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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廖曉煒】性善說的強(qiáng)化與弱化:從荀子到董仲舒

        欄目:學(xué)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4-09-12 18:57:14
        標(biāo)簽:
        廖曉煒

        作者簡介:廖曉煒,西元一九八三年生,湖北武穴人,武漢大學(xué)中國哲學(xué)專業(yè)博士,現(xiàn)任華中科技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系)副教授。

        性善說的強(qiáng)化與弱化:從荀子到董仲舒

        作者:廖曉煒(華中科技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副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載《衡水學(xué)院學(xué)報(bào)》2024年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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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孟子性善說旨在說明人性中先天具足為善的能力,理論旨趣上頗合乎康德倫理學(xué)“應(yīng)當(dāng)蘊(yùn)含能夠”這一基本原則。思想史上,該說往往被強(qiáng)化為這樣一種觀點(diǎn):人于現(xiàn)實(shí)中必然會為善,因而禮義、王教乃至一切后天努力均為多余。荀、董二子都是基于對孟子性善說的這一強(qiáng)的解讀而對其予以批評;為說明后天教化的可能性條件,二家又不得不肯定人性中包含某些有待后天進(jìn)一步培養(yǎng)和發(fā)展的善質(zhì),清代以降的不少學(xué)者即循此思路理解孟子的性善說,但這本質(zhì)上是對孟子之說的弱化。本文在簡要展示孟子性善說主要意涵的基礎(chǔ)上,詳細(xì)梳理荀、董二子對孟子之說的批評,以及他們的思考中所隱含的弱化性善說,進(jìn)而介紹弱化性善說對后世學(xué)者理解孟子性善說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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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鍵詞:性善說;孟子;荀子;董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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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善說是孟子最為人所熟知的一項(xiàng)主張,但同時遭到的誤會也最多。最早因誤會孟子性善說而對其予以猛烈批評的是荀子,他基于可以與能的區(qū)分,判定孟子的性善說主張人于現(xiàn)實(shí)中必然能為善,但這顯然違背常識。是以,荀子認(rèn)為我們只可說人先天具有“可以”為善的條件(質(zhì)、具),這是從可能性上來說的;但不能從現(xiàn)實(shí)性上說,人先天本具“能”為善的充足條件。漢儒董仲舒基于相同的邏輯,認(rèn)為孟子的性善說指的是“性已善”,這與人(性)必待教而后能為善的事實(shí)相悖,因而主張“性有善質(zhì)而未能為善”。荀子對孟子性善論的反思固然有其洞見,但其對該說做了過強(qiáng)的推論,使之成為理論上根本無法成立的一個“超強(qiáng)”版本的性善說。而荀子本人對為善所以可能之條件的說明,卻又引出一“弱”的性善說。凡此均被董仲舒所繼承。頗為吊詭的是,荀子的“弱性善說”或董仲舒的“性有善質(zhì)說”最終成為后世尤其是清代以降不少學(xué)者理解孟子性善說的基本立場。本文在扼要概述孟子性善說基本意涵的基礎(chǔ)上,著力澄清荀子、董仲舒對孟子性善說的解讀與批判,以及他們的論說所帶出的一種弱的性善說,最后說明荀、董之說對后世學(xué)者了解孟子性善說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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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孟子性善說的實(shí)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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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解讀孟子的性善說,可說是中國哲學(xué)史上最具爭議性的課題之一。[1]篇幅所限,本文無法對史上以來有關(guān)孟子性善說的各種解讀,詳加評述,僅能以《孟子》文本為依據(jù),略述孟子性善說的核心論旨。如所周知,孟子僅于《告子上》“性無善無不善章”明確解釋何謂“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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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yàn)椴簧?,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被蛳啾遁鵁o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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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解說“性善”的關(guān)鍵在“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一句。其中,“其”指代(人)性,“情”當(dāng)解為“實(shí)”。整句的字面意思是說:就人性之實(shí)而言,它是可以為善的,這即是所謂的性善,然僅此尚不能把握孟子言性善的確切意涵?!