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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曾亦】《公羊》學(xué)與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重新反思 ——以《春秋》中「微言大義」的討論為中心

        欄目:學(xué)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2-12-18 10:58:48
        標(biāo)簽:《公羊》
        曾亦

        作者簡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復(fù)旦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曾任職于復(fù)旦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現(xiàn)任同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哲學(xué)系教授,經(jīng)學(xué)研究所所長,兼任復(fù)旦大學(xué)儒學(xué)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本體與工夫—湖湘學(xué)派研究》《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qū)W史》《儒家倫理與中國社會》,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值?》等。

        《公羊》學(xué)與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重新反思——以《春秋》中「微言大義」的討論中心

        作者:曾亦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哲學(xué)與文化》第四十九卷第十一期(總第582期),2022年


         

        摘  要:自《公羊傳》立于學(xué)官以來,其對于中國傳統(tǒng)政治理論和實踐一直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其中,歷代公羊家關(guān)于微言大義的不同說法,提供了今人理解儒家政治思想一個非常獨特的視角。大致漢儒已將微言與大義區(qū)分開來,不過,其具體內(nèi)涵似無明確界說。直至清中葉以后,隨著《公羊》學(xué)的再度復(fù)興,劉逢祿借助微言與大義的區(qū)分以判分《春秋》三傳優(yōu)劣,開始賦予二者以明確的內(nèi)涵,而且,此種區(qū)分導(dǎo)致了清代今文意識的覺醒,并推動了晚清今古學(xué)之間的壁壘和紛爭。至康有為,更是將「孔子改制」視為《春秋》的「第一微言」,并成為其維新變法的理論依據(jù),從而對于傳統(tǒng)政治的變革及近代中國的轉(zhuǎn)型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關(guān)鍵詞:公羊;微言;大義;儒家

         


        歷來治《公羊》者,素有「微言」之說,不過,后世學(xué)者對此卻頗多異辭。案,此說出于定元年《公羊傳》:

         

        定、哀多微辭,主人習(xí)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何休、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卷25,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頁625—626。]

         

        此處「微辭」,即公羊家所謂「微言」也。何休注云:「此孔子畏明君,上以諱尊隆恩,下以辟害容身,慎之至也?!筟何休、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卷25,頁627。]因為孔子主要活動于魯定公、哀公之時,其所作《春秋》頗記當(dāng)時之事,自然多有微辭,實在情理之中??鬃铀詾槲⑥o者,據(jù)此處何休的說法,主要出于兩點考慮:其一,諱尊隆恩。其二,辟害容身。


         

        按照徐彥疏的解釋,所謂「避禍容身」,蓋因季孫氏逐君立君,自是大惡,孔子若不為之諱,則無以避其害而容其身。然而,孔子又必有所刺譏而不能自已者,故不得不微露其意而細(xì)語之。此種內(nèi)涵,猶《論語》中「言孫」之意。對此,戴望《論語注》云:「于所見世,君大夫有過惡,不敢直陳,而托諸微辭,以見遠(yuǎn)害?!筟郭曉東,《戴氏注論語小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頁58。]質(zhì)言之,孔子生于無道之世,出于避禍容身的考慮,而不得不有所遜避而為「微辭」。這層意思,殆即公羊家所說「微言」的本義也。此種內(nèi)涵,不獨見于中國思想,而其他民族亦有類似說法,如回教中的「塔基亞」原則,即涵有此義。[所謂「塔基亞」,見于《古蘭經(jīng)》有關(guān)章節(jié),原意為恐懼、掩飾,蓋允許信徒面對政治迫害時,可以隱諱自己的宗教信仰,放棄某些宗教習(xí)俗或禮儀。通常回教諸派別皆不同程度上奉行「塔基亞」原則,尤其是什葉派,因長期受到統(tǒng)治者的壓制和迫害,更是將其發(fā)展為非常重要的原則。對此,霍梅尼說道:「在特定情況下,如果他們(指伊瑪目)不采取塔基亞的方式,殘暴的統(tǒng)治者將會根除真正的正宗教?!梗ɑ裘纺幔督谭▽W(xué)家治國》,北京:線裝書局,2010,頁73)可見,什葉派所說的「塔基亞」原則,正與公羊家的「微言」本義相同,即出于避禍容身的需要。不過,霍梅尼又認(rèn)為,「一般人可以借用塔基亞,但教法學(xué)家就不能?!?dāng)伊斯蘭的主要原則和他的利益受到損害時,是不能保持沉默和訴諸塔基亞的?!绻粋€教法學(xué)家加入到了壓迫的政府,這一壓迫將進一步敗壞伊斯蘭的地位,即使被砍頭,他也不能加入,為其服務(wù)」。(霍梅尼,《教法學(xué)家治國》,頁168)大致自1960年代以后,霍梅尼開始要求教法學(xué)家承擔(dān)更多的革命領(lǐng)導(dǎo)責(zé)任,故面對專制政府時,不能使用「塔基亞」原則。

