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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桂榛作者簡介:林桂榛,贛南興國籍客家人,曾就學(xué)於廣州、北京、武漢等及任教於杭州師範(fàn)大學(xué)、江蘇師範(fàn)大學(xué)、曲阜師範(fàn)大學(xué)等,問學(xué)中國經(jīng)史與漢前諸子,致思禮樂(楽)刑(井刂)政與東亞文明,並自名其論爲(wèi)「自由仁敩與民邦政治」。 |
《樂記》“樂”含義綜合辨正
作者:林桂榛 王虹霞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光明日報》,有刪改,并題作《〈樂記〉之“樂”》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月廿七日甲子
耶穌2019年11月23日
《樂記》是中國首部專論歌樂舞的樂論專著,系漢武帝時劉德與毛生等所作(公元前130年前)。西漢末年劉向?!稑酚洝返?3篇,11篇于東漢馬融時編為《禮記·樂記》,另西漢褚少孫采《樂記》補《史記·樂書》,余篇散佚。鄭玄說“名曰樂記者,以其記樂之義”,《樂記》要義為何?“樂”字當(dāng)作何解?因東漢鄭玄、唐初孔穎達(dá)(各距劉德約350、800年)于《樂記》“聲—音—樂”概念有未注或錯解,致中國音樂學(xué)界在1983年《〈樂記〉論辯》后還發(fā)生了持續(xù)20多年的“音心對映論”大爭鳴(見2008年《“音心對映論”爭鳴與研究》),如《樂記》“比音而樂之”句就尤其困擾學(xué)界,并為“樂”字讀音及含義爭論不休。
“樂”作名詞、動詞各讀yuè、lè屬現(xiàn)代語言規(guī)范,但某字各地、各代讀音有異屬常見現(xiàn)象,故唐宋以來《唐韻》、《集韻》、《廣韻》等古韻書說樂讀岳、洛、勞、祿等。然諸形同源、一音多義實是古“樂”字萬變不離其宗之本相:樂本寫作“樂”、“楽”等,皆源自建鼓之象,本讀幺字韻(唐陸德明說《詩經(jīng)·關(guān)雎》樂字協(xié)芼字韻,樂與角覺岳等皆曾讀ao/uo韻,樂讀yao-yuo-yue、lao-luo-le皆屬音轉(zhuǎn));以高大的建鼓統(tǒng)帥奏樂活動,故奏樂、樂曲、樂器甚至樂人皆可稱樂;建鼓或建鼓樂常統(tǒng)帥著群體性歌舞,故歌樂舞大活動總稱樂;歌樂舞所關(guān)聯(lián)的人之精神活動亦稱樂,且此精神樂絕非只有歡喜式之快樂,精神樂必有多種狀態(tài)或情況。
一、《樂記》“樂”范疇三大義
源自《呂氏春秋》等的“音樂”實“歌樂”意,詞義與快樂無關(guān)?!耙簟弊衷凇稑酚洝烦霈F(xiàn)54次且本指從言之歌詠或歌聲,唯《魏文侯》篇(敘事體《賓牟賈》、《師乙》、《魏文侯》3篇與其余9篇論說體無論說邏輯關(guān)系)講六音時也指八音類之樂聲(詳見筆者《“音”字形、字義綜考》);而作為《樂記》第一范疇的“樂”字出現(xiàn)158次,考其義可知《樂記》“樂”概念分行為樂、精神樂兩大類,行為樂有奏樂之樂、禮樂之樂二義,精神樂又有心動之樂、喜好之樂、安和之樂三義。下面就“樂”范疇的奏樂之樂、禮樂之樂、精神之樂三大義及其深層來源進(jìn)行分析。
