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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講兩個發(fā)生在宋朝的“官告民”小故事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新華每日電訊》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六月十九日甲子
耶穌2018年7月31日
在古代,“民告官”的行政訴訟并不罕見,難得一見的是“官告民”的案子。這大概是因為,官員相對于平民,具有顯而易見的強勢,不大可能被平民侵犯,即使被平民冒犯了,也大可動用行政權力處理,用不著到司法部門提告。
另外,按照古訓,“大人不計小人過”,大人,指有官職的士君子;小人,則是平民百姓。大人就算被小人冒犯,也應該大人有大量,不必斤斤計較、鬧上公堂。舉個例子:王旦是北宋真宗朝的宰相,有一年天下大旱,王旦下班回家,途中被一名書生堵住。
那書生指著王旦大罵:“百姓困旱,焦勞極矣,相公端受重祿,心得安邪?”罵完,還將手中的經(jīng)書扔過去,中正王旦的腦袋。侍衛(wèi)趕緊抓住書生,準備押送開封府治罪。但王旦制止他們,說:“言中吾過,彼何罪哉?”叫人將書生放走了。此事正好拿來作為“宰相肚里好撐船”一語的注腳。
不過這幾年我留意宋代史料,還是發(fā)現(xiàn)了幾起發(fā)生在宋朝的“官告民”訴訟案,有些意思,值得拿出來說說。
讓我先來講第一個案子:南宋時,有一名姓周的民婦,初嫁曾氏,并生子曾巖叟;再嫁趙副將;于開禧二年(1206)三嫁京宣義,但成婚未及一年,周氏便因為京宣義寵溺嬖妾,離開了京家,投奔兒子曾巖叟。四年后,周氏去世,由其兒子曾巖叟安葬,誰知京宣義突然把曾巖叟告上法庭,要求將周氏歸葬京家。
原告京宣義,便是一位姓京的官員,“宣義”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指“宣義郎”,為元豐改官制之后的寄祿官名,從八品。這起訴訟案的判詞提到:“京宣義以開禧二年十一月娶周氏為妻,次年八月娶歸隆興府,經(jīng)及兩月,周氏以京宣義溺于嬖妾,遂逃歸曾家,自后京宣義赴池陽丞,周氏不復隨往?!笨梢灾谰┬x曾擔任過縣丞(相當于副縣長)。而且,他還是“公相之子孫”,是一名身世顯赫的“官二代”。
那么京宣義為什么要起訴妻子周氏與前夫所生的兒子曾巖叟呢?原來,按宋人習慣與當時法律,女性的嫁妝是一筆獨立于夫家的財產(chǎn),歸妻子自由支配。而且,宋代厚嫁之風極盛,嫁妝可不僅僅是一點首飾,往往是幾畝、幾十畝田產(chǎn),宋人稱之為“奩產(chǎn)”。周氏從曾家改嫁到趙家,又從趙家改嫁到京家,都帶著她的奩產(chǎn)。她離開京家,回到前夫曾家,也帶回了她的奩產(chǎn)。現(xiàn)在她去世了,這筆奩產(chǎn)肯定落在曾家。京宣義起訴曾巖叟,要求收葬周氏,自然不是出于夫婦之義,而是貪圖周氏留下的奩產(chǎn)。
受理這起訴訟案的法官叫做黃干,朱熹的弟子。他認為,京宣義與周氏結婚,卻寵溺于小妾,與周氏顯然已無“伉儷之情”,換成現(xiàn)在的說法,即“感情破裂”;而且,京宣義前往池陽縣赴任,只帶著寵妾,而將周氏棄于曾家四年之久,不聞不問,“又豈復有夫婦之義”?“在法:夫出外三年不歸者,其妻聽改嫁”,京宣義棄妻四年,按大宋法律,周氏有權利單方面宣告結束婚姻關系,而她至死不歸京家,京宣義四年不認妻子,已構成雙方默認的事實離婚。因此,京宣義沒有權利“取妻歸葬”,自然也沒有權利繼承周氏的遺產(chǎn)。
基于這樣的理由,法官黃干駁回了京宣義的訴求,作出判決:“京宣義公相之子孫,名在仕版,不應為此閭巷之態(tài),妄生詞訴;周氏之喪,乞行下聽從曾巖叟安葬;仍乞告示京宣義,不得更有詞訴?!痹谶@起“官告民”訴訟案中,原告敗訴了。
南宋還發(fā)生過另一起“官告民”訴訟:宗室貴族福王,在杭州有大片用于出租的房屋,一日,福王將幾個租住他房屋的租戶告上臨安府。這福王可不是一般人家,他是當朝君主宋理宗的弟弟,他的兒子趙禥還是皇儲。所以,福王盡管不屬于行政官僚,但其權勢之大是不必懷疑的。那福王為什么要狀告租戶呢?因為這幾個租戶租了福王的房子,卻拒不交房租。
受理福王訴訟的臨安府尹叫做馬光祖。他傳喚被告人,問他們是不是拒絕給福王交租。幾個租戶都承認福王所告屬實。馬光祖說:欠債還錢,僦屋還租,天經(jīng)地義,你們?yōu)楹尾唤蛔饨??租戶說:我們租住的房子,屋頂破了好多個洞,晴天還好,下雨天就慘了,漏得滿地都是水,我們請求福王修葺,福王又不答應,只好不交租了。
按照宋朝法律,出租房屋的業(yè)主確實有修葺房屋的責任,保證房屋可以正常居住。福王拒絕修葺漏水的破屋,是違背法律與情理的。所以,馬光祖駁回了福王的訴訟要求,認為在福王出資修葺好房屋之前,租戶有權拒交房租。
相傳馬光祖還將他的判決寫成一首打油詩:“晴則雞卵鴨卵(指屋頂都是破洞,透著光,有如雞蛋鴨蛋一般),雨則缽滿盆滿(指下雨天屋頂漏水,要用缽盆接雨)。福王若要屋錢,直待光祖任滿。”但以我們對宋代司法制度的了解,我認為一名宋朝法官的判詞不可能寫得如此戲謔。這首打油詩應該是時人根據(jù)馬光祖的判決寫出來譏諷福王的??偠灾?,在這一起“官告民”訴訟中,原告也是敗訴了。
我覺得,“官告民”比“民告官”更能體現(xiàn)社會的進步,因為“官告民”的出現(xiàn),顯示了官民發(fā)生利益爭執(zhí)后,官不是企圖借手中權力壓制民就范,而是尋求通過司法部門的仲裁來解決爭端。這是對法治的信仰。而我們講述的兩起宋朝“官告民”訴訟案,作為原告的官都敗訴了,說明平民的權益是受到司法官支持的。這樣的訟訴判決,讓我們看到了司法的溫情、權力的謙抑與法治的勝利。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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