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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郭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新釋 ——兼論《系辭》的宇宙論

        欄目:學(xué)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4-02-23 15:03:17
        標(biāo)簽:
        郭沂

        作者簡介:郭沂,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山東臨沂人,復(fù)旦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現(xiàn)任韓國首爾國立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國際儒學(xué)聯(lián)合會副會長,尼山世界儒學(xué)中心學(xué)術(shù)委員會委員。曾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科隆大學(xué)客座教授,哈佛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威斯康星大學(xué)富布萊特研究學(xué)者,中國孔子基金會副秘書長。著有《中國之路與儒學(xué)重建》《郭店竹簡與先秦學(xué)術(shù)思想》《子曰全集》《孔子集語校注》等。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新釋——兼論《系辭》的宇宙論

        作者:郭沂(曲阜師范大學(xué)孔子文化研究院研究員)

        來源:《周易研究》2023年第6期

         

        摘要:歷代學(xué)者對“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解讀都存在問題。在《系辭》原文中,這兩句話冠以“是故”,表明是對前面“乾坤其易之缊邪”一段的進一步推論和說明。《系辭》中的“易”有《易》之書、易道和宇宙本原三種用法,而“缊”于、“立乎”乾坤的“易”為本原易存在于乾坤的形式,可稱為次生易,亦即易道?!靶巍绷x為形成,“而”猶“其”也,“上”“下”分別指抽象、超驗的方面和具體、經(jīng)驗的方面。據(jù)此,這兩句話正確的句讀方式應(yīng)該是:“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贝笠馐乔ば纬?,其抽象、超驗的方面叫做“道”;乾坤形成,其具體、經(jīng)驗的方面叫做“器”。前者指存在于乾坤的次生易,即易道;后者為乾坤的物質(zhì)存在形態(tài)。因而,將“metaphysics”譯為“形而上學(xué)”是一場基于誤讀的誤會。

         

        關(guān)鍵詞:《系辭》;易;道;形而上;形而下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是《易傳·系辭上》的一個著名論斷,在中國哲學(xué)史乃至文化史上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然而,歷代學(xué)者對這句話的解釋卻眾說紛紜,頗有爭議,至今仍令人疑竇叢生,故有澄清的必要。

         

        一、舊說獻疑

         

        現(xiàn)存對這句話較早的注釋來自唐人孔穎達的《周易正義》:

         

        “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者,道是無體之名,形是有質(zhì)之稱。凡有從無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謂之道也,自形內(nèi)而下者謂之器也。形雖處道器兩畔之際,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質(zhì),可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謂之器’也?!?】

         

        顯然,這是根據(jù)老子哲學(xué)所作的解釋:以“道”為老子的“無”,故無自體;以“形”為形質(zhì),也就是老子的“有”;又因老子“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中“生”字所透露出來的“無”與“有”以及“道”“一”“二”“三”的先后關(guān)系,推論“上”“下”為先后之義。也就是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意味著“道”在形質(zhì)之先,“器”在形質(zhì)之后,“道”先“器”后。但問題是,在老子哲學(xué)中,“道”為宇宙本原,而在《系辭》哲學(xué)中,“道”并非宇宙本原。也就是說,《系辭》的“道”和老子的“道”風(fēng)馬牛不相及,不可混為一談。這個前提錯了,其他的解釋皆南轅北轍,不足論矣!

         

        稍晚于孔穎達的崔憬換了一種思路進行解釋:

         

        凡天地萬物,皆有形質(zhì)。就形質(zhì)之中,有體有用。體者,即形質(zhì)也。用者,即形質(zhì)上之妙用也。言有妙理之用,以扶其體,則是道也。其體比用,若器之于物。則是體為形之下,謂之為器也。假令天地圓蓋方軫,為體為器,以萬物資始資生,為用為道。動物以形軀為體為器,以靈識為用為道。植物以枝干為器為體,以生性為道為用?!?】

         

        在這里,崔憬將“器”與“道”的關(guān)系理解為“體”與“用”的關(guān)系,“器”為“體”,“道”為“用”。和孔穎達一樣,他亦以“形”為“形質(zhì)”。和孔穎達不同的是,他將“形而上”和“形而下”分別解釋為“形質(zhì)上”和“形之下”。不過,如果“器”與“道”真的是“體”與“用”的關(guān)系,那么正如他所說,“就形質(zhì)之中,有體有用”,“器”與“道”都在“形質(zhì)之中”,或者說都在“形之中”。然而,這樣一來,“道”又如何存在于“形質(zhì)上”,“器”又如何存在于“形之下”呢?顯然難以自圓。

         

        在《朱子語類》中,朱子對這兩句話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形是這形質(zhì),以上便為道,以下便為器,這個分別得最親切。故明道云:“惟此語截得上下最分明?!薄?】

         

        問:“‘形而上、下’,如何以形言?”曰:“此言最的當(dāng)。設(shè)若以有形無形言之,便是物與理相間斷了。所以謂‘截得分明’者,只是上下之間,分別得一個界止分明。器亦道,道亦器,有分別而不相離也?!保ā吨熳尤珪返?6冊,第2571頁)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是道理,事事物物皆有個道理。器是形跡,事事物物亦皆有個形跡。有道須有器,有器須有道,物必有則。(《朱子全書》第16冊,第2571-2572頁)

         

        “形而上”者指理而言,“形而下”者指事物而言。事事物物皆有其理,事物可見而其理難知,即事即物便要見得此理,只是如此看。但要真實于事物上見得這個道理,然后于己有益。為人君止于仁,為人子止于孝,必須就君臣父子上見得此理?!洞髮W(xué)》之道,不曰窮理,而謂之格物,只是使人就實處窮竟。事事物物上有許多道理,窮之不可不盡也。(《朱子全書》第16冊,第2572頁)

         