(一)奏樂之樂:樂人以樂器奏樂謂樂,奏出之聲亦謂樂,作動詞、名詞且其用法直接相關(guān),如《樂記》“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第一樂字,如《樂記》“吾端冕而聽古樂”等。(二)禮樂之樂:包含歌樂舞等,常與禮相提并論,即《樂記》“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定義,如《樂記》“禮樂可謂盛矣”、“王者功成作樂”、“樂觀其深矣”等。(三)精神之樂:指心理層面之樂,如《樂記》“樂者,心之動也”、“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治世之音安以樂”、“心中斯須不和不樂”、“無哀樂喜怒之?!?、“圣人之所樂也”等(詳見后文論精神“樂”三義)。
“樂”字奏樂、禮樂之義密切相關(guān),二者貫通的核心是“樂(樂)”實為摹寫懸鈴架鼓的建鼓之象?!兑葜軙氛f“奏鼓以章樂,奏舞以觀禮,奏歌以觀和”,建鼓主導(dǎo)的歌樂舞活動在大量漢畫像石上有集中體現(xiàn),并與《后漢書》、《三國志》等“建大木以懸鈴鼓事鬼神”的漢代民俗記載完全吻合,內(nèi)蒙古和林格爾漢墓壁畫門庭樹鼓形象及《通典》說西漢丞相府為示開放而“門無闑不設(shè)鈴鼓”亦反映樹鈴鼓之俗。建鼓又稱植鼓、柱鼓、楹鼓、懸鼓等,漢畫像中有建鼓的群樂、禮樂活動其建鼓多置畫面中央,且許慎說“樂……象鼓鞞木虡也”、“建鼓,樂之大者”,荀子說“鼓,其樂之君邪,故鼓似天”,朱熹說“鼓,革屬,樂之大者也”,唐徐景安說“建鼓者,謂少昊氏作,大鼓,為眾樂之節(jié)”,唐顏師古說“建鼓……懸有此鼓者,所以召集號令,為開閉之時”等(詳見筆者《“樂”字形、字義綜考》引證44條),此皆足證摹自建鼓的“樂”字有前述兩大義且該兩大義密切相關(guān)(建鼓→奏樂→禮樂)。
樂本字“樂”、“楽”等的核心皆是“木+白”(建木大鼓及羽葆),樂之幺符衍自懸鈴,幺即小鈴,糸即鈴旒,玄即懸鈴(玄色本自鈴色),系(ノ頭亦作爫)即執(zhí)綏或吊旒,幽()即耳聽?wèi)意彛?/span>《說文》“玄,幽遠(yuǎn)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幺糸玄系幽玆等字皆非來自蠶絲。《說文》曰“旂,旗有眾鈴,以令眾也”、“鐸,大鈴也”,金文多見旂旗懸小鈴之象,漢畫像亦多見建鼓上端懸鈴(或串鈴或大鈴)且鈴旒作飄蕩狀者。可佩旒飾的小鈴在禮樂活動中古老而重要,陶寺遺址有約4000年前高2.65cm銅鈴1件,二里頭遺址有高7.7~9.0cm銅鈴12件,金沙遺址、三星堆遺址各有銅鈴12、43件且小者各高3.4、5.1.cm,安陽殷墟至1990年代初已出銅鈴350余件且有高2.6cm者。鐘鼓為古樂之標(biāo)志物,鼓最崇建鼓,鈴衍鐸再衍鐘,以鈴或鐸配鼓通鼓系先秦兩漢用樂常態(tài)(《周禮》詳述用鐘鐸鈴鼓)。
另要說明:從禾、木之象的甲骨文“、
、
、
”實非樂字,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說“卜辭中樂無用作音樂義之辭例”甚是。從木白幺的金文“
、
、
”與從木白丷的金文“
”才是真樂字,從幺表懸鈴,從側(cè)寫丷表鼓鳴(還有從
或彡者,見黃光武《釋“穆”》引魏碑)。清代周亮工、劉心源以來因“樂”字兩幺符似“8”等而謂“樂”字源自樂器弦絲、禾穗、葫蘆、櫟樹、藥(藥)草、欒(欒)樹等實是完全錯謬的(花生大豆等果實也象“8”),《說文》說“樂”字“象鼓鞞木虡”實有根據(jù)并得大要(石鼓文及漢唐磚有“
、
、
”等)。
二、《樂記》精神“樂”三小義
