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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鶼繭兒》

作者：許石林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許石林”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正月初六日戊寅

??????????耶穌2019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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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jié)期間看朋友圈，只有陜西關中東府地區(qū)即渭南各縣的朋友，有的人會曬拜年的禮饃。也有的朋友看了，很惋惜：從前某某地方也有拜年拿禮饃的，現(xiàn)在也基本上失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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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現(xiàn)在許多人嫌蒸饃麻煩，拜年都不給親戚拿禮饃了。拜年拿的其他禮物，價值一定比禮饃貴重，但卻感覺不像是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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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玩笑說：怕麻煩而不拿禮饃來拜年的，主人家就不要做菜設酒招待了，泡一袋方便面就行，這樣才與其相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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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地區(qū)人性質直樸厚，大致還保留了這些古老的美好風俗。歷史上，從宋代朱熹到清代顧炎武，籍貫外地的前輩君子圣賢，都很欣賞我們陜西人的性格。秦人普遍有堅剛不易之先天性格——大儒朱熹說秦人有剛德，剛德是成為圣賢的天資之德。也就是說，隨風更易、乖巧靈敏的性格，不見得有什么不好，但不是圣賢之德的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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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剛德的弊端是就是剛病，所以朱子說；欲其德，須去其病。如何能去其?。孔x書修養(yǎng)，舍此無他。所以我常說，越是陜西人，越要讀書，否則盡現(xiàn)其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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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德在庶人身上的表現(xiàn)，比如凡事從俗照例，不輕易改變風俗、毀壞禮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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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規(guī)矩和習俗，既是不成文的自覺，也物化為實體的寄托，比如禮饃制度：“陜西的禮饃風俗，非常嚴格，是民間的禮儀制度，婚喪嫁娶、慶壽祭拜，不同的事，禮饃各不相同，一個女子學著做主婦，首先要學會這些，不能亂，否則會引起誤會。這是古代民間社會對朝廷列鼎列簋禮儀制度的模仿，不斷演變，在產(chǎn)麥區(qū)的陜西，就演變?yōu)樨S富多樣的禮饃，尤其以渭南地區(qū)各縣的最講究。禮饃就是個符號，一看其花色大小形狀，就能判斷親戚的關系。”（見拙作《一麥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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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饃，關中農(nóng)村人多能識別，也會使用，但有的名字或因方言關系不盡統(tǒng)一、或以音傳而鮮見于文字，以至于書寫駁雜各異，容易引起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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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渭南人過年，凡血緣親戚，拜年一定是單向的，講究次序，即晚輩拜長輩、女兒、外甥家拜娘家、舅家。反過來，長輩、娘家則不給晚輩、女兒家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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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很多城市人不理解：拜年是單向的，那么受拜的一方如何做到禮尚往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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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破五，從正月初六開始，渭南人的年節(jié)，進入了另外一個隆重的環(huán)節(jié)：送鶼送燈，即娘家、舅家給女兒家、外甥家送禮饃、送燈籠，這種禮饃，一個讀音：讀如健兒；兩種寫法：鶼兒、繭兒。這期間你到渭南諸縣大小集鎮(zhèn)上去走走，到處是賣燈籠的，天氣也不太冷，逛街的人也多，反倒呈現(xiàn)出一種年前都沒有的紅火的年節(jié)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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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的研究民俗禮儀的朋友們，苦于民間諸事多口口相傳，鮮見于文獻，對送燈的禮饃也常常說不清，或說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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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清代《華陰縣志》、《富平縣志》、《韓城縣志》、《澄城縣志》、《蒲城縣志》、《合陽縣志》等，皆書“面繭”、“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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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民間有另一種解釋：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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繭兒之說，源于古代繭卜之風——資料顯示：古代民俗，于正月十五日夜，摶米、麥粉若繭狀，書事置于其中，以占一年之事，謂之“繭卜”。其法大約類似上古蓍卜、龜卜，也有點像現(xiàn)在包餃子里面放硬幣，誰吃到則吉祥。宋代詩人楊萬里有《上元夜戲作長句》詩：“心知繭卜未必然，醉中得卜喜欲顛?！笔堑?，占卜之事，“未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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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用蠶繭做占卜？我對此無暇詳加考索，不變妄言。想像大約蠶繭體內(nèi)多子，像石榴一樣，令人聯(lián)想到多子多福，久而久之，被引申為純粹的祝福和寄托。關中民間，以面花做仿生，由來已久，逐漸形成面繭，娘家、舅家于正月十五之前送燈以面繭兒伴隨，舊縣志統(tǒng)稱“伴燈饃”。民間流傳下來的用面做的伴燈饃繭兒，形狀像個花枕頭，如蠶繭狀，裝飾以花朵、甚至染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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鶼兒之說，則源于一種水鳥：鶼。在古人看來，鶼這種水鳥，一目一翼，需要雌雄并翼，方能飛行，故稱比翼鳥。《詞源》：“鶼，比翼鳥。似鳧，青赤色，相得乃飛?！庇藐兾鞣窖?，鶼字必附帶兒因或者疊字，稱：鶼鶼。韓城、合陽、大荔、潼關一帶的黃河濕地，現(xiàn)在還有這種鳥，只是現(xiàn)在的人，不識棗木鳥獸之名者多矣，故籠統(tǒng)地稱野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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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鶼這種水鳥對應的有一種魚：鰈，即今日常見的多寶魚，《爾雅》釋“鰈”字，“不比不行”。