        形而上者是理,形而下者是物,如此開說,方見分明。(《朱子全書》第16冊,第2572頁)

         

        陰陽,氣也,形而下者也;所以一陰一陽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謂也。(《朱子全書》第13冊,第98頁)

         

        和孔穎達、崔憬一樣,朱子也把“形”理解為“形質(zhì)”;和崔憬一樣,他也認為“道”和“器”并存于事事物物中,故二者的關(guān)系是“器亦道,道亦器,有分別也不相雜也”。不過,朱子站在其理學(xué)的立場上,將“道”和“器”分別界定為“理”和“物”:“形而上者是理,形而下者是物?!庇绕渲档米⒁獾氖?,由于陰陽為氣,因此他將陰陽也歸為“形而下者”。只有存在于陰陽中的“理”,也就是“所以一陰一陽者”,才是“形而上者”,才是“道”。另外,仍然受其理學(xué)立場所限,他也不像崔憬那樣認為“器”與“道”、“理”與“物”是“體”與“用”的關(guān)系:“形而上者是理,才有作用,便是形而下者?!保ā吨熳尤珪返?6冊,第2572頁)就是說,“道”與“器”、“理”與“物”是“不相雜”的。至于崔憬所謂的“體”與“用”,都存在于“形而下”的“器”“物”之中。

         

        朱子的解釋看似圓滿,但仍有值得推敲之處。其最大的問題是,“形”既然為“形質(zhì)”,它又如何可以分上下呢?為什么“形而上”是“道”、是“理”,而“形而下”是“器”、是“物”呢?這里的“上”“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并沒給出令人信服的說明。

         

        朱子之后,王夫之和戴震對這兩句話的解釋最值得重視。王夫之在《周易外傳》中說:

         

        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謂之道之器也?!?】

         

        無其器則無其道,人鮮能言之,而固其誠然者也。洪荒無揖讓之道,唐、虞無吊伐之道,漢、唐無今日之道,則今日無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無射道,未有車馬而無御道,未有牢醴璧幣、鐘磬管弦而無禮樂之道。則未有子而無父道,未有弟而無兄道,道之可有而且無者多矣。故無其器則無其道,誠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船山全書》第一冊,第1028頁)

         

        形而上者,非無形之謂。既有形矣,有形而后有形而上。無形之上,亙古今,通萬變,窮天窮地,窮人窮物,皆所未有者也。(《船山全書》第一冊,第1028頁)

         

        器而后有形,形而后有上。無形無下,人所言也。無形無上,顯然易見之理,而邪說者淫曼以衍之而不知慚,則君子之所深鑒其愚而惡其妄也。(《船山全書》第一冊,第1029頁)

         

        與孔穎達的“道”先“器”后說相反,王夫之認為“器”先“道”后,這當(dāng)然是其氣一元論的哲學(xué)觀所決定的。在他看來,“器”是第一位的,有“器”才有“道”,“無其器則無其道”。不僅如此,“器”也先于“形”,而有了“形”之后,才有“形而上”。然而,“器”“形”一旦產(chǎn)生,“道”便隨之存在其中。所以他說:“器而后有形,形而后有上?!薄靶味险?,非無形之謂。既有形矣,有形而后有形而上?!币簿褪钦f,到了這個階段,“道”和“器”便并存于事事物物中了??梢?,在這一點上,他同崔憬、朱子的思路是一致的。

         

        不難看出,王夫之對“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理解,也與朱子是一致的,前者為“道”為“理”,后者為“器”為“物”。然而,和朱子一樣,他也沒有解釋清楚“道”“理”何以被稱為“形而上”,“器”“物”何以被稱為“形而下”。“上”“下”到底何所指?

         

        戴震之說主要見于其名著《孟子字義疏證》:

         

        氣化之于品物,則形而上下之分也。形乃品物之謂,非氣化之謂。《易》又有之:“立天之道,曰陰與陽?!敝迸e陰陽,不聞辨別所以陰陽而始可當(dāng)?shù)乐Q,豈圣人立言皆辭不備哉?一陰一陽,流行不已,夫是之謂道而已……形謂已成形質(zhì),形而上猶曰形以前,形而下猶曰形以后。陰陽之未成形質(zhì),是謂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器言乎一成而不變,道言乎體物而不可遺。不徒陰陽非形而下,如五行水火木金土,有質(zhì)可見,固形而下也,器也;其五行之氣,人物咸稟受于此,則形而上者也。《易》言“一陰一陽”,《洪范》言“初一曰五行”,舉陰陽,舉五行,即賅鬼神;《中庸》言鬼神之“體物而不可遺”,即物之不離陰陽五行以成形質(zhì)也。由人物逆而上之,至是止矣?!读?jīng)》、孔、孟之書不聞理氣之辨,而后儒創(chuàng)言之,遂以陰陽屬形而下,實失道之名義也?!?】

         

        和孔穎達一樣,戴震也把“上”“下”解釋為先后。和上述所有注家一樣,他也把“形”理解為形質(zhì),把有無形質(zhì)作為判斷“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標(biāo)準。不過,站在其氣一元論的立場上,他并不認同孔穎達作為“形而上”的“道”就是無的看法。他把萬物的形成分為“氣化”和“品物”兩個階段。其中,“氣化”為陰陽流行,“品物”就是“形”,即“已成形質(zhì)”。作為“形而上”的“道”,就是“形以前”,或者說“未成形質(zhì)”的“氣化”的陰陽;而作為“形而下”的“器”,就是“形以后”,或者說“已成形質(zhì)”的“品物”。顯然,戴震認為陰陽本身就是“形而上”,就是“道”。對此,他還引用《說卦》“立天之道曰陰與陽”之語加以論證,并批評了朱子陰陽本身為“形而下者”、為“器”,陰陽之理才是“形而上者”、才是“道”的觀點。

         

