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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方朝暉】是誰誤解了“三綱”?——答復(fù)李存山教授

        欄目:思想探索
        發(fā)布時間:2012-07-15 08:00:00
        標簽:
        方朝暉

        作者簡介:方朝暉,男,西元一九六五年生,安徽樅陽人,復(fù)旦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現(xiàn)任清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歷史系/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主要著作有:《“中學(xué)”與“西學(xué)”——重新解讀現(xiàn)代中國學(xué)術(shù)史》(2002)《春秋左傳人物譜》(上下冊,2001)《儒家修身九講》(2008/2011)《學(xué)統(tǒng)的迷統(tǒng)與再造》(2010)《文明的毀滅與新生》(2011)《“三綱”與秩序重建》(2014)《為“三綱”正名》(2014)等。

             
         
             
             
             
            是誰誤解了“三綱”?
            ——答復(fù)李存山教授
            作者:方朝暉(清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
            原載:《戰(zhàn)略與管理》2012年第5/6期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發(fā)表
            
            
            
            【內(nèi)容提要】本文為回應(yīng)李存山先生對本人的有關(guān)批評而作,期望通過對董仲舒及漢儒、朱熹及宋儒等的研究,批判學(xué)術(shù)界長期流行的對“三綱”的嚴重誤解,揭批近代以來長期覆蓋在儒家“三綱”思想上面的歷史陳見,以及這一陳見所具有的嚴重現(xiàn)實后果。文章試圖用大量第一手文獻來說明,中國歷史上提倡“三綱”的學(xué)者從未主張無條件服從,或絕對的等級劃分;相反,他們無論從人格還是思想上看,都非常強調(diào)人格獨立和諫爭;“三綱”思想來源于孔子的《春秋》學(xué),在先秦儒家典籍里清晰可見,并非漢儒完全為適應(yīng)秦漢以后大一統(tǒng)的集權(quán)統(tǒng)治需要而新創(chuàng)。本文還提供了歷代學(xué)者對“三綱”來源于《春秋》、“三綱”合乎天道天理、“三綱”為社會秩序基礎(chǔ)、“三綱”植根于人性等的論述,來說明應(yīng)當(dāng)如何正確認識“三綱”。
            
            
            
            我在發(fā)表于《天津社會科學(xué)》雜志2011年第2期上的文章“‘三綱’真的糟粕嗎?——重新審視三綱的歷史與現(xiàn)實意義”(以下簡稱“拙文”)一文[①]中論證認為,被現(xiàn)代人批判了一百多年的“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不是指臣對君、子對父、婦對夫的“無條件服從”,或絕對的等級秩序?!叭V”思想是孔子有感于春秋時期天下大亂、為建立社會秩序提出的藥方,它的本義只是一種從大局出發(fā)、小我服從大我的精神,因而即使在今天仍然有非常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我在“拙文”中稱,今人對于“三綱”的誤解,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文化進化論的誤導(dǎo);現(xiàn)代中國人拋棄“三綱”,崇拜民主、自由、人權(quán)等西方價值,這一現(xiàn)象背后蘊藏的是中國文化價值的空前淪喪這一可怕事實。
            
            
            李存山先生在其近作“‘三綱五?!玖x的辨析——與方朝暉教授商榷”[②](以下簡稱“李文”)一文中,對“拙文”提出了批評,重點提出了如下論點:(1)三綱思想不來自先秦儒家,它理論上來源于黃老及法家,實踐中來自于秦漢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特別是漢承秦制的集權(quán)專制需要;(2)“三綱”是董仲舒“取諸陰陽之道”而首先提出的,它“使君臣、父子、夫婦之間成為絕對尊卑和絕對主從的關(guān)系”;總之“三綱”思想包含著“絕對的等級關(guān)系”,“絕對服從的意義”,或“單方面的絕對義務(wù)”,等等。因而,“三綱”和孔、孟、荀等先秦儒家主張上下對等互動的思想相悖;(3)“三綱”是適用于君主專制的政治制度,但與民主制度的價值基礎(chǔ)是對立的,因而在今天已無現(xiàn)實意義,而“拙文”則混淆了民主制與君主制的區(qū)別。
            
            
            李存山先生的觀點在學(xué)術(shù)界有相當(dāng)廣泛的代表性,尤其是將“三綱”理解為絕對等級或單向服從這一觀點,在學(xué)術(shù)界長期以來占主導(dǎo)地位。也正是這一原因,人們長期以來都將“三綱”視為儒家傳統(tǒng)中最大的“封建糟粕”,和妨礙社會進步和人性自由的最大枷鎖;即使部分承認其在古代中國社會中對于維護社會秩序有意義的人,也絕不會承認“三綱”思想或其精神在今天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
            
            
            李存山先生是我多年尊重的長輩學(xué)人兼朋友,我認為他的論文是從純學(xué)術(shù)立場出發(fā)的;盡管我們觀點分歧,但我相信我們之間這種純學(xué)術(shù)爭論,或有助于厘清個別在學(xué)界長期有影響的觀點。鑒于他的觀點在學(xué)界的廣泛代表性,我認為對“李文”作出回應(yīng)是有必要的。下面我也打算從純學(xué)術(shù)的立場來回應(yīng)“李文”。本文的主要內(nèi)容將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引子:對“三綱”的現(xiàn)代批判
            
            
            
            景海峰先生云:“五四”以來,土苴傳統(tǒng),儒家倫理,千丑百怪,最昭著者,莫過于“三綱五常”。力陳“落后”,往往以此為矢的;痛批“封建”,常常用它當(dāng)靶心?!叭V五?!背闪爽F(xiàn)代學(xué)人中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和觀念轉(zhuǎn)變過程“墻倒眾人推”的典型。[③]
            
            
            這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確實有自來矣。下面略考“三綱批判史”,以為本文開端。
            
            
            1.黃宗羲:《明夷待訪錄》
            
            
            黃痛罵后世人君以天下為私人之產(chǎn)業(yè),利用君臣綱紀為己私利之防護(《原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窺伺者”),并指責(zé)后世小儒將“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誤解為對君王的無條件服從(《原君》)。另謂《禮記》等書所謂“視于無形,聽于無聲,以事其君”,乃至于“殺其身以事其君”,并非事君之典范(《原臣》)。方按:此皆批評無條件服從,或借君為臣綱為己專制開脫,而不可理解為批評“君為臣綱”本身。
            
            
            2.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卷九“離婁下篇之四”批評“天下無不是底君”“天下無不是底父母”?!凹倭罹刮揖淤絻?yōu)之位,執(zhí)猥賤之役,亦將云‘天下無不是底君’,便欣然順受邪?”批評韓退之《擬文王操》“臣罪當(dāng)誅兮,天王圣明”之語,乃是“欺天欺人,欺君欺己,以涂飾罔昧冥行于人倫之際”,“朱子從而稱之,亦未免為其佞舌所欺”。
            
            
            3.譚嗣同:《仁學(xué)》
            
            
            《仁學(xué)》第八節(jié)及第二十八~第三十七節(jié)謂綱常名教為獨夫民賊之幫兇,為荀學(xué)余孽,非孔子原意?!皵?shù)千年來,三綱五倫之慘禍烈毒,由是酷焉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軛民,父以名壓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挾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得乎?”(之八)“獨夫民賊,固甚樂三綱之名?!保ㄖ撸熬贾溫?,而父子、夫婦之倫,遂各以名勢相制為當(dāng)然矣。此皆三綱之名為害也?!薄叭V之懾人,足以破其膽,而殺其靈魂?!保ㄖ撸?
            
            
            4.陳獨秀:《新青年》
            
            
            “三綱”抹殺獨立人格,來源于孔子,非宋儒首創(chuàng)。“儒者三綱之說,為一切道德政治之大原,君為臣綱,則民于君為附屬品,而無獨立自主之人格矣;夫為妻綱,則妻于夫為附屬品,而無獨立自主之人格矣。率天下之男女,為臣,為子,為妻,而不見有一獨立自主之人者,三綱之說為之也。緣此而生金科玉律之道德名詞——曰忠,曰孝,曰節(jié)——皆非推己及人之主人道德,而為以己屬人之奴隸道德也?!盵④]
            
            
            “三綱之根本義,階級制度是也。所謂名教,所謂禮教,皆以擁護此別尊卑明貴賤之制度者也。近世西洋之道德政治,乃以自由平等獨立之說為大原,與階級制度極端相反。此東西文明之一大分水嶺也?!盵⑤]
            
            
            “教忠、教孝、教從,非皆片面之義務(wù),不平等之道德,階級尊卑之制度,三綱之實質(zhì)耶?”[⑥]
            
            
            5.魯迅:《狂人日記》[⑦]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吃人”兩個字!”
            
            
            6.吳虞:“吃人與禮教”[⑧]
            
            
            魯迅的《狂人日記》“把吃人的內(nèi)容,和仁義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著禮教假面具吃人的滑頭伎倆,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薄暗搅巳缃?,我們應(yīng)該覺悟!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圣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禮教而生的!甚么‘文節(jié)公’呀,‘忠烈公’或,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設(shè)的圈套,來誑騙我們的!我們?nèi)缃駪?yīng)該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
            
            
            7.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等
            
            
            早在20世紀30年代寫的《中國哲學(xué)史》中就說,“董仲舒有三綱五紀之說……‘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于是臣、子、妻成為君、父、夫之附屬品?!盵⑨]
            
            
            在建國后出版的《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中,馮友蘭說:按照中國封建社會中的“綱常名教”,“君、父、夫是臣、子、妻的統(tǒng)治者。不管為君、為父、為夫者實際上是怎樣的人,他們都有這些‘名’所給他們的權(quán)利;他們的臣、子、妻,對于他們都有絕對服從的義務(wù)?!盵⑩]
            
            
            8.侯外廬等:《中國思想史》
            
            
            《白虎通義》中的“三綱”,打著神權(quán)的旗號,確立一套從天地到人間的尊卑等級制度,“不但天上地下有尊卑的等級,而且五行之中也有尊卑的等級?!薄熬龣?quán)父權(quán)夫權(quán)之下的一切制度都是天所指揮的五行變化的征候,也即是神恩賜給封建制社會的權(quán)利義務(wù)的關(guān)系。在這里,最不平等自由的尊卑上下的制度是為神所最喜歡的?!薄斑@樣封建社會的天羅地網(wǎng),是不變的道德規(guī)律,‘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六合’,一切行為都要鉗在尊卑上下的不平等關(guān)系之中?!盵11]
            
            
            9.張岱年:“中國文化的要義不是三綱六紀”
            
            
            “三綱否認了臣對于君、子對于父、妻對于夫的獨立人格,加強了君權(quán)、父權(quán)、夫權(quán),實為專制主義時代束縛人民思想的三大繩索,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嚴重糟粕?!盵12]
            
            
            10.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xué)史》(二)
            
            
            “三綱六紀”是“統(tǒng)治者為了鞏固封建社會秩序”提出來的,經(jīng)過韓非、董仲舒,“《白虎通》把‘三綱’作為永世不變的倫理規(guī)范和最高的政治準則,正式提出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即是說君為本、父為本、夫為本。君權(quán)、父權(quán)、夫權(quán)、再加上神學(xué)世界觀的神權(quán),完整的四條封建繩索,從此,牢固地、緊緊地束縛在人民的身上?!妓溃疾坏貌凰?;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薄啊栋谆⑼ā钒严聦ι系姆年P(guān)系更進一步絕對化了?!盵13]
            
            
            11.劉澤華、葛荃:《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
            
            
            “三綱”是繼承了公羊?qū)W中“君、國一體”的思想,以朕代表國家,把君權(quán)神圣化、絕對化而提出來的?!栋谆⑼x》論證“天子是天下的大‘一’,……這個‘一’,是絕對的,至上的,他擁有對天下的最高的占有權(quán)與最后的支配權(quán),一切最高權(quán)力都歸于他一人。”“《白虎通義》從天地、陰陽、五行與帝王一體化論證了帝王的絕對性與至上性?!薄叭V是封建時代社會控制系統(tǒng)的核心與樞紐。三綱舉而萬目張。三綱的神圣化與絕對化,正是君主專制制度的保證?!盵14]
            
            
            12.龐樸:“本來樣子的三綱”
            
            
            “三綱”“是一種專制的、單向的、主從的、絕對的倫理規(guī)定?!盵15]
            
            
            13.《中國文化百科》
            
            
            在“三綱”所規(guī)定的“君臣、父子、夫妻三方面的關(guān)系中,只有對單方面的道德要求”,“隨著封建專制主義的強化,經(jīng)過歷史的演變,三倫中越來越強調(diào)臣對君、子對父、妻對夫的片面義務(wù)要求,而君對臣、父對子、妻對夫的絕對統(tǒng)治的局面,甚至發(fā)展到了‘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三從四德’、‘從一而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等以封建‘禮教殺人’的地步?!薄叭V”“反映著中國封建社會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等級關(guān)系”。[16]
            
