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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米灣】雖多危苦,未墮虛無——讀《活著——致飛花》

        欄目:依仁游藝
        發(fā)布時間:2019-09-02 22:58:35
        標簽:賣米、致飛花、郭冬平
        王瑞昌

        作者簡介:王瑞昌,字乃徵,號米灣,西元一九六四年生,河南魯陽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xiàn)任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教授。長期主講儒學經(jīng)典及中國哲學于高校及民間公益文化機構。曾訪學北美、臺灣,研習人文,傳播儒學及中國文化。著有《陳確評傳》《追望儒風》等。

        讀《活著——致飛花》

        作者:米灣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八月初四日壬寅

        ??????????耶穌2019年9月2日

        ?

        欲讀詩作《活著——致飛花》,需先讀飛花之散文《賣米》,并了知其事跡之概要。

        ?

        不久前,無意中讀到《賣米》及作者飛花一生二十四年之生平,感慨殊深。遂念及葉圣陶先生名篇《多收了三五斗》,以為可以后先呼應也。不同者,惟后者情節(jié)出于小說家之構思,而前者則確然當今農(nóng)家村女親歷其境之故實,其入于讀者肺腑或尤其深透耳。

        ?

        其后,飛花其人其事往來于心久之不去,憤懣悱惻,郁不得發(fā);弗樂也。

        ?

        某日與詩家郭冬平同學談論及此,遂以詠嘆其事相囑請:一則欲假之排遣一時私心之郁結,一則期有以興起天下后世員員仁心與義氣也。

        ?

        未幾,冬平復言:“得之矣!可意與否,請為我論之?!贝俗疚闹壠鹨病?o:p>

        ?

        此詩乃生命之挽歌,同時亦生命之頌詞也。挽歌者,哀飛花其人“外在之善”之枯窘,內(nèi)在生命因之而困厄,至于侘傺以夭其命;頌詞者,贊飛花其人稟賦志意之卓異,竟以空乏之身,于慘淡之境綻放如許“內(nèi)在之善”之光輝也。

        ?

        “內(nèi)在之善”、“外在之善”之說出自亞里士多德,前者指人之所以為人之德能智慧之擴充,后者指人之莫可奈何、無以自主選擇著意把控之生存條件與社會政治諸環(huán)境。與孟子“求在我者”、“求在外者”之論,略相仿佛。(1)內(nèi)、外兩善皆大體完備而不甚殘缺,人生方可有望臻于“圓滿”。飛花生命之特殊,在其“外在之善”與“內(nèi)在之善”失衡殊甚,幾于畸形,于焉鑄成舉世矚目人生之奇觀也。

        ?

        今有冰島學人Kristjansson者,本亞氏之意離析“外在之善”之內(nèi)容,分有六目:一曰良好之家教,二曰良善之政體,三曰充裕之財產(chǎn),四曰正常之年壽,五曰健康之體魄及底線之形容,六曰生兒育女之家室與夫聲應氣求之良朋。(2)以此衡量,飛花其殘缺之嚴重,幾幾乎無一項之幸免,實人生大可悲傷者也。

        ?

        于是,“夜色如墨”。開篇四字,沉重落下;全篇基調(diào),于焉抵定:黑暗、沉郁、無望。蓋詩篇之第一主題也。后舉凡詩中抒發(fā)悲憤愀愴之句,如“深耕希望,卻咀嚼苦澀、透支來年的收獲”、“豐饒的土地,卻滋養(yǎng)著貧瘠的生活”、“我們都是被命運之神無情抽打的陀螺”、“無孔不入的邪靈侵蝕掉明眸皓齒的魂魄”等,咸開篇四字主題之變奏。雖含哀懊咿,而不乏藝術之美。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之始作也,“當、當、當、當——”;突如其來如,凜然驚心。即繼之以主題呈示與展開。此詩“夜色如墨”四字及其后各節(jié)之呼應,或可借鏡貝氏之曲而得其藝趣也。

        ?

