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宋代的社會自治
欄目:中國傳統(tǒng)與社會自治
發(fā)布時間:2012-06-06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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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
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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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歷史演進到唐宋之際,中國社會出現(xiàn)了一個大轉型:唐代,世家大族猶在,門閥社會的余緒尚存。唐太宗時,大臣高士廉等奉命修《氏族志》,將山東崔氏列為士族第一等,李世民對此大為不滿,要求按“不須論數(shù)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級”的原則重新修譜,第二次修訂的結果是,皇族李姓為士族第一等,外戚為第二等,崔氏降為第三等。這次修譜,傳遞出兩個信息:一方面,當時的門第觀念仍很強大,世家大族的社會地位還是很高;然而,另一方面,世家大族數(shù)世積累的權威已無法抗衡皇權意志,“尚姓”讓位于“尚官”。
唐代士族勢力的衰退,除了因為皇權壓制之外,科舉制的沖擊也是重要因素。科舉當然有利于告別門閥等級,促成一個相對平等的社會。但如果以歷史的眼光來看,門閥的消失、社會等級的抹平,也更有利于皇權的獨大。即使是對傳統(tǒng)社會之平等化頗多贊許的錢穆也承認,唐以后的社會,由于“政治上沒有了貴族門第,單有一個王室,綿延一二百年不斷,而政府中官吏,上自宰相,下至庶僚,大都由平地特起,孤立無援;相形之下,益顯君尊臣卑之象”;“各州郡、各地方因無故家大族之存在,亦益顯官尊民卑之象”。
不過唐代的社會發(fā)育還是比漢代有了更大的進步,其中的一個表現(xiàn)是唐代社會出現(xiàn)了比較豐富的民間結社,如各類宗教性質的“社邑”在唐代非常流行,不少行業(yè)也成立了具有一定自治功能的社團,幾個情投意合的唐代女子出于“遇危則相扶,難則相救”之目的,還可以結成“女人社”。唐高宗曾下詔禁絕私社,但民間社會對于結社的需求是壓制不住的,到了唐玄宗時代,政府不得不承認私社的存在。
唐后社會,經(jīng)過五代殘酷的廝殺,門閥世族零落殆盡,從宋代開始,中國進入沒有世家大族的平民化社會。大規(guī)模的科舉取士雖然消彌了有力量抗衡皇權的士族勢力,卻也締造了一個龐大的儒家士紳階層,他們取代之前的貴族門第,成了引導唐后社會“自治線索”向前演進的主要力量。
針對五代戰(zhàn)亂過后宗族組織的衰敗、宗法關系的松散、宗族倫理的弱化,包括張載、程頤、朱熹等大理學家在內的宋儒,都提出了再造宗族制度的構想。因為,對于主要依靠宗法倫理聯(lián)結起來的傳統(tǒng)社會來說,宗族之不存,即意味著社會的潰散。范仲淹以個人官俸所得,購置良田十多頃,作為族內公益基金(義田),義田每年收取的租米,用于贍養(yǎng)族人、供養(yǎng)族學(義學),又設立管理范氏宗族公益基金的機構(義莊),制訂《規(guī)矩》十三條(族規(guī)),成為宋代儒家重建宗族的典范。
宋儒重新構建的“宗族范式”延續(xù)至明清,雖然不似前朝的士族門閥在政治上具有強大的影響力,卻在維持民間社會的自治方面發(fā)揮了前代所不及的作用。概括而言,宋式宗族(包括明清的宗族)的社會功能主要體現(xiàn)在:以族譜和祠堂為族人提供基于血緣與倫理的共同體認同;以義田與族學為族人提供公共救濟與福利;以族規(guī)與族內權威發(fā)展出一個相對獨立于國家的民間自治架構:“族人雖異居,同在一村中,世推一人為長,有事取決,則坐于聽事。有竹箅亦世相授矣,族長欲撻有罪者,則用之。歲時會拜,同族咸在”。宗族通過提供認同、福利與秩序,使族人免于直接暴露在國家權力的熱焰之下,也使社會自我構建出優(yōu)良的治理秩序成為可能。所以顧炎武說,“故宗法立而刑清。天下之宗子各治其族,以輔人君之治,罔攸兼于庶獄,而民自不犯于有司。風欲之醇,科條之簡,有自來矣。”