叭舴?yàn)椴簧疲遣胖镆病币痪潼c(diǎn)出了前一句論說的關(guān)鍵所在:孟子之所以強(qiáng)調(diào),就人性之實(shí)而言,其“可以”為善,是因?yàn)檫@“為善”之“才”,亦即“為善”的能力,乃人性原本就具備的。因此,人于現(xiàn)實(shí)中不為善或?yàn)椴簧?,問題不在“為善”之“才”這里。孟子隨之即具體以“四端之心”說上述“為善”之“才”,并特別突出其“先天性”,也即所謂“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于《公孫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亦論及這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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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yùn)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yù)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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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即是強(qiáng)調(diào)“四端”猶如“四體”一般,乃人所先天本具。就對性善說之具體意涵的把握而言,“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一句特別值得注意。兩處“不能”的后面均省略了賓語,“自謂不能”的賓語當(dāng)是為善或仁義禮智,[2]“謂其君不能”的賓語則是“行不忍人之政”。[3]這里的“賊”,當(dāng)作賊害或暴棄講,《離婁上》“自暴自棄章”對此有具體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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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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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自暴自棄”是指,以“不能”為由放棄“由仁義行”或做成德上的努力。舍棄仁義,人將不能自別于禽獸,此所以孟子強(qiáng)調(diào)人禽之辨:“人之所以異于禽于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保ā峨x婁下》)換言之,舍棄仁義,人即不成其為人、君亦不成其為君。就此而言,“自謂不能”或“謂其君不能”實(shí)可說是對自我或君之害(“賊”)。因此,孟子否認(rèn)吾人可以“不能”為借口而舍棄仁義。他的理由是,有四端之心即“能”為仁義。而孟子于前文已通過“乍見孺子入井”的思想實(shí)驗(yàn)說明了四端之心是人人皆有的,因此“不能”為善或?yàn)槿柿x的說法根本就無法成立。因此,“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與“性無善無不善章”表達(dá)了相同的意思:人所先天本有的四端之心實(shí)已具備后天為善所需的能力。差別僅在于:“性無善不善章”由正面斷定,人有四端之心即“可以”為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則從反面強(qiáng)調(diào),人有四端之心即“能”為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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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誠如有學(xué)者所已注意到的,“可以”與“能”的區(qū)分乃是荀子批判孟子性善論的一項(xiàng)基本前提。[4]然而,孟子卻并未明確區(qū)分二者。由《梁惠王上》“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章”及《告子下》“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章”,我們很清楚的看到,孟子其實(shí)是等同地使用“可以”與“能”。更為重要的是,孟子于此兩章更引出“能而不為”這一對理解其性善說至為重要的一個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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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dú)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瓛短揭猿焙#Z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梁惠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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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有于是?亦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為無力人矣;今曰舉百鈞,則為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之任,是亦為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弗為耳。徐行后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告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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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見,對孟子而言,無論是政治實(shí)踐意義上的行王道、不忍人之政,還是道德實(shí)踐意義上的為善,均是吾人必然能夠做到的,現(xiàn)實(shí)上吾人之所以未能做到,只是因?yàn)椤安粸椤绷T了,而非因其超出吾人的能力范圍之外,亦即孟子所謂“非才之罪也”。