        此詩雖多危苦之情、悲哀之意,然未至于墮入存在之虛無也。作者究竟未失理想主義之本色,全詩于“夜色如墨”中,時有微光明滅之閃現(xiàn),渴望、希望之提示。接“夜色如墨”之“有聲音在光的內(nèi)部對我們說”一語即其暗示;此詩之第二主題也?!跋日芩枷氲臏囟刃枰米笥倚氖矣|摸”、“在光明中祈禱啞然失聲的時鐘正本清源”、“靈魂的香氣在死生的門檻緩緩釋放、滲透”等句,是其呼應。兩主題于詩中交互錯綜,妙合而凝。雜以比興,出以奇想。將一短暫生命之困苦與奮爭、屈辱與光華,渴求與觖望,自生而死,迤邐呈現(xiàn)。其間佳句時出,勾畫童年家況之二、三兩節(jié),尤其特出。如“鳴蛙聲帶嘶啞,粘貼在長滿青苔的山墻”、“落日余暉分割晨昏交替卑微的斑駁”、“蕨草在石頭的肋骨上長出鋒利的牙齒”、“母親握緊粗糙的拳頭走向屋后潮濕的柴垛”諸句,意非靈秀天成、慧心獨具者,不能辦也。全詩收以“一想起你,金黃色的稻花便開滿了林坡”之句,與開篇“夜色如墨”,成嚴酷與和煦對偶之勢,具兔起以鶻落之妙,尤見匠心者也。

        ?

        時哲Roger Scruton言:“自文明開啟,接納人生中之至痛而以美之創(chuàng)作救贖之,即藝術之所有事。雖險惡絕境,亦有美之可見,此藝術救贖生命之功也?!保?)冬平此詩,掘發(fā)美感,自不待言;能否救贖飛花不幸之短命,收莎翁“斯文不磨,汝命不朽”之效,(4)則問諸上天與來茲。至于區(qū)區(qū),吟詠之間,惟覺紆?婆娑,回腸蕩氣,類乎屈子“曾歔欷余郁邑兮”之懷者爰得發(fā)抒,如我私心之所愿也已。

        ?

        己亥八月朔于淡甘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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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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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孟子·盡心上》:“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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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參Kristjan Kristjansson:Flourishing as the Aim of Education,Routledge,2019,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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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原文:"From the beginning of our civilisation it has been one of the tasks of art to take what is most painful in the human condition,and to redeem it in a work of beauty.Art has the ability to redeem life,by finding beauty even in the worst aspect of things."見2009年英國BBC對Roger Scruton之訪談:Why Beauty 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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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William Shakespeare:Sonnet XVIII:“So long lives this,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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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錄一】


        活著

        ——致飛花

        作者:郭冬平

        ?

        [ 題記:飛花,是北大法律系師妹張培祥的筆名。她曾以一篇描寫自身經(jīng)歷的征文《賣米》,讓讀者潸然淚下。她出生于1979年湖南醴陵鄉(xiāng)村,家境清寒卻才華橫溢。因非典期間感染白血病于2003年8月27日去世,年僅24歲。同年9月2日,她的追悼會在八寶山舉行,全場慟哭失聲。今年,飛花離開我們整整16年。謹以此篇作為紀念。]

        ??

        夜色如墨。有聲音在光的內(nèi)部對我們說:

        宇宙的生成毀滅,絕非教授們照本宣科的概括。

        春種秋收的全過程同玻璃一樣透明,

        深諳土性的父老鄉(xiāng)親,擅長寒暑節(jié)氣的把握。

        ??

        鳴蛙聲帶嘶啞,粘貼在長滿青苔的山墻,

        光線搖搖欲墜,蟬鳴像是忽明忽暗的燈火。

        祖父母的老屋,四角不對稱到謙卑,

        落日余暉分割晨昏交替卑微的斑駁。

        ??

        蕨草在石頭的肋骨上長出鋒利的牙齒。

        深耕希望,卻咀嚼苦澀、透支來年的收獲。

        青石板深凹的痕跡聚集父輩咸澀的汗水,

        母親握緊粗糙的拳頭走向屋后潮濕的柴垛。

        ?