        戴震進一步指出,不僅陰陽并非“形而下”,就連“已成形質(zhì)”的水火木金土五行也蘊含著“形而上”。他把五行分為兩個層面,其中“有質(zhì)可見”的部分為“形而下”,也就是“器”,而看不見摸不著的“五行之氣”為“形而上”,也就是“道”。至于萬物,皆稟“五行之氣”而生,當(dāng)然也包含“形而下”和“形而上”兩個部分。顯然,在這一點上,他和崔憬、朱子、王夫之以“道”和“器”并存于事事物物中的思路是一致的。

         

        這樣看來,戴震試圖統(tǒng)合孔穎達和崔憬、朱子所持的兩個方案。然而,戴氏或有不察,既然“形而上”“形而下”分別為“形以前”“形以后”,那么存在于五行和萬物中的“形而上”和“形而下”又如何可以分先后呢?如果承認五行和萬物中的“形而上”和“形而下”同時并存,那么就不能說“形而上”即“形以前”,“形而下”即“形以后”。可見戴氏已自亂其例。

         

        沿著崔憬、朱子和戴震的思路,清人李道平作了簡單明了的闡述:“天地之方圓,動植物之形軀枝干,為體為器,皆形而下者也。天地之資始資生,動植物之靈識生性,皆形而上者也。形而上者,無形者也,故謂之道。形而下者,有形者也,故謂之器?!保ā吨芤准庾胧琛?,第611-612頁)然而,為什么“無形者”就是“形而上者”、“有形者”就是“形而下者”?“上”“下”何所謂?他也沒有提供答案。

         

        當(dāng)代《系辭》注家和研究者多對上述諸說加以取舍,唯徐復(fù)觀先生另辟蹊徑,提出了一種全新的見解:

         

        《易傳》中有幾句容易發(fā)生誤解的話:“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里所說的“道”,指的是天道,“形”在戰(zhàn)國中期指的是人的身體,即指人而言,“器”是指為人所用的器物。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在人之上者為天道,在人之下的是器物,這是以人為中心所分的上下。而人的心則在人體之中,假如按照原來的意思把話說全,便應(yīng)添一句“形而中者謂之心”。所以心的文化、心的哲學(xué),只能稱為“形而中學(xué)”,而不應(yīng)講成形而上學(xué)?!?】

         

        徐先生首先聲明,“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兩句話“容易發(fā)生誤解”。但筆者拜讀了他的新解之后,發(fā)現(xiàn)其誤解尤深?!靶巍贝_實有身體之義,問題是在這里能否適用。一般而言,我們說某物在人體之上,那是說它在人的頭頂之上;說某物在人體之下,那意味著它在雙足之下。因此,說天在人體之上尚可理解,但天道為抽象之物,又如何可以在人體之上呢?器物為人所造,但除了鞋底、地板等極個別者之外,大部分器物又如何在人體之下呢?

         

        二、“易”的三種用法

         

        層層迷霧之下的真相是什么呢?為了方便分析,我們把含有“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一語的上下文摘錄如下:

         

        乾坤,其易之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系辭上》)

         

        從行文看,這段文字以“是故”為界可以分為兩個段落。其中,第一個段落借“乾坤,其易之蘊邪”的發(fā)問,闡述了“乾坤”和“易”之間的關(guān)系。第二個段落則討論了“形”“上”“下”“道”“器”等概念及其關(guān)系,進而有所發(fā)揮?!笆枪省倍直砻鳎诙€段落是對第一個段落的進一步推論和說明。換言之,兩個段落之間一定是存在密切關(guān)系的,只有兩相對照,厘清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才有望揭開謎底。然而,上文所列各家皆未著眼于兩個段落之間的關(guān)系,結(jié)果只能憑主觀臆測就“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本身進行詮釋。

         

        在我看來,就第一個段落而言,“易”字最為關(guān)鍵。何為“易”?除了這段文字中的四個“易”字之外,《系辭》中還有許多作名詞用的“易”字,當(dāng)今注家,包括高亨的《周易大傳今注》,金景芳、呂紹綱的《周易全解》,周振甫的《周易譯注》,黃壽祺、張善文的《周易譯注》,余敦康的《周易現(xiàn)代解讀》等等,皆以為指《易》之書,并加上書名號。然而,古人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并不一致。以這里的四個“易”字為例,其大致可以分為三種情況。

         

        同當(dāng)今注家一樣,第一種情況認為這四個“易”字皆指《易》之書,如朱子曰:“《易》之所有,陰陽而已。凡陽皆乾,凡陰皆坤,畫卦定位,則二者成列,而《易》之體立矣。乾、坤毀,謂卦畫不立。乾、坤息,謂變化不行?!保ā吨熳尤珪返?冊,第135頁)他將“易立乎其中矣”中的“立”理解為“《易》之體”“立”于卦畫,卦畫當(dāng)然屬于《易》之書,所以他是將“易”理解為《易》之書的。

         

        第二種情況是以“易”為易道。如荀爽曰:“毀乾坤之體,則無以見陰陽之交易也?!保ā吨芤准庾胧琛?,第611頁)他根據(jù)“易”的字義,將其理解為“陰陽之交易”。侯果亦持類似的看法:“乾坤者,動用之物也。物既動用,則不能無毀息矣。夫動極復(fù)靜,靜極復(fù)動。雖天地至此,不違變化也?!保ā吨芤准庾胧琛?,第611頁)他也從“易”的字義出發(fā),將其理解為“動用”??追f達則說:“‘乾坤其易之缊邪’者,上明盡言盡意,皆由于易道,此明易之所立,本乎乾坤。若乾坤不存,則易道無由興起,故乾坤是易道之所缊積之根源也?!保ā吨芤渍x》,第343頁)又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者,夫易者,陰陽變化之謂。陰陽變化,立爻以效之,皆從乾坤而來。故乾生三男,坤生三女而為八卦,變而相重,而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本之根源,從乾坤而來。故乾坤既成列位,而易道變化建立乎乾坤之中矣?!?,則無以見易’者,易既從乾坤而來,乾坤若缺毀,則易道損壞,故云‘無以見易’也?!撞豢梢?,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若易道毀壞,不可見其變化之理,則乾坤亦壞,或其近乎止息矣。幾,近也。猶若樹之枝干生乎根株,根株毀,則枝條不茂。若枝干已枯死,其根株雖未全死,僅有微生,將死不久。根株譬乾坤也,易譬枝干也。故云:‘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保ā吨芤渍x》,第343-344頁)在這里,他明確地指出:“夫易者,陰陽變化之謂?!笨梢姡匀皇蔷汀耙住钡淖至x來解釋的。在他看來,所謂“陰陽變化”就是“易道”,所以這三個“易”字皆指“易道”。