            
            (一)文本解讀
            
            
            前面羅列了許多學(xué)者批評“三綱”的觀點,在更全面系統(tǒng)的批判之前,本文第一部分將重點分析李存山的文章?!袄钗摹钡膯栴}無疑能對解開上述一系列問題之謎提供關(guān)鍵的線索。
            
            
            首先需要辨明的是“李文”將《春秋繁露》之《基義》、《陽尊陰卑》、《順命》等篇中有關(guān)“陽尊陰卑”、“陽貴陰賤”、“陽善陰惡”等的表述,理解為主張“絕對的等級關(guān)系”或一方對另一方“盡單方面的絕對的義務(wù)”,實在混淆了對名、位的服從或義務(wù),與對具體個人的服從或義務(wù)這兩者。前者是古今中外普遍通用的道理,后者則涉及到將人人為地劃分等級和尊卑,并可上升到獨裁或?qū)V?。所謂“對名、位的服從或義務(wù)”,是指一個社會或單位由于現(xiàn)實需要而不得不確定某種上下、等級關(guān)系,并且賦予其中一方以特殊權(quán)利,特別是最后決定權(quán),從而形成所謂的服從與被服從關(guān)系(即董仲舒所謂“凡物必有合,合有必上下”)。今天我們?nèi)匀怀Vv“下級服從上級”、“一切行動聽指揮”、“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之類的話,其原因正在于此。正因為從等級關(guān)系的角度講,領(lǐng)導(dǎo)者與被領(lǐng)導(dǎo)者之間的等級差別是由各自的位置決定的,不能就理解為是一種人與人關(guān)系的不平等。人與人之間名位上的等級差異,有的是由工作性質(zhì)決定的,有的是由血緣關(guān)系決定的,有的是由性別決定的。這三個方面,代表的正是“三綱”中的三種關(guān)系——君臣、父子和夫婦。我在拙文中舉出了不少現(xiàn)代社會的例子來說明,人與人由名位差異所確立的服從與被服從關(guān)系,是任何一個社會普遍存在的,因而不應(yīng)上升到所謂“絕對的等級關(guān)系”或一方對另一方“盡單方面的絕對的義務(wù)”。當(dāng)然,古代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從制度和結(jié)構(gòu)上有了巨大改變,所以“三綱”在古代所對應(yīng)的制度和結(jié)構(gòu)已不存在,但其所代表的處理人與人關(guān)系的基本原理在今天仍然存在,而且無論在中國還是外國、大國還是小國,仍然存在。我的這一觀點,在我之前已有不少學(xué)者作過清楚的論述。
            
            
            對于“三綱”所代表的對名、位服從的精神,陳寅恪先生曾解釋為是對“抽象理想”的追求,甚至以柏拉圖所說的“理念”來指稱。易言之,臣對君、子對父、妻對夫的服從,并不是服從于某個人,而對一種抽象的價值理想的追求。他指出:
            
            
            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渌持?,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17]
            
            
            賀麟先生在“五倫觀念的新檢討”一文中論述得更清楚。他說,
             
            
            先秦的五倫說注重人對人的關(guān)系,而西漢的三綱說則將人對人的關(guān)系轉(zhuǎn)變?yōu)槿藢?、人對位分、人對常德的單方面的絕對的關(guān)系。故三綱說當(dāng)然比五倫說來得深刻而有力量。舉實例來說,三綱說認君為臣綱,是說君這個共相,君之理是為臣這個職位的綱紀。說君不仁臣不可以不忠,就是說為臣者或居于臣的職分的人,須尊重君之理,君之名,亦即是忠于事,忠于自己的職分的意思。完全是對名分、對理念盡忠,不是作暴君個人的奴隸。唯有人人都能在其位分內(nèi),單方面地盡他自己絕對的義務(wù),才可以維持社會人群的綱常。(注意加標點部分)[18]
            
             
            
            我在“拙文”中雖不同意賀先生將“三綱”理解為“單方面的絕對的關(guān)系”,但肯定他將“三綱”理解對名分、理念,即所謂的“忠于職事”,而不是作暴君個人的奴隸,因為這符合荀子“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的思想。
            
            
            類似陳寅恪、賀麟先生這樣的觀點,已有不少學(xué)者提到,可惜未引起李存山先生的重視。比如葉蓬就指出,
            
             
            
            
            在三綱之中,臣對君、子對父、婦對夫的服從,嚴格地說不是對某個個體,而是對道德義務(wù)的服從,即對自身相對對方的應(yīng)履行的道德義務(wù)的服從。這是服從道德的權(quán)威,而不是服從世俗的權(quán)威。從義不從君,從道不從父,就是這層意思。換言之,從本義上講,綱在理、在道,而不在人。[19]
            
            
            儒學(xué)所主張的人倫關(guān)系中對應(yīng)性的道德義務(wù),重于強調(diào)個體履行自身因人倫關(guān)系中的位份而具有的義務(wù),不因?qū)Ψ绞欠衤男械赖铝x務(wù)而轉(zhuǎn)移。自己可以不對某個個體履行道德義務(wù),但不能不履行自己所負有的道德義務(wù)。換言之,履行道德義務(wù)是為道德義務(wù)本身,針對道德義務(wù)本身,不是針對人。[20]
             
            
            另外,張淵強調(diào)三綱思想的合理性在于對現(xiàn)實權(quán)威的承認和尊重,“三綱內(nèi)在的三項原則———等級、年齡和性別”反映了人類的真實境況,因此以它們作為人們遵從的價值權(quán)威,有其“存在的理性根據(jù)”,和人人平等并不矛盾;“三綱所塑造的權(quán)威模式”有其現(xiàn)實基礎(chǔ),這個基礎(chǔ)就是五倫;“在今天我們?nèi)匀惶岢珜?quán)威的尊重,而事實上一個社會是需要各種各樣的權(quán)威存在,沒有權(quán)威存在的社會是一個混亂的社會,也是一個沒有希望的社會。”[21]
            
            
            有人認為“三綱”所代表的“名教”,正因為崇拜“名”,結(jié)果以名代實,甚至以名宰實,以至于不管現(xiàn)實中的君、父、夫是什么樣的,都得絕對服從了(譚嗣同、馮友蘭皆有此說[22]),其實不然。問題在于“名”的含義是什么。如果“名”是指超越具體個體的大我,即社稷、江山或國家,那么恰好是出于信仰這個“名”,人們可以對其所對應(yīng)的當(dāng)事人——即君、父、夫——提出強烈的批評或勸諫。這正是古人一面強調(diào)“三綱”,一面倡導(dǎo)諫諍的主因。事實上,在古人看來,諫諍是“三綱”的應(yīng)有之義(這一點下面論證),這也正是我認為“三綱”應(yīng)更準確地理解為從大局出發(fā)、小我服從大我的精神的主要原因之一。
            
            
            最好的例子就是現(xiàn)代學(xué)者陳寅恪,他以頌揚“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聞名中外,可他同時為何又主張“三綱六紀”為中國文化之定義呢?這在李存山看來恐怕只能是自相矛盾了。張寅彭認為“三綱六紀”與個人的獨立精神自由意志不僅不矛盾,而且可以包容后者,“是將君綱作為一種抽象的常理、位分對待的結(jié)果”[23]。正因如此,綱紀關(guān)系不是要人在現(xiàn)實中喪失個人意志,而是“抽象絕對服從”與“具體相對自主”的結(jié)合;“社會若無絕對服從的權(quán)威,則將無法組織;若無具體糾失的自由,也會失去調(diào)節(jié)?!毕笄?、魏征這樣的諍臣,就是這種結(jié)合的最好例子;他們是維護綱紀的典范,但他們從不機械地忠于某個人,而是“實質(zhì)上服從了作為常理的‘君位’,同時又必不可少地平衡了絕對君權(quán)?!盵24]
            
            
            根據(jù)上述,我認為董仲舒所做的工作不過是將這三種關(guān)系進一步理論化,用“陰陽關(guān)系”來概括。如果他借用了黃老家或陰陽家的理論,也是為了更好地達到這一目的而已,不能因此將其整個“三綱”學(xué)說看成是取自黃老或法家。下面我們將會看到,事實上只有將董仲舒在“陽尊陰卑”的基礎(chǔ)上建立的“三綱”學(xué)說,理解為對名分或位置的服從(即我所謂從大局出發(fā)的精神),而非喪失個人獨立意志的“絕對服從”,才能不致誤解董仲舒一生全部學(xué)說及后世兩千多年的“三綱”思想。
            
            
            下面略述“李文”中的若干具體問題:
            
            
            1.關(guān)于陽貴陰賤
            
            
            “李文”引用《春秋繁露·基義》中“陰道無所獨行……不得專起……不得分功”,“陽常懸于前”、“陰常懸于后”、“天之親陽而疏陰”等語,指出董氏在“陽尊陰卑”或“陽貴陰賤”思想的基礎(chǔ)上,“推天道以明人事”,得出“王道之三綱”,這些不能說錯。但是他因此說,“在董仲舒的思想中,‘陽尊陰卑’應(yīng)是絕對的。因此,在其‘三綱’之說中,已經(jīng)包含著‘君臣、父子、夫婦應(yīng)該有絕對的(尊卑)等級關(guān)系’”。[25]又云:“由‘貴陽而賤陰’推出的‘上下、大小、強弱、賢不肖、善惡’等等,顯然具有‘絕對的等級關(guān)系’。因為臣之事君、子之事父、婦之事夫‘皆法于地也’,而地之事天‘猶下之事上’、‘義之至也’……”[26]所謂“絕對的尊卑和等級關(guān)系”,究竟是什幺意思呢?“絕對”二字是指此關(guān)系不能變,還指絕對服從,還是指人格不平等?還是指其中的道理是絕對的?由“貴陽賤陰”,推不出“絕對服從”來,因為它表達的是位置的上下之分。如果只是指這種位置劃分的理論基礎(chǔ)是絕對有效的,那就不能因此說“三綱”指絕對尊卑或絕對等級劃分,至少要看在什幺意義上這樣講。就象我們今天大學(xué)里有正教授、副教授、講師、助教之等級劃分,而在教授當(dāng)中還在一級、二級、三級、四級教授等一樣,你能說這種劃分不合理嗎?涉及人格尊卑問題嗎?就某個具體的個人而言,其在教師系列中的等級劃分(職稱)可以發(fā)生改變,包括升遷或倒退,但正教授高于副教授、副教授高于講師、講師高于助教,這個道理則是絕對的,不能改變,因而這些職稱序列也可以說代表了“絕對的等級劃分”,同樣“可求于天”!董仲舒從來沒有說過,處于上位的人一定不能下來(《春秋繁露》里有許多國君被殺而被董氏肯定),也沒有說過下對上只能絕對服從(《春秋繁露》里有一些臣子不聽君命而為董氏欣賞)。董氏用“貴”、“賤”來形容不同的級別,如果從現(xiàn)代漢語語境出發(fā),機械地理解為他鄙視了一部分人,恐怕就錯了。古漢語中講“卑賤”,未必總是價值判斷,而是指身份卑微,這樣的例子很多[27]。只要我們把董氏一生全部思想(包括《天人三策》、《春秋繁露》及史書有關(guān)其生平的介紹)放到一起來,就可發(fā)現(xiàn)董氏思想的主旨恰恰是為民作主、限制權(quán)貴;用徐復(fù)觀的話說,是讓把人從非人的統(tǒng)治中解放出來(見后),他怎幺可能鄙視臣、子、婦的人格呢?
            
            
            2.關(guān)于尊天受命
            
            
            “李文”引用《春秋繁露·順命》稱,“董仲舒把臣受命于君,子受命于父,妻受命于夫,賦予了‘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的絕對意義,且‘臣不奉君命,雖善,以叛言’,這就使君臣、父子、夫婦之間具有了前者有絕對權(quán)威,而后者必須絕對服從的意義?!盵28]這明顯是戴著現(xiàn)代人的有色眼鏡來看古人了。為什幺這樣說呢?臣受命于君,就象我們今天下級受命于上級一樣;現(xiàn)代人這樣做就是天經(jīng)地義,古人這樣做就是專制獨裁,這叫什幺道理?所謂“其尊皆天”、“可求于天”,就是我們今天合乎天經(jīng)地義的意思。今日某地方政府公然違背中央,不執(zhí)行其命令,可稱為大逆不道;如果古人這幺做,就不能“以叛言”嗎?現(xiàn)代人奉上級之命行事,是恪盡職守;古人這樣做,就是盲目服從?既然“君”是當(dāng)時條件下惟一可行的政治權(quán)威,那幺臣不奉君命為何不能“以叛言”?有些學(xué)者將董仲舒“天命”的思想,理解成“為了給君權(quán)至上提供合理根據(jù)”[29];如果我們對董仲舒一生全部思想綜合起來看,即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理解完全背離了事實;如前所述,“天命”只是在講下級服從上級合乎天經(jīng)地義而已,這本來就是象吃飯穿衣一樣很平常的道理。所以我說我們受了進化論誤導(dǎo),潛意識中認為:古人只有批評君主制,才是合理的;只有違抗命令,才是進步的。如果我們承認古人也同樣要有上下級關(guān)系,以維持一個社會的正常運轉(zhuǎn),就會發(fā)現(xiàn)這套邏輯實在行不通。況且古代不具有實行民主政治的條件,人們看不到比君主制更好的政體,為什么我們非要古人去反對它呢?
            