宋儒更了不起之處,是他們還創(chuàng)立了兩類超越了血緣限制、比宗族更具開放性的民間自治組織——鄉(xiāng)約與社倉。
歷史上第一個鄉(xiāng)約由北宋理學家張載的弟子呂大鈞設立于家鄉(xiāng)——陜西藍田,故又稱“呂氏鄉(xiāng)約”或“藍田鄉(xiāng)約”。呂大鈞開創(chuàng)的鄉(xiāng)約制度后經(jīng)南宋理學家朱熹整理,更趨完善,又由朱熹的弟子在一些地方付之實踐。
宋儒推行鄉(xiāng)約之初衷,是為“成吾里仁之美”,通過將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鄉(xiāng)黨們組織起來,大家“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禮俗相交、患難相恤”,從而形成“一鄉(xiāng)化焉”的地方自治秩序。呂大鈞創(chuàng)立了一套堪稱優(yōu)良的鄉(xiāng)約制度:地方士紳牽頭組織鄉(xiāng)約,鄉(xiāng)人自愿加入或退出,約中眾人推舉一位德高望眾、正直公道之人擔任“約正”,為鄉(xiāng)約最高領袖,執(zhí)掌約中賞罰、決斷之權;鄉(xiāng)約的日常管理則由“直月”負責,“直月”是輪值的,“不以高下,依長少輸次為之”,一人一月,一月一換。鄉(xiāng)約每月一小聚,每季一大聚,這是對“鄉(xiāng)飲”古禮的恢復,“鄉(xiāng)飲”是一種議事機制、一個自治平臺,“鄉(xiāng)飲”之時,約正會將約眾近期的善行或惡行記錄在冊,并據(jù)此進行賞罰,約中眾人有事,也可以在“鄉(xiāng)飲”上提出,大家協(xié)商,找出解決方案。
說到這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呂氏鄉(xiāng)約就是一個建立在自愿聯(lián)合基礎上,有著教化、救濟與公共治理功能的村社自治共同體。鄉(xiāng)約既是自由的(自愿出入),又是民主的(公選領袖),也是平等(約眾不分地位高下,以年齒為序充任“直月”)。
值得一提的是,呂氏鄉(xiāng)約在推行之初,曾遇到了不少麻煩,不但鄉(xiāng)里有些流言蜚言,連呂大鈞的大哥、在朝廷當大官的呂大防也不贊成搞什么鄉(xiāng)約。反對呂大鈞設鄉(xiāng)約的親友說,你一個在野的士紳組織結社,容易被人誤會為結黨,引來朝廷猜疑。況且治理地方社會本是官府的事情,你又何必摻乎呢?呂大防還建議弟弟:不如將鄉(xiāng)約改為“家儀”,這樣就可以規(guī)避政治風險了。
那么呂大鈞是如何回應這些反對的聲音的呢?呂大鈞說,儒家君子讀圣賢書,自當造福鄉(xiāng)里,何必要做上了官才來行善事?如果什么事都由官府指示了才可以做,則“君子何必博學”?因此,他不同意將鄉(xiāng)約改為“家儀”:改為“家儀”固然可以降低風險,但“于義不合”。顯然,在呂大鈞心中,士君子追求之“義”,已經(jīng)超越個人的“修身”與家族內部的“齊家”,而擔當起教化鄉(xiāng)里、美化風俗之責,用儒家的話來說,是為“仁里”,換成今日的說法,就是致力于社會自治。
呂氏鄉(xiāng)約是古代社會最具自治精神的基層治理建制,代表了自治傳統(tǒng)在儒家引導下演化出來的新高度,蕭公權先生對此有很高的評價:“呂氏鄉(xiāng)約于君政官治之外別立鄉(xiāng)人自治之團體,尤為空前之創(chuàng)制……此種組織不僅秦漢以來所未有,即明初‘糧長’、‘老人’制度之精神亦與之大異。蓋宋明鄉(xiāng)官、地保之職務不過輔官以治民,其選任由于政府,其組織出于命令,與鄉(xiāng)約之自動自選自治者顯不同科也?!?