厘清“樂”字來源及“奏樂之樂→禮樂之樂”的概念發(fā)展,《樂記》“精神之樂”就好理解了?!稑酚洝泛诵淖h題之一是音樂與感情的關(guān)系,如《樂本》首章定義“音—樂”概念,第二章就專論“情—聲(歌)”關(guān)系,說哀樂喜怒敬愛六情各顯發(fā)為歌聲之噍殺、啴緩、發(fā)散、粗厲、直廉、和柔六征,并說感情關(guān)乎社會治理(情→聲→治);第三章又說安樂、怨怒、哀思等歌聲各體現(xiàn)民風(fēng)政氣之和乖困等,并說聲音關(guān)乎政治(聲→情→政)?!稑费浴氛f人心哀樂喜怒無常及六類音聲各激六類民心,《樂化》、《樂象》、《樂施》說“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者樂也……樂者,心之動也……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哀樂之分,皆以禮終”之精神樂。以下分述《樂記》精神“樂”的安和(安樂)、心動(情動)、喜好(欲愿)三義。
(一)最高境界的安和之“樂”?!稑酚洝氛摪废才磹哿闀r,樂喜二字并非同義,鄭玄未注其別,孔穎達(dá)各解以“歡樂”、“喜悅”并謂“樂是長久之歡,喜是一時之悅”,南宋衛(wèi)湜說“喜是樂之初,樂是喜之終”,此皆不合生活情理與歌唱現(xiàn)象。然精研《樂記》談精神樂之章句,可知六情之“喜”實是歡喜歡樂義(即今謂快樂),所謂“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即喜心歌聲特色為高亢發(fā)散;而六情之“樂”實是安和康樂義(江文也謂“法悅境”,朱熹曾曰“樂則和平之極也”),故曰“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又曰“啴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孔疏“康,安也”)、“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等。
《樂記》論人心感情時用“喜”字而不用“樂”字以表歡喜快樂義,其深層原因當(dāng)是“樂”字所源之建鼓及建鼓樂在當(dāng)時從屬禮活動,故樂活動、樂概念皆主精神安和之旨(《魏文侯》篇可證);而“喜”字所源之“壴”本指一般矮鼓,故多用于俗樂活動及代表俗樂心理。儒家重禮,故論樂則言禮樂、大樂,論樂心理則言和樂、安樂,故《樂記》說“樂者敦和”、“樂極和”、“心中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等。若明《樂記》精神“樂”的安和義項及儒家重“和”的主張及原委,則《樂本》篇“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性]……則王道備矣”、“是故樂之隆非極音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之旨即明。
(二)統(tǒng)攝諸情的心動之“樂”?!稑酚洝肥灼@樣專論六情與歌聲之關(guān)系:“樂者,音(歌)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贝苏隆耙簦ǜ瑁┲缮敝皹贰?,顯然不是行為樂中的某義(如奏樂/樂曲/樂舞/禮樂等),而必是精神樂下的某義;那分論六情前的此“音之所由生也”之總論“樂”是后文六情中之某情嗎?顯然也不是!