            
            “李文”引許慎等“臣”“象屈服之形”來說明“臣有‘屈服’或‘服從’之義務(wù)”。[30]又云,“三綱”“既稱為‘綱’”,“當(dāng)然不是指一種‘簡單的’關(guān)系”,而應(yīng)包含著“服從與被服從的關(guān)系”。他說,“依方文來看……作者把‘三綱’比附為‘小我’與‘大我’、‘個人’與‘組織’的關(guān)系看,這種‘服從與被服從的關(guān)系’還應(yīng)該是絕對的、不可改變或顛倒的?!盵31]須知,服從與被服從的關(guān)系,是我們現(xiàn)在天天講的;下級服從上級,在任何一個社會大概都無可置疑?,F(xiàn)代人講這些就是合理的,古人講這些就不合理。試問:服從與被服從關(guān)系的確立,不是任何一個社會維持正常秩序的必要條件嗎?如果這種關(guān)系可以隨時改變或顛倒,那還是一個正常的社會嗎?[32]關(guān)鍵是,如果這種服從與被服從的關(guān)系“是絕對的、不可顛倒的”,那也要看在什幺意義上。你不可能把領(lǐng)導(dǎo)與下屬關(guān)系顛倒成下級領(lǐng)導(dǎo)上級,不能把師生關(guān)系顛倒成學(xué)生教育老師,也不能把父子關(guān)系顛倒成以子為父、以父為子。如果從這個意義看,我想,這種關(guān)系的絕對性、不可顛倒性,沒有什幺不合理的。
            
            
            3.關(guān)于屈民伸君
            
            
            李存山先生曾引董仲舒“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繁露·玉杯》)之語,得出“所謂‘屈民而伸君’就是說臣民要絕對服從于君主”,“所謂‘屈君而伸天’就是說君主要絕對服從‘天’的意志”。[33]這里從“屈甲、伸乙”直接推出“甲絕對服從乙”來,是有問題的。從邏輯上講,我們最多只能得到“甲服從乙”。為什么不可說理解為“甲以乙為重”呢?這才符合“綱”字的本義呀!而且“李文”這種理解方式,就會導(dǎo)致“屈民伸君”與“屈君伸天”相矛盾的結(jié)論來,這正是“李文”的觀點?!袄钗摹闭J為“屈民伸君”是強化君權(quán),而“屈君伸天”又是以天限制君權(quán)。前者代表法家,后者代表儒家,所以認為“屈君而伸天”“不是三綱所能具有的”[34]。但是,如果換個角度來看,把它理解為“甲以乙為重”,就會發(fā)現(xiàn),“屈民伸君”與“屈君伸天”不僅不矛盾,而且互相支持,而且共同體現(xiàn)了“三綱”精神!這是因為,人民服從國君(即“屈民伸君”),如果不是服從國君個人,而是出于對國家大局的尊重,那么這種服從就有了神圣的基礎(chǔ),即合乎天意,此與“屈君伸天”的精神一致。
            
            
            正如我們在下一部分將看到的,董氏強調(diào)“屈君伸天”,實際上是為了建立道統(tǒng)奠定理論基礎(chǔ),從而為后世一切批評國君的行為提供理論依據(jù)。因為“天”代表的是“天理”、“道義”,任何一個有良知的臣民都可以憑自己的良知來確認它,因而都有資格和理由在君王和權(quán)威面前站立起來。這就從根本上打掉了君權(quán)的神圣光環(huán),僅此一條,董氏可謂功莫大焉。徐復(fù)觀特別指出了這一點(見后)?!袄钗摹币惨庾R到了“屈君伸天”是為了限制君權(quán),并謂“董仲舒之所以‘屈君而伸天’,其本義也是要使君主服從于仁道,……正因為漢儒及其后的儒家仍繼承了先秦儒家的崇尚仁道、以民為本的思想,所以他們才仍是儒家?!盵35]但可惜的是,他意識不到“屈民伸君”與“屈君伸天”二者的統(tǒng)一性,即其背后的理論基礎(chǔ)完全一樣(天道),竟認為“屈民而伸君”與“屈君而伸天”相矛盾。
            
            
            “李文”云:“如果‘三綱’就是‘從大局出發(fā),‘小我’服從‘大我’,那幺董仲舒只立‘三綱’或只言‘屈民而伸君’就已足矣,他何必又講‘屈君而伸天’和‘陰陽災(zāi)異’呢?”[36]這一說法殊為可怪。“屈民伸君”與“屈君伸天”是兩個互補的方面,只有相互結(jié)合各自才能更好地得到理解。即:“屈君伸天”所想表達的恰恰是:國君只有在遵天而行的情況下,才能得到人民的尊重;“屈民伸君”是出于尊重天道,而非國君個人。也就是說,“屈民伸君”與“屈君伸天”不能分開來,而必須結(jié)合起來看。李存山先生因為將“屈民伸君”與“屈君伸天”分開來看,把“屈甲、伸乙”理解為“甲絕對服從乙”,所以認為董仲舒有矛盾。其實不是董仲舒有矛盾,而“李文”自己自相矛盾。
            
            
            實際上,董氏講“屈民伸君”一直是有條件的,這個前提在很多情況下是君能尊民、伸民,《春秋繁露》中那些譏刺君王的文字就是最好的寫照(見后),所以董氏又說“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民者,天奪之”(《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
            
            
            4.關(guān)于士不得諫
            
            
            “李文”云,“《白虎通義》卷五有‘士不得諫’條謂:‘士不得諫者,士賤,不得豫政事,故不得諫也。謀及之,得因盡其忠耳?!@與在民主體制下‘你可以對上級決策提出批評,或保留個人意見’,實有霄壤之別!”[37]此處問題似較大。首先,此段話引自《白虎通義》卷五的“諫諍”部分,這部分通篇都在講諫諍,只對于士說了一條“不得諫”。僅以此條來反映作者有反對諫諍的立場,相當(dāng)片面(下面我們將引其他各條主張諫諍的文字)。其次,這段話在說“士不得諫”時,明確交代了是由于其身分卑微、“不得豫政事”之故。即是說,士的身份決定了他沒機會、沒條件諫諍,于是他沒有諫諍的職責(zé)。這不存在價值立場問題?!安坏谩倍衷谶@里當(dāng)指“無條件”、“沒機會”或“不適合”(非份內(nèi)事),不是指“不應(yīng)當(dāng)”、“不允許”。因為緊接著作者就說“謀及之,得因盡其忠耳”[38]。也就是說,當(dāng)有條件、機會或適合于勸諫時,還是要說的。同條下面還有一句云:
            
             
            
            《禮·保傅》曰:“大夫進諫,士傳民語。”
            
             
            
                   此句清人陳立疏云:
            
             
            
            《國語·周語》云:“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注》:“獻詩以諷也?!笔且?。《大戴·保傅篇》云:“工誦正諫,士傳民語”,與此所引異?!蹲ⅰ罚骸肮?,樂人也。瞽官長誦,誦詩以諷。大夫諫,足以義使于瞽叟?!笔谴蠓蜻M諫之義,即具于正諫中也?!吨苷Z》又云“庶人傳語”,《注》:“庶人卑賤,見時得失,不得達,傳以語王也。”是民語不能自達,須由士以傳之語。[39]
            
             
            
            從上文所引可知,《白虎通》根本沒有反對進諫的意思,連人民的意見還要想辦法反映了國君那兒去呢(“士傳民語”)!
            
            
            最后,讓我們來看看《白虎通義》卷五“諫諍”條內(nèi)容,該條共八章,下面是其中主要幾條——:
            
             
            
            l“總論諫諍之義”條,引用《論語》、《孝經(jīng)》,說明諫諍方可為君除惡?!疤熳又米筝o、右弼、后承,以順。左輔主修政,刺不法。右弼主糾,糺周言失傾。……雖無道不失天下,杖群賢也?!?nbsp;
            
            
            l“論三諫待放之義”條,強調(diào)為人臣者三諫而不聽則待放,引《詩》“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明其義,并云“諸侯之臣諍不從得去何?以屈尊申卑,孤惡君也?!?
            
            
            l“論妻諫夫”條,稱“妻得諫夫者,夫婦一體,榮恥共之”;
            
            
            l“論子諫父”條,提出臣諫君取折正之義,子諫父取揉之之義。
            
            
            l“論五諫”條,分諫為五種,即諷諫、順諫、規(guī)諫、指諫、陷諫,五諫對應(yīng)于仁、義、禮、智、信五常之義,并以諷諫為上;并云:“諫者何?諫者,間也,更也。是非相間,革更其行也。”
            
            
            l“論記過徹膳之義”條,指出史、宰、工、三公等朝廷百官共同承擔(dān)諫諍的職責(zé)?!巴跏Ф?,則史書之,工誦之,三公進讀之,宰夫徹其膳。是以天子不得為非。故史之義不書過則死,宰不徹膳亦死?!盵40]蓋因王“為臣下之儀樣,人之所取法則也?!?
            
             
            
            凡此種種,“與民主體制下‘你可以對上級決策提出批評,或保留異議’”,沒有實質(zhì)區(qū)別吧。
            
            
            5.關(guān)于婦人三從
            
            
            李文引用《白虎通義》卷一《婦人無爵》中“婦人”“陰卑無外事”,“是以有三從之義: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并說這里的“三從之義”,“確實強調(diào)了婦女有絕對服從的義務(wù)?!盵41]對此,首先,我想指出,婦人三從只是針對當(dāng)時社會條件下男女家庭分工而言。我們都知道在多妻制的制度下,妻從夫就是一種從大局出發(fā)的精神,而夫死從子體現(xiàn)的是對家族中以男性為主導(dǎo)這一原則的尊重。這在當(dāng)時時代條件下不能說無意義。只有把婦人三從理解為從大局出發(fā)的精神,我們才能理解,為什幺《白虎通義》一方面提倡婦人三從,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妻諫夫”。不知是出于何故,“李文”忽略了《白虎通義》卷五有“妻諫夫”一條:
            
             
            
            妻得諫夫者:夫婦一體,榮恥共之。《詩》云:“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此妻諫夫之詩也。諫不從,不得去之者,本娶妻非為諫正也。故一與之齊,終身不改,此地?zé)o去天之義也。右論妻諫夫。
            
             
            
            如果按照“李文”,婦人三從就是指絕對服從,為何這里又要講什幺“妻諫夫”呢?妻諫夫,還用“人而無禮,胡不遄死”這樣激烈的語辭,可見諫之烈。如果說“諫不從,不得去”就是宣揚夫的絕對權(quán)威,那幺今天妻諫、夫不從,妻就該離去嗎?
            