宋儒創(chuàng)設的社倉則類似于今日社會賢達主持的農村小額扶貧貸款,所不同者社倉借貸的米,農村小額扶貧貸款借貸的是錢。南宋初,士紳魏掞之率先在福建招賢里創(chuàng)建社倉,稍后,魏掞之的好友朱熹也在福建的五夫里設立社倉,并訂立了一套完備的社倉結保制度:社倉由士紳組織并管理,官方不得插手其中,不過社倉的貸本先由地方官府墊付,“富家情愿出米作本者,亦從其便”;每年的五月份,社倉放貸,每石米收取息米二斗,借米的人戶則在收成后的冬季納還本息;等收到的息米達到本米的十倍之數(shù)時,社倉則將貸本還給地方官府或出本的富戶,這么做當然是為了保持社倉完全獨立自主的地位;此后社倉只用息米維持借貸斂散,不再收息,只是每石米收取三升耗米,以彌補倉米的損耗,這樣,既可以維持社倉的長久運作,也顯示了社倉的公益性質;人戶是否參加結保也采取自愿原則,“如人戶不愿請貸,亦不得妄有抑勒”。抑勒,就是強制、攤派的意思。
宋儒之所以創(chuàng)設社倉,是因為他們意識到官方的救濟系統(tǒng)(如常平倉)不盡可靠,因此,民間社會應該建立自我救濟體系,使鄉(xiāng)人在遇到兇歲饑荒時,不必全然依賴不盡可靠的官方救濟。
將朱子社倉跟王安石“青苗法”比較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社倉的可貴之處。首先,從立意上看,王安石設青苗法,與其說是為“濟民困”,不如說是為“富國用”,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它要收取高達20%的年息。社倉雖然在開始時也收息,但息米一旦達到足以清償貸本及維持自主運轉的目的之后,即免息放貸,而青苗法不但沒有免息之期,而且在執(zhí)行過程中,年息被提高到40%。其次,從操作上看,青苗法由官府推行,用朱熹的話來說,“其職之也,以官吏而不以鄉(xiāng)人士君子”,官吏不僅品行不如士君子,且手握權柄,而權力是可以用來壓榨民脂的,因此,官吏在放貨時常常強行攤派,將青苗法搞成了典型的“害民之法”。朱子社倉則顯然具有NGO的性質,其運作獨立于官方權力系統(tǒng)之外,地方官員只在放貸及還貸時應邀前往監(jiān)督,對社倉的運作并不能干預。朱熹相信,只要“官司不得抑勒,則(社倉)亦不至搔擾”。
然而,在朝廷采納朱熹之議,下詔推廣社倉之后,隨著國家權力的介入越來越深,社倉這一NGO組織也慢慢變質,最后居然成了“領以縣官,主以案吏”的官辦機構,并且跟青苗法一樣暴露出“害民”的弊?。骸胺切C于官吏,則蠧于豪家”。需要指出的是,“蠧于官吏”的危害無疑更甚于“蠧于豪家”,因為官吏掌握著“豪家”所沒有的國家權力。時人俞文豹描述了南宋晚期社倉“蠧于官吏”的情形:一方面官府強制征收倉米,另一方面又將倉米挪作他用,即使遇到荒年,也“未嘗給散”。所以,朱熹的再傳弟子們在反省與改革社倉之弊時,都提出要恢復朱子遺意,將社倉還給民間,由地方士紳耆老“公共措置”。
鄉(xiāng)約、社倉只是宋代豐富多彩的社會結社之一。宋代的社會發(fā)育程度遠超之前的任何朝代,以書院為代表的私學、以義約為代表的民間慈善、以義役為代表的經(jīng)濟合作組織、以弓箭社為代表的民間自衛(wèi)武裝,等等,均發(fā)端或興盛于兩宋。這應歸功于宋代士紳階層的崛起,以及新儒學家(理學)的傳播,在理學影響下,宋代儒學發(fā)展出“士君子之生斯世,達則仁天下之民,未達則仁其鄉(xiāng)里”的新境界,促使一部分士紳從面向廟堂轉身面向民間,以“仁里”的儒家方式構建社會。
在傳統(tǒng)社會,政府無意也無力供應足夠的公共服務,甚至習慣于趁火打劫,比如老百姓若進了衙門打官司,幾乎免不了要受胥吏差役盤剝,那么至少從這個意義而言,正是有了宋儒再造的宗族組織、創(chuàng)建的鄉(xiāng)約與社倉,有了這些自發(fā)性組織構建的自治秩序,民間社會才可能擺脫對國家權力的依賴,才可能享有“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自由。——部分深受“五四”啟蒙話語影響的學人不承認中國傳統(tǒng)社會存在“自由”,但如果我們將“自由”界定為“強制減少到最低程度”的狀態(tài),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先秦民謠《擊壤歌》所描述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正是自由狀態(tài)的最佳注腳。帝力,即是對人構成最大強制的國家權力,而社會自發(fā)形成的自治組織與禮俗秩序,則形成了阻隔國家權力之強制的屏障。
(原載于2012年4月20日出刊的《法治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