        看不出式樣的衣衫,一張蒙塵的課桌;

        豐饒的土地,卻滋養(yǎng)著貧瘠的生活。

        熟悉書本,更熟悉鐮刀鋤頭的勞作,

        花開花謝輪回千年,在田間地頭無主地蹉跎。

        ?

        那些春華秋實的細枝末節(jié)也許無關痛癢,

        誰有資格決定,一袋米能價值幾何?

        空洞乏味的說教并不能詮釋歷史的門道,

        我們都是被命運之神無情抽打的陀螺。

        ??

        奉為圭臬的理論會整形易容,卻不會輕易逃遁,

        先哲思想的溫度需要用左右心室觸摸。

        我們和世界的聯(lián)系并非僅是漸行漸遠的背影,

        江流回旋激蕩,把阻塞海門的暗礁勘破。

        ??

        那座城市的高塔和紅樓依舊耀眼,

        倔強的你,對折起抵抗光陰的執(zhí)著。

        跳出玄學大師設定的窠臼,思考、寫作,

        在永不言敗的季節(jié)上下求索。

        ??

        入侵者撕掉一頁頁枯萎的日子,

        黑名單上的對手卻是身手不凡的惡魔。

        月亮撫摸鬢角試圖充當最稱職的看護,

        無孔不入的邪靈侵蝕掉明眸皓齒的魂魄。

        ??

        一份份處方藥瞄準狙擊死神獰笑的靶心,

        墓穴的面積遠不能解釋人生價值的厚薄。

        存在之于存在主義只是哲學家虛擬的課題,

        如同詩人筆下飛鳥的起降,櫻花瞬息之間的開落。

        ?

        親愛的,我們是性靈相關的骨肉,

        我們徹夜不眠,攻陷篡改基因密碼的黑客帝國。

        在光明中祈禱啞然失聲的時鐘正本清源,

        用大腦理智抵抗露出猙獰面目的閻羅。

        ??

        忘掉你的人,從來就不屬于你的世界,

        昂然矗立的構件是我們各自靈魂的基座。

        漸漸地,你我都成為逆光飛行的影子,

        西北風將清掃干凈我們所有積郁的疑惑。

        ??

        以一棵鄉(xiāng)村白楊的姿態(tài)不卑不亢,卻從未失語,

        驕傲地了結在人間空港短暫的停泊。

        靈魂的香氣在死生的門檻緩緩釋放、滲透,

        一場網(wǎng)絡約會如同太空回音的捕捉。

        ??

        太陽粒子在枝頭跳躍、在字里行間穿過,

        摩肩接踵的季節(jié)如你追我趕的云朵。

        非典,讓一個非典型案例結案存檔,

        一想起你,金黃色的稻花便開滿了林坡......


        【附錄二】


        賣米
        作者:飛花


        01


        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把我叫起來了:“瓊寶,今天是這里的場,我們擔點米到場上賣了,好弄點錢給你爹買藥?!蔽颐悦院犻_雙眼,看看窗外,日頭還沒出來呢。我實在太困,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兒。


        隔壁傳來父親的咳嗽聲,母親在廚房忙活著,飯菜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油煙味飄過來,慢慢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坐起來,穿好衣服,開始鋪床。


        “姐,我也跟你們一起去趕場好不好?你買冰棍給我吃!”


        弟弟頂著一頭睡得亂蓬蓬的頭發(fā)跑到我房里來。


        “毅寶,你不能去,你留在家里放水?!备舯趥鱽砀赣H的聲音,夾雜著幾聲咳嗽。


        弟弟有些不情愿地沖隔壁說:“爹,天氣這么熱,你自己昨天才中了暑,今天又叫我去,就不怕我也中暑!”


