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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欲采蘋花不自由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宋仁宗：共治時代》第十一章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十月廿七日癸未

          耶穌2021年12月1日

電視劇《清平樂》中溫成的飾演者王楚然

仁宗皇帝一生的最愛張氏，亦即《清平樂》里的張妼晗，身后謚“溫成”。出于敘述的方便，我們在下面的行文中稱她為“溫成”。

北宋皇祐六年（1054）正月，京師大寒、大疫，民有凍死、病死者，仁宗詔“有司為瘞埋”，又“令太醫(yī)進方”，“和藥以療民疾”。他還取出宮廷所用犀牛角二本，讓太醫(yī)搗碎和藥，其中一本為名貴的“通天犀”，內(nèi)侍請“留供帝服御”，仁宗說：“吾豈貴異物而賤百姓哉？”立命碎之。

可是天地不仁。仁宗寵愛的溫成也不幸染上疫病，于正月初八病逝，年方三十一歲。仁宗悲悼不已，對左右絮絮叨叨：“昔者殿廬徼衛(wèi)卒夜入宮，妃挺身從別寢來衛(wèi)。又朕嘗禱雨宮中，妃刺臂血書祝辭，外皆不得聞，宜有以追賁之?！?o:p>

入內(nèi)押班石全彬迎合仁宗的心意，提議用皇后的喪禮在皇儀殿為溫成治喪，其他內(nèi)侍亦都附和，只有入內(nèi)都知張惟吉說：“此事須翼日問宰相?！?o:p>

當(dāng)時的宰相為首相陳執(zhí)中，次相梁適。

當(dāng)仁宗跟宰相說起石全彬之議時，梁適認為“皇儀（殿）不可治妃喪”，陳執(zhí)中則不敢有異議。翰林學(xué)士承旨王拱辰、知制誥王洙等人也“皆附全彬議”。仁宗遂詔近臣、宗室皆入奠溫成于皇儀殿。隨后，復(fù)詔為溫成之喪停輟視朝七日。這又是超越常儀的做法，慶歷四年荊王趙元儼去世，朝廷也才“輟視朝五日”。殿中侍御史呂景初當(dāng)即反對：“貴妃一品，當(dāng)輟朝三日。禮官希旨，使恩禮過荊王，不可以示天下。”疏入不報。

正月十二日，仁宗又下詔，“追冊貴妃張氏為皇后，賜謚溫成”。次相梁適不是說“皇儀不可治妃喪”嗎？御史官不是說貴妃只當(dāng)“輟朝三日”嗎？那就追冊溫成為皇后好了。

然而，曹皇后健在，卻追冊一名皇妃為皇后，以皇后的規(guī)格治喪，又是不合當(dāng)時禮法的，所以，樞密副使孫沔一再上書，“數(shù)言追冊溫成于禮不可”，且稱追冊之舉“皆由佞臣贊茲過舉”，暗示首相陳執(zhí)中是佞臣。

臺諫官的意見呢？此時御史臺已經(jīng)改組，王舉正于皇祐五年卸任御史中丞，現(xiàn)任權(quán)御史中丞為翰林學(xué)士兼侍讀學(xué)士出身的孫抃。孫抃這個人與王舉正有點相似，看起來是老實巴交的人，“篤厚寡言，質(zhì)略無威儀，雖久處顯要，循循罕所建明”。諫官韓絳因此反對由拜孫抃出任御史中丞一職：“抃非糾繩才，不可任風(fēng)憲?！睂O抃上手疏說：如果韓絳所說的“糾繩才”，是指“以能訐人為風(fēng)采”，那么，“臣誠不能也”。仁宗相信孫抃的為人，催促他趕快上任。

那么孫抃現(xiàn)在會不會迎合仁宗追尊溫成的心愿呢？不會。他聯(lián)同御史官郭申錫、毋湜、俞希孟等人，交章上疏，“奏請罷追冊”。但仁宗心意已決，不聽。孫抃、毋湜、俞希孟又提出辭職，郭申錫則請長假，“皆以言不用故也”。不過仁宗也沒有批準(zhǔn)。

同日，仁宗詔“禁京城樂一月”。顯然，這位已經(jīng)沉溺在悲痛中的君主不希望在他哀悼溫成的日子里聽到民間歌舞宴樂之聲。

正月十九日，宰相梁適奉溫成皇后謚冊，于皇儀殿宣讀冊文。

冊文追述了溫成生前的種種美德，表達了仁宗對她的無限哀思。在溫成生前，仁宗無法冊立她為皇后，如今，溫成已歿，仁宗決心成全溫成生前的心愿，讓她穿著皇后的禮服、以皇后的名義風(fēng)光大葬。誰也不能阻止他的這一決心。

