”的真相。
三、儒與六藝之術(shù)
“儒”是“術(shù)士之稱”,故先秦時代操方仙之術(shù)的術(shù)士也稱“儒”(秦皇所坑多屬此類),但真正的儒士并非方仙之士?!吨芏Y·天官冢宰》說到九種治理邦國百姓的官職或職業(yè),其中第三、四種分別是師、儒。東漢鄭玄注《周禮》時說:“師,諸侯師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諸侯保氏,有六藝以教民者。”此師氏、保氏即《周禮·地官司徒》里說的師氏、保氏。《周禮·地官司徒》說師氏掌教“三德三行”[⑤],保氏掌教“六藝六儀”,他們地位很高,“凡祭祀、賓客、會同、喪紀(jì)、軍旅,王舉則從,聽治亦如之”。另外,《禮記?文王世子》說:“師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諸德者也;保也者,慎其身以輔翼之而歸諸道者也?!逼湔搸熓系穆氊?zé)與《周禮》相同,論保氏的職責(zé)又與《周禮》有異。
(一)六藝六儀
東漢蔡邕(蔡文姬之父)《明堂月令論》說“師氏教以三德守王門,保氏教以六藝守王闈”,那么“儒”即保氏所掌教的“六藝”甚至“六儀”是什么呢?《周禮·地官司徒》說:“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shù)?!庇终f:“六儀:一曰祭祀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紀(jì)之容,五曰軍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
此《周禮·地官司徒》的“六藝”就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術(shù)(《周禮》兩次出現(xiàn)“六藝”概念,一次如前引,另一次直接釋“六藝”為“禮樂射御書數(shù)”),《周禮·地官司徒》細(xì)分該六術(shù)為“五禮—六樂—五射—五馭—六書—九數(shù)”共計36類技術(shù)。鄭玄(字康成,約127—200年)曾引鄭眾(字仲師,約?—83年)的解釋如下:
五禮:吉、兇、賓、軍、嘉也。六樂:云門、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也。五射: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也。五馭:鳴和鸞、逐水曲、過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六書:象形、會意、轉(zhuǎn)注、處事、假借、諧聲也。九數(shù):方田、粟米、差分、少廣、商功、均輸、方程、贏不足、旁要,今有重差、夕桀、勾股也。
那“六儀”又是什么呢?鄭玄先引鄭眾的解釋,然后又列自己的解釋,分別如下:
(1)祭祀之容:穆穆皇皇。賓客之容:嚴(yán)恪矜莊。朝廷之容:濟(jì)濟(jì)蹌蹌。喪紀(jì)之容:涕涕翔翔。軍旅之容:闞闞仰仰。車馬之容:顛顛堂堂。
(2)祭祀之容:齊齊皇皇。賓客之容:穆穆皇皇。朝廷之容:濟(jì)濟(jì)翔翔。喪紀(jì)之容:累累顛顛。軍旅之容:曁曁詻詻。車馬之容:匪匪翼翼。
《大戴禮記·保傅》說:“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xué)小藝焉,履小節(jié)焉;束發(fā)而就大學(xué),學(xué)大藝焉,履大節(jié)焉?!笔穼W(xué)家呂思勉解釋說:“予謂詩、書、禮、樂、易、春秋,大學(xué)之六藝也;禮、樂、射、御、書、數(shù),小學(xué)及鄉(xiāng)校之六藝也。”[⑥]大六藝即“《詩》—《書》—《禮》—《樂》—《春秋》—《易》”六種經(jīng)術(shù),西漢賈誼《新書·六術(shù)》所謂“……以與詩、書、易、春秋、禮、樂六者之術(shù),以為大義,謂之六藝”;小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種技藝,《周禮·地官司徒》所謂“……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
