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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fēng)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王安石變法達到預(yù)期目標了嗎?
作者:吳鉤
來源: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六月初四日壬戌
耶穌2021年7月13日
王安石變法達到預(yù)期目標了嗎?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需要先講清楚王安石變法的預(yù)期目標是什么。顯然,從王安石的初衷來看,變法的目標之一就是“富國強兵”。
宋王朝的國祚傳至神宗時,已經(jīng)距太祖開國百余年,國家承平日久,制度日久生弊,風(fēng)平浪靜的海面之下,潛伏著萬千暗流,而最為迫切的危機有兩項:軍政不振;財政緊張。
今人說起宋朝,常以“積貧積弱”相形容?!胺e貧積弱”之說最早出自錢穆先生的著作,《國史大綱》“兩宋之部”的第一個標題便是“貧弱的新中央”,題目下分述“宋代對外之積弱不振”、“宋室內(nèi)部之積貧難療”?!吨袊鴼v代政治得失》亦稱:“(宋王朝)養(yǎng)了武的又要養(yǎng)文的,文官數(shù)目也就逐漸增多,待遇亦逐漸提高。弄得一方面是冗兵,一方面是冗吏,國家負擔(dān)一年重過一年,弱了轉(zhuǎn)貧,貧了更轉(zhuǎn)弱,宋代政府再也扭不轉(zhuǎn)這形勢來?!?o:p>
平心而論,宋朝的軍事尚不至于“積弱”,否則,它不可能在五代十國的爭亂中立國,也不可能在遼、夏、金、蒙古軍團的車輪戰(zhàn)中享國三百余年;宋朝的財力也決不是“積貧”,恰恰相反,不管是就財政收入,還是就國民收入而言,宋朝都可以說居中國歷代王朝之冠。但是,在王安石變法之前,宋朝對夏關(guān)系處于被動、財政入不敷出,卻是事實。這也是神宗支持王安石變法的原因。作為宋朝君主,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國家變得富強。
宋神宗
不過,若說王安石變法的目標僅僅是富國強兵,那也未免太小瞧荊公了。王安石的偶像不是商鞅(盡管保守派這么詆毀他),而是孟子。孟子的治理理想是“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熙寧二年,王安石曾引用孟子之語,跟神宗解釋設(shè)立條例司的初衷就是為了履行“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的王道。王道的理想也貫穿于王安石的變法中,比如“青苗法”的設(shè)計思路就如現(xiàn)代社會的農(nóng)村扶貧貸款。徽宗時代,在“崇寧”旗號下,宋政府建成一套成熟的國家福利制度,包括福利收養(yǎng)(居養(yǎng)院)、福利醫(yī)療(安濟坊)、福利性公墓(漏澤園)三個系統(tǒng),按宰相蔡京的執(zhí)政規(guī)劃,各州縣及規(guī)模略大的城寨市鎮(zhèn),均必須設(shè)立居養(yǎng)院、安濟坊、漏澤園。這套福利制度也是孟子所主張之王道的落地。
所以,梁啟超說:“俗士之論荊公,大率以之與掊克聚斂之臣同視,此大謬也。公之事業(yè),誠強半在理財。然其理財也,其目的非徒在增國帑之歲入而已,實欲蘇國民之困而增其富,乃就其富取贏焉,以為國家政費,故發(fā)達國民經(jīng)濟,實其第一目的,而整理財政,乃其第二目的也。而其所立諸法,則于此兩者皆有關(guān)系者也?!?o:p>
首都師范大學(xué)教授、宋史研究學(xué)者李華瑞也將王安石變法劃為兩個層面:“一是當時最高統(tǒng)治者為改變長期積弱不振國勢、緩和社會矛盾進行的一場政治自救運動,以富國強兵為主;二是一場士大夫們欲實踐其回到三代政治理想的社會變革運動,……王安石執(zhí)政以后采取的諸多新法和施政理念,貫穿了孟子政治理想的精髓。”
那么荊公的變法目標實現(xiàn)了嗎?應(yīng)該說,“富國強兵”的目標初步達到了。
先來說“富國”。變法之前,宋朝的財政收入總量盡管遠超前之漢唐、后之明清,但由于財政開銷龐大,入不敷出的問題十分嚴重;變法之后呢?元豐末、元祐初,畢仲游在致司馬光的書信上說:“今諸路常平、免役、坊場、河渡、戶絕莊產(chǎn)之錢粟,積于州縣者,無慮數(shù)十百鉅萬,如一歸地官(戶部)以為經(jīng)費,可以支二十年之用?!痹v二年,戶部尚書李常也說:“昔先帝勤勞累年,儲蓄邊備,今天下常平、免役、坊場積剩錢共五千六百余萬貫,京師米鹽錢及元豐庫封樁錢及千萬貫,總金銀谷帛之數(shù)復(fù)又過半,邊用不患不備?!?o:p>
