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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蘇東坡在烏臺詩案中有沒有殺身之虞?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我們都愛宋朝”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三月廿八日乙巳
耶穌2018年5月13日
大家都知道,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發(fā)生了一起“烏臺詩案”,蘇東坡下獄。許多談及此事的文章都有意無意渲染了蘇東坡的險情,認為他面臨殺身之禍。但我瀏覽史料,覺得那些文學式的渲染,無非是為了制造悲情,未免夸大其詞。坦率地說,從史料的角度來看,蘇軾在烏臺詩案中并沒有什么大的危險。
雖然臺諫官對蘇軾提起的指控非常嚴厲,派系傾軋的色彩明顯,如監(jiān)察御史里行舒亶稱,“(蘇)軾懷怨天之心,造訕上之語情理深害,事至暴白。雖萬死不足以謝圣時,豈特在不收不宥而已。”說得這么殺氣騰騰,其實是宋朝臺諫官文風的常見毛病。我們?nèi)绻フ宜纬_諫官彈劾政府官員的奏疏來看,便會發(fā)現(xiàn)危言聳聽之詞,著實常見。這也是宋朝政治彈劾的特點,不能簡單等同于政治迫害,更不可等同于司法起訴書。
“烏臺詩案”進入御史臺“制勘”的司法程序后,由知諫院張璪、御史中丞李定主持審訊。我們必須指出,讓李定參與詩案的推勘,在司法程序上是有問題的,因為李定是彈劾蘇軾的檢察官之一,不可能中立,按照宋朝的司法慣例,本應(yīng)回避。應(yīng)回避而沒有回避,顯示了宋神宗時代的司法制度已遭到部分破壞。
不過,御史臺詔獄對蘇軾的司法控罪,跟殺氣騰騰的政治彈劾還是有區(qū)別的。司法意義上對于蘇軾的指控,實際上只有兩條:
一、蘇軾與駙馬王詵“貨賂交通”,存在不正當?shù)睦孑斔?,如蘇軾給王詵送禮,王詵則動用關(guān)系撥給蘇軾度牒指標。
二、蘇軾“作匿名文字,謗訕朝政及中外臣僚”。御史臺詔獄的任務(wù)便是調(diào)查清楚蘇軾的這兩個“犯罪事實”。
蘇軾被控的第一條罪名,放在今日也是不法行為;第二條罪名,若按現(xiàn)代社會的準則,當然屬于言論自由的范疇,不過八百年前的宋人尚無此見識,按宋人觀念,“匿名謗訕朝政”跟“上書諷諫時政”是兩回事,后者為習慣法所認可的士大夫權(quán)利,前者卻觸犯了成文法。蘇軾在詩文中譏諷新法,類同于“匿名謗訕朝政”。
蘇軾在接受御史臺詔獄訊問的時候,一開始并不承認自己有“作匿名文字謗訕朝政”的行為。這么做,不僅是為自己脫罪,更是想保護與他有詩文往來的友人。但舒亶等人找出了蘇軾的六十九首(篇)詩文,作為誹謗朝政的證據(jù)。由此可見,為了坐實蘇軾的罪名,舒亶等“新進”真是煞費心機。
蘇軾這才不得不承認其中五十九首(篇)詩文,確實含有譏諷新法之意,如《山村五絕》一詩有“邇來三月食無鹽”之句,是“以譏鹽法太急也”;《湯村開運鹽河雨中督役》一詩,則“以譏開運鹽河不當,又妨家事也”;《山村五絕》其四:“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zhuǎn)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笔侵S刺“朝廷新法青苗、助役不便”;《八月十五日看潮》一詩,“東海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變桑田”之句,是譏諷朝廷的水利法“必不可成”……
元豐二年十一月底,御史臺詔獄完成了對蘇軾的訊問。按照宋朝的司法制度,進入“錄問”的程序。朝廷委派權(quán)發(fā)運三司度支副使陳睦為錄問官,前往御史臺錄問。蘇軾如果翻供,則案子將重新審理。但蘇軾在錄問時,“別無翻異”。于是,御史臺以類似于公訴人的身份,將蘇軾一案移送大理寺,由大理寺判罪。
大理寺很快作出裁決:
蘇軾與駙馬在交往過程中,存在不正當?shù)睦孑斔?,屬于“不?yīng)為”,按大宋律法,“諸不應(yīng)得為而為之者,笞四十;事理重者,杖八十”,蘇軾“合杖八十私罪”。又,因蘇軾剛到御史臺時,“虛妄不實供通”,“報上不以實”,加杖一百。
蘇軾作詩賦等文字譏諷朝政,致有鏤板印行,“準律,作匿名文字,謗訕朝政及中外臣僚,徒二年”;又“準律,犯私罪以官當徒者,九品以上,一官當徒一年”(舊時官員可以官階、館職抵刑),因此“蘇軾合追兩官,勒停,放”。
也就是說,蘇軾一案按照司法程序走下來,大理寺根據(jù)當時法律,給出的處罰不過是追奪官階、免職(或者杖一百八十)而已。進而言之,就算沒有太祖誓約的約束,沒有士大夫的勉力營救,從宋朝立法與司法制度的角度來看,蘇軾顯然也沒有殺身之虞。
大理寺將判決報告呈報宋神宗,“奏裁”。十二月二十四日,神宗下詔,對蘇軾一案作出最終處分:蘇軾降為黃州團練副使,赴“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將蘇軾貶謫至黃州(今湖北黃岡)當一個閑差。這個處分結(jié)果,比大理寺建議的裁決還輕一些。
其他受“烏臺詩案”牽連、與蘇軾有譏諷文字往來的官員,也受到程度不一的責罰:駙馬王詵“追兩官、勒?!保惶K轍貶為“監(jiān)筠州鹽酒稅務(wù)”;王鞏貶為“監(jiān)賓州鹽酒務(wù)”;張方平、李清臣“罰銅三十斤”;司馬光、范鎮(zhèn)、曾鞏、黃庭堅等人“各罰銅二十斤”……
這一起不得人心的案子總算了結(jié)了。
(本文絕非為烏臺詩案辯護,烏臺詩案毫無疑問是宋王朝的一大污點。但蘇軾在詩案中的真實境遇,首先是一個事實判斷的問題,對歷史作家的不實渲染,應(yīng)該給予澄清。)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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