         

        就此義而言,除「微言」一詞外,儒家還有其他類似的說法,如《論語》中「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頁77)、「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106)、「邦無道,危行言孫」(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150)等,《孟子》中則有「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357)等說,可見儒家面對無道政府時,亦采取不合作或避禍隱逸的態(tài)度。此種態(tài)度,實與「塔基亞」無異。不過,某些什葉派對「塔基亞」的運用似乎更廣泛,甚至包括信奉別派教義、遵守別派教法等行為??梢?,無論古今中外,當(dāng)學(xué)者面對強權(quán)時,或大隱于自污,或小隱于避世,皆出于不得已耳,又何所深責(zé)耶!]

         

        至于「諱尊隆恩」,則因魯之昭公、定公雖頗為非禮,但畢竟是君,而董仲舒《春秋繁露?觀德》謂「魯十二公,等也,而定、哀最尊」,故孔子自當(dāng)「為尊者諱」。[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頁272。]可見,《春秋》為魯諱大惡,而于定、哀時尤多忌諱,此為「諱尊」也;而「隆恩」者,隱元年何注謂「于所見之世,恩己與父之臣尤深」,[何休、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卷1,頁31。]又謂「立愛自親始,故《春秋》據(jù)哀錄隱是也」,[何休、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卷1,頁32。]蓋孔子主要活動于定、哀之世,因朝廷之恩深而為諱,猶《公羊傳》「為親者諱」之義。

         

        漢以后,歷代政府頗遵用儒術(shù),政治亦多尚寬容,幾無因思想而獲罪者,故兩千余年間,雖不乏治《春秋》之人,然亦少有張揚「微言」本義者。其間,儒士無論在朝在野,其于時君多取合作態(tài)度,至于庸暴之君,亦常期以劉秀,而以犯顏直諫為盛節(jié)。

         

        其后至清劉逢祿,乃區(qū)別「微言」與「大義」,并賦予新的內(nèi)涵,而以何休總結(jié)的「三科九旨」為微言。不過,考逢祿之意,則在揚《公》而抑《谷》《左》,大概純出于門戶之見,很難說是「微言」的本義。[參見曾亦、郭曉東,《春秋公羊?qū)W史》下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頁972—974。]

         

        迄至晚清康有為,懲于中國迭遭敗衄,遂思以西法濟儒道之窮,乃造為《孔子改制考》一書,其意則在假「素王改制」之說以自解。案,「素王改制」之說,本出于「三科九旨」,而康氏視為《公羊》「第一微言」。案,「微言」本為學(xué)者畏懼「武器之批判」,欲為避禍容身之計,而不得不微其辭。至于孔子作《春秋》,其中頗多種種「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若顯言之,自非當(dāng)世大人所能容;尤其是孔子行素王改制之事,甚至作「黜周王魯」之說,跡盡叛逆,實非人臣所得言。可以說,此義相對于「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更不得不為微言也。

         

        「微言」之外,又有「大義」。二者最初見于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

         

        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終而大義乖。[班固,《漢書》卷36,北京:中華書局,1962,頁1968。]

         

        其后,《漢書·藝文志》亦云:「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筟班固,《漢書》卷30,頁1701。]蓋用劉歆之說也,其意以孔子得傳「微言」,而七十子之徒僅知「大義」而已。又,范甯《谷梁傳》云:「蓋九流分而微言隱,異端作而大義乖?!筟范甯、楊士勛,《春秋谷梁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頁10。]其說稍不同,亦以「微言」與「大義」不同。

         

        其實,「大義」既可泛言,又可狹言。泛言者,司馬遷稱《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旨數(shù)千」,皆「大義」也;若狹言之,則與「微言」相對,即凡可公然宣言于當(dāng)世者,俱可名為「大義」。因此,凡孔子指斥當(dāng)世大人而為忌諱之辭,固為「微言」;至于其欲自王而行改制之實,則尤屬「微言」也。若《春秋》明君父之恩,痛弒逆之禍,表臣子之忠直,錄外大惡而詳內(nèi)小惡等,諸如此類,無不可秉筆直書,則為「大義」所寄焉。故皮錫瑞《春秋通論》云:

         

        《春秋》有大義,有微言。所謂大義者,誅討亂賊以戒后世是也;所謂微言者,改立法制以致太平是也。[皮錫瑞,《五經(jīng)通論?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54,頁1。]

         

        「微言」與「大義」此種內(nèi)涵的不同,或可溯源于孟子?!睹献印る墓隆吩疲?o:p>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276。]

         