這種長相很怪的動物，都是祥瑞之物，《史記·封禪書》：“古之封禪……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至者?！宾l這種魚，因為貼著淺海海底生存，不易得，想必古人真正見過此魚的人也不多，物以稀為貴，所以，以訛傳訛，認為它只有一目，一定要兩條緊貼著對方才能行動，故稱比目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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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封禪》云：“東鶼西鰈，南茅北黍”，鶼與鰈這兩種帶有傳說意味的附帶了文化寓意的動物，用來比喻恩愛的夫妻，以至于有成語“鶼鰈情深”，也寫作“鰜鰈情深”，至今常見于婚禮喜聯(lián)或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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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認為兩種有關伴燈饃的來源的解釋都通達圓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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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意深刻的文化內(nèi)含，支撐著禮饃制度的這一個類別，其中不僅包含著美好的祝愿，更葆養(yǎng)著人們活躍的赤誠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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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正月初六到正月十五之前這幾天，受拜年之禮的尊長，鄭重地給前兩天前來拜年的晚輩親戚回禮：送鶼繭兒。鶼繭兒的形狀，逐漸形成了相對固定的形狀、大小習慣，有最復雜的稱花鶼繭，最簡單即沒有花樣的稱甜鶼繭兒。熟悉此俗的人，看鶼繭兒的形狀大小花樣，就能判斷親戚的關系新舊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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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的媳婦娘家，送鶼繭兒，稱花鶼繭兒，最隆重，以蒲城、富平、澄城之俗為例，給新婚的女兒送鶼繭兒，包含主要鶼繭兒共六對，十二只，有鶼兒、繭兒、魚即鰈各一對是必不可少的，其他則是別的吉祥動物形狀，另外再搭配形狀花色相對簡單的幫襯八只，也是成雙成對的。其他有花燈、紅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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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鶼繭兒是隆重的禮儀，如過年招待客人一樣，主人家隆重地設席備酒。之后是正月十五供鶼繭兒以及隨即而來的看鶼繭兒、偷鶼繭兒、還鶼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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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晚上，家里有新媳婦娘家送花鶼繭兒的人家，會隆重地在正廳供祖先排位，設供桌，將花鶼繭兒擺上，點上紅蠟燭燈籠，請祖先神靈品嘗，此為享；供在正廳，也有請祖先神靈見證加持祝福之意。次日合族分食，是為分享。還會特意留幾個將其掛起來，自動干透，等到二月二龍?zhí)ь^，再分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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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婦女會結伴到供著花鶼繭兒的人家去看花鶼繭兒——上元節(jié)晚上，講究家里連個黑旮旯都沒有，連農(nóng)村舊式的茅廁，也要點上小蠟燭，敬廁神；連老鼠窟窿里也點個小蠟燭，敬這種讓人痛恨的鼠神——老鼠多，固然可恨，但也證明家里有糧食，否則老鼠也不來?？傊@一天，禮敬一切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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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又產(chǎn)生了一個風俗：“正月十五偷鶼（繭）兒”——專門偷供在土地爺排位前的的鶼繭兒，別處供神的鶼繭兒不能偷，偷則不靈。也不是所有人隨便偷，而是有目的地偷，專屬已婚又多年沒生育的婦女去偷，當然，這需要別的婦女的保護，需要關系要好、策劃周密、會營造氣氛，趁主人不注意，該婦女自己偷走或是家中婆婆、姑嫂也可以替她偷走。被偷的人家，自然也會防御，但如果被偷成功，也不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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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鶼繭兒，等于是借別人的福氣。偷回的鶼繭兒，要夫妻二人共食。如果來年真的受孕生育，就要給被偷的人家在次年正月十五前隆重地做一套鶼繭兒還回去，數(shù)量一定要十三個——一年十二個月，多一個為閏，即你們的福氣因為我的偷，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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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我記憶中的舊俗，現(xiàn)在也都還基本上延續(x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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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禮遵儀的人會顯得迂闊。其實迂闊和保守一樣，一直是個褒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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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說說鶼繭兒這種禮饃的來源及寓意，就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走親戚，不大愿意帶禮饃，就是因為不懂得禮饃并不是單純的饃，饃是載體，重點是禮，送禮饃是完成一種傳承自古老歷史的文明儀式。不知禮的人，只看見物，只看見物質價值，看不見文化價值，認為饃做得再好看，花樣再漂亮，也是饃，不免輕賤之，不知道其中的含義和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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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孔子的學生子貢想要撤掉月初祭祀上用的羊，孔子批評他說：子貢啊，你在乎的是羊，而我喜歡的是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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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物質的負載，禮儀會顯得虛無縹緲，不間隔地、甚至迂闊地保守，慢慢地，人就個個都不遵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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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東西，等失去了，你才知道它的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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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就是對人的束縛，執(zhí)行禮就是主動地受麻煩，怕麻煩就沒有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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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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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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