是夕，仁宗宿于皇儀殿，最后一次陪伴溫成。次日乃是溫成發(fā)喪之日，仁宗在殿幄換上喪服，目送溫成的靈車出右掖門，暫寄葬于皇家奉先寺。

但在發(fā)喪的過程中，卻發(fā)生了一個意外——按預(yù)定的儀式，要由樞密副使孫沔讀溫成哀冊，誰知孫沔堅決不讀哀冊，他說：“故事，正后翰林學(xué)士讀冊。今召臣承之，臣實恥之?！备鶕?jù)慣例，正式的皇后發(fā)喪，都由翰林學(xué)士讀哀冊，今天憑什么讓一名執(zhí)政大臣給追冊的皇后讀哀冊？

孫沔手執(zhí)哀冊，站在仁宗面前，援引舊例，力陳二府大臣為溫成皇后讀哀冊萬萬不可，又說：“以臣孫沔讀冊則可，以樞密副使讀冊則不可?！比缓?，將溫成哀冊放下，告退。宰相陳執(zhí)中一聽事情不大對勁，趕緊拾起哀冊，讀之，這才完成了讀哀冊的儀式。

正月底，仁宗通過中書給太常禮院發(fā)詔命，給溫成皇后立忌。但禮官張芻等人“列言其不可”，因為給皇后立忌沒有前例，于禮法不合。有人跟宰相陳執(zhí)中說：“芻獨主茲議，他人皆不得已從之爾?！币馑际钦f，太常禮院其實并不反對為溫成立忌，是張芻一人強烈反對而已。恰好這時張芻被發(fā)現(xiàn)犯了一個小小的過錯，陳執(zhí)中便借機將他貶為監(jiān)潭州稅，“欲絕禮官群議，借芻以警其余爾”。

樞密副使孫沔因指責(zé)陳執(zhí)中為“佞臣”，與宰相撕破臉，亦不想呆在二府，乞外任，出知杭州。幾個月后，梁適也罷相，罷相的原因倒與溫成喪禮無關(guān)，而是御史馬遵等人“彈適奸邪貪黷，任情徇私，且弗戢子弟，不宜久居重位”。梁適罷相后，接替次相之位的是參知政事劉沆。劉沆與首相陳執(zhí)中都是贊同追尊溫成的大臣。

不過，仁宗要給溫成立忌，并非沒有阻力。直集賢院劉敞便公開反對立忌：“太祖以來，后廟四室，陛下之妣也，猶不立忌。豈可以私昵之愛而變古越禮乎？”這個理由仁宗也難以反駁，不過他想到了解決的辦法，詔禮院：太祖、太宗、真宗列位皇后“皆立小忌”，溫成皇后亦立忌。

但此舉又遭御史中丞孫抃等臺諫官強烈抗議：“太祖太宗真宗三朝故事，皇后不祔太室者，皆不立忌，此國家大典禮、大制度，陛下不可不遵守。……今因循之間，遽爾更改，中外聞聽，咸謂陛下因溫成而遂追及先朝諸后，布之詔命，則取四方之譏，書之史冊，則貽萬世之誚。”迫于臺諫官壓力，仁宗不得不又詔罷立忌。

九月，溫成皇后園陵即將建成，仁宗任命宰相劉沆為溫成皇后園陵監(jiān)護使，石全彬為園陵監(jiān)護都監(jiān)，劉保信為園陵同監(jiān)護都監(jiān)，主持溫成皇后安葬禮。孫抃率御史官聯(lián)合上書，反對宰相護葬皇后：“劉沆既為宰相，不當(dāng)領(lǐng)溫成皇后監(jiān)護使?！庇终f：給溫成立廟建陵，“皆非禮”。奏章屢上，但仁宗這一回沒有理睬。

十月初六，宰相陳執(zhí)中率百官至奉先寺祭奠溫成皇后，仁宗輟朝一日。次日，溫成皇后下葬，仁宗登上西樓，望著靈柩出奉先寺，送往園陵安葬，忍不住愴然涕下，“自制挽歌詞”，為溫成送行。