《周禮·地官司徒》還提到“安萬民”的“本俗六”,其中第三、四、五條分別是“聯(lián)兄弟—聯(lián)師儒—聯(lián)朋友”,鄭玄注曰:“連,猶合也。兄弟,婚姻嫁娶也。師儒,鄉(xiāng)里教以道藝者。同師曰朋,同志曰友?!编嵭浴敖桃缘浪囌摺睘閹熑?,就類似顏師古說“凡有道術(shù)皆為儒”,且俞樾《群經(jīng)平議》說“師者,其人有賢德者也;儒者,其人有伎術(shù)者也”。由此看來,師是教道德的,儒是教技藝的,故有人說:“師與儒都是教師,所不同的是,‘師’是負(fù)責(zé)道德品行教育的教師,而‘儒’則是負(fù)責(zé)專業(yè)知識、專門技藝教育的教師。”[⑦]——今人多以為“師”是教知識與技能的,“儒”是教倫理道德的,但古代的概念正與此相反,“師”反而是教道德品行的,“儒”才是教知識技能的。
明白了“儒”本來就是指擅長技藝尤其是指擅長文化技藝的人,那么“儒—禮樂—禮樂生”的關(guān)系以及《說文》“儒,術(shù)士之稱”的定義,就非常淺顯易明的了。所以,相傳系孔子第8代孫孔鮒(字子魚)所著的《孔叢子》一書就記載孔子第6代孫孔穿(字子高)這樣答平原君“儒之為名何取爾”之問:“取包眾美,兼六藝,動靜不失中道耳?!保ā犊讌沧印と宸罚┛柞V的這種解釋,同樣是強(qiáng)調(diào)“儒”是精通“六藝”的技能之士(技士)而已。
(二)禮樂儒術(shù)
《史記·太史公自序》記載司馬遷之父司馬談的《論六家之要指》說:“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累世不能通其學(xué),當(dāng)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又說:“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边@也說明“儒—儒士—儒家”主要是精通“六藝”尤其禮樂方面的技士。而《史記》的如下記述,更能證明儒家擅禮的特點:
(1)而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fēng),俗好儒,備于禮,故其民齪齪(拘謹(jǐn)貌)。頗有桑麻之業(yè),無林澤之饒。地小人眾,儉嗇,畏罪遠(yuǎn)邪。及其衰,好賈趨利,甚于周人。(《史記·貨殖列傳》)
(2)今上即位,招致儒術(shù)之士,令共定儀,十余年不就?;蜓怨耪咛剑f民和喜,瑞應(yīng)辨至,乃采風(fēng)俗,定制作。上聞之……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易服色,封太山,定宗廟百官之儀,以為典常,垂之于后云。(《史記·禮書》)
(3)元年,漢興已六十余歲矣,天下艾安,搢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也,而上鄉(xiāng)儒術(shù),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xué)為公卿,欲議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諸侯。草巡狩封禪改歷服色事未就。會竇太后治黃老言,不好儒術(shù),使人微伺得趙綰等奸利事,召案綰、臧,綰、臧自殺,諸所興為皆廢。(《史記·封禪書》)
(4)(文帝)即位十余年,時五谷豐熟,百姓足,倉廩實,蓄積有余。然文帝本修黃、老之言,不甚好儒術(shù),其治尚清凈無為,以故禮樂庠序未修,民俗未能大化,茍溫飽完給,所謂治安之國也。(《風(fēng)俗通義·孝文帝》)
《荀子》、《韓詩外傳》、《孔子家語》等記載孔子與魯國的國君交流時說人有五類,分別是“庸人—士—君子—賢人—大圣”。國君問“士”是怎樣的人的時候,孔子說:“所謂士者,雖不能盡道術(shù),必有率也;雖不能遍美善,必有處也?!保ā盾髯印ぐЧ罚┮馑际恰笆俊笔请m然未必掌握所有道術(shù),雖然未必達(dá)到完全美善,但也一定有所循(循道術(shù)),一定有所處(處美善)。這說明儒士是追求美善、持用道術(shù)的,甚至是以道術(shù)去實現(xiàn)美善,如孔子說的“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四、何謂“道術(shù)”
“道術(shù)”這詞在古代較常見,儒家、墨家、法家、雜家等都用,甚至成書于公元前1世紀(jì)、闡發(fā)過“勾股定理”的《周髀算經(jīng)》都說“道術(shù)”:“夫道術(shù),言約而用愽者,智類之明。問一類而以萬事達(dá)者,謂之知道;今子所學(xué),算數(shù)之術(shù),是用智矣,而尚有所難,是子之智類單。夫道術(shù)所以難通者,既學(xué)矣,患其不博。既博矣,患其不習(xí)。既習(xí)矣,患其不能知。故同術(shù)相學(xué),同事相觀?!?/p>
