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衢】德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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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青衢作者簡介：劉青衢，字天之，號松塘，男，西元1983年生，貴州甕安人，同濟大學哲學博士。研究方向：先秦儒學，宋明理學。 |
德教說
作者：劉青衢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六月廿二日戊戌
耶穌2023年8月8日
人生萬事，不學則不能，學則有教，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而教有三義：一曰道德之教，一曰知識之教，一曰技能之教。技能之教，如訓練工匠之類，重在實踐，用以改造世界也；知識之教，如鉆研科學之類，重在理論，用以認識世界也；道德之教，如為人處世之類，自有其知見與工夫之為一，用以修己安人也。成人之德，在有道德之教；成人之才，在有知識與技能之教。人之安身立命，德才不可或缺，皆得于教化也。
道德之教簡言之曰德教，旨在涵養(yǎng)成人之道。何謂成人？孔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辈挥室?，以圣人之意，有知、仁、勇諸德，加之以藝能，文之以禮樂，德才兼?zhèn)?，文質(zhì)彬彬，乃可為成人?？鬃佑衷唬骸熬拥勒呷?，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狈蜃铀?，德才雙修而德勝于才。故所謂成人，成其為大人君子也。教化之目標，即培養(yǎng)大人君子。人而為大人君子，始盡人道，完人責，立人格，非外人表而內(nèi)禽獸也。
道德之教與知識技能之教不同，若知識技能之教，所教者人先天本無，乃以客觀外在之學傳之而后得。人本無鳥獸草木之知，以客觀外在之鳥獸草木告而后知之；本無百工眾技之能，以客觀外在之百工眾技馴而后能之。凡此，皆由無而有，由外而內(nèi)。其術(shù)在于以環(huán)境刺激學習之興趣，以陪伴助養(yǎng)學習之習慣，以自覺創(chuàng)獲學習之方法。道德之教，所教者人先天本有，蓋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人之性命道德原自天生，至善無惡，唯蔽于氣質(zhì)而暗晦不明，特須教之使自覺，謂之復性。此非以客觀外在之學強附之而已，乃揭其內(nèi)在之理俾之自信自得也。其術(shù)大要在于旁敲側(cè)擊，引而不發(fā)，令其自反。故知識技能之教在乎日益，道德之教在乎日損，益者益以外物而增知，由無而有；損者損其習氣而復性，由暗而明。
既因本有之性而教，則德教之法宜循尊重、理解、引導、包容四道而為。所謂尊重者，以為人性本善，人格平等，信其本來有知，所知在道，是非善惡，莫不為良知良能，未可些許鄙夷。人或一時不知不能，不得遽以為天生不知不能，恐是物擾其心，氣動其志，斯須不察，以致陷于習氣而悖道亂德。推其本心，未必如此，故其行雖可誅，其性猶可尊。夫唯仁者能愛人、能惡人，仁者之愛，愛而不溺，仁者之惡，惡而不絕，其身可殺，其天賦性命不可殺也。即處萬惡之流，尚須依法而懲，以直報怨，不可以怨抱怨，以暴易暴。究之，尊其性之得于天，哀其性之毀于習，聽訟則欲其無訟，施刑則欲其無刑，斯乃圣人悲天憫人之心也。
本來有知，應然也；悖亂不知，實然也。應然之知何以一變?yōu)閷嵢恢恢苛暁夂我哉诒翁炖砹贾?？于此不可驟決，須平情推問。蓋事必有因，縱不合規(guī)矩準繩，亦有所以如此之由。夫矩之為物，在教者固昭然若揭，又能克己復禮，不言而喻，在學者則或渾然盲昧，或身不由己，或明知故犯，或工夫退轉(zhuǎn)，以致一錯再錯。皋陶頌帝舜之德：“宥過無大，刑故無小”，刻意為之者，雖小而必懲，無心之過者，雖大而可宥。學者犯錯，但察其是過是故，而后按諸禮法可也。唯小大之宜，無過無不及之中，將待理解而后能。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得其所以、所由、所安，可謂理解者也。教者常持規(guī)矩以方人，學者每以逾矩而見責，在規(guī)矩與逾矩之間，不可不細察其故，唯理解而后能措置得宜也。