[5]回到“性無善無不善章”對“性善”的解釋,我們或許可以對孟子的解釋做更加嚴(yán)格的限定:人性中先天具足為善(包含道德實(shí)踐與政治實(shí)踐)的能力,[6]孟子更以“不慮而知”“不學(xué)而能”的“良知良能”說之。表面來看,孟子此說似與常識相去甚遠(yuǎn),實(shí)則孟子的性善說包含著極深的洞見,筆者曾借康德倫理學(xué)中的“應(yīng)當(dāng)蘊(yùn)含能夠”這項(xiàng)基本原則闡釋其現(xiàn)代意義,核心旨趣包含以下幾點(diǎn):a、善的要求必然不會超出吾人一般能力的范圍之外;b、四端之心作為道德行動的主體,能夠直接把握善或道德上的應(yīng)當(dāng);c、四端之心具有能夠獨(dú)立于感性欲望而因著道德理由進(jìn)行自由選擇的能力;d、四端之心更具有要求自我實(shí)現(xiàn)的內(nèi)在動力。[7]凡此,可說是孟子以“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解釋“性善”之旨所展示的最重要的理論意涵。然而,孟子性善說的真實(shí)意涵卻長期被誤解,其中最流行的誤解乃是荀子對性善說所做的“超強(qiáng)”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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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性善說的強(qiáng)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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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上所述,孟子是以人性中先天具足為善的能力,亦即“乃若其情則可以(能)為善”來界定“性善”,并以“能而不為”說明現(xiàn)實(shí)中人之不為善。荀子對性善說的批判正是針對這一點(diǎn)展開的。眾所周知,荀子對孟子性善說的批判以“性偽之分”為理論基礎(chǔ)。而“性偽之分”又以“可以”與“能”的區(qū)分為邏輯前提,這一點(diǎn)未能得到學(xué)界足夠的重視和充分的討論。為方便敘述,先引述《荀子·性惡篇》三則代表性的文獻(xiàn)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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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孟子曰:“人之學(xué)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偽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xué)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xué)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而耳聰,不可學(xué)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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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凡禮義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為器,然則器生于陶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工人斫木而成器,然則器生于工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積思慮,習(xí)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聽,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謂之生于偽。是性偽之所生,其不同之徵也。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故圣人之所以同于眾,其不異于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有弟兄資財(cái)而分者,且順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則兄弟相拂奪矣;且化禮義之文理,若是,則讓乎國人矣。故順情性則弟兄爭矣,化禮義則讓乎國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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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故涂之人可以為禹,則然;涂之人能為禹,則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嘗有遍行天下者也。夫工匠農(nóng)賈,未嘗不可以相為事也,然而未嘗能相為事也。用此觀之,然則可以為,未必能也;雖不能,無害可以為。然則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同遠(yuǎn)矣,其不可以相為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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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文a基于性偽之分將人所具有的能力區(qū)分為兩類:耳、目之聽和見的能力,以及行禮義或?yàn)樯频哪芰ΑG罢呤窍忍毂居星彝隄M具足的,荀子以“天之就”、“不可學(xué),不可事”說之,凡此即可歸之于性;后者乃后天習(xí)得,所謂“所學(xué)而能”“所事而成”,亦即后天人為的結(jié)果,荀子將其歸之于偽。