《周髀算經(jīng)》這段話是強(qiáng)調(diào)一般的算數(shù)之“術(shù)”的智慧并不能達(dá)到知曉“道”的境界或狀態(tài)(道的境界或狀態(tài)是“問一類而以萬事達(dá)”),但也強(qiáng)調(diào)“道—術(shù)”屬不同層次但又相關(guān)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用《莊子》里“庖丁解牛”故事里的庖丁之語來說,就是“臣之所好者道也,進(jìn)乎技矣”的“由技入道”的道理。此“道”,并非是指抽象的存在實體,而是指高超的狀態(tài),是在“術(shù)”中達(dá)到或以“術(shù)”去實現(xiàn)的高超狀態(tài),尤其是技術(shù)上“游刃有余”或“爐火純青”的高超狀態(tài)。
(一)何謂“道”
“道”小篆寫作“”,金文寫作“、、、”等。“道—衜—衟——”屬同一字。從“首”表示人或引導(dǎo)者(故道字有導(dǎo)[導(dǎo)]的意思),又從“彳止”(即辵)或“彳亍止”(即辵?。以摗爸埂奔础爸绷x,如同古文里的“吾欲之南?!钡摹爸?,表示去、往的意思?!墩f文》曰:“道,所行道也。從辵從??。一達(dá)謂之道?!鞭u即辶,??即首,達(dá)即《說文》解釋為“行不相遇也”,“一達(dá)”就是一個行進(jìn)方向?!暗馈弊殖趿x指人所行進(jìn)的路向、軌跡,后引申指事物運行發(fā)展的軌道、法則等,故郭沫若說:“道字本來是道路的道,在老子以前的人又多用為法則?!盵⑧]
(二)何謂“術(shù)”
“術(shù)”本作“術(shù)”,《說文》說“術(shù)”有“道”的意思,正是從“彳亍”所致,或許也是都從“彳亍”的“術(shù)”()與“”()通假使用所致。從“人”的“”與從“首”的“衜(道)”完全同義,所以“行—道(衜)——術(shù)(術(shù))”數(shù)字同義或近義,所以《爾雅》曰“行,道也”,《周易》“日月之道”在馬王堆《帛書周易》寫作“日月之行”,《后漢書》“日月之術(shù)”又寫作“日月之行”?!靶g(shù)”本字寫作“術(shù)”以及與“行—道”二字意義相同或相關(guān),正證明“術(shù)”字實既有動態(tài)“行”義,也有軌跡“道”義(引申為法則),所以古人的“道術(shù)”一詞既是“行術(shù)”的意思,也有“法術(shù)”的意思,甚至“武術(shù)”也稱“武道”,“茶藝”也稱“茶道”等。
《說文》說“儒,術(shù)士之稱”,又說“士,事也”??鬃诱f“志于道……游于藝”(《論語·述而》),又說“所謂士者,雖不能盡道術(shù),必有率也”(《荀子·哀公》)。唐顏師古說“凡有道術(shù)皆為儒”(《漢書·司馬相如傳》注),清俞樾說“儒者,其人有伎術(shù)者也”(《諸子平議》)??梢娙逭?、儒士、儒家就是有技藝、道術(shù)的“能人”、“達(dá)人”,而且必須是“有術(shù)”且“有道”,且“道—術(shù)”關(guān)系是庖丁說的“好乎道,進(jìn)乎技”的“由術(shù)入道”之關(guān)系,其實也就是一如儒家說的“德成而上,藝成而下”(《禮記·樂記》)的“德—藝”關(guān)系一樣。
(三)道術(shù)與德行
《管子·君臣下》說“道術(shù)德行出于賢人”,王符《潛夫論·務(wù)本》說“遂道術(shù)而崇德義”。“道術(shù)”與“德行”或“德義”又是相關(guān)的,故《禮記·曲禮上》曰“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xùn)正俗,非禮不備”,唐孔穎達(dá)疏曰“道者通物之名,德者得理之稱,仁是施恩及物,義是裁斷合宜”、“教謂教人師法,訓(xùn)謂訓(xùn)說義理”,又曰“道是通物,德是理物,理物由于開通,是德從道生,故道在德上。此經(jīng)道謂才藝,德謂善行,故鄭注《周禮》云‘道多才藝,德能躬行’,非是《老子》之‘道德’也?!编嵭ⅰ吨芤浊彾取贰肮苋蔀榈赖掳a”句則曰:“管,統(tǒng)也;德者,得也;道者,理也;籥者,要也。”
可見“道”是事物之理或通物之才藝,“德”的得理或理物之善行,而且要圣賢之“教訓(xùn)”才能保障“道德”之推行,故西漢賈誼《新書·保傅》說“傅,傅之德義;師,道之教訓(xùn)”?!抖Y記·樂記》、《管子·心術(shù)上》曰“德者,得也”,《釋名·釋言語》曰“德,得也,得事宜也”,鄭玄又注《周禮》“以三德教國子” 曰“德、行內(nèi)外之稱,在心為德,施之為行”,朱熹注《論語·述而》曰“德者得也,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謂也”,又注《論語·學(xué)而》曰“德者得也,行到而有得于心者也”。