         

        由于古人不使用書名號之類的標(biāo)點符號,這就導(dǎo)致了第三種情況,即無法判斷注家是將“易”字理解為《易》之書還是易道。例如虞翻曰:“缊,藏也。易麗乾藏坤,故為‘易之缊’也?!保ā吨芤准庾胧琛?,第610頁)在這里,“乾”“坤”可以理解為乾卦和坤卦,那么“易”就是《易》之書;也可以理解為“乾”“坤”所代表的事物,那么蘊含于乾坤之中的“易”就是易道了。

         

        其實,《系辭下》已經(jīng)對“易”的這兩種用法做了區(qū)分:“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祝豢蔀榈湟?,唯變所適?!痹谶@里,作者旨在強調(diào)名詞性“易”字的兩種用法。一是作為“書”的“《易》”。由于是書揭示了宇宙和人生的奧秘與智慧,為人生必備,故“不可遠”。二是作為“道”的“易”,也就是易道,其特點是“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上述第二種情況所說的“陰陽之交易”“動用”“陰陽變化”“易道”等都是從作為“道”的“易”來立論的。

         

        在我看來,在《系辭》中,除了“易之為書”和“易之為道”這兩種用法之外,“易”還有一種重要用法,這就是作為宇宙本原的“易”。

         

        《系辭上》第十一章:“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顯然,這段文字所討論的是宇宙論,所以學(xué)者們也都是從這個角度進行解釋的。不過,大部分注家都是從“太極”入手的,如虞翻曰:“太極,太一。分為天地,故‘生兩儀’也……四象,四時也?!畠蓛x’謂乾坤也?!保ā吨芤准庾胧琛?,第600-601頁)王弼注:“夫有必始于無,故太極生兩儀也。太極者,無稱之稱,不可得而名,取有之所極,況之太極者也?!笨追f達正義:“太極謂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故《老子》云:‘道生一?!创颂珮O是也。又謂混元既分,既有天地,故曰‘太極生兩儀’,即《老子》云‘一生二’也?!保ā吨芤渍x》,第340頁)

         

        至于“易”字,有的學(xué)者理解為“易之為書”,如王夫之曰:“是故《乾》純陽而非無陰,《乾》有太極也;《坤》純陰而非無陽,《坤》有太極也?!秳儭凡魂柟拢秹凡魂幪?,《姤》不陰弱,《復(fù)》不陽寡,無所變而無太極也。卦成于八,往來于六十四,動于三百八十四,之于四千九十六,而皆有太極?!保ā洞饺珪返谝痪?,第1024頁)在這里,他是以各個卦爻及其變體皆有太極來論證“易有太極”的,而卦爻及其變體當(dāng)然屬于《易》之書的范疇,因而他是把“易”作為《易》之書來對待的。也有學(xué)者把這個“易”字理解為“易之為道”,如朱子曰:“一每生二,自然之理也。易者陰陽之變,太極者其理也。”(《朱子全書》第1冊,第133頁)正如上文所說,所謂“陰陽變化”就是易道,因此這里的“易者陰陽之變”,是說“易”就是易道。

         

        然而,值得重視的是,我們在漢代的緯書中可以讀到對“易”的第三種解讀?!肚彾取吩唬骸胺蛴行紊跓o形,乾坤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zhì)之始也。氣形質(zhì)俱而未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成而未相離。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畔,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者,氣變之究也,乃復(fù)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薄?】這段文字除了開頭發(fā)問的一句外,可以分為兩個小段落。從“故曰”至“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成而未相離”為第一個小段落,“視之不見”以下是第二個小段落。第一個小段落把宇宙的起源分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個階段,其中后三個階段混合成“渾淪”。從“氣形質(zhì)俱而未離”“萬物相渾成而未相離”等描述看,“渾淪”當(dāng)為《系辭上》的“太極”。從“氣之始”的“太初”,到“形之始”的“太始”,再到“質(zhì)之始”的“太素”應(yīng)該是“太極”形成的過程,而“氣形質(zhì)俱而未離”的“渾淪”,則是“太極”的完成狀態(tài)。這樣一來,這個小段落就是在談從“太易”演變?yōu)椤疤珮O”的過程。第二個小段落的“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三語和“易無形畔”一語是對“未見其氣”的“太易”的描述,而“故曰易也,易無形畔”中的“易”也就是“太易”,蓋由于其在一切之先,故冠以“太”字?!耙弧薄捌摺薄熬拧保嵭謩e解釋為“太初”“太始”和“太素”【8】。準此,則“九者,氣變之究也,乃復(fù)變而為一”中的“一”便是“渾淪”,也就是“太極”。至于“一者,形變之始。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則與“太極生兩儀”若合符節(jié)。

         

        兩相比較,不難看出《乾鑿度》的這段文字其實是對《系辭上》“易有太極”一段的闡釋和進一步發(fā)展。也就是說,它是把“易”作為宇宙本原的。

         