            
            6.關(guān)于歸善于君、歸惡于臣
            
            
            學(xué)者們常引董仲舒“惡之屬盡為陰,善之屬盡為陽”(《春秋繁露·陽尊陰卑》)之類的話來批評“三綱”。[42]如果把這話理解為“盡單方面的絕對的義務(wù)”,那就與董仲舒強調(diào)為臣要諫諍相矛盾;如果把這話理解為對名、位的尊重,就與其對君父抗諫不相矛盾了。事實上,在我看來,“惡歸陰,善歸陽”是指在君臣上下團結(jié)合作、同心同德的理想狀態(tài)下,下屬自覺地將惡歸于己、將善歸于君。因此,這里是在講述在理想狀態(tài)下臣子做人的一種美德,并不是強迫或勉強人們這樣做。就象我們今天取得一項成績,會說“這歸功于父母的養(yǎng)育、領(lǐng)導(dǎo)的栽培”;如果犯了錯誤,我們傾向于首先反省自己的錯誤,而不是責(zé)怪父母或師長。這樣做難道就意味著我們對父母、師長絕對服從了嗎?難道就是父子、長幼、上下之間有了絕對尊卑?而且,這種歸惡于己、歸美于人的做法,在董仲舒的敘述中也是在君長固守其德、賞罰得當(dāng)?shù)那闆r下才能發(fā)生;他認為如果君能做到“賞不空施,罰不虛出”,就會出現(xiàn)“群臣分職而治,各敬其事,爭進其功,顯廣其名”(《春秋繁露·保權(quán)位》)的局面,此時人們自學(xué)地將名歸于君(《春秋繁露·保權(quán)位》),也就所謂歸善于君。
            
            
            所以,董氏此言不是對國君沒有要求。相反,他同時要求“為人君者,固守其德”,“虛心靜處”,“以附其民”;特別是,“其行賞罰也……影正則生正者進,影枉則生枉者絀?!保ā洞呵锓甭丁け?quán)位》)這是說,一旦賞罰不當(dāng),就會上下離心,怨聲四起,這時就不可能指望“功出于臣,名出于君”(《春秋繁露·保權(quán)位》),自然也不可能指望臣民們自覺地歸善于君、歸惡于己,正所謂“濁其源而望流清,曲其形而欲影直,不可得也”(蘇輿《春秋繁露·保權(quán)位》注文)。所以“歸美于君,歸惡于己”,不能機械地理解為對臣下的強制要求,是指為人君所應(yīng)追求的理想狀態(tài)。
            
            
            (二)董仲舒主張絕對服從嗎?[43]
            
            
            現(xiàn)代中國學(xué)人在批評傳統(tǒng)特別是儒家傳統(tǒng)的弊端時,常常拿董仲舒開刀。這個一生為人“廉直”,不諛豪強、不阿富貴,多次被人陷害、差點送掉性命、終身未獲大用、平生并不得志的書生,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死后竟獲得了那幺大的名聲,乃至成為為中國幾千年專制、集權(quán)思想的罪魁禍首。
            
            
            學(xué)者們多以為,董仲舒的天人感應(yīng)理論及陰陽五行說是從神學(xué)的立場為君權(quán)、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立論,由此確立一絕對尊卑的等級制度,與漢代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的專制統(tǒng)治服務(wù)。例如,1982年出版的、全國八所師范院校合編的高校歷史教科書《簡明中國古代史》中說“董仲舒將孔孟的君、臣、子的宗法等級觀念發(fā)展為‘三綱’、‘五?!姆饨ń虠l?!谒磥?,君、父、夫有絕對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臣、子、妻只能絕對服從。這就是當(dāng)時封建等級的理論依據(jù)。”[44]
            
            
            相比之下,2002年出版、封面注明“普通高校‘九五’國家級重點教材”的《中國古代史》一書中的說法或許更有代表性:
            
             
            
            董仲舒發(fā)揮《春秋公羊傳》關(guān)于封建大一統(tǒng)的主張,提出‘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義)也”。他的所謂大一統(tǒng),就是壓抑諸侯,加強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他摭取陰陽五行學(xué)說,提出君權(quán)神授的理論,建議用儒家的綱常名教來維護封建統(tǒng)治。他也吸取了法家尊君抑臣的思想,主張用刑法加強統(tǒng)治。董仲舒的新儒學(xué)適應(yīng)了加強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的需要,成為此后中國在2000年間統(tǒng)治人民的正統(tǒng)思想。儒學(xué)獨尊對于學(xué)術(shù)文化的發(fā)展非常不利,但在當(dāng)時卻有利于專制制度的加強和國家的統(tǒng)一。[45]
            
             
            
            類似的觀點在國內(nèi)學(xué)術(shù)界遍地皆是,茲略考之:
            
            
            n馮友蘭:早在20世紀三十年代就說過,“董仲舒有三綱五紀之說……于是臣、子、妻成為君、父、夫之附屬品?!盵46]在建國后出版的《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第三冊)中,馮先生說:“董仲舒的陰陽學(xué)說的政治目的,在于論證封建的等級制度和社會規(guī)范的合理性,為封建的君權(quán)、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制造根據(jù)。”[47]按照其“三綱”學(xué)說,“不管為君、為父、為夫者實際上是怎樣的人……他們的臣、子、妻,對于他們都有絕對服從的義務(wù)。”[48]
            
            
            n侯外廬等:認為在董仲舒的體系中,“‘三綱五常’的倫理”和“專制主義的陰法陽儒的政治”一樣,都“獲得了神學(xué)的根據(jù)”,“使神權(quán)、皇權(quán)和父權(quán)三者的關(guān)系成為封建主義的合理的天然配合。”“董仲舒更以‘屈民而伸君’為根據(jù),使社會的階級秩序絕對化,使社會等級制度宗教化,以隱蔽階級的對立。”[49]
            
            
            n任繼愈等:董仲舒“論證‘君權(quán)’的神圣和至高無上。君權(quán)之所以不可違抗,由于它體現(xiàn)了上帝的意志。”“他把宗教哲學(xué)和他的政治思想結(jié)合起來,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的絕對權(quán)威?!薄岸偈嬲J為,封建統(tǒng)治秩序是絕對永恒不可變易的,帝王是天的代理人,有著神圣不可侵犯的權(quán)威?!薄岸偈嫣岢龅恼軐W(xué)體系,是為了鞏固、加強漢王朝中央集權(quán)封建專制主義的統(tǒng)治的?!盵50]
            
            
            n韋政通:董仲舒“以人隨君、以君隨天”,“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繁露·玉杯》)的思想,“毫無疑問”“是為了迎合專制帝王,而造出來的新說,與春秋的大義無關(guān)。”他認為董仲舒的天人關(guān)系論,包含著“把專制政治作合理化解釋”,“把君權(quán)推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盡管他也試圖為之“建立一種制衡的力量。”[51]
            
            
            n李澤厚:“絕對君權(quán)和三綱秩序本是秦代就有的法家理論,董從宇宙論的高度確認了它?!倍纤^“陽尊陰卑”的理論,“目的都在從理論上確證當(dāng)時專制君主的絕對權(quán)威和君臣父子的嚴格的統(tǒng)治秩序?!盵52]《春秋繁露》的尊民只能說明它從“表面上接近原始儒學(xué)”,“但實質(zhì)并不相同;因為它們是建立在尊君為絕對權(quán)威實際是接受法家思想的基礎(chǔ)上的。”董生的真實思想,則是主張“君是民的絕對統(tǒng)治者”。[53]
            
            
            n劉澤華等:“維護君權(quán)至上是董仲舒的基本政治主張之一。……為了給君權(quán)提供合理根據(jù),董仲舒提出了‘君權(quán)天予說’?!倍偈骊U發(fā)《韓非子·忠孝》中已提出的有關(guān)思想,使“三綱”“成為一種普遍的政治意識?!盵54]他雖然試圖約束君權(quán),但也是“在不損害君主絕對權(quán)威的前提下”,從維護“統(tǒng)治階級整體利益”出發(fā)的。他的理論是為等級制服務(wù)的,“等級制是君主政治賴以生存的保障,董仲舒則為強化等級制度提供了更為精巧的理論”,[55]這就是他的陰陽分合論。
            
            
            下面就讓我們一起來還原一下歷史上董仲舒的真相。
            
            
            1.董仲舒一生思想之主旨
            《漢書·董仲舒?zhèn)鳌吩疲?
            
             
            
            仲舒為人廉直?!蚕鄡蓢m事驕主,正身以率下,數(shù)上疏諫爭,教令國中,所居而治。
            
             
            
            董仲舒一生學(xué)術(shù)的主旨究竟是什幺?下面我們來看劉師培和徐復(fù)觀兩位大學(xué)者對董仲舒的評價。劉師培先生曾在1904年就指出,董氏思想精神實質(zhì)在于限制君權(quán),他說,“《繁露》的大旨,不外限制君權(quán)”,而其限制的方法包括“以天統(tǒng)君”,“引用賢才”,“敷陳災(zāi)異”等。[56]蕭公權(quán)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中對劉師培的這一觀點作了進一步論證,他說:
            
             
            
            秦漢先后以武力取天下,就一方面觀之,似政權(quán)轉(zhuǎn)移由于人力,而君主本身足以獨制天下之命。董子天命之說,殆意在攻破此傾向于絕對專制之思想。[57]
            
             
            
            徐復(fù)觀先生對董仲舒一生學(xué)術(shù)思想的宗旨作了深刻而系統(tǒng)的梳理。他認為,要準確理解董仲舒一生的學(xué)術(shù)思想,就必須弄清西漢初期儒家與法家及作為其思想來源的黃老之學(xué)的對立和斗爭這一重要的歷史背景,特別是漢代自立國以來直到漢武帝走的還是“暴秦的老路”。所以,董氏所做的主要工作,包括他主張“任德不任刑”,以及愛民、納諫、尊賢、興學(xué)、育才等等倡議,都是圍繞著如下目的而來,即——:
            
             
            
            把漢家所繼承的秦代的政治方向,徹底扭轉(zhuǎn)過來。以儒家仁愛的觀念,代替法家殘暴的觀念;以儒家的教化觀念,代替法家的刑罰觀念。總結(jié)地說一句,即是要以人性的政治,代替中國古代的極權(quán)的、法西斯的政治。董生的“天人三策”,正是政治上的人性的呼喚。[58]
            
            
            使人民不僅是在刑罰之下成為統(tǒng)治者的被動的工具,而是在教化觀念之下都成為人格的存在,使每一個人能為其自己而完成其人格,把上下窺伺的威壓與詐騙的社會,變成為人性交流的禮樂社會、人文社會?!盵59]
            
             
            
            他進一步認為,
            
             
            
            董氏的工作,正是“把人當(dāng)人”的人性政治,對“把人不當(dāng)人”的反人性的極權(quán)政治的決斗。[60]
            
            
            要從法家政治所造成的“非人的社會生活”解放出來,使大家過著“人的社會生活”,這是董生的崇高任務(wù)。[61]
            
             
            
            按照徐復(fù)觀先生的觀點,我可以這樣說,董生思想的主旨在于以王道代替霸道,以道統(tǒng)凌駕政統(tǒng);因為雖然徐未用王道/霸道、道統(tǒng)/政統(tǒng)等術(shù)語,但是他曾這樣來總結(jié)董生政治思想的歷史效果——:
            
             
            
            所以,在中國歷史中,除了現(xiàn)實政治之外,還敞開了一條人人可以自己作主的自立生存之路。在最近的五十年以前,中國每一個人的真實價值,并不是由皇帝所決定,而是由圣人所決定,連皇帝自己的本身也是如此。因此……雖然有時政脈斷絕于上,而教脈依然延續(xù)于下,我國民族不至隨朝代的變更、夷狄的侵占而同歸于盡,其關(guān)鍵全在于此。[62]
            
             
            
            他還指出,“三綱”一詞雖見于董氏書,但是從其“父不父則子不子,君不君則臣不臣”(《玉杯》)之言,可知其“謹守倫理之對等主義”。[63]
            
            
            不久前,秋風(fēng)先生也在“你可能不認識的董仲舒”一文中指出,董氏的天人感應(yīng)和天道觀是為了抑制君權(quán)的無限膨脹而設(shè)的;他在“天人三策”中首次表達儒家士大夫與國君“共治”天下的思想;而董氏“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是為了批判當(dāng)時影響最大的兩個專制思想傳統(tǒng),即法家和道家。他認為董仲舒的理想即是“去秦制”,強調(diào)董氏思想的實質(zhì)在于批判權(quán)力主宰一切的時代現(xiàn)實,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人欲橫流、急功近利的社會風(fēng)氣,導(dǎo)致“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64]
            
            
            下面這件事或許有助于你認識董仲舒。《漢書》卷七十五載:魯人眭弘(字孟)從贏公受《春秋》,以明經(jīng)為議郎。孝昭元鳳三年,泰山萊蕪山南有大石自立;上林苑中大柳樹枯臥地,亦自立生。弘推《春秋》意,以為“石柳皆陰類,下民之象”,且泰山為“王者易姓告代之處”,即說曰:
            
             
            
            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
            
             
            
            孟使友人內(nèi)官長上賜此書,時昭帝年幼,霍光稟政,甚惡之。廷尉“奏賜、孟妄設(shè)祅言惑眾,大逆不道,皆伏誅。”后五年,孝宣帝興于民間,“征孟子為郎”。眭弘為董仲舒后學(xué)弟子,并以董氏之言奏請漢帝禪位,這大概不能用主張“絕對服從”來解釋吧!
            