熙豐變法十余年,國家便積下一億貫的財政盈余,足以支二十年之用。李常與畢仲游均是反對變法的保守派,不可能會夸大熙豐變法的業(yè)績??梢娡醢彩淖兎ㄒ呀?jīng)解決了宋王朝的財政困頓。
再來看“強兵”。北宋自太宗朝伐夏失利,直至英宗朝,對西夏一直處于被動的守勢,這一被動局勢是在神宗朝扭轉(zhuǎn)過來的。在王安石的支持下,種諤漸取橫山,王韶開邊熙河,取得了對夏的戰(zhàn)略主動權(quán)。盡管元豐年間五路伐夏失敗,但還是從西夏手里奪下蘭州、米脂等城寨。至于后來的靖康之禍,實源于宋徽宗“聯(lián)金滅遼”的致命性戰(zhàn)略錯誤,與王安石變法無涉。
王安石變法在“富國強兵”層面上的成效,即便是那些對王安石變法持批判立場的研究者,也是不能否認的,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趙冬梅便說:“過去權(quán)威的說法認為,王安石變法因為遭到大官僚、大地主階級的阻撓而失敗了。其實王安石變法根本就沒有失敗。如果我們理解到新法真正的目的是增收,那么,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太成功了?!醢彩退膱F隊的確是理財?shù)奶觳拧!?o:p>
但對王安石變法在“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層面的效果,卻存在著爭議。
保守派當然極力指控變法導(dǎo)致民不聊生,正如梁啟超所觀察到:“當時沮撓新法者,靡不言以新法之故,致小民顛連困苦”。今日研究者對王安石變法的批判,基本上都是以保守派的單方面指控為依據(jù)。但宋代保守派對新法的指控有沒有夸大其詞呢?這是一個問題。
梁啟超即懷疑保守派其言不實:“使荊公之法而果為病民,則民當呻吟枕藉救死不贍之時,勢必將鋌而走險,荊公雖有絕大之專制力,安能禁之?乃宋自真仁以來,雖號稱太平,而潢池竊發(fā),猶累歲不絕,其椎埋剽掠于鄉(xiāng)邑者,更所在而有。夫其前此固已募強悍之民,納之于兵矣,而國內(nèi)之不能保其安寧秩序也,猶且若此,獨至熙寧元豐二十年間,舉一切而更革之,而又以行保甲之故,不禁民挾弓弩,茍政府之設(shè)施,而果大拂民情也,則一夫攘臂,萬眾響應(yīng),其于釀成大亂易易也,乃不特不聞有此而已。即萑苻之盜,亦減于舊,而舉國熙熙融融,若相忘帝力于何有?!?o:p>
梁啟超的質(zhì)疑的是有力的。如果王安石的“青苗法”、“募役法”、“市易法”搞得民不聊生,那么在“保甲法”又允許民眾擁有武器并接受軍事訓(xùn)練的情況下,為什么未聞熙豐年間發(fā)生規(guī)模稍大一點的民變?
若問新法推行過程中有沒有出現(xiàn)殘民之事?平心而論,必定是有之,比如元豐年間,京東路轉(zhuǎn)運副使吳居厚行鐵冶之法,“官榷其鐵,且造器用,以鬻于民”。為賣出更多的鐵器,吳居厚動用了行政手段:“括民買鑊,官司鑄許多鑊,令民四口買一,五口則買二”;又“民間禁補修舊鐵器,一一要從官買”,因此,連章惇都說:“京東之人恨不食其肉?!?o:p>
王安石
但京東路的鐵冶之法只是熙豐變法的一個側(cè)面。也是在元豐年間,王安石用一組詩歌《歌元豐》五首與《后元豐行》一首,記下了他在金陵的所見所聞:“家家露積如山壟,黃發(fā)咨嗟見未曾”;“百錢可得酒斗許,雖非社日長聞鼓。吳兒踏歌女起舞,但道快樂無所苦”。若按王安石詩歌所描繪,元豐之時江南人家可謂豐衣足食。
退隱金陵的王安石會特別寫幾首詩來粉飾太平嗎?我覺得可能性不大。讓我再引用對王安石變法頗有微詞的陸佃的說法,作為佐證:“迨元豐間,年谷屢登,積粟塞上,蓋數(shù)千萬石,而四方常平之錢,不可勝計。余財羨澤,至今蒙利。”大致來說,元豐可謂是豐登之年,是變法的豐收期。所以我相信,“吳兒踏歌女起舞”也是當時真實的社會側(cè)面。
綜合歷史的不同側(cè)面,我們相信,變法在“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層面的效果,顯然不如“富國強兵”層面的效果,但也不至于如保守派所指控的那樣,“致小民顛連困苦”云云。到了徽宗朝,隨著居養(yǎng)院、安濟坊、漏澤園的福利體系建成,宋政府在“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方面的施政又提升了一個維度。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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