荀子此處批評孟子未能正視性偽之分,而將為善的能力歸之于性,其特別強(qiáng)調(diào)行禮義或?yàn)樯频哪芰Γ怂鶎W(xué)而能,所針對的其實(shí)是孟子“不學(xué)而能”的“良能”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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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循此,引文b進(jìn)一步將人的行為表現(xiàn)區(qū)分為兩類:生于性者和生于偽者。前者如目好色,耳好聽,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等,其特點(diǎn)是“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后者如各類職業(yè)活動、為善等,其特點(diǎn)是“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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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引文c可知:“可以”僅指可能性而言,“能”則是從現(xiàn)實(shí)性的角度強(qiáng)調(diào)從事某項(xiàng)活動的主體條件或能力是完足的。綜合以上三則材料不難見出,荀子其實(shí)是基于對人之行為能力的區(qū)分,而將吾人的全部行為區(qū)分為生于性者和生于偽者這兩類。前者意味著與該行為相應(yīng)的能力是先天具足的,因而“不待學(xué)”“不待事”即“能”;后者意味著與該行為相應(yīng)的能力乃后天獲得的,必待學(xué)、必待事而后“能”。在荀子看來,孟子性善說對為善或道德實(shí)踐及其相關(guān)能力的性質(zhì)做了錯誤的判定,換言之,將應(yīng)歸之于偽者錯誤地歸之于性。而照前文對孟子性善說的解讀,孟子的確認(rèn)為人性中先天具足為善的能力。因此,至少從形式上來看,荀子對孟子性善說的批判可謂抓住了該說的要害。因此,若說荀子對孟子性善說的批判完全是無的放矢,則失之膚淺,未能深切體會孟、荀之說。之所以強(qiáng)調(diào)荀子對孟子性善說的批判在“形式上”是相應(yīng)的,是因?yàn)檐髯硬⑽磸摹皟?nèi)容上”對孟子論證性善說的能力基礎(chǔ):四端之心的本質(zhì)及其結(jié)構(gòu),予以明確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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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基礎(chǔ)上,荀子也就順理成章地推論出他對“性善”的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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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則過矣。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之。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所謂性善者,不離其樸而美之,不離其資而利之也。使夫資樸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故曰目明而耳聰也。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見長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禮義之文理也。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于情性矣。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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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之”一句,歷來的注解都不是很清楚,其實(shí)結(jié)合整段文字來看,荀子要表達(dá)的意思還是很明確的。荀子這里是要反駁孟子的一個重要論點(diǎn):人之性善,而后天因善性的放失而流于惡。在荀子看來,孟子的這個論點(diǎn)完全缺乏經(jīng)驗(yàn)上的根據(jù),真實(shí)的情況是:吾人只有離其性(樸、資),才有為善或行禮義的可能,蓋因禮義根本就是“反于性而悖于情的”,是以“必失而喪之”方可。因此,在荀子看來,性(樸、資)與善(禮義)之間是一種相互外在乃至相互對抗的關(guān)系。而性善說若能成立,必然在性與善之間建立起一種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荀子乃以“不離”說之。他以目明耳聰為例予以解釋,目之明、耳之聰均是吾人先天本具的感官能力,非由后天獲得,換言之,明與聰乃目、耳等官能原本就具有的能力,或者說,前者與后者是相伴隨的,荀子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說二者之間具有一種“不離”的關(guān)系。在荀子看來,只有性(樸、資、心意)與善(美、禮義)之間具有這樣一種“不離”的關(guān)系,吾人才能說“性善”。換言之,為善的能力單由人性所提供,也即完全不必在人性之外去尋找為善的條件和根據(jù),這即是荀子對“性善”的嚴(yán)格界定。不難看出,荀子完全是從其性偽之分這一前提邏輯地推演出“性善”的含義,這與前文基于可以與能的區(qū)分所作的分析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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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綜上可知,荀子與孟子對“性善”的界定,從形式的層面來看,可以說基本上是一致的,不過他們得出這一看法的進(jìn)路頗不相同:孟子是基于對“四端之心”之本質(zhì)的認(rèn)識,得出并肯定性善之說;荀子則主要是從性偽之分、可以與能之分邏輯地推論出其對性善的理解,并否認(rèn)性善之說成立的可能性。由于荀子在性與偽之間做了嚴(yán)格的區(qū)分,可由性來解釋和說明的能力與行為,即完全不需要任何性以外的因素也即偽的因素來解釋和說明,也即所謂“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當(dāng)然更不必學(xué)、不必事。