            
            人們常以董仲舒主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從此禁錮中國思想兩千多年為據(jù),批評董氏思想以維護專制集權(quán)為特征,為害于中國大矣。對此,已有學(xué)者指出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歸咎于董仲舒之不合史實。例如,蔣伯潛先生指出,漢武帝誠欲以儒學(xué)統(tǒng)一、鉗制思想,但從董仲舒的角度出發(fā),所謂“抑黜百家”不過是“各家爭門戶主奴之常談”,與漢武帝思想動機迥然不同。所謂“皆絕其道,勿使并進”,“言絕其與儒術(shù)并進于朝廷之路,并非絕滅諸子之道”。這與道家批評儒家“圣人不死,大盜不止”之言,墨家言“儒之道足以喪天下”之語頗為類似。且“仲舒對策后并未大用,終其身不過為江都相、校西相而已”。更重要的是,“武帝并未因仲舒之策而下詔罷黜百家”;“他只是在積極方面尊崇儒術(shù),并沒有在消極方面而實行罷黜百家,也不至使流行民間的諸子之學(xué)完全衰歇”。因此,將漢代以來諸子之學(xué)沒有興起歸咎于董仲舒或漢武帝,都有問題。事實上,在漢武之前,諸子之學(xué)已然衰落;漢武之后,諸子之學(xué)亦在沒有罷黜的情況下自己衰落了,其原因亦當(dāng)他求。[65]
            
            
            另外,戴君仁(1901-1978)“漢武帝抑黜百家非發(fā)自董仲舒考”詳細考論董仲舒三次對策的時間,以及漢武帝初年的新舊勢力之爭,認為“不但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不是發(fā)自董仲舒,即立學(xué)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發(fā)自仲舒,也都有問題?!庇终f:“大約董仲舒對策,為儒生所共悉,身后名氣又大,東漢儒都遂把一切崇儒尊孔的美事,都歸功于他?!盵66]
            
            
            本章無暇討論董仲舒生平,但主張只有從整體上審視董仲舒一生學(xué)術(shù)的全貌,才能準確地理解其所謂“三綱”。也許讀者你不同意劉師培、徐復(fù)觀等人的觀點。下面我們從若干方面來論述董仲舒。
            
            
            2.董氏天命觀的實質(zhì)
            
            
            “李文”認為,董仲舒以“天”來限制君權(quán),是因為他在“君為臣綱”學(xué)說中,已經(jīng)把君權(quán)抬高到“絕對權(quán)威”的地步。據(jù)此來看,董子天命說是因為怕君權(quán)被抬得太高、為了平衡“君為臣綱”而發(fā)明。劉澤華等人與董的觀點類似。[67]殊不知,“以天正君”的根本目的在于發(fā)明道統(tǒng)以駕于政統(tǒng),從此君道的話語權(quán)不掌握在國君手中,而掌握在大臣或任何有正義感的人心中;人臣諫君或抗君,并非自己諫君或抗君,而是代表天意諫君抗君;這是多么神圣的事情,國君豈能違抗!
            
            
            正如蕭公權(quán)先生所指出的,董子天命之說通過確立“天命無常,唯德是處”來為君道立論;“夫君位由天予奪,有德可行征誅,則人主雖尊,不能自恣。為國之本元者,既為天之臣子,其權(quán)力猶有所制也。”[68]
            
            
            徐復(fù)觀指出,董仲舒雖然表面上借用了陰陽家的理論,但對之進行了重要改造,即把“陰陽家五德運會的、盲目演進的自然歷史觀”,轉(zhuǎn)變成主要靠人事來決定政治,從而“從陰陽家的手中,把政治問題還原到儒家人文精神之上。[69]他認為董仲舒“由陰陽五行之說得出“天不變,道亦不變”,實際上是“把人類行為的準則,向客觀的普遍妥當(dāng)性這一方面推進了一大步”。[70]這就是說,董子的“天命說”絕不是神秘主義,而是為了重建政道,即政權(quán)的合法性基礎(chǔ)。
            
            
            許多學(xué)者認為,董仲舒陰陽五行思想和天命觀,是從神學(xué)的角度把君主的權(quán)威神圣化、絕對化。然而,只要我們稍微認真地閱讀一下《春秋繁露》及《賢良對策》即可發(fā)現(xiàn)錯了。事實很清楚,董的真正目的是要以“天”(包括天道、天意)來限制君權(quán)。這一點,我們在下文有充分的說明。
            
            
            1)以天正君
            “以天統(tǒng)君”,康有為《春秋董氏學(xué)》“綱統(tǒng)”條稱“所稱皆天,亦統(tǒng)于天”[71]。
            
            
            董氏認為,王者受命于天(《順命》),故“其法取象于天”(《天地之行》),“上奉天施而下正人,然后可以為王”(《竹林》)。取象于天,亦即“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nèi)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保ā抖恕?,《玉英》同)因此,“王正”,則天下歸于正;“王不正”,則天下歸于邪:“元者,始也,言本正也。……王正,則元氣和順,風(fēng)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保ā锻醯馈罚?
            
            
            董氏強調(diào),天下為天下人公共之產(chǎn)業(yè),絕非一人一姓之私物。故天子只是替天行事,代天管理而已?!敖窀赣幸灾赜枳?,子不敢擅予他人,人心皆然;則王者亦天之子也,天以天下予堯舜,堯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猶子安敢擅以所重受于天者予他人也。天有不以予堯舜漸奪之,故明為子道,則堯舜之不私傳天下而擅移位也,無所疑也。”(《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
            
            
            然而有些君王不明此理,違天之道、逆天之命,這樣的人也會受到天伐、天奪?!巴跽?,天之所予也;其所伐,皆天之所奪也?!保ā秷蛩床簧靡茰洳粚ⅰ罚?
            
            
            2)以災(zāi)異正君
            
            
            劉師培指出,《繁露》一書自“奉本篇”而下,篇篇都是言陰陽五行的。他說,災(zāi)異本是欺世誣民的學(xué)問,但西漢時人人都信災(zāi)異,董仲舒所以用災(zāi)異來警戒國君不失為有效策略之一?!盀?zāi)異一宗事,可以儆戒人君,教做人君的人,曉得自己作了惡,上天就要降災(zāi),自然就不敢得罪百姓了。所以專制時代,引陳災(zāi)異,也是限制君權(quán)的一端。這真是以(天)(元)統(tǒng)君的確證了。”他并說西漢時,劉向、匡衡等也處處說災(zāi)異,與董子是一樣的,“這是限制君權(quán)的第二法”。[72]徐復(fù)觀進一步認為,當(dāng)時沒有法律或其他制度手段限制國君,災(zāi)異是最好的辦法了。[73]
            
            
            災(zāi)異可以說是天施行懲罰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天子當(dāng)從中獲得警誡?!盀?zāi)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詩云:‘畏天之威”,殆此謂也”(《必仁且智》)。為什么對災(zāi)異要保持高度警惕呢?因為“凡災(zāi)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zāi)害以譴告之;譴告之而不知變,乃見怪異以驚駭之;驚駭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必仁且智》)
            
            
            因此,《春秋》中所書災(zāi)異現(xiàn)象,包括日蝕、地震、災(zāi)害之類,莫不是提醒人們天之譴告?!肮蕰瘴g,星隕,有蜮,山崩,地震,夏大雨水,冬大雨雹,隕霜不殺草,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有鸛鵒來巢,春秋異之,以此見悖亂之征。……春秋舉之以為一端者,亦欲其省天譴而畏天威?!保ā抖恕罚坝行瞧呌跂|方,于大辰,入北斗,常星不見,地震,梁山沙鹿崩,宋、衛(wèi)、陳、鄭災(zāi),王公大夫篡弒者,春秋皆書以為大異?!保ā斗畋尽罚?
            
            身為人君者,對于天之譴告,務(wù)必深刻自省,切實改正,而不能埋怨或厭惡?!盀?zāi)異以見天意,天意有欲也、有不欲也,所欲、所不欲者,人內(nèi)以自省,宜有懲于心,外以觀其事,宜有驗于國。故見天意者之于災(zāi)異也,畏之而不惡也,以為天欲振吾過,救吾失,故以此報我也?!保ā侗厝是抑恰罚┏f王就是最好的例子。“楚莊王以天不見災(zāi),地不見孽,則禱之于山川曰:‘天其將亡予邪!不說吾過,極吾罪也?!源擞^之,天災(zāi)之應(yīng)過而至也,異之顯明可畏也?!保ā侗厝是抑恰罚笆枪侍熘?,雖為災(zāi)害,猶承而大之,其欽無窮,震夷伯之廟是也。天無錯舛之災(zāi),地有震動之異……春秋者不敢闕,謹之也?!保ā斗畋尽罚?
            
            
            3.正君是董氏核心
            
            
            3)以德正君
            徐復(fù)觀指出,“董生最大的目的是要在政治上以儒家的‘德’的觀念,代替法家的‘刑’的觀念”,而“任德不任刑”的思想內(nèi)含之一,“是統(tǒng)治者首先應(yīng)當(dāng)從權(quán)力中純化自己,使自己成為有德之人”。[74]
            
            
            首先,董氏認為,國君是否有德,是決定他能否附其民、配天地,即能否成為一名合格君王的必要條件。所謂“天子”、“皇帝”之類的稱號,本來就是反映國君的德性而起的?!暗沦疤斓卣?,皇天右而子之,號稱天子?!保ā俄樏罚┯衷唬骸暗沦疤斓卣叻Q皇帝?!保ā度闹瀑|(zhì)文》)“至德以受命,豪英高明之人輻輳歸之?!保ā队^德》)因此,他主張,“為人君者,固守其德,以附其民。”《保位權(quán)》
            
            
            其次,身為天子或國君,最應(yīng)當(dāng)學(xué)習(xí)的莫過于天德。“天地者,萬物之本,先祖之所出也。廣大無極,其德昭明?!肌⒏缸?、夫婦之道取之此?!保ā队^德》)
            
            
            其三,如果身為天子或國君,而不學(xué)天德、不能附民,則《春秋》會,削其名號,奪其爵位。“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民者,天奪之。”(《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其無德于天地之間者,州、國、人、民,甚者不得系國邑?!瓱o名姓號氏於天地之間,至賤乎賤者也。”(《順命》)
            
            
            其四,《春秋繁露》一書列舉了大量國君失德而受貶、有德而得褒的例子。例如鄭襄公伐喪、叛盟,無信無義,故“生不得稱子”、“死不得書葬”(《竹林》);楚靈討陳蔡之賊、齊桓問濤涂之罪、闔廬正楚蔡之難,皆有功于天下,然所為出于私心,“其身不正”,故“春秋弗予”;潞子嬰兒雖亡國之君,然而“春秋予之有義,其身正也”。(《仁義法》)
            
            
            最后,董氏認為,春秋原心而定罪,孔子實以心志作為對國君道德品質(zhì)的重要要求?!翱鬃恿⑿峦踔溃髌滟F志以反和,見其好誠以滅偽。”(《玉杯》)“禮之所重者,在其志。志敬而節(jié)具,則君子予之知禮;志和而音雅,則君子予之知樂;志哀而居約,則君子予之知喪。”(《玉杯》)
            
            
            4)以民正君
            首先,董氏強調(diào),人民不是為統(tǒng)治者而存在;相反,是統(tǒng)治者為人民而存在?!疤熘?,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保ā秷蛩床簧靡茰洳粚ⅰ罚┧裕绻麌粣勖?,只有死路一條:“不愛民之漸乃至于死亡”《俞序》)。
            
            
            其次,董氏從“王”的含義上闡述了以民為本的思想,認為所謂王,即是能夠讓人民趨之若鶩、歸之如海的人?!巴跽撸裰痪?,不失其群者也;故能使萬民往之,而得天下之群者,無敵于天下?!保ā稖鐕稀罚?
            
            
            其三,愛民之君,將使人民尊德樂道,安居樂業(yè):“民家給人足,無怨望忿怒之患、強弱之難,無讒賊妒疾之人,民修德而美好,被發(fā)銜哺而游”,由于人民“不慕富貴,恥惡不犯,父不哭子,兄不哭弟”,天下生靈皆受其化,“毒蟲不螫,猛獸不搏,抵蟲不觸?!保ā锻醯馈罚?
            
            
            其四,愛民之君,將獲天地福報,萬物同興,風(fēng)調(diào)雨順:“天為之下甘露,朱草生,醴泉出,風(fēng)雨時,嘉禾興,鳳凰麒麟游于郊”;愛民之君,將使人民歸樸,四海歸朝,天下大和:“囹圄空虛,畫衣裳而民不犯,四夷傳譯而朝,民情至樸而不文。”(《王道》)
            
            
            最后,愛民的方法包括嚴于律己,“不敢有君民之心”;“什一而稅”,不敢有剝削之情;“不奪民時,使民不過歲三日”;移風(fēng)易俗,教之以忠愛敬老;以身作則,“親親而尊尊”;這正是“五帝三王治天下”之道也。(《王道》)
            
            
            5)以古正君
            
            
            這表現(xiàn)在董氏強調(diào)史事之作用。因為古代表的是過去和歷史,其中有許多教訓(xùn)可資借鑒?!毒A》稱:“古之人有言曰:不知來,視諸往?!?
            
            
            其次,孔子作春秋,即是以史為鑒。《楚莊王》稱:“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薄毒A》云:“春秋之為學(xué)也,道往而明來者也。”《賢良對策》曰:“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
            
            
            其三,他多次稱述古代帝王,道其可學(xué)之行?!度闹瀑|(zhì)文》云“古之王者受命而王,改制稱號正月”;《郊語》稱“古之圣王,文章之最重者也”;《郊祭》曰“古之畏敬天而重天郊如此甚也”。
            
            
            此外,董氏稱述古代帝王之處還包括如:“古者修教訓(xùn)之官“(《賢良對策》),“古者不盟”(《王道》),“古者人君立于陰”(《王道》),“古者天子衣文”(《度制》),“古者上卿下卿上士下士”(《爵國》),“古者歲四祭”(《四祭》),“古者天子之禮,莫重于郊”(《郊事對》),等等。
            
            
            最后,他多次提到要以秦為至痛的歷史教訓(xùn)。“至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后,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鼻氐臍v史教訓(xùn)之一是“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賢良對策》)。
            
            
            6)以六藝正君
            
            
            仲舒曰:“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yǎng)之?!保ā队癖罚┻@種思想的實質(zhì)在于,道統(tǒng)高于政統(tǒng)。這為此后千百年儒家自認以帝王師自居,以及批評時政得失,勇于抗諫提供了理論基礎(chǔ)。
            
            
            7)以名號正君
            
            
            以名號正君即是正名。《深察名號》辨析了“君”字的名號含義,以此告誡國君行為的準則?!熬?,元也;君者,原也;君者,權(quán)也;君者,溫也;君者,群也?!彼J為,“君”之名決定了其言行為萬事之本、萬行之原。故人君當(dāng)經(jīng)行權(quán),以舉措得宜;道平德溫,以安民合群。
            
            
            相反,“君意不比于元,則動而失本”;“不效于原,則自委舍”;“用權(quán)于變,則失中適之宜”;“道不平、德不溫,則眾不親安”;“離散不群,則不全于君?!保ā渡畈烀枴罚?
            