溫成生前，起居器用頗為樸素，也許是為了補償她，仁宗用了很多奢侈品給她陪葬：“壙中皆以縷金為飾，又以錦繡、珠翠、金玉、衣服、什物以備焚瘞者，甚多”。諫官范鎮(zhèn)上書說，這么做“于死無益而于生有損”，“請葬溫成皇后罷焚瘞錦繡、珠玉，以紓國用”。仁宗“從之”。

仁宗又讓翰林學(xué)士撰寫溫成皇后碑文，請知制誥蔡襄手書，蔡襄是大書法家，“行草皆優(yōu)入妙品”，“尺牘人皆藏以為寶，仁宗深愛其跡”。但蔡襄卻拒絕手書溫成碑文，說：“此待詔職也?！贝t，即替皇帝提供繪畫與書法服務(wù)的伎術(shù)官。蔡襄不愿意干這種技術(shù)活，而仁宗亦不能勉強他。

仁宗還為溫成立廟于城南，“四時祭奠，以待制、舍人攝事，玉帛祼獻，登歌設(shè)樂，并同太廟之禮”。十月十六日，溫成皇后神主入廟，仁宗又輟朝不視事，百官進名奉慰。

明年春正月，仁宗提出至奉先寺拜謁先祖神御殿，他心底的打算其實是想順道到溫成陵廟祭奠。轉(zhuǎn)眼間，溫成去世已經(jīng)一周年，忌日到了，仁宗想去看一看。但臺諫官一聽就猜出了仁宗的意圖：皇上“特行此禮，因欲致奠溫成陵廟”耳。御史中丞孫抃、諫官韓絳、翰林學(xué)士歐陽修都上書勸阻：“陛下臨御已來，未嘗朝謁祖宗山陵，今若以溫成故特行此禮，虧損圣德，莫此為大。”仁宗只能答應(yīng)：“不復(fù)至溫成陵廟”。

數(shù)年后，嘉祐四年（1059），同修起居注張瓌又提出“乞毀溫成廟”，仁宗沒有同意。嘉祐七年（1062）正月，諫官楊畋又進諫言：“去年夏秋之交，久雨傷稼，澶州河決，東南數(shù)路大水為災(zāi)”，為什么會有這般災(zāi)異？“《洪范五行傳》曰：‘簡宗廟則水不潤下?！衷唬骸犞宦?，厥罰常水?！菹屡R御以來，容受直諫，非聽之不聰也；以孝事親，非簡于宗廟也。然而災(zāi)異數(shù)見，臣愚殆以為萬幾之聽，必有失于當(dāng)者?！笔М?dāng)?shù)牡胤剑褪俏羧战o溫成立廟，“以嬖寵列于秩禮，非所以享天心、奉祖宗之意也”。仁宗只好“改溫成皇后廟為祠殿，歲時令宮臣以常饌致祭”。

作為一位君主，仁宗可以合法地擁有多名妃嬪，但他對于溫成的感情，毫無疑問不同于對其他嬪妃，哪怕是曹皇后，在仁宗心里的地位也不及溫成。白居易《長恨歌》講述唐朝楊貴妃之受寵：“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比粢朴脕硇稳菟纬臏爻苫屎?，亦是恰如其分的。

有了白居易一曲《長恨歌》，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傳誦千年，宋朝卻沒有一人給宋仁宗與溫成寫《長恨歌》。這里也許體現(xiàn)了宋朝士大夫與唐朝詩人旨趣的差異，唐朝詩人是浪漫主義的，關(guān)注的是明皇與貴妃的悲歡離合；宋朝士大夫是現(xiàn)實主義的，關(guān)注的是仁宗對溫成之寵愛會不會逾越了禮法的界限。

也正因為如此，當(dāng)仁宗欲冊溫成為皇后、拜張堯佐為宣徽使時，總是引發(fā)士大夫的強烈抗議。即使是在溫成病逝后，仁宗鐵了心要彌補對溫成生前的虧欠，但他每一道追尊溫成的敕命幾乎都受到反對，有一些做法，仁宗堅持不讓步，但也有一些做法，仁宗卻不得不向士大夫以及由他們解釋的禮法作出妥協(xié)。而那些曲意逢迎仁宗的大臣，比如宰相陳執(zhí)中、劉沆，則為士論所不齒，他們積極追尊溫成皇后的行為，成為其人生履歷的污點，多年之后，仍被臺諫官、禮官拿出來非議。

唐人柳宗元有詩曰：“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仁宗對溫成的感情，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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