        “人怕熱,莊稼不怕?都不去放水,地都干了,禾苗都死了,一家人喝西北風去?”父親一動氣,咳嗽得越發(fā)厲害了。


        弟弟沖我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就到父親房里去了。


        只聽見父親開始叮囑他怎么放水,去哪個塘里引水,先放哪丘田,哪幾個地方要格外留神別人來截水,等等。


        02


        吃過飯,弟弟就找著父親常用的那把鋤頭出去了。我和母親開始往谷籮里裝米,裝完后先稱了一下,一擔八十多斤,一擔六十多斤。


        我說:“媽,我挑重的那擔吧?!?/span>


        “你學生妹子,肩膀嫩,還是我來。”


        母親說著,一彎腰,把那擔重的挑起來了。


        我挑起那擔輕的,跟著母親出了門。


        “路上小心點!咱們家的米好,別便宜賣了!”父親披著衣服站在門口囑咐道。


        “知道了。你快回床上躺著吧。”母親艱難地把頭從扁擔旁邊扭過來,吩咐道,“飯菜在鍋里,中午你叫毅寶熱一下吃!”


        趕場的地方離我家大約有四里路,我和母親挑著米,在窄窄的田間小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個鐘頭才到。場上的人已經(jīng)不少了,我們趕緊找了一塊空地,把擔子放下來,把扁擔放在地上,兩個人坐在扁擔上,拿草帽扇著。


        一大早就這么熱,中午就更不得了,我不由得替弟弟擔心起來。他去放水,是要在外頭曬上一整天的。


        我往四周看了看,發(fā)現(xiàn)場上有許多人賣米,莫非他們都等著用錢?


        場上的人大都眼熟,都是附近十里八里的鄉(xiāng)親,人家也是種田的,誰會來買米呢?


        03


        我問母親,母親說:“有專門的米販子會來收米的。他們開了車到鄉(xiāng)下來趕場,收了米,拉到城里去賣,能掙好些哩?!?/span>


        我說:“憑什么都給他們掙?我們也拉到城里去賣好了!”其實自己也知道不過是氣話。


        果然,母親說:“咱們這么一點米,又沒車,真弄到城里去賣,掙的錢還不夠路費呢!早先你爹身體好的時候,自己挑著一百來斤米進城去賣,隔幾天去一趟,倒比較劃算一點。”


        我不由心里一緊,心疼起父親來。


        從家里到城里足足有三十多里山路呢,他挑著那么重的擔子走著去,該多么辛苦!就為了多掙那幾個錢,把人累成這樣,多不值啊!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家里除了種地,也沒別的收入,不賣米,拿什么錢供我和弟弟上學?


        我想著這些,心里一陣陣難過起來。


        看看旁邊的母親,頭發(fā)有些斑白了,黑黝黝的臉上爬上了好多皺紋,腦門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眼睛有些紅腫。


        “媽,你喝點水?!?我把水壺遞過去,拿草帽替她扇著。


        04


        米販子們終于開著車來了。他們四處看著賣米的人,走過去仔細看米的成色,還把手插進米里,抓上一把米細看。


        “一塊零五?!泵棕溩娱_價了。


        賣米的似乎嫌太低,想討價還價。


        “不還價,一口價,愛賣不賣!” 米販子態(tài)度很強硬,畢竟,滿場都是賣米的人,只有他們是買家,不趁機壓價,更待何時?


        母親注意著那邊的情形說:“一塊零五?也太便宜了。上場還賣到一塊一呢。”


        正說著,有個米販子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他把手插進大米里,抓了一把出來,迎著陽光細看著。


        “這米好咧!又白又勻凈,又篩得干凈,一點沙子也沒有!”母親堆著笑,語氣里有幾分自豪。


        的確,我家的米比場上哪個人賣的米都要好。


        05


        那人點了點頭,說:“米是好米,不過這幾天城里跌價,再好的米也賣不出好價錢來。一塊零五,賣不賣?”


        母親搖搖頭:“這也太便宜了吧?上場還賣一塊一呢。再說,你是識貨的,一分錢一分貨,我這米肯定好過別家的!”


        那人又看了看米,猶豫了一下,說:“本來都是一口價,不許還的,看你們家米好,我加點,一塊零八,怎么樣?”


        母親還是搖頭:“不行,我們家這米,少說也要賣到一塊一。你再加點?”