        據(jù)公羊家舊說,所謂「罪我者」,蓋以孔子無位,乃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quán),行天子褒貶進退之事,此所謂「微言」也;至于「知我者」,乃《春秋》誅討亂臣賊子,大義凜然,人所共見,則為「大義」。

         

        可見,所謂「大義」,猶今人所謂「普世價值」。蓋天不變,道亦不變,君臣父子之紀(jì)綱,數(shù)千年來,莫之能易,斯為「大義」也。故孔子持以褒貶當(dāng)世大人,直陳其事,而張大其義,實不必盡諱。唯以諱尊隆恩、避害容身之故,乃不得不為「微似之語」,此為「微言」之本義。至于《春秋》據(jù)魯而敘諸國史事,然「隱公人臣而虛稱以王,周天子見在上而黜公侯」,此為「王魯」說,乃《春秋》書法之尤可怪者,此為「微言」之第二義。又,孔子當(dāng)晚周衰敝之世,欲撥亂反正,遂損周文而益殷質(zhì),然有德而無位,乃托《春秋》以明制作本意,欲垂法于后世,此為「素王改制」之說,乃「微言」之第三義。又,「三科九旨」之說,獨《公羊》能發(fā)之,而《谷梁》《左氏》唯明「大義」而已,則「三科九旨」者,乃「微言」之第四義。至于孔子本欲得國自王,然不應(yīng)公山弗擾、佛肸之召,始終以「得君行道」為其「行事」,唯公羊家心知其意,此為「微言」之究竟義也。


         

        清孔廣森則別有一說。哀十四年,西狩獲麟?!豆騻鳌吩疲骸杆姰愞o,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筟何休、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頁717。]孔氏《公羊通義》釋云:

         

        世疏者其恩殺。若桓之無王,莊之不復(fù)仇、納鼎、歸寶,文姜淫泆,皆得質(zhì)言之以立其義;移于所見之世,則義有所尊,恩有所諱。定公受國于季氏,不敢明其篡;昭公取同姓,不忍斥其惡。是以《春秋》正名分、誅亂賊之大用,必托始于所傳聞世而后可施也。近者微辭,遠(yuǎn)者目言,以義始之,以仁終之,別其世而不亂,斯異其辭而不糅。[孔廣森,《春秋公羊經(jīng)傳通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頁720。]

         

        此說殆本于董子「于所見微其辭,于所聞痛其禍,于傳聞殺其恩,與情俱也」一語。[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1,頁10—13。]孔氏蓋以《春秋》之義為一,即正名分、誅亂賊也。然恩有隆殺,尊有遠(yuǎn)近,三世自當(dāng)異辭。故此義申于所傳聞世,則無所忌諱,而質(zhì)言君惡,是為「大義」;然屈于所見之世,「不敢明其篡」,「不忍斥其惡」,斯為「微言」也。故《春秋》所立諸義,雖常抑于所見世,然猶得伸于所傳聞世也。據(jù)此,孔氏所謂「微辭」者,亦屬「微言」之本義。

         

        其后,蘇輿謂「微」有二義:其一為微言,如逐季氏言「又雩」、逄丑父宜誅、紀(jì)季可賢及詭詞、移詞之類,即司馬遷所謂「忌諱之辭」也。其二為微旨,如勸忠則罪盾、勸孝則罪止之類,蓋事別善惡之細(xì),行防纖芥之萌,寓意微眇,使人湛思反道,比貫連類,以得其意。又,《荀子》楊倞注云:「微,謂儒之微旨。一字為褒貶,微其文,隱其旨?!筟轉(zhuǎn)引自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1,頁38。]據(jù)此,微旨者,即「一字褒貶」之法也。[又據(jù)《韓詩外傳》,有客見周公,唯曰「疾言則翕翕,徐言則不聞,言乎將毋?」而周公乃喻其意,遂興師而誅管、蔡。故客雖不言,而「周公可謂能聽微言矣」。(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頁163)則此處所謂「微言」者,乃其言語中微露其意,而欲人曉之,似近乎「微旨」之義耶?]蓋蘇氏深嫉清季諸儒之說「微言」,曰:

         

        近人好侈微言,不知微言隨圣人而徂,非親炙傳受,未易有聞,故曰「仲尼沒而微言絕」。若微旨則固可推而得之,而一以進善絕惡為主,非必張惶幽渺,索之隱怪也。[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1,頁38。蘇氏又直斥康有為所說「微言」,曰:「光緒丁戊之間,某氏有《春秋董氏學(xué)》者,割裂支離,疑誤后學(xué),如董以傳所不見為『微言』,而刺取陰陽、性命、氣化之屬,摭合外教,列為『微言』,此影附之失實也?!梗ㄌK輿,《春秋繁露義證》例言,頁3。)]

         

        蘇氏蓋不慊于康有為「素王改制」之說,以為后世治《春秋》者,只可推求微旨,不可妄道微言也。然蘇氏既以「忌諱之辭」為微言,則學(xué)者不幸遭橫暴之世,自有一代之微言,殆非唯《春秋》所獨有也。