因此若吾人將善歸之于性,不只意味著性中必然具足為善的能力、人之為善完全由人性中相應(yīng)的能力所決定,并且人性之外一切教育、引導(dǎo)人向善的因素也因之即成為多余而不必要者。此所以荀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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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與圣王,貴禮義矣。……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圣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荀子·性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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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在荀子看來,孟子的性善之論,完全是“無辨合符驗(yàn)”、“起而不可設(shè),張而不可施行”的空談、謬說。荀子所論可謂辯矣,雖說其頗能抓住孟子性善說極為關(guān)鍵之處,但畢竟未能全面、客觀地了解孟子之說。孟子固然可以在形式的層面接受荀子對性善說的衡定:人性中先天具足為善的能力,但就實(shí)質(zhì)或內(nèi)容的層面而言,荀子在性偽之間所做的嚴(yán)格劃分卻是孟子所無法認(rèn)同的。孟子言性善所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既然人性中先天具足為善之能(“良能”),吾人即不可借口“不能”而推卸為善的責(zé)任。[8]但性善并不意味著人于現(xiàn)實(shí)中必然會為善,蓋人性中亦有求私欲之滿足的要求,四端之心往往因之而被放失或陷溺,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孟子特別強(qiáng)調(diào)后天為學(xué)的重要性,無論是消極意義上的“去人心之害”,還是積極意義上的推恩與擴(kuò)充,[9]都是吾人于現(xiàn)實(shí)中表現(xiàn)人先天為善之“能”(真實(shí)地去為善)所不可或缺的。如果說這后天為學(xué)的部分屬于“偽”,那么對孟子而言,性與偽也即先天之能與后天為學(xué)均是吾人為善成德的必要條件。同樣,主張性善也絕不意味著理論上必然導(dǎo)致“去圣王”“息禮義”。誠如前文已提及的,對孟子來說,道德實(shí)踐和政治實(shí)踐遵循相同的原則和理念,但二者畢竟屬于不可相互化約的兩個領(lǐng)域,圣王之于理想的政治實(shí)踐(行仁政)而言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同樣,人性所具先天的為善之能,雖為道德實(shí)踐和政治實(shí)踐提供了充足的主體條件,但從現(xiàn)實(shí)的層面看來,人并不必然為善,因此禮義作為道德實(shí)踐和政治實(shí)踐的規(guī)范,亦是不可或缺的,此所以孟子曰:“不信仁賢,則國空虛。無禮義,則上下亂,無政事,則財(cái)用不足?!保ā睹献印けM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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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以上所述可以看到,荀子與孟子在人性論上的分歧并不能完全歸之于他們對“性”這一概念的不同界定,[10]荀子對孟子性善說的批判更非無的放矢,相反,荀子確有所見,且很能把握住孟子言性善的核心旨趣。但我們也必須承認(rèn),荀子對孟子性善說確有明顯的誤讀之處,其對該說做了“過強(qiáng)”的解讀,性善說的意涵,由“人性先天具足為善的能力”轉(zhuǎn)變?yōu)椋和耆珶o須任何后天人為因素的介入,單憑人性即可決定人于現(xiàn)實(shí)世界中的道德行動,這是由其性偽之分這一理論前提所必然引出的一項(xiàng)結(jié)論。荀子對孟子性善說的上述解讀和批判有著重要的思想史影響,以下即就漢代大儒董仲舒對孟子性善說的理解為例加以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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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仲舒于《深察名號》《實(shí)性》兩篇將孟子的性善說判定為“性已(能)善”說:[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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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謂性已善,不幾于無教而如其自然!又不順于為政之道矣。且名者性之實(shí),實(shí)者性之質(zhì)。質(zhì)無教之時,何遽能善?……正朝夕者視北辰,正嫌疑者視圣人。圣人之所名,天下以為正。今按圣人言中,本無性善名,而有善人吾不得見之矣。使萬民之性皆已能善,善人者何為不見也?觀孔子言此之意,以為善甚難當(dāng)。而孟子以為萬民性皆能當(dāng)之,過矣?!哉?,天質(zhì)之樸也;善者,王教之化也。無其質(zhì),則王教不能化;無其王教,則質(zhì)樸不能善。質(zhì)而不以善性,其名不正,故不受也。(《春秋繁露·實(sh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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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生民性有善質(zhì),而未能善,于是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為任者也。今案其真質(zhì),而謂民性已善者,是失天意而去王任也。萬民之性茍已善,則王者受命尚何任也?