        盡管如此,在“易”與“太極”關(guān)系的問題上,二者的看法不完全相同。依《乾鑿度》,從“太易”到“太初”是由“未見其氣”到“氣之始”的過程,這個過程可以理解為“太易”生“太初”。但《系辭上》“易有太極”一語中的“有”字可有二解,一是有無之有,這樣的話,“易有太極”是說“易”含有“太極”,或者說“太極”存在于“易”中。就字面意思看,“易”和“太極”之間不存在生和被生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二者是同在的。下一句“是生兩儀”的“是”顯然指“太極”,由此可以推斷“太極”為“易”中具有生產(chǎn)能力的因素?!坝小弊值牡诙N解釋是“為”。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有,猶‘為’也……‘為’‘有’一聲之轉(zhuǎn),故‘為’可訓(xùn)為‘有’,‘有’亦可訓(xùn)為‘為’。”【9】據(jù)此,“易有太極”是說“易為太極”“易即太極”。也就是說,“易”只不過是“太極”的另一個說法。無論如何,在這兩種解釋中,“易”皆為宇宙本原。

         

        其實,以“易”為宇宙本原,《易緯》并非孤例。漢人桓譚《新論·正經(jīng)篇》曾經(jīng)說:“揚雄作《玄書》,以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賢著法作事,皆引天道以為本統(tǒng),而因附續(xù)萬類、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謂之易,老子謂之道,孔子謂之元,而揚雄謂之玄?!薄?0】這個“易”字與老子的“道”、孔子的“元”、揚雄的“玄”字并舉,當(dāng)為宇宙本原。

         

        這樣看來,《系辭》中的“易”字有三種用法,一是作為書的“易”,二是作為“易道”的“易”,三是作為宇宙本原的“易”。

         

        那么,為什么有時候?qū)ν粋€“易”字,注家有兩種乃至三種不同的解讀呢?這是由“易”的這三種用法之間的關(guān)系決定的。《系辭下》第三章:“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笨追f達正義:“‘是故易者,象也’者,但前章皆取象以制器,以是之故,易卦者,寫萬物之形象,故云‘易者象也’?!笠舱?,像也’者,謂卦為萬物象者,法像萬物,猶若乾卦之象,法像于天也?!保ā吨芤渍x》,第356頁)根據(jù)孔氏的解釋,這段文字是說,“易”是由卦象構(gòu)成的,而卦象又來自“法像萬物”。鑒于卦象是對萬物之規(guī)律的歸納,故所謂“法像萬物”的實質(zhì),是“法像”萬物之道。這樣一來,在“易”由卦象構(gòu)成的層面,“易”為《易》之書;在“易”來自“法像萬物”的層面,“易”為易道。不過,歸根結(jié)底,天地萬物又都來自宇宙本原,因而作為宇宙本原的“易”才是卦象、萬物的最終根源。這就是說,作為宇宙本原的“易”、作為易道的“易”和作為書的“《易》”,是“易”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其實質(zhì)是一以貫之的。也正因如此,同一個“易”字,有人認為指“《易》之為書”,有人認為指“易之為道”,也有人認為指宇宙本原。其實,在有些情況下,一個“易”字可以同時兼?zhèn)溥@三種用法,而不同注家的不同解釋,則是由見仁見智、各取所需造成的。

         

        三、“缊”于、“立乎”乾坤的“易”

         

        那么,“乾坤,其易之缊邪”一段中的四個“易”字到底何所指呢?朱子以為指《易》之書,顯然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如果是這樣的話,一本書如何可以“缊”于、“立乎”乾坤之中呢?于是朱子只好把這個“易”字曲解為“《易》之體”。既然此“易”可以“缊”于、“立乎”乾坤之中,所以人們一般認為此“易”為作為“道”的“易”,也就是易道。

         

        “道”有規(guī)律、原則之義,故易道義為易的規(guī)律、原則??梢姡妥置嬉馑级?,“易”和“易道”是不能劃等號的。那么為什么《系辭上》把“易道”稱為“易”呢?它和作為宇宙本原的“易”是什么關(guān)系呢?

         

        我以為,這個問題和古人追溯價值根源的方式有關(guān)。中國哲學(xué)的終極問題是人應(yīng)當(dāng)如何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人生在世當(dāng)然需要價值的指引,故中國哲學(xué)實質(zhì)上是一種價值哲學(xué)。然而,提出一種價值也許并不難,難的是使人們自覺地遵循這種價值,其最有效的途徑便是賦予這種價值以神圣性。

         

        如何賦予價值以神圣性呢?哲學(xué)家們想到了人性。人性是與生俱來的,如果說價值來自人性,那么它就具有了超越的、神圣的性質(zhì)。人性又來自何方呢?由于包括人在內(nèi)的萬物都來自宇宙本原,則人性乃至由人性所呈現(xiàn)的價值當(dāng)然也來自宇宙本原。也就是說,宇宙本原是人性和價值的最終本原,價值由此獲得了至高無上的神圣性。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宇宙本原將其本性賦予了萬物,從而使萬物獲得了本性。在這個意義上,宇宙本原的本性就存在于萬物之中了。在古人看來,這意味著宇宙本原存在于萬物之中。這正是老子的思路。郭店竹簡本《老子》認為,道生出天下萬物后,它自身便存在于天下萬物之中了?!捌┑乐谔煜乱玻q小谷之與江海?!币馑际钦f,道之存在于天下,猶如河流與江海的關(guān)系一樣。河流的水流入江海后,便存在于江海,無所不在。今本《老子》進一步明確指出:“樸散則為器?!保ā独献印ざ苏隆罚皹恪笔堑赖膭e名,“器”即萬物。在這里,“散”字與郭店《老子》“道之在天下”之“在”字完全一致。就是說,當(dāng)?shù)郎鎏斓厝f物以后,道便“散”在天地萬物之中。今本《老子》更把道與萬物的關(guān)系比喻成母子關(guān)系:“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fù)守其母,沒身不殆?!保ā独献印の迨隆罚男形目?,“母”分明指道,“子”分明指天下萬物。既然道“散”在萬物,那么我們完全可以據(jù)此推知天下萬物的本性。俗語云“有其父必有其子”,萬物的本性與道的本性必然是一致的。因此,我們不妨把簡本和今本《老子》中的“道”區(qū)分為兩個層面,一是作為天地之根、萬物之母、具有化生能力的道,我們姑名之本原道;二是存在于萬物,或者說為萬物所得的道,姑名之次生道。次生道就是“德”,也就是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本性。