         

        孔子作《春秋》時,出于諱尊隆恩與避禍容身的考慮,而多有微言。然而,就其內(nèi)容來說,最大的微言莫過于以《春秋》當(dāng)新王,而行素王改制之事。

         

        「素王」一詞,始見于《莊子·天道篇》:

         

        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圣素王之道也。[郭慶藩,《莊子集釋》卷5中,北京:中華書局,2016,頁465。]

         

        郭象注云:「有其道,天下所歸,而無其爵者,所謂素王自貴也?!筟郭慶藩,《莊子集釋》卷5中,頁468。]可見,漢人視孔子為「素王」,其義蓋取諸此,即玄圣而處下也。換言之,有圣德而處君位者為「真王」,有圣德而處臣位者則為「素王」。漢人尊孔子為「素王」,正以此也。

         

        孔子為「素王」之說,蓋由《公羊傳》對「西狩獲麟」的解釋而來。哀十四年,西狩獲麟?!豆騻鳌吩疲?o:p>

         

        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則未知其為是與?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以君子之為,亦有樂乎此也。[何休、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頁719—721。]

         

        《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自屬王者之事,然孔子既感獲麟而作,則其自傷「吾道窮」,殆以己終不得為「真王」,而道不得行于當(dāng)世也。故退而作《春秋》,以為「素王」之業(yè),蓋以堯舜期諸后世帝王,能用「《春秋》之義」而撥亂反正也。漢人謂孔子為「素王」,又謂《春秋》為「漢制」,可謂真知孔子者。故至漢武時,朝廷能「獨尊儒術(shù)」,正《公羊》所謂「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也。則「素王」之說,于漢尚不為微言,亦未必是甚尊孔子之辭。即便孔子自號「素王」,亦不過自傷之辭耳!故孔子為「素王」之說,漢時尚非微言。至于孔子及身以褒貶當(dāng)世大人之「微辭」,于漢儒又何所忌諱耶?故亦不以為微言也。終兩漢四百年,漢儒多能讜言論世,其緣由或在于此耶?[案,王充嘗受業(yè)于太學(xué),亦肄習(xí)于章句之學(xué),故其《論衡》頗用公羊家言,而尤具卓識者,則在發(fā)明孔子為「真王」之志。《論衡?書解》云:「使孔子得王,《春秋》不作?!梗S暉,《論衡校釋》,頁1338)《定賢》云:「故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梗S暉,《論衡校釋》,頁1302)又云:「孔子不王,素王之業(yè),在于《春秋》?!梗S暉,《論衡校釋》,頁1303)《問孔》云:「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夫子自傷不王也。己王,致太平;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今不得王,故瑞應(yīng)不至,悲心自傷,故曰『吾已矣夫』?!梗S暉,《論衡校釋》,頁482—483) 蓋漢儒自眭弘受誅之后,唯謂孔子為「素王」而已,獨王充有膽識,敢為此論耶!誠若此言,孔子本有繼周為「真王」之志,晚年歸魯,始假《春秋》以行「素王」之事矣。

         

        然后世多諱言此說,而仲任已預(yù)設(shè)此論矣?!秵柨住吩疲骸富蛟唬嚎鬃硬蛔詡坏猛跻玻瑐麜r無明王,故己不用也。鳳鳥、河圖,明王之瑞也。瑞應(yīng)不至,時無明王;明王不存,己遂不用矣。」(黃暉,《論衡校釋》,頁483)蓋后人莫不以此語乃孔子傷其不遇明王也,如《論語?子罕》邢昺疏云:「此章言孔子傷時無明君也?!梗ê侮?、邢昺,《論語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頁129)戴望雖本《公羊》治《論語》,亦不明此義,曰:「此孔子傷世無明王也。明王出,致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梗ü鶗詵|,《戴望注論語小疏》,頁153)王充《論衡?問孔》則駁此說,曰:「夫致瑞應(yīng),何以致之?任賢使能,治定功成;治定功成,則瑞應(yīng)至矣。瑞應(yīng)至后,亦不須孔子??鬃铀纹淠┮?!不思其本而望其末也。不相其主而名其物,治有未定,物有不至,以至而效明王,必失之矣。孝文皇帝可謂明矣,案其《本紀(jì)》,不見鳳鳥與河圖。使孔子在孝文之世,猶曰『吾已矣夫』?!梗S暉,《論衡校釋》,頁483)孔子即便身逢明主若漢文者,猶有「吾已矣失」之嘆,則孔子之志,蓋欲得國自王,而非「得君行道」也。]

         