此章明說六種歌聲皆由“人心之感于物”的“樂”而生,故此“樂”屬精神樂但又非六情中某情,它只能是包羅六情、總稱諸感的總體性之精神樂,且此“樂”正與該章前后文“人心之動”、“情動于中”及他處“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fā)于聲音,形于動靜”、“樂者樂也……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完全同義。也唯明此,才能理解《樂本》篇“心(情)→音(歌)→樂(歌奏舞)”與“樂(六情)→音(歌)→聲(六聲)”的論說演進(jìn)以及“情→教→治”之思想主旨。但遺憾的是:此總稱六情的心動之“樂”也被孔穎達(dá)誤解了,故他無視經(jīng)文分述六情前所總起總論的“樂(情)→音(歌)”關(guān)系而疏曰:“此……樂聲生起所由也。合音乃成樂,是樂由此音而生,故云音之所由生也?!彼褜⒋恕皹贰苯鉃闃非?,且將此“樂→音”生成次第倒為“音→樂”次第。
(三)作為喜好或欲愿之“樂”。《故訓(xùn)匯纂》將精神“樂”用法分為各讀lè、yào的喜樂、喜好兩義(讀yuè則作名詞)。前文已述歡喜快樂義的“樂”在《樂記》用“喜”而不用“樂”,而其義為喜好、欲愿之“樂”在《樂記》也明顯存在(有目標(biāo)指向、心理對象之心樂),如“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此同《論語》“知者樂水”、《孟子》“樂善不倦”、《荀子》“樂富貴者也”之樂(注意:《荀子》《樂記》“樂者樂也,君子樂……小人樂”如“樂者,心之動也”表心動情生義,此樂非喜好義)。
先秦兩漢表示精神樂、心理樂的“樂”字似多廣義泛義,其感動、喜好、快樂、安樂等義似多未詳分。但《樂記》明顯區(qū)別使用了前述精神“樂”數(shù)義,此恰恰反映了《樂記》作者的思想性與嚴(yán)謹(jǐn)性,反映了原創(chuàng)性的《樂記》篇章有深刻的思想體系(惜完整《樂記》不存,劉向篇序的現(xiàn)存《樂本》→《樂象》9篇論說體必是原創(chuàng),另3篇敘事體或系外采);且這種區(qū)分使用并非無依據(jù)無淵源,譬如荀子《禮論》“喜樂之文—哀痛之文”對言的喜樂二字當(dāng)有分際,《天論》“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藏]焉”及《正名》“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其喜樂二字亦有別,且《白虎通》“喜怒哀樂愛惡”六情說、《禮記·禮運》“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說等也同理。
三、《樂記》思想核心源自荀子
《墨子·公孟》里墨者曾以“何故為室,室以為室”來譏儒者言“何故為樂,樂以為樂”,此故事不僅證明墨家未洞察人類樂生活、儒家樂理論(“樂以為樂”即心樂心動故為樂)及荀子批評墨子“非樂”實有根據(jù),而且更加證明《樂記》“樂者,音之所由生也”、“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者,心之動也”這類統(tǒng)稱諸種感情的精神“樂”用法并非孤立之論(《關(guān)雎》“鐘鼓樂之”實感動打動義之樂),更證明孫詒讓《墨子間詁》說樂字“古讀二義同音”完全正確(很多方言至今如此)。
《荀子·樂論》11段里第1—4段、6—8段共7段明顯被照搬或改入《樂記》,尤其荀子“樂者樂也”這類統(tǒng)稱心動諸情的精神“樂”及其體系性論述不僅被《樂記》照搬,且先秦僅《荀子》出現(xiàn)過及《墨子》引過。史載獻(xiàn)王劉德好儒并招養(yǎng)東方儒生,與毛生等作《樂記》時采諸子言樂事,毛公毛生的詩學(xué)源自荀子,《毛詩序》措辭及主旨多同《樂記》,《樂記》精神“樂”三義在荀子《樂論》尤明顯,《樂記》講“血氣心知之性”且論六情時“六者非性也”句在劉向《說苑》作“人之善惡非性也”正與荀子說材性本樸、血氣知慮或材性知慮同,此等皆可證《樂記》主創(chuàng)者濃墨重彩地吸收并運用了荀子思想學(xué)說(詳見筆者《〈樂記〉基本范疇與思想體系研究》、《〈樂記〉輯佚匯注及文字??毖芯俊穬蓵?,未刊稿)。
總之,“行為樂—精神樂”之互應(yīng),精神樂“心樂—喜樂—安樂”之發(fā)養(yǎng),是《樂記》樂概念、樂理論之要門與法寶。歌奏舞之樂不僅是《樂記》所謂“樂者樂也”的人情之“發(fā)于聲音,形于動靜”,也當(dāng)是對儒家樂論有深刻體認(rèn)并1940年前后作有大型管弦樂《孔廟大晟樂章》(1939)、專著《關(guān)于孔廟大晟樂章的研究》(已佚)、《中國古代正樂考——孔子音樂論》(1942)的音樂家江文也所云“含有優(yōu)秀的心靈”、“清凈而無邪的正樂”,是即“貴禮樂而賤邪音”的荀子所謂“樂行而志清,禮修而行成,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fēng)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也)”。
(徐州滕州懸鈴建鼓漢畫像作者供圖)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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