         

        其實,這也正是《系辭》的思路,只是它把“易”或“太極”而非“道”作為宇宙本原。在這個問題上,還是朱子深諳其中的玄機:“本只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而見,不可謂月已分也?!保ā吨熳尤珪返?7冊,第3167-3168頁)可見,和老子的“道”一樣,“太極”也包含兩個層面,“只是一太極”的“太極”為本原太極,“自各全具一太極爾”中的“太極”為次生太極。

         

        鑒于《系辭》中“易”與“太極”的關(guān)系,我們完全可以把朱子這段表述中的“太極”替代為“易”。這樣一來,“易”其實也存在本原易和次生易兩個層面?!耙子刑珮O,是生兩儀”中的“易”為本原易,“兩儀”也就是乾坤。當(dāng)“易”中具有生產(chǎn)功能的“太極”或作為“太極”的“易”“生兩儀”之后,“易”本身便存在于乾坤之中,即“缊”于、“立乎”乾坤之中了。因而,“乾坤,其易之缊邪”一段中的四個“易”字,其實就是次生易?!袄垺庇凇ⅰ傲⒑酢鼻ぶ械拇紊?,即乾坤之規(guī)律、原則和本性,也就是乾坤之道,即易道?!断缔o上》第五章又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鼻瑸殛?,坤為陰,因此“一陰一陽之謂道”中的“道”就是乾坤之道,也就是易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系辭》把“缊”于、“立乎”乾坤之中的易道稱為“易”。

         

        既然“缊”于乾坤中的次生易來自本原易,那么乾坤一旦形成,次生易便存在于其中了,故曰“易立乎其中矣”。萬物有生即有滅。有朝一日乾坤毀滅,那么存在于其中的次生易便隨之消失,故曰“乾坤毀,則無以見易”。同樣,如果本來存在于乾坤中的次生易不能被見到,也就意味著乾坤幾乎熄滅,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

         

        《系辭》對“乾坤,其易之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的另一種表達是:“天地設(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矣。”這個“易”字,也是次生易,即易道?!疤斓亍奔础扒ぁ薄_@句話是說,存在于天地之中的次生易或易道不是靜止的,而是運行的,是隨著天地的變化而變動不居的。

         

        《系辭》討論“易”與乾坤、天地的關(guān)系,旨在據(jù)以確認價值的根源和神圣性。值得重視的是,緊接“天地設(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矣”的兩句是:“成性存存,道義之門?!笨追f達正義曰:“此明易道既在天地之中,能成萬物之性,使物生不失其性,存其萬物之存,使物得其存成也?!保ā吨芤渍x》,第274頁)存在于乾坤、天地之中的次生易既然為易道,即乾坤、天地的規(guī)律和原則,因而也就構(gòu)成了乾坤、天地之性。包括人在內(nèi)的萬物皆由天地所生,在這個過程中,天地便將其性賦予人和萬物,這樣人和萬物就擁有了自己的性。

         

        所謂“道義”,就是各種道德范疇的總和,也就是價值。然而,此性本為次生易或者說易道,即“一陰一陽之謂道”的“道”,何以成為“道義之門”呢?對此,《系辭上》第五章作了進一步說明:“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贝硕问菍>腿诵缘男纬啥缘?。所謂“繼之者”“成之者”,討論的是天地在生人的過程中將其作為性的次生易即“一陰一陽”之“道”賦予人的情形,也是人從天地那里獲得(“繼之”)次生易即“一陰一陽”之“道”以成(“成之”)己性的情形。可見,在《系辭》看來,次生易、易道落實為人性,便呈現(xiàn)為善性。正是由于這種“性”是“善”的,它才有可能成為“道義之門”。

         

        四、“形”“而”“上”“下”

         

        現(xiàn)在讓我們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乾坤,其易之缊邪”一段的第二個段落。

         

        首先必須指出的是,自古注家咸以為“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中的“形”是形質(zhì),這是一個誤會。“是故”二字表明,此“形”字一定和第一個段落有關(guān),而在第一個段落中,主詞為“乾坤”,因而“形”的秘密只可能隱藏在“乾坤”之中。

         

        今查先秦古籍,“形”字能夠用來表達宇宙和天地的形成。如《文子·九守》:“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渾而為一,寂然清澄。重濁為地,精微為天,離而為四時,分而為陰陽。精氣為人,粗氣為蟲。剛?cè)嵯喑桑f物乃生?!薄肚f子·天地》:“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楚辭·天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根據(jù)文義,這些“形”字既非形質(zhì),亦非形狀,而是作為動詞的形成之“形”。

         

        我以為,這也正是“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中的“形”字。也就是說,這兩個“形”字實指乾坤之形成,也就是“乾坤成列”的過程。在這里,“乾坤”有二義,一是陰陽二氣,二是天地。在第二種意義上,“乾坤成列”與《系辭上》第七章的“天地設(shè)位”所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至于“太極生兩儀”,則意味著乾坤、天地是同時相伴而生的。分別站在天和地的角度看,就是“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系辭上》)。

         

        如上所述,前人對“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中的“上”“下”有兩種解釋,一是有無形質(zhì),二是前后。既然此“形”并非指形質(zhì),故有無形質(zhì)之說自然不能成立。是不是我們只能接受先后之說呢?乾坤、天地形成之前為本原易和太極,并未分陰陽,而“一陰一陽之謂道”意味著在未分陰陽的狀態(tài)下并不存在道。因而把“上”釋為前后之前,則會導(dǎo)致“形而上者謂之道”不能成立??梢?,前后之說亦非正詁。