        然自漢以后,始有疑「素王」之說者。[漢人尊孔子,不過以為「素王」而已,后儒有所疑者,則不過以「素王」非孔子自號,而系漢儒所尊崇耳,非謂孔子作《春秋》不為「素王」之業(yè)也??涤袨橥瓶鬃訛椤附讨鳌梗瑒t去「真王」義不過一間耳。故戊戌間,清廷下旨刪除《孔子改制考》書中「孔子改制稱王」字樣,而康氏則上疏自陳,且有意混淆孔子為「素王」與歷代帝王尊孔子為王,如唐人始謚孔子為「文宣王」之類,且又謂王乃臣爵,如親王、郡王之類,諸如此說,適見康氏之用心有不可問處也。(參見康有為:《恭謝天恩并陳編纂群書以助變法請及時發(fā)憤速籌全域折》,《康有為全集》第四集,頁385、386)]孔穎達(dá)曰:

         

        孔子既作此書,麟則為書來,應(yīng)言麟為孔子至也。麟是帝王之瑞,故有素王之說。言孔子自以身為素王,故作《春秋》,立素王之法。丘明自以身為素臣,故為素王作左氏之傳。漢魏諸儒,皆為此說。董仲舒對策云:「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萬事,是素王之文焉?!官Z逵《春秋序》云:「孔子覽史記,就是非之說,立素王之法。」鄭玄《六藝論》云:「孔子既西狩獲麟,自號素王,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贡R欽《公羊序》云:「孔子自因魯史記而修《春秋》,制素王之道?!瓜热褰匝钥鬃恿⑺赝跻病!犊鬃蛹艺Z》稱齊大史子嘆美孔子,言云「天其素王之乎!」素,空也,言無位而空王之也。彼子余美孔子之深,原上天之意,故為此言耳,非是孔子自號為素王。先儒蓋因此而謬,遂言《春秋》立素王之法。[杜預(yù)、孔穎達(dá),《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頁29。]

         

        據(jù)此,自董子以后,無論今、古文家,皆謂孔子為「素王」。然杜預(yù)釋「西狩獲麟」,以為非如漢人所言,即「先作《春秋》,乃后致麟也」,實孔子「本意自欲制作,感麟方始為之」也,則杜氏之意,蓋欲奪公羊家「孔子自號為素王」之說也。此后凡駁孔子為「素王」者,多祖杜氏之說。蓋魏晉以降,君權(quán)恣肆,教權(quán)微弱,故孔子以素衣之身而竊取立法之權(quán),立「一王之法」,賞善罰惡,「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實有僭君權(quán)之嫌。故「素王」之說,漢人尚不以為「微言」,而后儒乃視為「微言」也。

         

        《春秋左傳正義》

         

        康有為于此言之甚明,曰:

         

        自漢前莫不以孔子為素王,《春秋》為改制之書,其他尚不足信,董子號稱醇儒,豈為誕謾?而發(fā)《春秋》作新王、當(dāng)新王者,不勝枚舉。若非口說傳授,董生安能大發(fā)之?出自董子,亦可信矣。[康有為:《春秋董氏學(xué)》卷5,《康有為全集》第二集,頁366。]

         

        可見,孔子為「素王」,實以《春秋》為改制之書且能當(dāng)「一王之法」也。若孔子為真王,則《春秋》之性質(zhì)無異于歷朝之律典矣。

         

        其后,董仲舒以治《公羊》而為「漢儒宗」,其書始有稱孔子為「素王」之明文。其《賢良對策》有云:

         

        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以萬事,見素王之文焉。[班固,《漢書》卷56,頁2509。]

         

        又,董仲舒于《三代改制質(zhì)文》中歷陳殷、周受命而王之事,更繼以《春秋》,則《春秋》為新王,其受命亦無異于殷、周之代興也。董仲舒之后,漢人頗主此說。[相關(guān)論述,參見曾亦、郭曉東,《春秋公羊?qū)W史》上冊,頁329—330。蓋公羊家既視《春秋》為新王,則孔子雖以「素王」受命,亦有受命之符焉。故西狩獲麟,公羊家以為受命之符,然孔子不以為喜,而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孰為來哉」,則自居「素王」矣。

         

        后世謂孔子避制作之僭,以為不過漢人尊孔所致,實未自居「素王」。然考孔子一生言語及其行跡,不可謂無「素王」之志,甚至直欲得國自王也。今據(jù)《論語》所載,孔子過宋,自謂「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98。]至畏于匡,則自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110。]而孟子述孔子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氛撸熳又乱?。」[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276。]可見,孔子既以己有圣德,則自居「素王」也,至其以「斯文」自任,且作《春秋》,又行素王改制之事矣。[漢人又有素臣、素相與素功之說,參見曾亦、郭曉東,《春秋公羊?qū)W史》上冊,頁330。]

         