子夏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論語·子張》),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論語·泰伯》),儒家重術(shù),也重道,亦重德,故孔子堅信“君子懷德”、“德不孤,必有鄰”(《論語·里仁》),堅稱“士志于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又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君子謀道,不謀食”(《論語·衛(wèi)靈公》)等等。
五、儒家之技能
孔子在世的時候,有人評價孔子為“大哉孔子,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意思是說孔子博學(xué)多能,但并沒有什么突出成就。對此,孔子回應(yīng)說:“吾何執(zhí)?執(zhí)御乎?執(zhí)射乎?吾執(zhí)御矣!”(《論語·子罕》)孔子還說:“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保ā墩撜Z·述而》)可見孔子深諳于“執(zhí)御—執(zhí)鞭”這種趕車駕車技術(shù),以致于他非常自信地認(rèn)為可憑此糊口養(yǎng)家。所以孔子活在21世紀(jì)的話,他也是完全可以勝任“的哥”職業(yè)的(開出租車)。
(一)多才多藝
《史記》等記載,父親早亡的孔子出身“貧且賤”,但他17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非常博學(xué)有名,所以魯國大夫孟釐子遣其兒子孟懿子等人“往學(xué)禮焉”于孔子。到中晚年的時候,孔子被視作是幾乎無所不知的“圣人”,弟子們更是服膺和崇敬有加:顏回說“仰之彌高,鉆之彌堅”(《論語·子罕》);子貢說如日月“無得而逾焉”,所謂“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下之不可階而升也……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論語·子張》);孟子評價孔子為“出類拔萃,生民未有”(《孟子·公孫丑上》)和“金聲玉振,圣集大成”(《孟子·萬章下》);司馬遷則說:“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很崇拜周公,曾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論語·述而》)?!叭沼兴迹褂兴鶋簟?,他常夢見周公是因他非常崇敬周公的才藝及靠才藝建立的不朽功業(yè),所以孔子曾說“如有周公之才之美”(《論語·泰伯》)。周公多才是事實,《史記·魯周公世家》說“旦巧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王發(fā)不如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漢代《尚書大傳》說“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逮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樂,七年致政成王”;賈誼《新書·禮容語下》說“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及成王承嗣……不敢怠安,蚤興夜寐,以繼文王之業(yè),布文陳紀(jì),經(jīng)制度,設(shè)犧牲,使四海之內(nèi),懿然葆德,各遵其道”(實周公輔佐成文而得)。
曲阜孔林的明代孔子墓碑上寫著“大成至圣文宣王墓”幾字,曲阜孔廟孔子神位牌寫著“至圣先師孔子神位”幾字,所以孔子的最高稱號是“至圣”,意為“最圣的圣人”[⑨]??鬃釉谑罆r,有人問子貢:“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回答說:“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保ā墩撜Z·子罕》)但孔子于此堅決否認(rèn)自己是“圣”或“圣人”,只謙稱“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論語·子罕》)、“吾不試(被用),故藝(學(xué)藝)”(《論語·子罕》)、“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論語·述而》),只承認(rèn)“我非生而知之者”、“敏以求之”(《論語·述而》)、“學(xué)而知之”(《論語·季氏》)、“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