            
            在其他地方,他還對“皇帝”、“王”、“天子”等名詞的字面含義進行了剖析,說明身居此位的人需要具備什么樣的德性或品質(zhì)(參《三代改制質(zhì)文》、《王道通三》、《順命》等篇)。
            
            
            4.以臣正君:任賢
            
            
            《中庸》提出“尊賢則不惑”、“敬大臣則不?!?,孟子倡導(dǎo)“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孟子·公孫丑上》),可以說尊賢使能是儒家極力倡導(dǎo)的治國思想之一,它體現(xiàn)了儒家寄希望于以臣、特別是以賢能正君的基本精神。董仲舒完全繼承了這一精神,反復(fù)強調(diào)天下興亡依賴于賢能(而武帝亦詔告州郡舉孝廉,求賢良方正、極言極諫之士武帝可沒有詔求“絕對服從”之士呀?。???梢哉f,董氏之書,于以臣正君強調(diào)尤多,故此別出一節(jié)凸顯之。 
            
            
            首先,董氏從理論高度論證了任賢使能的必要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幾方面:
            
            
            1)圣人沒有三頭六臂,治天下須靠眾賢之力?!疤斓婪e聚眾精以為光,圣人積聚眾善以為功。”(《考功名》)“圣人積眾賢以自強?!保ā读⒃瘛罚疤斓绖?wù)盛其精,圣人務(wù)眾其賢;盛其精而壹其陽,眾其賢而同其心?!保ā读⒃瘛罚百t積于其主,則上下相制使。”(《通國身》)
            
            
            2)圣人之所以為圣,非由于一己之德,而由于眾人之賢;非由于一人之善,而基于眾人之善?!笆ト怂詮娬撸且毁t之德也?!保ā读⒃瘛罚叭赵轮鳎且痪庖玻皇ト酥绿?,非一善之功也?!保ā犊脊γ罚┕寿t之于君,如精之如人;精盛則人壯,賢多則君強;“治身者以積精為寶,治國者以積賢為道。”(《通國身》)
            
            
            3)賢之于君,猶如股肱,相輔而相成,相得而益彰。他以人心比人君,以四肢耳目比人臣:“君臣之禮,若心之與體……心所以全者,體之力也;君所以安者,臣之功也?!保ā短斓刂小罚熬鳎济善涔?,若心之神,體得以全;臣賢,君蒙其恩,若形體之靜,而心得以安”;“臣不忠而君滅亡,若形體妄動,而心為之喪?!保ā短斓刂小罚┕?nbsp;“欲為尊者,在于任賢;欲為神者,在于同心?!保ā读⒃瘛罚?
            
            
            其三,董氏從天命觀角度論證任賢的必要性。他說人君任賢使能,乃法天之四德:仁、明、神、剛?!盀槿司撸浞ㄈ∠笥谔?。故貴爵而臣國,所以為仁也;……任賢使能,觀聽四方,所以為明也;量能授官,賢愚有差,所以相承也;引賢自近,以備股肱,所以為剛也?!保ā短斓刂小罚?
            
            
            其四,他總結(jié)了任賢使能的積極功用,認為任賢對于國君地位、百姓安寧、天下治亂及青史留名等均有著無可置疑的重要意義?!八钨t,謂之主尊國安?!保ā毒A》)“能致賢,則德澤洽而國太平?!保ā锻▏怼罚氨榈锰煜轮t人,則三王之盛易為,而堯舜之名可及也。”(《賢良對策》)魯僖公重用季子,身安國定二十年?!坝^乎齊桓、晉文、宋襄、楚莊,知任賢奉上之功。觀乎魯隱、祭仲、叔武、孔父、荀息、仇牧、吳季子、公子目夷,知忠臣之效?!保ā锻醯馈罚﹫?、舜等歷史上的圣王就是任賢能的最好范例?!皥蛩词苊D逐亂臣,務(wù)求賢圣,是以得舜、禹、稷、卨、咎繇,眾圣輔徳,賢能佐職,敎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保ā顿t良對策》)
            
            
            其五,他總結(jié)了不任賢使能的后果或下場,小則主卑國危,大則國亡身死?!八畏瞧淙耍^之主卑國危。萬世必然,無所疑也。其在《易》曰:鼎折足,覆公餗。非鼎折足者,任非其人也。覆公餗者,國家傾也?!保ā毒A》)在這方面,有不少反面的例子?!扒啬挛赍渴宥髷。嵨妮p眾而喪師。”(《竹林》)《滅國上》舉例說,晉之趙盾與吳之伍子胥皆罕見賢臣,其國君或欲殺之,或欲去之,結(jié)果晉靈喪命,夫差亡國。此外還有如“楚王髡托其國于子玉得臣,而天下畏之;虞公托其國于宮之奇,晉獻患之;及髡殺得臣,天下輕之;虞公不用宮之奇,晉獻亡之;存亡之端,不可不知也。”(《滅國上》)
            
            
            其五,鑒于上述,他向國君提出要求:“治國者,務(wù)盡卑謙以致賢。”(《通國身》)“是以建治之術(shù),貴得賢而同心?!保ā读⒃瘛罚┤绾沃沦t?“臣愿陛下興太學(xué),置明師,以養(yǎng)天下之士,數(shù)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賢良對策》)
            
            
            最后,他還考察了五種不同類型的重臣及其含義,以落實“量材授官、錄德定位”之原則。五臣即司農(nóng)、司馬、司營、司徒、司寇?!八巨r(nóng)尚仁,進經(jīng)術(shù)之士,道之以帝王之路,將順其美,匡捄其惡?!薄八抉R尚智,進賢圣之士……至忠厚仁,輔翼其君”?!八緺I尚信……稱述往古,以厲主意。明見成敗,微諫納善,防滅其惡。”(《五行相生》)
            
            
            5.譏君刺君比比皆是
            
            
            董仲舒一生留下的唯一一部學(xué)術(shù)著作《春秋繁露》主要就是解《春秋》的。鑒于《春秋》本來就是一部批評現(xiàn)實的政治著作,所以董氏自然也會以認識到并以譏刺、批評現(xiàn)實特別是當(dāng)權(quán)者為最重要的任務(wù)或神圣的使命。如果董的“三綱”思想真的像“李文”或后人理解的那樣,只是強調(diào)君尊臣卑、絕對等級、單向服從,他又如何進入稱得上漢初最杰出的公羊家?試看董生自己是怎幺說的:
            
             
            
            《春秋》刺上之過,而矜下之苦;小惡在外弗舉,在我書而誹之。(《仁義法》)
            
            
            孔子明得失,差貴賤,反王道之本,譏天王以致太平。刺惡譏微,不遺小大,善無細而不舉,惡無細而不去,進善誅惡,絕諸本而已矣。(《王道》)
            
            
            別嫌疑之行,以明正世之義;采摭托意,以繅失禮……賞善誅惡,而王澤洽。(《盟會要》)
            
            
            于所見微其辭,于所聞痛其禍,于傳聞殺其恩,與情俱也。(《楚莊王》)
            
             
            
            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稱:
            
             
            
            余聞之董生曰:“……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這是司馬遷自述其受之于董仲舒的話,可見董氏作為《春秋》學(xué)者充分認識到,只有通過對天子、諸侯及一切當(dāng)政者的品評特別是批評,才能真正闡明王道。如果董仲舒把“三綱”特別是“君為臣綱”理解為只是絕對服從權(quán)威或“盡單方面的絕對的義務(wù)”,他就完全違背了孔子作《春秋》的根本精神。事實上,董仲舒在闡明孔子思想時,正是時時處處著力貫徹《春秋》譏評當(dāng)權(quán)者的精神:
            
                
            
            “天王使宰喧來歸惠公仲子之赗”,刺不及事也;“天王伐鄭”,譏親也;“會王世子”,譏微也;“祭公來逆王后”,譏失禮也。刺“家父求車”,“武氏毛伯求賻金”,“王人救衛(wèi)”,“王師敗于貿(mào)戎”。(《王道》)
            
            
            “作南門”,“刻桷丹楹”,“作雉門及兩觀”,“筑三臺”,“新延廄”,譏驕溢不恤下也。(《王道》)
            
             
            
            細讀可知,《春秋繁露》全書貫穿的主題都是譏君、諫君、評君、糾君、正君,俯拾皆是,不勝枚舉。例如:
            
            
            n譏以喪取(《玉杯》“文公”);
            
            
            n譏伐同姓(《楚莊王》“晉伐鮮虞”);
            
            n譏伐喪(《竹林》);
            
            
            n譏伐親(《王道》“天王伐鄭”);
            
            
            n譏天王微(《王道》“會王世子”)
            
            
            n譏驕滿(《竹林》齊頃公以不慎取禍);
            
            
            n譏失禮(《王道》“祭公來逆王后”)
            
            
            n譏好利(《玉英》隱公觀魚、天王求賻求金);
            
            
            n譏違制(《爵國》“作三軍”);
            
            
            n譏得位不以正(《玉英》“非其位而即之”);
            
            
            n譏擅權(quán)(不與諸侯專討、專封、專地、專殺、致天子,見《楚莊王》《王道》等);
            
            n譏好戰(zhàn)(《竹林》);
            
            n譏不聽諫(《王道》)
            
            n譏不愛民(《竹林》);
            
            n譏驕不恤下(《王道》);
            
            n刺政在大夫(《竹林》“湨梁之盟,信在大夫”;《王道》“大夫盟于澶淵”);
            
            n刺不及事(《王道》);
            
            n刺天王不絕細惡(《王道》)。
            
            
            此外,書中論春秋譏君之言尤多見于《滅國》一篇。
            
            
            6.為君者當(dāng)敬慎自律
            
            
            董氏曰“道千乘之國,敬而慎之”(《竹林》)。他以魯桓公與齊桓公對比,謂齊桓罪重而知懼,故能霸,曰“凡人有憂而不知憂者,兇”(《玉英》)。董氏誡為君者何其深也?
            
            
            首先,“君人者,國之元。發(fā)言動作,萬物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端也。失之豪厘,駟不及追。故為人君者,謹本詳始,敬小慎微,志如死灰……?!?nbsp;(《立元神》)
            
            
            其次, “人主之好惡喜怒,乃天之暖清寒暑也,不可不審其處而出也。”( 《隨本消息》)分析天下大事,主要分析霸道,指出“所行從不足恃,所事者不可不慎?!?nbsp;(《王道通三》)
            
            
            其三,國君最宜謹慎對待的就是天災(zāi)。《二端》謂:春秋舉災(zāi)異以為一端者,“亦欲其省天譴而畏天威,內(nèi)動于心志,外見于事情,修身審己,明善心以反道者也,豈非貴微重始、慎終推效者哉!”
            