知其所以然之故，則教之為事，引導而已。引導與強制異趣，引導者，順之也，強制者，逆之也。強制者，以不可抗之勢，逼其就范，屈其俯伏，學者懾于威武，不得不從。然或貌曉而神昧，或口是而心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遂名改而實不改。蓋學者于規(guī)矩之理解自有其所入之門徑，雖咎誤亦然，凡人去蔽見知，棄惡為善，亦莫不各有其門徑。欲令學者自知過惡，心悅誠服，真悟?qū)嵏?，當就其已有之門徑而引之于正道?？鬃哟鹌呤訂柸剩粦嵅粏?，不悱不發(fā)，辭不重復，實非欲下一放之四海而皆準之定義，乃欲因材施教，各就其氣質(zhì)之差而引之入于仁道也。顏子贊孔子“循循然善誘人”，豈浪語哉？如何因材施教、循循善誘？順之而已。順其理而推之，入善入惡，自明也；因其材而成之，或賢或愚，自愿也。圣賢順導之術(shù)，教化之不二法門也。
德教之施，莫不欲人人得入圣域，然人雖共出于至善之本性，習氣相去則遠，以結(jié)果觀之，究有智愚賢不肖之分，有人為圣為賢，有人為凡為惡，勢難同一。當其為學之際，智者自可穎悟，愚者不免魯鈍，賢者先知，不肖者后知，中人以上舉一而反三，中人以下力多而功少，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教者秉大公之心，不可偏私，厚此薄彼，智者固須善加點撥，愚者亦應徐扶其成。教與學始于天命，終亦歸于天命，終始皆同，不同者，原始反終之途耳。俱往千里之外，有一日達者，有兩日達者，有三日達者，其速不同，其至則一。得其一而容其速，教者之德厚也，厚德乃可載物。古來有聞道而喜者，有聞道而疑者，有聞道而鄙者，不唯所至有遲緩，即末亦有不至。陽明謂：“天下無不可化之人”，孔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陽明所言，理想也；孔子所言，現(xiàn)實也。人不行道而自暴自棄，教者雖以仁慈為心，亦無如之何，正諸禮法而已。然雖正以禮法，亦無一毫私見，此即教者之包容也。故謂包容者，容愚者之后進也，容惡者之于禮法也，無專嫌于愚者，無私恨于惡者，廓然大公而已。
尊重、理解、引導、包容，德教之道也；圣人以斯道行教化之事，物用之大法在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天命之性人人本有，教者不能不尊而重之，既尊而重之，則不可直言而必婉言之。婉言不失于混蒙，令人“聞之而可從，繹之而可改，有所感而無所怒”，則為詩教之長。今文六經(jīng)以詩為首，頗含圣人教化之術(shù)，《書》云：“詩言志”，詩雖言志，而不直言，志寓于象，象融于境。詩以志教人，即以意象為興發(fā)之方，感之以象，喻之以意，成之以境。詩教溫柔敦厚，主文譎諫，本義即尊重與理解人之天性，委婉道之，循循誘之，非居高臨下指斥之。王者之詩，天地之心也，盡善而盡美。學者受教于詩，不徒知美，亦知善也，不徒興觀群怨，亦能事父事君，是皆無不得于感動興發(fā)之道也。
感動興發(fā)可激起學者向道之心，好道之趣，然此乃為學之初階，非究竟地步。興于詩以尊重、理解之后，圣人又言立于禮，引導之以禮也。禮者，內(nèi)有禮義，外有禮制。禮義，內(nèi)在秩序也；禮制，外在秩序也。人之有德，于何見之？見之于盡倫。善處父子、夫婦、兄弟、君臣、朋友之倫，獨立而樂群，可謂盡之。德者，體天道而得于己，合外在秩序與內(nèi)在秩序而為一，善處倫理，斯謂之有德。德教之所以非強制而為引導，即信人心本有內(nèi)在秩序也，一切外在秩序必以內(nèi)在秩序為依準。蓋內(nèi)在秩序，天命之也，外在秩序，人為之也，人造秩序或有失當，天命秩序唯善而已，故人道當合于天道。教者日與學者相處，助其自明內(nèi)在秩序以獨立也。人之能立，立于群也，得內(nèi)外秩序之中也，故曰立于禮。德教之初，興于詩，德教之中，立于禮也。不明于禮，不盡于倫，不謂有德也。