        那人冷笑一聲,說:“今天肯定賣不出一塊一的行情,我出一塊零八你不賣,等會散場的時候你一塊零五都賣不出去!”


        “賣不出去,我們再擔回家!”那人的態(tài)度激惱了母親。


        “那你就等著擔回家吧?!蹦侨死湫χ?,丟下這句話走了。


        06


        我在旁邊聽著,心里算著:一塊零八到一塊一,每斤才差兩分錢。這里一共150斤米,總共也就三塊錢的事情,路這么遠,何必再挑回去呢?我的肩膀還在痛呢。


        我輕輕對母親說:“媽,一塊零八就一塊零八吧,反正也就三塊錢的事。再說,還等著錢給爹買藥呢。”


        “那哪行?”母親似乎有些生氣了,“三塊錢不是錢?再說了,也不光是幾塊錢的事,做生意也得講點良心,咱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米,質(zhì)量也好,哪能這么賤賣了?”


        我不敢再說話,我知道種田有多么累。光說夏天放水,不就把爹累得病倒了?弟弟也才十一二歲的毛孩子,還不得找著鋤頭去放水!畢竟,這是一家人的生計啊!


        07


        又有幾個米販子過來了,他們也都只出一塊零五。有一兩個出到一塊零八,也不肯再加。母親仍然不肯賣。看看人漸漸少了,我有些著急了。


        母親一定也很心急吧,我想?!皨?,你去那邊樹下涼快一下吧!”我說。


        母親一邊擦汗,一邊搖頭:“不行。我走開了,來人買米怎么辦?你又不會還價!”我有些慚愧?!鞍贌o一用是書生”,雖然在學校里功課好,但這些事情上就比母親差遠了。


        又有好些人來買米,因為我家的米實在是好,大家都過來看,但誰也不肯出到一塊一。


        看看日頭到頭頂上了,我覺得肚子餓了,便拿出帶來的飯菜和母親一起吃起來。


        母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我知道她是擔心米賣不出去,心里著急。母親嘆了口氣:“還不知道賣得掉賣不掉呢?!蔽页脵C說:“不然就便宜點賣好了?!蹦赣H說:“我心里有數(shù)?!?/span>


        08


        下午人更少了,日頭又毒,誰愿意在場上曬著呢。看看母親,衣服都粘在背上了,黝黑的臉上也透出曬紅的印跡來。


        “媽,我替你看著,你去溪里泡泡去?!蹦赣H還是搖頭:“不行,我有風濕,不能在涼水里泡。你怕熱,去那邊樹底下躲躲好了?!?/span>


        “不用,我不怕曬?!?/span>


        “那你去買根冰棍吃好了?!蹦赣H說著,從兜里掏出兩毛錢零錢來。


        我最喜歡吃冰棍了,尤其是那種叫“葡萄冰”的最好吃,也不貴,兩毛錢一根。但我今天突然不想吃了:“媽,我不吃,喝水就行。”


        最熱的時候也過去了,轉眼快散場了。賣雜貨的小販開始降價甩賣,賣菜,賣西瓜的也都吆喝著:“散場了,便宜賣了!”


        我四處看看,場上已經(jīng)沒有幾個賣米的了,大部分人已經(jīng)賣完回去了。


        09


        母親也著急起來,一著急,汗就出得越多了。


        終于有個米販子過來了:“這米賣不賣?一塊零五,不講價!”


        母親說:“你看我這米,多好!上場還賣一塊一呢……”


        不等母親說完,那人就不耐煩地說:“行情不同了!想賣一塊一,你就等著往回擔吧!”


        奇怪的是,母親沒有生氣,反而堆著笑說:“那,一塊零八,你要不要?”


        那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這個價錢,不是開場的時候也難得賣出去,現(xiàn)在都散場了,誰買?做夢吧!”


        母親的臉一下子白了,動著嘴唇,但什么也沒說。


        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了:“不買就不買,誰稀罕?不買你就別站在這里擋道!”


        “喲,大妹子,你別這么大火氣?!蹦侨死湫χf,“留著點氣力等會把米擔回去吧!”