            
            其四,即位是關(guān)系國本之大事,尤宜慎重待之,切不可貪婪?!胺瞧湮欢粗?,雖受之先君,春秋危之,宋繆公是也;非其位,不受之先君,而自即之,春秋危之,吳王僚是也;雖然,茍能行善得眾,春秋弗危,衛(wèi)侯晉以立書葬是也;俱不宜立,而宋繆受之先君而危,衛(wèi)宣弗受先君而不危。”(《玉英》)
            
            
            此外,歷史上許多國君因驕惹禍、因慎得福,足以證明敬慎之道?!吨窳帧芳毱数R頃公前驕惹禍,后謹獲福,深戒“福之本生于憂,而禍起于喜”;又以蟲牢之盟與鄭伯為例,深戒國君“知其為得失之大也,故敬而慎之”?!稖鐕稀?、《滅國下》評諸侯身死或國滅之原因不外有三:一是失民心,二是不群(外交),三是不重賢。具體討論了衛(wèi)侯朔、虞公、晉靈公、楚靈王、楚王髡、曹伯、魯隱公、魯莊公、齊桓公等君;譚、戴、鄧、谷、成、曹、衛(wèi)、邢等國?!锻醯馈窔v舉鄭莊、齊桓、晉文、宋襄、楚莊、魯隱、祭仲、叔武、孔父、荀息、仇牧、吳季子、公子目夷、楚公子比、潞子、魯昭、宋伯姬、吳王夫差、虞公、晉獻、楚昭、陳佗、宋閔、晉厲、楚靈、魯莊、衛(wèi)侯朔、凡伯、卻缺、公子翚論存亡之道,對于無道之君尤多批評,并稱:
            
             
            
            故明王視于冥冥,聽于無聲,天覆地載,天下萬國莫敢不悉靖其職;受命者不示臣下以知之至也。故道同則不能相先,情同則不能相使,此其教也。由此觀之,未有去人君之權(quán),能制其勢者也;未有貴賤無差,能全其位者也。故君子慎之。
            
             
            
            7.為君者須恪守君道
            
            
            《天地之行》云:為人君者,其法取象于天。故貴爵而臣國,所以為仁也;深居隱處,不見其體,所以為神也;任賢使能,觀聽四方,所以為明也;量能授官,賢愚有差,所以相承也;引賢自近,以備股肱,所以為剛也;考實事功,次序殿最,所以成世也;有功者進,無功者退,所以賞罰也。是故執(zhí)天之道為萬物主,君執(zhí)其常為一國王。(《天地之行》)
            
             
            
            這是《春秋繁露》論述君道比較典型的一次,認為人君治國之道“取象于天”,具體提到了“貴爵臣國”、“深居隱處”、“任賢使能”、“量能授官”、考功賞罰等要素。該書其他地方從不同角度論述君道還有很多?!袄钗摹敝^董氏主張臣對君要“絕對服從”,然《春秋繁露》通書反復(fù)叮嚀、告誡為君之道,分明是講給當(dāng)時及后世之君聽的。難道董氏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臣,竟以勸諫國君為務(wù)?下輯董氏論君道若干:
            
            
            n敬天。“為人主也,道莫明省身之天,如天出之也。使其出也,答天之出四時,而必忠其受也。則堯舜之治無以加,是可生可殺而不可使為亂?!保ā稙槿苏咛臁罚叭酥鹘熘h天之所遠,大天之所大,小天之所小。”(《陽尊陰卑》)類似的說法不勝枚舉。
            
            
            n法陰陽。為人主法天之行,為人臣法地之道(《離合根》)?!叭顺季雨柖鵀殛?,人君居陰而為陽,陰道尚形而露情,陽道無端而貴神?!保ā读⒃瘛罚?
            
            
            n崇三本,即貫通天、地、人?!懊髦髻t君必于其信,是故肅慎三本”(《立元神》,分別指郊祀祖禰、勸耕農(nóng)桑和教化禮樂);“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庸能當(dāng)是?是故王者唯天之施,施其時而成之,法其命而循之諸人,法其數(shù)而以起事,治其道而以出法,治其志而歸之于仁?!保ā锻醯劳ㄈ罚?
            
            
            n愛民(參前“以民正君”)。
            
            
            n正心(“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保ā顿t良對策》)
            
            
            n任賢,參前。“夫欲為尊者,在于任賢?!t者備股肱,則君尊嚴而國安”(《立元神》)。
            
            
            n聽諫?!锻醯馈放e曹伯不聽曹羈而死,吳王不聽子胥而滅,秦穆不聽蹇叔而敗,虞公不聽宮之奇而亡,說明“尚有正諫而不用,卒皆取亡”。
            
            
            n貴神,此指君人南面的神秘之術(shù)?!盀槿司撸湟F神?!薄吧裾摺云渌赃M止不可得而見也”,“其所以號令不可得而聞也”;“不見不聞,是謂冥昏,能冥則明,能昏則彰,能冥能昏,是謂神?!保ā读⒃瘛罚肮蕿槿酥髡摺瓋?nèi)深藏,所以為神?!保ā峨x合根》)
            
            
            n無為?!肮蕿槿酥髡撸詿o為為道,以不私為寶。立無為之位,而乘備具之官。足不自動,而相者導(dǎo)進??诓蛔匝?,而擯者贊辭。心不自慮,而群臣效當(dāng)。故莫見其為之而功成矣?!保ā峨x合根》)“為人君者居無為之位,行不言之教?!保ā侗N粰?quán)》)
            
            
            n行善得眾?!捌埬苄猩频帽?,春秋弗危,衛(wèi)侯晉以立書葬是也;俱不宜立,而宋繆受之先君而危,衛(wèi)宣弗受先君而不危,以此見得眾心之為大安也?!保ā队裼ⅰ罚?
            
            
            n施行五常:以仁愛民,以義正己(《仁義法》);既仁且智,德加萬民(《必仁且智》);辨義利以化民(《身之養(yǎng)重于義》);“仁人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仁圣之君“貴信而賤詐”(《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為仁》)。奉天以崇禮(《奉本》);“伐喪無義,叛盟無信”(《竹林》);《王道通三》謂仁自天,行仁以奉天。
            
            
            n改制:“今所謂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變其理,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繼前王而王也,若一因前制,修故業(yè),而無有所改,是與繼前王而王者無以別?!保ā冻f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保ā度闹瀑|(zhì)文》)。
            
            
            n考績黜陟之法(《考功名》),以爵祿尊卑勸民?!笆ト酥螄玻蛱斓刂郧?,孔竅之所利,以立尊卑之制,以等貴賤之差?!薄肮试O(shè)賞以勸之”,“設(shè)罰以畏之”,“既有所勸,又有所畏,然后可得而制?!保ā侗N粰?quán)》)。
            
            
            n任德不任刑?!蛾栕痍幈啊贩Q“天數(shù)右陽而不右陰,務(wù)德而不務(wù)刑;刑之不可任以成世也,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為政而任刑,謂之逆天,非王道也。”
            
            
            n正名,即深察名號?!爸翁煜轮?,在審辨大;辨大之端,在深察名號。”“是非之正,取之逆順;逆順之正,取之名號;名號之正,取之天地;天地為名號之大義也?!保ā渡畈烀枴罚?
            
            
            n教化?!胺蛉f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wù)。立太學(xué)以教于國,設(shè)癢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xí)俗美也。”(《賢良對策》)
            
            
            n以身作則?!拔也蛔哉m能正人,弗予為義?!保ā度柿x法》)“君之所好,民必從之?!保ā稙槿苏咛臁罚?。“為禮不敬則傷行,而民弗尊;居上不寬則傷厚,而民弗親;弗親則弗信,弗尊則弗敬;二端之政詭于上而僻行之,則誹于下。”(《仁義法》)“人主立于生殺之位,與天共持變化之勢,物莫不應(yīng)天化?!薄叭酥饕院脨合才兞?xí)俗。”(《王道通三》)
            
            
            8.有專權(quán)犯上,而董氏予之
            
            
            董氏一再強調(diào)春秋有常、有變,有經(jīng)、有權(quán),有經(jīng)禮、有變禮,乃至有詭辭。所謂“春秋無達辭”(《精華》),“春秋無通辭,從變而移”(《竹林》);“權(quán)雖反經(jīng)……尚歸之以奉鉅經(jīng)”(《玉英》)。由此可知,今人讀董氏書,泥于字面意思,而不味其深心;陷于一句文義,而昧于其精神。可不哀哉!
            
            
            例如,本來春秋大義之一是“諸侯不得專地,不得專封”(《王道》),但是,對于桓公、晉文這樣做卻予肯定,因其為天下除患?!盎腹戎袊烈牡?,卒服楚,至為王者事;晉文再致天子,皆止不誅,善其牧諸侯,奉獻天子,而服周室,春秋予之為伯,誅意不誅辭之謂也。”(《王道》)又云:“桓公存邢、衛(wèi)、杞,不見春秋,內(nèi)心予之行,法絕而不予,止亂之道也,非諸侯所當(dāng)為也?!保ā锻醯馈罚?
            
            
            董氏認為:春秋之法,大夫有可專之事,則自專之。當(dāng)專而不專,為不義,春秋貶之?!坝形6粚>?,謂之不忠;無危而擅生事,是卑君也?!保ā毒A》)“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這是針對“救危除患”而言的;又曰“大夫以君命出,進退在大夫也”,這是針對“將帥用兵”的(《精華》)。例如,公子結(jié)媵陳人之歸,順道與齊侯、宋公盟,雖擅為,然能解國之患,春秋是之。公子遂受命使京師,擅赴于晉,春秋非之。這與所謂“絕對服從”,已大相出入矣! 
            
            
            襄公十六年三月,“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婁子、薛伯、杞伯、小邾婁子于湨梁;戊寅,大夫盟?!边@是《春秋》經(jīng)文。分明諸侯都在,卻由大夫相盟,豈不怪哉?《公羊傳》解此事,認為這時“信在大夫”,此記為了“遍刺天下之大夫”。然而董仲舒記此段與《公羊傳》有異,他借難者之口,認為雖然“平在大夫,亦奪君尊”,“而春秋大之”(《竹林》),即認為這是在贊美列國大夫。這表明了董仲舒的立場,后文雖未解釋,但可猜想他的真實原因:天下無道,諸侯無為,大夫起而為之,遂成安天下之功,豈不美哉? 
            
            
            董氏從不主張機械地、無原則地尊君,有冒死救君而遭董氏貶低者?!吨窳帧纷I齊逢丑父殺身而存其君,認為他“措其君于人所甚賤”,“春秋以為不知權(quán)而簡之。”主張他當(dāng)正告己君,“是無恥也而復(fù)重罪”,與其生以辱,不如死以榮。丑父雖存君,然“欺而不中權(quán),忠而不中義”。
            
            
            董氏總結(jié)道:“春秋之道,固有常有變。變用于變,常用于常,各止其科,非相妨也。”(《竹林》)
            
            
            9.有擅廢君命,而董氏大之
            
            
            宣公十五年,楚莊王親率大兵圍宋。宋人彈盡糧絕,“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莊王讓子反使于宋,勸其早降。司馬子反見華元,問其軍情。華元為宋執(zhí)政,據(jù)實以告;并謂:“知子反為君子,故告實情”。子反深受觸動,告訴華元:“吾軍亦剩七日之糧,七日不勝必歸”。遂反,告莊王。莊王怒,欲攻宋。子反以自逃相要,莊王只得罷兵。董仲舒敘述此事,說“司馬子反為其君使,廢君命,與敵情,從其所請,與宋平”,然而“春秋大之”。(《竹林》)象這樣通敵賣國、擅廢君命、罪不容誅的行為,春秋何以大之?
            
            
            董仲舒指出,原因在于司馬子反的行為合乎仁道:“為其有慘怛之恩,不忍餓一國之民,使之相食?!蚀笾??!保ā吨窳帧罚┧f,子反見宋人易子相食,怵目驚心,心有不忍,故有違禮之舉,這豈不合乎人之常情嗎?再者,禮當(dāng)合于仁、文而成,“今使人相食,大失其仁,安著其禮?”復(fù)次,“君子之道貴乎讓”。子反“見人相食,驚人相炊,救之忘其讓”,豈不可貴?(《竹林》)     
            
            鄭祭仲驅(qū)逐國君,乃大逆不道行為;魯隱公代桓而立,為違禮犯規(guī)行為;然其本心為了存國,故皆許之?!棒旊[之代桓立,祭仲之出忽立突,仇牧、孔父、荀息之死節(jié),公子目夷不與楚國,此皆執(zhí)權(quán)存國,行正世之義,守惓惓之心,春秋嘉氣義焉,故皆見之,復(fù)正之謂也?!保ā锻醯馈罚?nbsp;
            
            
            其他為臣不臣而得董氏肯定者還有不少:“脅嚴社而不為不敬靈,出天王而不為不尊上,辭父命而不為不承親,絕母之屬而不為不孝慈,義矣夫!”(《精華》)。據(jù)蘇輿注:“脅嚴社”指莊二十五年大水以鼓攻之,“出天王”指僖二十四年天王出居于鄭,“辭父命”指哀三年以王父命辭父命,即衛(wèi)輒辭世子蒯聵入,“絕母”指莊元年夫?qū)O遜于齊。
            
            
            董氏還認為,有時因母恩廢君命,亦無不可。“義而中感母恩,雖廢君命,縱之可也?!保ā栋卓琢罚75]這也證明那種認為漢儒把君權(quán)提高到絕對的地位,成為凌駕于父子、夫婦及六紀之首的絕對要求,并非事實。
            
            
            10.有弒君廢昏,而董氏許之
            
            
            “君賤則臣叛”。(《保位權(quán)》)“父不父則子不子,君不君則臣不臣?!保ā队癖罚熬?,則民有順命;君命逆,則民有逆命?!保ā稙槿苏咛臁罚┒蠈τ谧詳≈嘤兴u(參《王道》、《賢良對策》),認為“在位者不能以惡服人”(《玉杯》)?!秷蛩床簧靡茰洳粚ⅰ窂睦碚摳叨日撌隽藷o道之君可伐、可奪,充分證明董仲舒絲毫沒有將君臣關(guān)系理解為絕對服從關(guān)系。董氏書中有大量抨擊無道昏君,不懂愛民而亡之例,包括桀、紂及秦君。
            
            
            董氏認為,歷史上被弒之君,有些合乎正道,無可指責(zé)。例如,“衛(wèi)人殺州吁,齊人殺無知,明君臣之義,守國之正也?!保ā锻醯馈罚┮虼?,不可一律指責(zé)?!毒A》篇講春秋聽獄“本其事而原其志”,同為弒君,里克殺奚齊與公子商人弒君舍,對待不同?!熬闫廴?,或死或不死;俱弒君,或誅或不誅?!?
            