其實古代官方推崇的“圣人”或“先圣”最初不是孔子,而是孔子崇拜的周公。漢代鄭玄注《禮記·文王世子》“凡始立學(xué)者必釋奠于先圣先師”時就說“先圣”是指周公或孔子,周公的地位自然高于孔子。元初馬端臨的《文獻(xiàn)通考·學(xué)??肌氛f:東漢第二位皇帝漢明帝的永平年間(58—75年)開始,各級學(xué)校釋奠禮(祭祀禮)所祀的“先圣—先師”是周公、孔子,到唐高祖武德年間(618—626年)仍然明確規(guī)定“先圣”是周公,孔子是一個配祀角色,由此可見唐代之前周公地位都高于孔子。
據(jù)《文獻(xiàn)通考·學(xué)??肌?,唐太宗貞觀年間“先圣—先師”就分別改為孔子、顏回了,唐高宗永徽年間又恢復(fù)為周公、孔子,唐高宗顯慶年間復(fù)改為孔子、顏回。唐玄宗開元年間不僅“先圣—先師”為孔子、顏回,而且顏回也升級為“亞圣”。南宋朱熹《四書集注》同樣稱顏回“亞圣”,孟子是“亞圣之次也”。東漢趙岐《孟子題辭》贊孟子是“命世亞圣之大才”,但孟子被官方稱為“亞圣”實是元朝至順元年(1330年)的事了,并后來形成“至圣孔子—亞圣孟子”即“孔孟”同稱同舉之評價格局。
“先圣”本指多才多藝的周公的歷史真相,以及孔子時代將“圣者”與“多能”聯(lián)系起來的歷史事實,確切地說明了儒家對“才藝”的推崇,“才藝”尤其是“六藝”實是儒者的標(biāo)志!《史記·太史公自序》說“儒者以六藝為法”,又說孔子是“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tǒng)紀(jì)于后世”,正是不離“六藝”來談孔子或儒者的能力與貢獻(xiàn)。儒家主要是傳授“六藝”之學(xué)的,六藝分小六藝、大六藝兩種,小六藝指“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種技藝(《周禮·地官司徒》),大六藝指“《詩》—《書》—《禮》—《樂》—《春秋》—《易》”六種經(jīng)術(shù)(賈誼《新書·六術(shù)》)。
小六藝是先秦時代儒士所須掌握的最基本的為“士”之技能。但其實孔子才藝除了精通“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之外,孔子還有其它諸多才能?!墩撜Z·先進(jìn)》說:“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xué):子游,子夏。”這是在羅列孔子的弟子里最擅長美德、言辭、政治、文獻(xiàn)的四類名單,這就反映了孔子也擅長美德、言辭、政治、文獻(xiàn)之類,而且這在《論語》、《史記》是有明確記載的。所以,當(dāng)時的人會贊嘆孔子是“圣人”,真是因為他何其博學(xué)多才!
(二)尤擅禮樂
無論將儒家或儒學(xué)的開創(chuàng)者定為孔子還是周公,周、孔都是多才多藝的,而且尤其擅長禮樂,故《孔叢子?嘉言》記載孔子去周朝都城洛陽學(xué)習(xí)時,萇弘對劉文公說孔子象圣人,且現(xiàn)在是“堯舜文武之道,或弛而墜,禮樂崩喪,其亦正其統(tǒng)紀(jì)而已矣”,孔子后來回應(yīng)說:“吾豈敢哉!亦好禮樂者也?!贝思词且院霌P禮樂自居。至于周公,《史記》說周公“多材多藝,能事鬼神”就自然涉及禮樂,而且“制禮作樂”一直被視為周公的卓越歷史貢獻(xiàn),故《禮記·明堂位》說:“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成王以周公為有勛勞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p>
祭祀周公的周公廟有三座,各在山東曲阜、河南洛陽、陜西岐山。周公封地魯國曲阜的周公廟現(xiàn)東西圍墻處還各有一座明代石坊,題額曰“經(jīng)天緯地”、“制禮作樂”。周公主持營造的東都洛陽,其周公廟有楹聯(lián)曰:“禮行四海經(jīng)緯天地,樂奏八方震古爍今?!倍艹陌l(fā)祥地陜西岐山的周公廟有清代楹聯(lián)曰:“制大禮作大樂并勘大亂大德大名垂宇宙,訓(xùn)多士誥多方兼膺多福多才多藝貫古今。”這些石坊題額、門樓楹聯(lián)都生動總結(jié)了周公的禮樂貢獻(xiàn)?!疤煜掠械?,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夫功成制禮,治定作樂,禮樂者,行化之大者也?!保ā墩f苑?修文》)輔佐周王的周公的功業(yè)與禮樂是密切相關(guān)的!