        等那人走了,我忍不住埋怨母親:“開場的時候人家出一塊零八你不賣,這會好了,人家還不愿意買了!”


        母親似乎有些慚愧,但并不肯認錯:“本來嘛,一分錢一分貨,米是好米,哪能賤賣了?出門的時候你爹不還叮囑叫賣個好價錢?”


        “你還說爹呢!他病在家里,指著這米換錢買藥治??!人要緊還是錢要緊?”


        母親似乎沒有話說了,等了一會兒,低聲說:“一會兒人家出一塊零五也賣了吧。”


        可是再沒有人來買米了,米販子把買來的米裝上車,開走了。


        10
        散場了,我和母親曬了一天,一粒米也沒賣出去。


        “媽,走吧,回去吧,別愣在那兒了。”我收拾好毛巾、水壺、飯盒,催促道。母親遲疑著,終于起了身。


        “媽,我來挑重的?!?/span>


        “你學生妹子,肩膀嫩……”不等母親說完,我已經(jīng)把那擔重的挑起來了。母親也沒有再說什么,挑起那擔輕的跟在我后面,踏上了回家的路。


        肩上的擔子好沉,我只覺得壓著一座山似的。突然腳下一滑,我差點摔倒。我趕緊把剩下的力氣都用到腿上,好容易站穩(wěn)了,但肩上的擔子還是傾斜了一下,灑了好多米出來。


        “啊,怎么搞的?”母親也放下?lián)幼哌^來,嘴里說,“我叫你不要挑這么重的,你偏不聽,這不是灑了。多可惜!真是敗家精!”


        敗家精是母親的口頭禪,我和弟弟干了什么壞事她總是這么數(shù)落我們。但今天我覺得格外委屈,也不知道為什么。


        “你在這等會兒,我回家去拿個簸箕來把地上的米掃進去。浪費了多可惜!拿回去可以喂雞呢!”母親也不問我扭傷沒有,只顧心疼灑了的米。


        11


        我知道母親的脾氣,她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雖然也心疼我,嘴里卻非要罵我?guī)拙?。想到這些,我也不委屈了。


        “媽,你回去還要來回走個六七里路呢,時候也不早了?!蔽艺f。


        “那地上的米怎么辦?”


        我靈機一動,把頭上的草帽摘下來:“裝在這里面好了?!?/span>


        母親笑了:“還是你腦子活,學生妹子,機靈?!闭f著,我們便蹲下身子,用手把灑落在地上的米捧起來,放在草帽里,然后把草帽頂朝下放在谷籮里,便挑著米繼續(xù)往家趕。


        回到家里,弟弟已經(jīng)回來了,母親便忙著做晚飯,我跟父親報告賣米的經(jīng)過。父親聽了,也沒抱怨母親,只說:“那些米販子也太黑了,城里都賣一塊五呢,把價壓這么低!這么掙莊稼人的血汗錢,太沒良心了!”


        我說:“爹,也沒給你買藥,怎么辦?”


        父親說:“我本來就說不必買藥的嘛,過兩天就好了,花那個冤枉錢做什么!”


        晚上,父親咳嗽得更厲害了。


        12


        母親對我說:“瓊寶,明天是轉步的場,咱們辛苦一點,把米挑到那邊場上去賣了,好給你爹買藥?!?/span>


        “轉步?那多遠,十幾里路呢!”我想到那漫長的山路,不由有些發(fā)怵。


        “明天你們少擔點米去。每人擔50斤就夠了?!备赣H說。


        “那明天可不要再賣不掉擔回來哦!”我說,“十幾里山路走個來回,還挑著擔子,可不是說著玩的!”


        “不會了不會了。”母親說,“明天一塊零八也好,一塊零五也好,總之都賣了!”


        母親的話里有許多辛酸和無奈的意思,我聽得出來,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自己心里也很難過,有點想哭。


        我想,別讓母親看見了,要哭就躲到被子里哭去吧。我實在太累啦,頭剛剛挨到枕頭就睡著了,睡得又香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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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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