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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王安石是一名理想主義者嗎?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我們都愛宋朝”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五月三十日戊午
耶穌2021年7月9日
王安石是一名理想主義者嗎?王安石變法是一場復古理想主義的烏托邦運動嗎?
確實有不少人將王安石視為“古典理想主義者”,王安石“動必稱先王”的政治主張也給人一種古典理想主義的印象。比如研究者發(fā)現(xiàn),王安石在嘉祐三年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四十余處提到‘先王’,分別有‘先王之政’‘先王之道’‘先王之意’‘先王之時’‘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法’‘先王之事’‘先王之取人’‘先王之制國’等多種表述形式”。與神宗皇帝第一次會面,王安石便告訴神宗“每事當以堯、舜為法”。堯、舜,即先王也。在變法過程中,王安石還特別注重古老的《周禮》一書,多次引用《周禮》的記載反駁保守派的批評,研究者認為《周禮》正是王安石變法的“古典藍本”。
如果王安石是所謂的古典理想主義者,王安石變法是根據(jù)《周禮》展開的實驗,那么可以合乎邏輯地推論:王安石就是一個食古不化的教條主義者,王安石變法就是一場不切實際的烏托邦運動。
然而,王安石已經(jīng)說明了:“法先王之政者,當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顯然不是教條主義。他在推行變法的過程中,之所以特別強調(diào)以先王、《周禮》為法,與其說是將《周禮》奉為圭臬,倒不如說是為了闡釋變法的合法性,恰如清人所指出:“安石之意,本以宋當積弱之后,而欲濟之以富強。又懼富強之說必為儒者所排擊,于是附會經(jīng)義,以鉗儒者之口,實非真信《周禮》為可行。”宋史大家鄧廣銘先生也持類似意見:“王安石之所以提出‘法先王之政’的口號,只不過想在這個口號的掩護之下,達到他‘改易更革’北宋王朝長期行用的一些傳統(tǒng)法令規(guī)章,使其能適應(yīng)現(xiàn)實需要的那個目的而已”。
在崇信“祖宗之法”的宋代,變法所要面對的清議壓力可想而知,王安石并不敢公然宣揚“祖宗之法不足守”,哪怕他內(nèi)心認同這一說法;但變法意味著需要突破“祖宗之法”的束縛,那么最好的辦法其實并不是直接反對“祖宗之法”,而是塑造出一個比“祖宗之法”更高階的憲制權(quán)威,用它來為變法提供合法性,這個更高階的憲制權(quán)威便是“先王之法”、“先王之意”,用王安石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變更天下之弊法,以趨先王之意”。北京大學鄧小南教授在對宋代“祖宗之法”的研究中已點破了這個命題:與司馬光要求“繼體之君謹守祖宗之成王”不同,“王安石則以‘先王之法度’作為效法的目標,這雖然不是公開否定宋初以來的‘祖宗法度’,至少也表露出強烈希望超越本朝習行故事的傾向”。
王安石推行的新法,也不是按照哪一部古老經(jīng)典的記載復制出來的,這一點與王莽改制完全不一樣。這里我想引用日本漢學家、京都大學教授宮崎市定的看法:“王安石的新法在數(shù)不勝數(shù)的各個方面都有開展,一改從前的慣例。這些新法當然不是王安石個人想出來的,每項改革都有各自的提案者,其中很多是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民間人士。他們根據(jù)經(jīng)驗提出改良方案并進言,王安石認真聽取意見,上與天子、下與官僚談話,深思熟慮之后作出決斷。這是王安石作為政治家的杰出之處。”
新法當然也不是哪一個提案者閉門造車設(shè)計出來的,毋寧說,那是變法團隊根據(jù)實踐經(jīng)驗總結(jié)而來的,比如“青苗法”來自王安石早年任職鄞縣、李參擔任陜西轉(zhuǎn)運使時的試驗;“募役法”也是仁宗朝一些地方試行過的做法;還有“市易法”,在王安石設(shè)立在京市易務(wù)之前,王韶已經(jīng)在邊地實行多時。其他新法同樣如此。宮崎市定認為王安石“并不為描繪遙遠未來的虛空影像所吸引,而是始終直視現(xiàn)實,究明其中的不平衡,匡正其中的不合理,將政治引入合理化軌道。他從儒教經(jīng)典中選出號稱記載周公所定政府機構(gòu)的《周禮》,為之添加新注釋,名曰《周官新義》。這并不是描寫遙不可及的遠去的理想國,而是認為,在任何時候,古代的政治原理只要付諸實踐,都可成為行動的典范。他的政治并非理想主義,而是合理主義?!边@個評論是很有創(chuàng)見的。
當然在王安石的詩文中確實可以找到不少具有復古基調(diào)的篇章,比如他的《發(fā)廩》詩寫道:“先王有經(jīng)制,頒賚上所行。后世不復古,貧窮主兼并。非民獨如此,為國賴以成。筑臺尊寡婦,入粟至公卿。我嘗不忍此,愿見井地平。”但這種“復古”論調(diào)不過是宋代士大夫主張“回向三代”的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并沒有多少特別之處。
實際上,“復古”往往只是一個名目而已,絕不是真要恢復古人之政,王安石自謂“愿見井地平”,但執(zhí)政后也沒有恢復上古的井田制,恰恰相反,他承認井田不可復。有時候,“復古”還是走向近代化的旗號,就如我們在世界近代史上所看到的,西歐的“文藝復興”正是告別中世紀的肇始,日本的“王政復古”亦是明治維新的前奏,晚清的戊戌變法恰好也是以康有為的“托古改制”為先聲。對王安石變法的“法先王”之謂,亦可作如是觀。黃仁宇稱“王安石與現(xiàn)代讀者近,而反與他同時人物遠”,這并非故作驚人語。
所以,與其說王安石是理想主義的,不如說他是經(jīng)驗主義的;與其說王安石變法是復古主義的,不如說它是現(xiàn)代主義的。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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