孔子非常推崇周朝、周公“制禮作樂”的成就,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論語·為政》)、“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論語·陽貨》)、“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論語·子路》)。后周公五百年左右的孔子時代已是“禮崩樂壞”,史書記載“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史記·孔子世家》),“周室陵遲,禮崩樂壞,諸侯恣行,競悅所習(xí)”(《風(fēng)俗通義·聲音》),以致于周王朝精通音樂的樂師們流散到齊楚秦蔡諸國以及黃河、漢江下游和東方海濱了:“大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漢,少師陽、擊磬襄入于海?!保ā墩撜Z·微子》)所以喜愛禮樂的孔子以振興禮樂文明為己任,“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論語·為政》),“文之以禮樂”(《論語·憲問》),最終成為“至圣先師”、“萬世師表”。
孔子精通音樂欣賞,他曾經(jīng)跟魯國的大樂師交流音樂時說:“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nèi)缫?、皦如也、繹如也,以成?!保ā墩撜Z·八佾》)孔子不僅精通音樂欣賞,而且還精通音樂創(chuàng)作。孔子流亡到衛(wèi)趙之間時,曾創(chuàng)作過古琴曲《陬操》(即《將歸操》):“孔子既不得用于衛(wèi),將西見趙簡子。至于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乃還息乎陬鄉(xiāng),作為《陬操》以哀之。”(《史記·孔子世家》)唐代《藝文類聚》引東漢蔡邕《琴操》說孔子還創(chuàng)作過古琴曲《猗蘭操》,唐代韓愈《琴操十首》記錄了《琴操》所載《猗蘭操》的唱詞:“習(xí)習(xí)谷風(fēng),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島島,無有定處。世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jì)逝邁,一身將老?!?/p>
胡適1934年《說儒》一文提出:“儒是殷民族的禮教的教士,他們在很苦難的政治狀態(tài)下,繼續(xù)保存著殷人的宗教典禮,繼續(xù)穿戴著殷人的衣冠。他們是殷人的教士,在六七百年中漸漸變成了絕大多數(shù)人民的教師。他們的職業(yè)還是治喪、相禮、教學(xué),但他們的禮教已漸漸行到統(tǒng)治階級里了。……儒是一個古宗教的教師,治喪相禮之外,他們還要做其它的宗教職務(wù)……喪禮是他們的專門,樂舞是他們的長技,教學(xué)是他們的職業(yè)?!鬃邮侨宓闹信d領(lǐng)袖,而不是儒教的創(chuàng)始者?!盵⑩]這種探源,可以在先秦時代儒士多才多藝以及尤其擅長禮樂方面得到很好的印證,其中周公、孔子就是最大的典型。
(三)重視禮樂
孔子重視禮樂以及禮樂對于社會秩序的意義,所以《孝經(jīng)》等記載他說:“移風(fēng)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彼€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保ā墩撜Z·季氏》)又說“為政”(理政)須注意禮樂,“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論語·子路》)。他“為邦”(治理邦國)的理想是恢復(fù)或光大周的禮樂文明:“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yuǎn)佞人。鄭聲淫,佞人殆?!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而他說“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論語·陽貨》),此既反映了他對禮樂制度的了解,更反映了他對匡正禮樂制度、維護(hù)社會秩序尤其是政治秩序的迫切愿望。
因為重視禮樂,所以孔子學(xué)習(xí)禮樂、教授禮樂,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墩撜Z·子罕》記載孔子說:“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薄翱鬃硬皇耍硕拊姇Y樂,弟子彌眾,至自遠(yuǎn)方,莫不受業(yè)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子路妻兄)之徒,頗受業(yè)者甚眾?!睗h代《風(fēng)俗通義·孔子》記載:“自衛(wèi)反魯,刪《詩》、《書》,定《禮》、《樂》,制《春秋》之義,著素王之法。”
孔子精通禮樂,重視禮樂,自然他就重視禮樂教育了?!抖Y記·樂記》、《禮記·祭義》說“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論語》記載:“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保ā短┎罚白釉唬合冗M(jìn)于禮樂,野人也;后進(jìn)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jìn)?!保ā断冗M(jìn)》)“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保ā稇梿枴罚┻@些都是強(qiáng)調(diào)禮樂必須貫穿于教育或修養(yǎng),如此才能培養(yǎng)“成人”(完美的人,非指成年人)。