《曲禮》云：“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立于禮，則親疏定，嫌疑決，同異別，是非明，如是，一切人事關(guān)系皆得其節(jié)文。唯禮之大用在于分別，《樂記》云：“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倍Y勝之弊在離，離必思親，親則用樂，故孔子曰：“成于樂”。樂能成德，不可獨論，須序于詩禮之后，共為一體。詩可興發(fā)與人為善之心，禮可楷定與人相對之倫，有此善心與彝倫，而于學者能尊重之、理解之、引導之，又懼其分離，乃以樂道疏通萬類，俾其和樂，乃包容之。有子云：“禮之用，和為貴”，其此之謂乎？然樂之弊又在于流，過狎則侮，亦非可久可大之道。禮樂相須為用，禮以別異，樂以和同，明禮則知守分，人人各得其所，聞樂則敬而能愛，分而能合，人人不忘其一統(tǒng)之歸。故《樂記》云：“禮樂皆得，謂之有德?！?/span>
孔子曰：“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笔ト怂匀?，學不厭而誨不倦。不厭不倦豈易言哉？為學，成己也；為教，成物也。成己難，成物尤難。觀夫世俗，人?；加诔杉?，遑論成物？為教之難，實難于成物。物與己本不能二之，《中庸》云：“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庇谐杉褐?，仁者愛人，推己及人，亦可成物；有成物之知，能知者己，所知者物，亦可反己。成己正所以成物，己欲立而立人也；成物正所以成己，萬物皆備于我也。人稟天命之性，與萬物為一體，合外內(nèi)之道，以身作則，修己治人，既能成己，亦能成物。唯量小者但好成己，不欲成物，然不能成物，實亦不能成己。故必有仁者愛人成物之心，乃能為教也。
施教之際，學者聽而不聞，能尊重之否？聞而不明，能理解之否？明而不行，能引導之否？行而不果，能包容之否？要之，誨之不倦否？不倦，斯謂之有耐心也。蓋由不學至于學，由學之淺至于學之深，皆須循之以序，俟之以時，不可驟躋。教者初見學者之愚鈍，不可便輕忽；又見學者之貳過，不可便怠惰；終見學者之不成器，亦不可便動怒，可教則教之，不可教則不教?？鬃釉唬骸叭瞬恢粦C，不亦君子乎？”孟子曰：“教亦多術(shù)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辈恢粦C，不教亦謂教，圣賢不絕人，明矣，是亦有耐心也。有耐心而后可以為教，無論身處何人何境，皆平心靜氣。學者聽而不聞，教者亦尊重之；聞而不明，教者亦理解之；明而不行，教者亦引導之；行而不果，教者亦包容之。唯其不動心，而后教可行，若自亂其心，凡諸教法皆不可覓也。
于學者之不明也，教者則理解之，于其不行也，則引導之，莫不以學者為對象，知其所知，亦知其所不知，而后移其誤以就其正，又導其所行，此非細心不能為也。殆學者各有才性之長短，又有覆蔽之偏倚，不可以一己之意而概斷之，須深入其中，條分縷析，透察婉曲，而后因病立方，因人設法，始可沖決淤塞，豁然洞開。夫惟教者之心細，乃能極深研幾，探賾索隱，于學者之病巨細靡遺，對治得方，而所教深中肯綮也?！洞笥碇儭吩疲骸叭诵奈┪?，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本?，細而不粗，明察秋毫，謂之細心也。一者，專而不雜，始終如一，謂之耐心也。道心之運在精一，精者，誠也，一者，敬也，耐心出于敬，細心出于誠，敬者心不動于物，誠者心能燭幽微。誠敬本于仁，故愛心之用，即在耐心與細心也。細心何求？求之于誠。誠者，體也；細者，用也。至誠如神，其心必細也。
德教之道，尊重、理解、引導、包容而已，所以行之之物用，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也。興于詩，尊重、理解之用也；立于禮，引導之用也；成于樂，包容之用也。所以行之之心術(shù)，愛心、耐心、細心也。愛心，所以尊重之、包容之也；細心，所以理解之、引導之也；耐心，所以承愛心而啟細心也。有內(nèi)在之愛心、耐心與細心，外在之詩、禮、樂可運用自如，而后尊重、理解、引導、包容之道乃明。以全人之養(yǎng)成言，道德之教固不能超離知識、技能之教，人既須有道德，亦須有知識技能。有道德而無知識技能，其人必空疏，有知識技能而無道德，其人必墮落。然圣人之學，以道德為體，以知識技能為用，道德之體立，知識技能之用乃可致也。故膚論德教之道與術(shù)如是。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