            
            有些無道之君被殺,實因其草菅人命,作惡多端。《俞序》篇講多述國亡身死之君,多咎由自取。“不愛民之漸,乃至于死亡,故言楚靈王、晉厲公生弒于位,不仁之所致也”;“或奢侈使人憤怨,或暴虐賊害人,終皆禍及身。故子池言魯莊筑臺,丹楹刻意者,皆不得以壽終?!薄捌錇榍卸劣跉⒕鰢?,奔走不得保其社稷,其所以然,是皆不明于道,不覽于春秋也。”《王道》篇數(shù)晉靈公、晉厲公、宋閔公、楚靈王等被臣下所弒乃由自取。晉靈公戲虐手下,謀誅大臣,為趙氏所殺;晉厲公妒大夫,無貴賤,被大夫萬所殺;楚靈王滅陳蔡,殺大臣,疲民行暴,父子相殺,國為人所取。
            
            
            天子的神圣職責(zé)是替天行道,故當(dāng)其無道而所受人討伐,豈不合情合理?《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極論昏庸無道之君,令不行而禁不止,不能服民,其被奪合乎天意,其被殺豈能稱弒?其意與孟子同:“王者,天之所予也,其所伐,皆天之所奪也?!氏臒o道而殷伐之,殷無道而周伐之,周無道而秦伐之,秦?zé)o道而漢伐之。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所從來久矣?!舱撸屏钫咭?,令行而禁止也。今桀紂令天下而不行,禁天下而不止,安在其能臣天下也!果不能臣天下,何謂湯武弒?”
            
            
            《順命》稱無道之君被弒,無道之父被殺,可視為天罰?!翱鬃釉唬何诽烀?,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源艘娖淇晌?,專誅絕者,其唯天乎!臣殺君,子殺父,三十有余,諸其賤者則損。以此觀之,可畏者,其唯天命、大人乎!亡國五十有余,皆不事畏者也。況不畏大人,大人專誅之;君之滅者,何日之有哉!魯宣違圣人之言,變古易常,而災(zāi)立至。圣人之言可不慎?此三畏者,異指而同致,故圣人同之,俱言其可畏也?!?
            
            
            注釋
            
            
            [①] 方朝暉,“‘三綱’真的是糟粕嗎?——重新審視‘三綱’的歷史與現(xiàn)實意義”,《天津社會科學(xué)》,2011年第2期(總第177期),頁47-52。
            
            [②]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與方朝暉教授商榷”,《天津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2期,頁26-33。
            
            [③] 景海峰,“‘三綱五?!q義”,載蔡德麟、景海峰主編,《全球化時代的儒家倫理》,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頁177。
            
            [④] “一九一六年”一文(1916年1月15日),原載《青年雜志》第一卷第五號,參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一卷[1897-1918],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頁197-200。引文參頁199。
            
            [⑤] “吾人之最后覺悟”一文(1916年2月15日),原載《青年雜志》第一卷第六號,參同上書,頁201-204。引文見頁204。
            
            [⑥] 陳獨秀,“憲法與孔教”(1916年11月1日),原載《新青年》第二卷第三號,見:《陳獨秀著作選編》第一卷(1897-1918),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頁250。
            
            [⑦] 首發(fā)于1918年5月15日4卷5號《新青年》月刊。
            
            [⑧] 原載《新青年》第6卷第6號, 1919年11月1日。見《啟蒙與反叛——“新青年”派雜文選》,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6年,頁168-172。
            
            [⑨] 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頁521-522。
            
            [⑩] 《馮友蘭文集第八卷: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三、四)》,長春:長春出版社,2008年,頁054。
            
            [11] 侯外廬、趙紀彬、杜國癢、邱漢生著,《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兩漢思想),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2004年重印,頁235-236。
            
            [12] 張岱年,“中國文化的要義不是三綱六紀”,《群言》,2000年第7期,頁33。
            
            [13] 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xué)史》(二),(二),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版,頁109、110。
            
            [14] 劉澤華、葛荃,《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修訂本),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頁244-247。
            
            [15] 龐樸,“本來樣子的三綱——漫說郭店楚簡之五”,《尋根》,頁9-10。
            
            [16] 《中國文化百科》,王德有、陳戰(zhàn)國主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頁94、117。
            
            [17] 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見《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頁10。
            
            [18] 賀麟,《文化與人生》,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頁62。
            
            [19] 葉蓬,“三綱六紀的倫理反思”,《河北師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7年第3期(7月),頁36。
            
            [20] 葉蓬,“三綱六紀的倫理反思”,頁37。
            
            [21] 張淵,“淺析儒家傳統(tǒng)現(xiàn)代轉(zhuǎn)化的家庭動力——以‘三綱’權(quán)威主義與‘五倫’仁愛思想為中心”,《內(nèi)蒙古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6期(總第42期),頁297。
            
            [22] 參譚嗣同《仁學(xué)》第八節(jié);馮友蘭說:“‘綱’就是‘三綱’。這個理論只管‘名’,不管有這個‘名’的‘實’是個什么樣的‘實’。照這個理論,君、父、夫是臣、子、妻的統(tǒng)治者。不管為君、為父、為夫者實際上是怎樣的人,他們都有這些‘名’所給他們的權(quán)利;他們的臣、子、妻,對于他們都有絕對服從的義務(wù)。所以這個理論稱為‘名教’。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階級認為‘名’是永恒不變的,所以‘名教’也是永恒不變的。這種理論,就其階級根源說,是統(tǒng)治者壓迫被統(tǒng)治者的思想上的武器?!保ā恶T友蘭文集第八卷: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三、四)》,頁054。
            
            [23] 張寅彭,“‘三綱六紀’與獨立自由意志——試釋陳寅恪先生的思路”,《書屋》,2007年第5期,頁49。
            
            [24] 張寅彭,“‘三綱六紀’與獨立自由意志”,頁50。
            
            [25]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27。
            
            [26]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27。
            
            [27] 例如,《白虎通》卷五有“士賤,不得豫政事”,顯然是指士身份卑微?!秶Z·周語》韋注“士人傳語”時云,“庶人卑賤,見時得失,不得達,傳以語王也?!贝颂帯氨百v”顯然也是指身份卑微。《說文》釋“賤”為“賈少也”。賤從貝,賤指收入少,故與身份有關(guān)。當(dāng)然,古漢語中從道德意義上使用“卑賤”或“賤”的情況也存在。
            
            [28]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27。
            
            [29] 參劉澤華、葛荃,《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修訂本),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頁214。
            
            [30]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28。事實上,古人提倡“三綱”并不機械地“屈民”,有時也要“屈君”。《白虎通義》卷五“諫爭”條云:“諸侯之臣諍不從得去何?以屈尊申卑,孤惡君也?!?
            
            [31]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28。
            
            [32] 從后文看出,“李文”誤以為我“以臣民為‘小我’,而以君主為‘大我’或‘大局’或‘組織’”。作者說,“在儒家學(xué)說中,是以臣民為‘小我’,而以君主為‘大我’或‘大局’或‘組織’嗎?”(“李文”頁28)我在引述《白虎通義》論君臣關(guān)時只說過“三綱”的本義是從大局出發(fā)、“小我”服從“大我”,未說“大我”、“大局”就是君、父或夫;事實上我的意思是說,人們正是從大局出發(fā)、有小我服從大我的精神,所以才服從于君、父或夫;他們從根本上不是服從于個人,而是服于其位,從此位所代表的大局看問題。
            
            [33] 李存山,“儒家的民本與民主”,《博覽群書》,2006年第12期,頁54。
            
            [34]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30-31。
            
            [35]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30-31。
            
            [36]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30。
            
            [37]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28。
            
            [38] 這里有三個“得”,即“不得豫政事”、“不得諫”、“得因盡其忠”,其義近?!墩f文》“得”指“行有所得也”,“得”本義不訓(xùn)“應(yīng)當(dāng)”,更不訓(xùn)“許可”,訓(xùn)“獲得”,在這里指有條件。
            
            [39] [清]陳立,《白虎通疏證》,上冊,吳則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頁233。
            
            [40] 《白虎通疏證》,頁238。
            
            [41] 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28。
            
            [42] “李文”稱,“……且‘上善而下惡’,‘善皆歸于君,惡皆歸于臣’,所以這里也表達了臣、子、婦要盡‘單方面的絕對義務(wù)’。”李存山,“對‘三綱’之本義的辨析與評價”,頁27。
            
            [43] 本部分引《春秋繁露》只注篇名(限于本部分)。
            
            [44] 東北師大、華東師大等八所師范大學(xué)或師范學(xué)院歷史系合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頁106。
            
            [45] 趙毅、趙軼峰主編,《中國古代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頁282。
            
            [46] 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頁521-522。
            
            [47] 《馮友蘭文集第八卷: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三、四)》,長春:長春出版社,2008年,頁044。
            
            [48] 《馮友蘭文集第八卷: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三、四)》,頁054。
            
            [49] 侯外廬、趙紀彬、杜國癢、邱漢生著,《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兩漢思想),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2004年重印,頁110。
            
            [50] 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xué)史》(二),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版,頁110、74、74、90、90。
            
            [51] 韋政通,《中國思想史·上》,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9年,頁324-326。
            
            [52] 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頁149-150)。
            
            [53] 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頁151。
            
            [54] 劉澤華、葛荃,《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修訂本),頁245。
            
            [55] 劉澤華、葛荃,《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修訂本),頁214、245、214、215。
            
            [56] 劉師培,“西漢大儒董仲舒先生學(xué)術(shù)”,見《劉申叔遺書補遺》,揚州:廣陵書社,2008年,頁413-416。
            
            [57] 蕭公權(quán),《中國政治思想史》,臺北:聯(lián)經(jīng),2004年,頁318。
            
            [58] 徐復(fù)觀,“儒家對中國歷史命運掙扎之一例——西漢政治與董仲舒”(1956年),原載《民主評論》六卷二十至二十二期,此據(jù):氏著,《中國思想史論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頁280。
            
            [59] 徐復(fù)觀,“儒家對中國歷史命運掙扎之一例”,頁282。
            
            [60] 徐復(fù)觀,“儒家對中國歷史命運掙扎之一例”,頁253。
            
            [61] 徐復(fù)觀,“儒家對中國歷史命運掙扎之一例”,頁280。
            
            [62] 徐復(fù)觀,,“儒家對中國歷史命運掙扎之一例”,頁285。
            
            [63] 徐復(fù)觀,“儒家對中國歷史命運掙扎之一例”,頁291。
            
            [64] 秋風(fēng),“你可能不認識的董仲舒”,《國學(xué)新視野》(2011年6月,夏季號),桂林:漓江出版社,頁107-115。
            
            [65] 蔣伯潛、蔣祖怡,《諸子與理學(xué)》,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頁207-208。
            
            [66] 原載戴君仁,《梅園論學(xué)集》(臺北:載靜山先生遺著編輯委員會,1980年),轉(zhuǎn)引自張素卿,《敘事與解釋——〈左傳〉經(jīng)解研究》,臺北:書林出版公司,1998,頁3。
            
            [67] 劉澤華等認為,“維護君權(quán)至上是董仲舒的基本政治主張之一”,“可是,君主個人權(quán)力過于強大,也會走向反面……這是有違于統(tǒng)治階級整體利益的。鑒于此,董仲舒試圖利用天的權(quán)威給君主以一定的約束?!眳扇A、葛荃,《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修訂本),頁214-215。
            
            [68] 蕭公權(quán),《中國政治思想史》,頁318。
            
            [69] 徐復(fù)觀,“儒家對中國歷史命運掙扎之一例”,頁274。
            
            [70] 徐復(fù)觀,“儒家對中國歷史命運掙扎之一例”,頁275。
            
            [71] 康有為,《春秋董氏學(xué)》,樓宇烈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頁174。
            
            [72] 劉師培,“西漢大儒董仲舒先生學(xué)術(shù)”,頁413-416。
            
            [73] 徐復(fù)觀,“儒家對中國歷史命運掙扎之一例”,頁277-278。
            
            [74] 徐復(fù)觀,“儒家對中國歷史命運掙扎之一例”,頁287、281。
            
            [75] 轉(zhuǎn)引自蘇輿,《春秋繁露義證》,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頁94。
            
            
            (本文發(fā)表于《戰(zhàn)略與管理》2012年第5/6期,此處有修訂)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wǎng)站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