        今詳?shù)浼d,不難考見孔子欲效法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而王,則孔子不獨自居「素王」,且欲為「真王」也。史籍昭彰,實有不容掩者,唯后儒多諱言之耳,可見此義乃「微言」中之尤微者。

         

        案,孔子之先乃宋愍公之嫡子弗父何,本當(dāng)有國而讓與其弟,則孔子亦世家之胤也。殤公時,六世祖孔父嘉被殺,其后防叔奔魯,乃降為士籍,遂失國矣。至魯定公,孔子得為中都宰,后進于司空,以至大司寇,并攝行相事。時孔子有喜色,蓋喜其始得國而行道也。當(dāng)是時也,孔子「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于涂,涂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司馬遷,《史記》卷47,北京:中華書局,2013,頁2311。]蓋孔子以新法治魯,則魯將「一變至于道」,而成「王道樂土」矣?!洞呵铩匪浴竿豸敗?,殆以此耶?故齊人聞而懼,乃歸魯女樂,而孔子始知其道不行,遂去魯,期于他國而行其志。其后十?dāng)?shù)年間,孔子棲棲遑遑,奔走于列國,其志不過欲因以得國,而伸其「王魯」之志也。

         

        故孔子出仕于魯,欲行其教于母邦,殆猶回教先知穆罕默德傳教于麥加也。其后,孔子去魯,猶遲遲其行,蓋不得已而謀行道于他邦,遂西見趙簡子而反馬,又使子貢先楚而期七百里書社之封,然終見沮于楚令尹子西。是則孔子期為當(dāng)世大人所用,其志與居魯無異,皆欲因以得國也。[據(jù)《史記?孔子世家》,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而楚令尹子西曰:「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yè),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shù)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jù)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梗ㄋ抉R遷,《史記》卷47,頁2328)誠若是說,時人頗有知孔子欲為「真王」者。]觀先知后奔麥迪那,終得輔士之助,而傳教于半島,則與湯、文據(jù)先祖遺業(yè)而王,實又加難焉。今孔子亦然,其本宋賢公子之后,始則托庇于魯,非有先祖遺業(yè)可憑據(jù),唯有三千弟子之襄佐耳,其后棲棲遑遑,實與先知攜徙士奔麥迪那無異。故孔子初欲赴公山弗擾、佛肸之召,而子路止之,然與先知應(yīng)麥迪那之召,又何異耶?其后孔子去其母邦,而攜眾弟子周游于列國間,又焉知未有得國之志耶?然孔子終不得時君所用,又以弗擾、佛肸究有叛臣之嫌,此孔子所以終為「素王」而不為「真王」也。

         

        清劉逢祿嘗有論曰: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弗擾為陽虎之黨,夫子不見陽虎,而欲往公山,何也?曰:夫子未嘗恕公山也。曰「豈徒哉」,猶言非吾徒也?!溉缬杏梦艺摺梗煲?。周自平王東遷,謂之東周?!洞呵铩分?,以平王開亂賊之禍,魯定公、季平子、陽虎、弗擾,皆叛者也。天用夫子,當(dāng)復(fù)西周之治,豈猶為東周乎?《史記》述夫子之言曰:「昔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倘庶幾乎!」此不為東周之意也。[劉逢祿,《論語述何》,《劉禮部集》卷2,《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道光十年思誤齋刊本。]

         

        《論語》中「吾其為東周」一章,歷來諸家釋訓(xùn)不一。今逢祿假《公羊》義釋之,又證以《史記》所載孔子之語,則知孔子應(yīng)弗擾之召,殆非仕魯之比,乃欲據(jù)其地以為開國之基,與先知據(jù)麥迪那同,猶「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也。惜乎弗擾終「非吾徒」,非輔士之比,蓋未能真信順孔子者也,而眾弟子亦不知孔子之志,以為仕于陽虎之類,則視孔子之志小矣。

         

        又,戴望《論語注》云:「如有用我者,當(dāng)繼文、武之治,豈猶為東周乎?明天命已訖也。」[郭曉東,《戴氏注論語小疏》,頁257。]康有為則曰:「豈徒哉,言必用我也。為東周,言費小亦可王,將為東方之周也?!渥洳煌?,殆公山早敗,或誠意不足耳?!筟康有為,《論語注》卷17,《康有為全集》六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頁517。]康氏可謂深知孔子之志者,故惜孔子未早往,或以弗擾誠意不足,亦非輔士之倫,則孔子似未嫌弗擾為叛臣,唯以其「非吾徒」,故遷延未果耳。故《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語云:「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倘庶幾乎?」[司馬遷,《史記》卷47,頁2308。]《鹽鐵論?褒賢篇》引《論語》亦云:「庶幾成湯、文、武之功?!筟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頁268。]諸說皆深明孔子欲得國自王之意也。[王充則謂孔子應(yīng)公山之召,「為東周,欲行道也」,(黃暉,《論衡校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7,頁499)則孔子之「行道」,乃自王以行道,非若后儒所謂「得君行道」也。]昔麥迪那人召先知穆氏,殷勤致意者三,穆氏亦非欲為東周、匏瓜者,乃攜遷士而赴其約,終得行教于其地,盡化其民為信士,遂威加母邦而「王魯」矣。惜乎孔子不見大用于母邦,又失弗擾、佛肸之召,其后奔走于列國,而終始無片土以行其教矣。