         

        既然相傳《系辭》作于孔子,代表孔子思想,那么我們不妨考察一下《論語》中“上”“下”的用法。

         

        《論語·憲問》載: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這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下學(xué)而上達”一語。何晏注引孔安國曰:“下學(xué)人事,上知天命?!被寿┦柙唬骸啊聦W(xué)而上達’者,言己下學(xué)人事,上知天命,時有否泰,故用有行藏,是以不怨天尤人也。”【11】劉寶楠《論語正義》引顏師古注曰:“上達,謂通于天道而畏威?!薄?2】程樹德《論語集釋》引黃式三《論語后案》曰:“據(jù)孔安國《注》,下指人,上指天。下學(xué),猶言習(xí)練世事。上達,知天命之窮也。知我其天,天諒其無道則隱之心也?!薄?3】此數(shù)家的表述雖各有千秋,但意思大同小異,皇侃以下都是對孔安國之說的進一步詮釋和發(fā)揮。在他們看來,“下學(xué)而上達”是孔子對自己生活經(jīng)歷和感悟的總結(jié),“下學(xué)”為“學(xué)人事”“習(xí)練世事”,“上達”為“知天命”“通于天道”“知天命之窮”。

         

        其實,“下學(xué)而上達”一語更有可能反映了孔子的治學(xué)方式。子貢曾經(jīng)這樣感嘆孔子的學(xué)問:“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保ā墩撜Z·公冶長》)“文章”,指文獻典章,如《詩》《書》《禮》《樂》之類。據(jù)此,“下學(xué)”謂學(xué)習(xí)各種文獻典章?!吧线_”謂上通“性與天道”。故黃式三接著說:“式三謂下學(xué),刪訂贊修之事。上達,所學(xué)通于天也?!薄?4】蔣伯潛也說:“‘下學(xué)而上達’者,明己為學(xué)之道。學(xué)為己而不為人,并不求人知也?!聦W(xué)’指博文約禮,所謂‘文章可得而聞’者也?!线_’指盡性知天,所謂‘天道不可得而聞’者也。登高自卑,行遠自邇,故曰‘下學(xué)而上達’。”【15】

         

        盡管上述二人分別從生活經(jīng)歷和治學(xué)方式兩個角度對“下學(xué)而上達”作出了不同的解釋,但對“下學(xué)”和“上達”性質(zhì)的判斷卻是一致的,他們都認為“下學(xué)”屬于具體的、現(xiàn)實的和經(jīng)驗的層面,“上達”屬于抽象的、高深的和超驗的層面。也就是說,他們“上”“下”的理解完全一致。

         

        饒有興味的是,《論語》中這種“上”“下”的用法并非孤例?!队阂病罚?o:p>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o:p>

         

        何為“語上”之“上”?何晏注引王肅曰:“上,謂上知之所知也。兩舉中人,以其可上可下。”【16】據(jù)此,“上”指只有上等資質(zhì)的人才能了解的事物和道理。蔣伯潛更明確地指出:“孔子因材施教,故視其人之資質(zhì)而所語不同。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亦是因此?!薄?7】在他看來,“上”就是子貢所謂“不可得而聞”的“性與天道”。換言之,和“上達”之“上”一樣,此處的“上”也是抽象的、高深的、超驗的事物和道理。

         

        我以為,《論語》中“上”“下”的這種用法,正與《系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中的“上”“下”一致。換言之,此二語中的“上”“下”,也分別指抽象的、高深的、超驗的方面和具體的、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的方面。

         

        為了更清楚地把握“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確切意涵,我們還需要了解虛詞“而”字在這里的用法。清人吳昌瑩《經(jīng)詞衍釋》卷七:“而,猶‘其’也……《論語》:‘而誰以易之。’‘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宣三年》:‘……非子而誰?’而誰,謂其誰也?!薄?8】在我看來,“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中的兩個“而”字,正作如是解。由于“形”為“乾坤”之形成,故這兩個用作“其”的“而”字,代指“乾坤”。

         

        結(jié)語

         

        至此,“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本義已逐漸顯露廬山真面目。結(jié)合《系辭》原文的兩個段落來看,這兩句話正確的句讀方式應(yīng)該是:“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边@兩句話是說,乾坤形成,其抽象的、超驗的方面叫做“道”;乾坤形成,其具體的、經(jīng)驗的方面叫做“器”。

         

        這里的“道”,就是“缊”于、“立乎”乾坤之中的次生易,也就是易道。至于“器”,《系辭上》第十一章曰:“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避魉唬骸爸^日月星辰,光見在天而成象也。萬物生長,在地成形,可以為器用者也?!保ā吨芤准庾胧琛?,第600頁)王弼注曰:“成形曰器?!保ā吨芤渍x》,第339頁)據(jù)此,這段文字是說,乾坤的相互作用,從其可見的角度而言叫做“象”,從其有形的角度而言叫做“器”。也就是說,所謂“器”,指的是有具體形象者,在這里就是指乾坤的物質(zhì)存在形態(tài),即“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中具體的、可以觀察到的天之“象”、地之“形”。

         