即使是禮樂教育,也是既要形式也要實質(zhì),否則必是孔子說的:“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孔子說“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論語·八佾》),又說“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就是強(qiáng)調(diào)要“文—質(zhì)”、“內(nèi)—外”一致或相統(tǒng)一。
所以,《禮記·文王世子》記載說:“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禮樂,樂所以修內(nèi)也,禮所以修外也?!薄抖Y記·樂記》說:“樂也者,動于內(nèi)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又說:“論倫無患,樂之情也;欣喜歡愛,樂之官也。中正無邪,禮之質(zhì)也;莊敬恭順,禮之制也?!薄盾髯印と逍А穭t說:“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敝缹W(xué)家、北京大學(xué)教授朱光潛(1897—1986)《談修養(yǎng)》一書更是從社會秩序與精神和諧的角度來談禮樂的正面功能與價值,他說:禮的目的在規(guī)范儀表,“養(yǎng)成生活上的秩序(order)”;樂的目的在怡養(yǎng)情性,“養(yǎng)成內(nèi)心的和諧(harmony)”[11]。
“性相近也,習(xí)相遠(yuǎn)也”(《論語·陽貨》),人性都差不多,但德性或操行是有差異的,所以社會既需要禮樂教養(yǎng)所成的秩序與和諧,也需要禮法管治所成的秩序與和諧,故《荀子·富國》說:“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jié)之,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shù)制之?!睒酚袑?dǎo)引性,禮有規(guī)范性,禮可延伸到法?!抖Y記·樂記》說:“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薄盾髯印駥W(xué)》說:“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jì)也,故學(xué)至乎禮而止矣?!薄抖Y記·樂記》又說:“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性],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p>
“儒”作為“術(shù)士之稱”,從職業(yè)范圍或從業(yè)特點來說,它相當(dāng)于古人說的“四民”中的“士”,是以社會型技術(shù)、技藝去服務(wù)社會的人?!稘h書·食貨志》“上學(xué)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農(nóng),作巧成器曰工,通財鬻貨曰商?!睎|漢徐乾《中論·譴交》曰:“執(zhí)契修版圖,奉圣王之法,治禮義之中,謂之士;竭力以盡地利,謂之農(nóng)夫;審曲直形勢,飭五材以別民器,謂之百工;通四方之珍異以資之,謂之商旅?!?/p>
《漢書·藝文志》分析儒家的起源時說:“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那司徒之官是主管什么的呢?《周禮·地官司徒》曾說“大司徒之職”是以三者“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知仁圣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睂Υ?,東漢鄭玄注曰“賢者有德行者,能者有道藝者”,唐賈公彥疏曰“有六德六行即為賢者,有六藝即為能者”。
可見,從儒家起源于司徒之官來看,儒家固然著重以技術(shù)、技藝、術(shù)藝來服務(wù)社會,但儒家也不脫離道、道德、賢德(《漢書·藝文志》說“留意于仁義之際”)。從鄭玄、賈公彥之說,則“儒”本是“賢能”者之稱,即掌握“六藝”之能加“六德六行”之賢,如此“賢德—才能”兼?zhèn)湔叻娇芍^之“儒”。
注:
本文宣讀于“首屆儒家文化論壇”,2017.11.3—5,山東濟(jì)南;未刊稿,部分古字網(wǎng)絡(luò)版不顯。
注釋:
[①] 宗福邦等主編:《故訓(xùn)匯纂》,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453—455頁。
[②] 毛子水:《毛子水文存》,華齡出版社,2011年,第27頁。
[③] 宗福邦等主編:《故訓(xùn)匯纂》,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2456—2457頁。
[④] 胡適:《胡適文存》第四集,黃山書社,1996年,第4、40頁。
[⑤] “三德”即至德、敏德、孝德,“三行”即孝行、友行、順行,其中“至德”疑即“知德[智德]”。
[⑥] 呂思勉:《先秦學(xué)術(shù)概論》,世界書局,1933年,第63—64頁。
[⑦] 連登崗:《“儒”字補(bǔ)義》,《辭書研究》2004年第6期。
[⑧] 郭沫若:《青銅時代》,科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38頁。
[⑨] 據(jù)明代王圻《續(xù)文獻(xiàn)通考》,宋太宗時封孔子為“先圣文宣王”,宋真宗時尊為“至圣”,元武宗封“大成至圣文宣王”,明世宗時尊為“至圣先師”。
[⑩] 胡適:《胡適文存》第四集,黃山書社,1996年,第25—26頁。
[11] 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四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45頁。
責(zé)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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