         

        至哀公十一年,孔子自衛(wèi)反魯。時孔子體疲志衰,「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則無復(fù)「真王」之志矣,乃寓王法于《春秋》,唯期后王有以行其道而已。則孔子為「素王」,實屬不得已,非其本志也。天幸漢儒有以繼之者,乃極言孔子「為漢制法」,蓋欲藉君權(quán)以行《春秋》之法。至此,孔子「素王」之志,遂因漢帝尊儒而成萬世之業(yè)矣。否則,孔子不過猶如今人眼中的道德家、教育家,抑或一「良史」耳。可見,孔子作《春秋》,實因無土地以立其國,無人民以信其教,遂以「素王」自居而垂法后世耳,而漢人欲時君遵用孔子法度,乃造為「赤制」以神其說,其智術(shù)殆猶摩西、穆罕默德假上帝以神其教耶?

         

        孔子晚年作《春秋》而寓新法,然其規(guī)模嘗大略施行于魯矣,惜乎未曾真有國耳。雖然,今觀《公羊傳》頗褒讓國之德,如魯隱公、宋宣繆、衛(wèi)叔武、吳季札之讓,又于曹公子喜時、邾婁叔術(shù)之讓國,著賢者子孫亦當(dāng)有國,則足見孔子之微意也。蓋孔子以先祖之讓國,故今亦宜有國,實合乎《春秋》之義。雖然,孔子未得國以行道,然其假《春秋》以行王者之事,孰曰非宜哉!至漢成帝時,孔子以圣庶而奪嫡,其裔孫得為殷后,則孔子改制,損周文而用殷質(zhì),又不過象其先祖之賢,以備王者取法焉。

         

        今考《春秋》《禮》《論語》所載孔子改制,不過懲于周制之崩壞,乃損周文而益殷質(zhì),至于折衷虞、夏、殷、周四代古制,以成「一王之法」也。此種做法,頗類于穆氏所制律法,蓋有取于猶太教、基督教,乃至查希里葉時代的阿拉伯舊俗。且《春秋》王魯,則孔子本欲施行于當(dāng)世,蓋為時王制法而已,非盡如漢儒所謂「為漢制法」,亦非如后儒所言「為萬世制法」也。故雖若魯定、哀之微弱,及齊景、衛(wèi)靈之中材,孔子猶期于一試??鬃訃L自嘆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145。]可見孔子制法,本欲自試,或假君權(quán)以行道耳。唯晚年歸魯,知道終不行于當(dāng)世,乃托《春秋》而行素王之事,誠屬不得已。故司馬遷列孔子于《世家》,蓋深知孔子之志在建國也。

         

        是以孔子若有國以行其教,則自為「真王」矣,猶回教穆罕默德?lián)湹夏且越ⅰ笧醅敗挂???鬃油砟攴掉?,唯以刪述六經(jīng)為事,至有「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之嘆,蓋自知己衰,將不久于人世,遂作《春秋》,欲藉此以垂法于后世耳,蓋不得已而為「素王」之業(yè)也??鬃幼浜螅T弟子及后學(xué)之徒皆不復(fù)有建國之志,不過欲假君權(quán)以行孔子教法耳。其后兩千年間,儒士于時君多采取合作態(tài)度,其緣由正在于此。若穆罕默德卒后,則世有哈里發(fā)繼承其業(yè),故其教法亦終始行于回教諸國,至于傳承其教法的回教學(xué)者,其于時君之所行,常有監(jiān)護之職矣。

         

        孔子此種志向,后世唯公羊家能知之。子貢謂孔子「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110。],劉逢祿釋曰:

         

        天縱之,謂不有天下。圣又多能,周公、孔子二圣而已。[劉逢祿,《論語述何》,《劉禮部集》卷2。]

         

        逢祿謂孔子「不有天下」,蓋以孔子不得國而行其道,即未為「真王」也。若「圣又多能」,「圣」乃「內(nèi)圣」之義,至于「多能」,則指周公、孔子能握有政權(quán)而為創(chuàng)制立法之主。蓋對于中國文明有根本影響者,歷史上莫過于周公與孔子,皆因二圣乃立法者也。此種地位,猶摩西之于猶太人,穆罕默德之于阿拉伯人。故中國上古以來之圣人,上有堯、舜、禹、湯,下有伯夷、叔齊與柳下惠,皆不過有圣德而已,然未必「多能」,故不足為立法者。

