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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幾說

作者：劉青衢

來源：“自得之學”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十月二十日戊子

          耶穌2024年11月20日

嘗觀王龍溪與鄒東廓論第一義工夫，以體上、心上用功為究竟，以念上、事上用功為俗流，以為得之，故平素做工夫多參合兩家之說。數(shù)年前，余偶撰《存心克念說》一文，亦為體察其奧旨，而略加分解。爾來于動靜之間未敢怠惰，工夫縱或疏闊，依稀微有體驗，于所謂第一義工夫者，別有會意。

人之身心二者，固不可或缺，但有主次輕重。心者，身之主也；身者，心之奴也。心者，身之君也；身者，心之臣也。心者，身之體也；身者，心之用也。心者，身之靈也；身者，心之使也。心可以制身，而身不可以制心。以心制身者，君子也，以身制心者，小人也。

凡有所行，必先有所以行之念，有是念而后有是行，無是念則將無是行。無念之行，是為盲行；無行之念，是為空念。推而廣之，有善念而后有善行，有惡念而后有惡行。為善去惡之功，與其治惡行，不如治惡念，惡念得其先機，治行而不治念，猶治標而不治本也。

念之所由生，或出于心與理，或出于物與欲。心者，本心也；理者，天理也。物者，外物也；欲者，私欲也。出于心與理者，莫非善念；出于物與欲者，易為惡念。所謂易為惡念而非必為惡念者，替物與欲留轉(zhuǎn)寰之余地也，蓋物與欲未必皆惡，有惡者，有善者，有無善無惡而可善可惡者。

以性言，善之善也；以氣言，清濁雜也；以行言，善惡混也。故以人之根器論，善者，上也；惡者，下也；可善可惡者，中也。古來上善與下惡居少，而可善可惡者極多。以物之質(zhì)類論，至善至惡，界限分明，人防之也易。無善無惡，界限不明，一毫不慎，稍縱則過，過則惡也，人防之也難。自古修德之重地，不在于善惡之兩端，而在于善惡不明之中際，物欲夾雜之間隙。

物與欲之起有辨，或物先而欲后，或欲先而物后。所謂物先而欲后者，本無某欲，物先現(xiàn)前，而后誘發(fā)私欲，是物為欲之因。所謂欲先而物后者，本無某物，欲先內(nèi)滋，而后尋物饜之，是欲為物之因。無論先后，物與欲常相左右，裹挾而往。欲有欲之權(quán)能，必求維持其存在；物有物之權(quán)能，亦求維持其存在。順其權(quán)能，衍為勢力，循其勢力，鼓為行履。故先儒修身，素以處物窒欲為要。

對治物欲，常有次第。有治于物欲縱橫之后者，有治于物欲生起之初者，有治于物欲未萌之先者。治于物欲縱橫之后者為下策。蓋物欲交錯，勢能更盛，如洪水，如猛獸，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物欲泛濫之時，天理、良知深受遮蔽，隱沒不彰，其力柔弱，不足以相抗。唯待物欲逞其勢能，完其自身，為所欲為，而后氣力不繼，勢能漸衰，遮蔽天理良知較少，本心始得顯露，以反省對治，察物欲之邪辟，而施為善去惡之舉。此刻是非雖明，惜乎時機已晚，前之惡念早生惡行，惡行早種惡果。惡果未必皆可挽回，倘萬劫不復，事后諸葛，又于事何益？故龍溪、東廓俱以事上用功為等而下之。

治于物欲生起之初者為中策。此時物欲之勢能方興，未及鼎盛，于天理、良知雖有所遮蔽，而罅縫尚存，本心不盡埋沒。天理物欲勢均力敵，天理勝則物欲敗，天理敗則物欲勝。天理與物欲自非同時并立于心，而為前后、交替、顯隱出場。天理顯則物欲隱，隱者敗也；天理隱則物欲顯，顯者勝也。有天理時，無物欲；有物欲時，無天理。唯天理不能恒存，則物欲用事；物欲不能持久，則天理用事。物欲初起，良知未嘗不知，工夫只在知而不從，一意反歸天理，護養(yǎng)天理，則天理顯而物欲隱，天理勝而物欲敗也。此法吃緊處，端在良知一旦有覺，不可茍且，不可因循，不可姑息，立誠為本，惡惡如惡惡臭，必去之而后快。

治于物欲未萌之先者為上策。如前所言，念有生于物與欲者，有生于心與理者，物欲未萌時，心有二態(tài)，或空空如也，或天理明也。準陽明先生所言，心實無有無念之時，要得無念，除是槁木死灰，故工夫只在正念。由是，物欲未萌之前，當令此心充滿正念，而后依念行去，則何事不正？唯正念之正宜有本源，非摹擬造作，非攀緣枝節(jié)。故工夫之首，應求證本體，離形去知，收其放心，反身而誠，默契自性，實透天理、良知，信為究極，而后萬物萬德皆從此出，所謂生天生地，成鬼成帝也。

見體之后，明體無方所，無形象，無聲臭，無大小，不可執(zhí)為一物，所謂一本而萬殊，所謂良知無知而無不知。良知無知者，非謂良知蒙昧，乃謂良知非一節(jié)之知；良知無不知者，非謂良知萬能，乃謂良知為全體之知。一本不可執(zhí)，無知亦不可執(zhí)也；天理不可執(zhí)，良知亦不可執(zhí)也。雖然，天理、良知亦不落空，須化入日用常行之內(nèi)，普現(xiàn)為事事物物不可須臾離之道。故工夫之難原不在明體，而在達用，不在悟道，而在行道，在流行發(fā)用中保任本體不失也。

所謂第一義工夫，當于行道之際言之。既以事后反省為下，以念起對治為中，則念念體貼良知而不空其用，念念轉(zhuǎn)化良知而不忘其本，乃為第一義工夫之真諦。念念體貼良知，非偏卻于良知；念念轉(zhuǎn)化良知，非偏卻于倫理。偏卻于倫理則有忘卻本源之弊，偏卻于良知則有空疏大用之弊。使此心之體若隱若現(xiàn)，使此心之用若即若離，如陽明先生所言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庶幾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斯為第一義工夫也。

必欲以一言括之，其知幾乎？《易傳》云：“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睅渍邉又ⅲ荔w而起用也；吉之先見者，本立而道生也；知幾其神，無知而無不知也。知幾則知其體而化其用，內(nèi)正心而外格物，如握道樞，周流圓轉(zhuǎn)，應對無窮，物欲永不得為害也。故知幾即由仁義行，即忠恕，即立誠，即存天理，即致良知，諸圣同心，道通為一也。

知幾則預，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故知幾為工夫之頭腦，預理為工夫之起手，知體用之幾，必能由體而預用，用預則前定?！吨杏埂分^：“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何患乎物欲之遮蔽，工夫之間斷，境界之退轉(zhuǎn)？凡有遮蔽、間斷、退轉(zhuǎn)，莫不由于不知幾，不預理，不前定。若能念念知幾，念念預理，念念前定，則如高屋建瓴，一瀉直下，其勢何以克敵？希圣希賢，不唯有路可尋，尤且自信可期也。

今言工夫，斷以知幾為究竟，至于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則知行合一也。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