        這種解釋與“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之后的“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三語是否存在捍格呢?確切地理解這三句話,首先需要明確“裁之”“行之”“措之”的“之”字何指。令人遺憾的是,多數(shù)注家回避了這個關(guān)鍵問題。少數(shù)給出明確答案的注釋,大致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這三個“之”字指陰陽變化,也就是易道。如翟玄曰:“化變剛?cè)岫敚ā敗c‘裁’通——引注)之,故謂之變也。推行陰陽,故謂之通也?!保ā吨芤准庾胧琛?,第612頁)孔穎達正義曰:“‘化而裁之謂之變’者,陰陽變化而相裁節(jié)之,謂之變也。是得以(盧文弨云‘以’當(dāng)作‘其’——引注)理之變也。猶若陽氣之化不可久長,而裁節(jié)之以陰雨也,是得理之變也。陰陽之化,自然相裁,圣人亦法此而裁節(jié)也……因推此以可變而施行之,謂之通也。猶若亢陽之后變?yōu)殛幱?,因陰雨而行之,物得開通,圣人亦當(dāng)然也……謂舉此理以為變化,而錯置于天下之民。凡民得以營為事業(yè),故云‘謂之事業(yè)’也。此乃自然以變化錯置于民也,圣人亦當(dāng)法此錯置變化于萬民,使成其事業(yè)也。凡《系辭》之說,皆說易道,以為圣人德化,欲使圣人法易道以化成天下,是故易與圣人,恒相將也。以作易者,本為立教故也,非是空說易道,不關(guān)人事也?!保ā吨芤渍x》,第344頁)這種觀點的根據(jù)是,上文“形而上者謂之道”的“道”即為陰陽變化之易道。但問題是,易道本來就是陰陽變化了,何以謂“化而裁之謂之變”?難道要對陰陽變化加以“裁節(jié)”才叫“變”嗎?古人當(dāng)然寫不出這種文意不通的文字。再者,“形而上者謂之道”是與“形而下者謂之器”相并列的,為什么“化而裁之謂之變”等三語只談“道”而忽略“器”呢?

         

        或許是由于發(fā)現(xiàn)這種觀點難以自圓,于是高亨提出了第二種觀點:“道與器加以改制,是謂之變。道與器予以推行,是謂之通……取道與器施之于天下之民,是謂之事業(yè)?!薄?9】就是說,三個“之”字兼指“道與器”。然而,高氏或有所不知,“道”和“器”的性質(zhì)是不一樣的,正如上引戴震所說:“器言乎一成而不變,道言乎體物而不可遺?!闭f對“道”“加以改制”“予以推行”“施之天下”,尚可說得過去;說對“器”也“加以改制”“予以推行”“施之天下”,恐于理難通。

         

        在我看來,這三個“之”字仍然指代第一個段落中的主詞“乾坤”,而這三句話所表達的思想,當(dāng)與“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一段相關(guān),只是此處從“兩儀”講起。正如上引朱子所說:“《易》之所有,陰陽而已。凡陽皆乾,凡陰皆坤?!奔辞ひ泊黻庩?。陰陽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陰可以轉(zhuǎn)化為陽,陽也可以轉(zhuǎn)化為陰,故“化而裁之謂之變”是說陰陽轉(zhuǎn)化并對其加以裁節(jié)叫做“變”?!巴贫兄^之通”中的“推”字,指由兩儀推出四象,再由四象推出八卦,繼而由八卦推出六十四卦的過程,大致相當(dāng)于“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故這句話是說推演乾坤(陰陽)以成四象、八卦乃至六十四卦,并加以施行,從而確定吉兇,便叫做“通”。末句“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是說推舉乾坤并將其運用于天下的人民就叫做“事業(yè)”,所表達的意思與“吉兇生大業(yè)”大致相當(dāng)。

         

        另外,從本文的分析看,中國哲學(xué)中相當(dāng)于西方哲學(xué)metaphysics的領(lǐng)域為竹簡本、今本《老子》中的本原道和《系辭》中的本原易。然而,本原道也好,本原易也好,都是永恒的、不生不滅的,自然也就不存在“形,而上者”和“形,而下者”的問題。再者,從古漢語語法看,像“形,而上者”和“形,而下者”這樣的句式是不能修飾“學(xué)”這樣的名詞的。因此,將“metaphysics”翻譯為“形而上學(xué)”,完全是一場誤會,是基于誤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誤會。如果一定根據(jù)“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句意來翻譯“metaphysics”,也許譯為“道學(xué)”更合適。不過,正如荀子所說:“名無固宜,約定俗成謂之宜?!睍r至今日,作為“metaphysics”的譯名,“形而上學(xué)”概念已經(jīng)為學(xué)術(shù)界所普遍接受,本文的結(jié)論無意也不可能阻止它的繼續(xù)流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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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清]李道平撰,潘雨廷點?!吨芤准庾胧琛?,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611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biāo)注書名與頁碼。該書以此段文字為崔覲語,然據(jù)《叢書集成初編》本《周易集解》,此段當(dāng)為崔憬語。
         
        3.[宋]朱熹撰,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1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571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biāo)注書名、冊數(shù)與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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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徐復(fù)觀《中國思想史論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212頁。
         
        7.[清]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镀呔暋罚本褐腥A書局,2012年,第33-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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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漢]桓譚撰,朱謙之校輯《新輯本桓譚新論》,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0頁?;缸T說“孔子謂之‘元’”,緣于孔子作《春秋》,而《春秋》的核心概念是“元”。正如阮籍《通老論》所說:“道法自然而為化,侯王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兑住分^之太極,《春秋》謂之元,老子謂之道。”
         
        11.[魏]何晏注,[宋]邢昺疏,朱漢民整理,張豈之審定《論語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226頁。
         
        12.[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93頁。
         
        13.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21頁。
         
        14.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墩撜Z集釋》,第1021頁。
         
        15.蔣伯潛廣解《語譯廣解四書讀本》,上海:啟明書局,1962年,第225頁。
         
        16.[魏]何晏注,[宋]邢昺疏,朱漢民整理,張豈之審定《論語注疏》,第87頁。
         
        17.蔣伯潛廣解《語譯廣解四書讀本》,第80-81頁。
         
        18.[清]吳昌瑩《經(jīng)詞衍釋》,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115頁。
         
        19.高亨《周易大傳今注》,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4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