         

        孔子又自謂「五十而知天命」,逢祿釋曰:

         

        夫子受命制作,垂教萬世?!稌吩唬骸肝耐跏苊┲猩??!棺釉唬骸肝耐跫葲],文不在茲乎!」知天命之謂也。[劉逢祿,《論語述何》,《劉禮部集》卷2。]

         

        逢祿以為,孔子知天命,乃受命制作《春秋》也。時孔子嘗用事于魯,后雖奔走于列國,蓋所制作已了然于胸,唯期得國以施行耳。至獲麟后,乃知天不欲其為真王,遂將其制作寓于《春秋》以垂于后世耳。

         

        又,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頁111。]逢祿釋曰:

         

        此言蓋在獲麟之后與?獲麟而死,天告夫子以將沒之征。周室將亡,圣人不作,故曰「孰為來哉」,又曰「吾道窮矣」。[劉逢祿,《論語述何》,《劉禮部集》卷2。]

         

        麟者,何休以為「大平之符,圣人之類,時得麟而死,此亦天告夫子將沒之征」。蓋其時孔子已衰,又適聞獲麟之兆,乃知不久于人世而終不得行道矣,因自傷「吾道窮矣」。故其作《春秋》,蓋期為后世制法而已。漢儒欲勸誘時君入道,遂謂《春秋》為「赤制」也。

         

        若康有為則謂《春秋》托隱公為始受命王,實有深意,曰:

         

        孔子《春秋》所以托始隱公者,以其不自為君也。蓋孔子亦不自為君也,故托于隱公。隱公讓國之賢,宜為君者也;而孔子受天命制作,宜為王者也,故托于文王。[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1,《康有為全集》第六集,頁32。]

         

        案康氏之意,孔子其先有讓德,猶隱公之讓也;隱公既有讓國之賢,則宜為君者,故孔子受命制《春秋》,則或及身宜為「真王」耶!然隱不正位,猶孔子終不正位,至漢始得尊為「素王」矣。

         

        可見,孔子既不為時君所用,又不得封邑而別建國,故其所改制,不能行于當(dāng)世矣。至于漢人尊孔子為「素王」,實以「孔子之術(shù)」得行于漢世也。然就孔子本人而言,雖有自居「素王」之意,然不過自傷己之有德而無位,故終不得及身行道矣。

          

        公羊家所謂「微言」,其內(nèi)涵頗為復(fù)雜。據(jù)今所見史籍所透露的信息,以及時人對孔子的態(tài)度,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本有得國自王之志。且觀孔子見沮于齊晏嬰與楚子西,可見時人頗洞見孔子之志,以其對孔子門派的警覺。遑論自漢以后,隨著大一統(tǒng)王朝的穩(wěn)固,以及儒家取「得君行道」的政治姿態(tài),學(xué)者多諱言此說。即便如此,依然有學(xué)者直稱孔子欲為「真王」也。

         

        唯至孔子晚年歸魯后,自稱「久矣不復(fù)夢見周公」,則孔子已不再謀求行道于當(dāng)世,乃作《春秋》而寓王法,期待后世有明王能用其道,此固孔子「有樂乎此也」。漢儒推明孔子本意,唯言孔子「素王改制」而已,其意則在勸誘君上以堯舜自任,而行孔子所傳堯舜之道耳。然后世君權(quán)獨尊,學(xué)者深諱孔子改制之事,而不敢顯言此旨??鬃佑钟诋?dāng)世大人,頗加褒譏貶絕之法,然以避禍容身之計,遂不得不為「微言」以深諱其罪也。至于生逢因言獲罪之世,則雖小民,敢不重足微言者哉!雖然,儒者又以抗禮萬乘、犯顏直諫為臣節(jié),則此種「微言」,常不過及身而止,實非儒者之素懷也。

         

        然而,孔子不為「真王」而為「素王」,對中國后世政治的影響至為深遠(yuǎn)。若孔子真能得國自王,至少實現(xiàn)了儒家理想中的「三代」之治,即圣王治國。然孔子畢竟不過「素王」,則只能借助君權(quán)來行道,而后世自不可能再出現(xiàn)類似孔子的圣人,而只有作為對孔子之道的詮釋者,監(jiān)督時君對道的施行,并約束君權(quán)的恣肆妄為;同時,經(jīng)生或儒士通過出仕,參與到世俗政權(quán)的運作中,即作為君權(quán)的延伸來行道。就此而言,對于世俗政權(quán)來說,經(jīng)生或儒士既不同于回教什葉派國家中那種試圖凌駕于君權(quán)之上的教法學(xué)家,又不同于基督教國家中與政權(quán)保持疏離姿態(tài)的知識分子,而是積極尋求與君權(quán)的合作,即作為一種建制派的力量參與到君權(quán)國家的運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