其設(shè)名不正,故棄重任而違大命,非法言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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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仲舒雖未曾論及性偽之分和可以與能的區(qū)分,[12]但其從“正名”或唐君毅所謂“隨名入理”[13]的進(jìn)路對孟子性善說的衡定與批判,與荀子的思路可謂如出一轍。在董仲舒看來,孟子的性善說不過是指,單憑人性即足以為善,所謂“無教而如其自然”,此所以其以“已善”或“已能善”說之。這里的“能”其實(shí)就是荀子可以與能之分中的“能”,正是指“現(xiàn)實(shí)性”而言。如果說,現(xiàn)實(shí)性上人人皆能為善,則王教即成多余,而這實(shí)有悖于“為政之道”。因此,善只能歸之于王教,而不可歸之于性:“今萬民之性,待外教然后能善,善當(dāng)與教,不當(dāng)與性”。(《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唐君毅、勞思光均已明確指出,董仲舒的這一看法,實(shí)同于荀子對師法或圣王禮義的強(qiáng)調(diào)和重視。[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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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勞思光曾以德性之“根源”與德性之“完成”的區(qū)分來說明董仲舒對孟子性善說的誤解,頗能揭示荀、董二子誤讀孟子性善說的癥結(jié)所在。茲征引勞說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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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學(xué)中孟子“性善”之論,本就“根源義”講。故孟子立“四端”之說,精義在于展示“價值基于自覺”,孟子言四端,固非謂德性之完成不待努力;僅謂德性之根源不在“客體”而在自覺之“主體”而已。就“完成義”言之,則孟子亦有“擴(kuò)而充之”之說,其旨固甚明也。……荀卿已不解“德性根源”之義,故有“師法”之說。而董氏所謂“教訓(xùn)”,即荀卿所謂“師法”也。其蔽既同,立說之病亦同。[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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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言性善,立“四端”之說,說明人性先天具足為善之能,目的只在解釋道德實(shí)踐或?yàn)樯频摹案础保蛉缒沧谌^:“道德實(shí)踐所以可能之超越根據(jù),亦即發(fā)展人之道德人格而成圣之所以可能之超越根據(jù)”;[16]然吾人透過真實(shí)的道德實(shí)踐以促成德性的實(shí)現(xiàn)和完成,則不能沒有后天的努力作為基礎(chǔ)。依勞思光之見,荀、董二子均忽視“根源義”與“完成義”之間的區(qū)別,而從“完成義”來理解孟子的性善說,自然是對孟子之說的嚴(yán)重誤解。因此,孟子言性善絕不意味著,現(xiàn)實(shí)性上“萬民之性皆已(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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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孟子雖說理論上肯定人性中先天具足為善之能,“人皆可以為堯舜”,但從政治實(shí)踐的角度來看,孟子顯然不以人人成德作為政治實(shí)踐的終極目的。此所以孟子特別強(qiáng)調(diào)士、民之間的區(qū)分:“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與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孟子·梁惠王上》)就此而言,王教亦不可少:“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保ā睹献印る墓稀罚┮虼?,在孟子的思考中,言性善與肯定王教之間并無任何矛盾沖突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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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上所述,我們應(yīng)可清晰地見出,荀子、董仲舒在批判孟子性善說時,對該說作了“強(qiáng)化”處理。這一“超強(qiáng)”版本的性善說使得一切后天的道德努力成為多余,荀、董二子基于政治實(shí)踐的立場,強(qiáng)烈感受到該說與王教之間的沖突,因而極力批判性善說。然而,吊詭的是,理論上他們又必須承認(rèn)一種“弱”的性善說,并且這一弱版本的性善說更成為不少學(xué)者了解孟子性善說的基本理論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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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性善說的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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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和董仲舒均基于政治實(shí)踐的立場強(qiáng)調(diào)王教的重要性,不過,理論上一切道德教育要有其可能性,都至少在最低的限度上肯定某些主體的能力以作為道德教育的基礎(chǔ)。荀子在解釋“涂之人可以為禹”這一說法時,即非常明確地指出這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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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以仁義法正為固無可知可能之理邪?然則唯禹不知仁義法正,不能仁義法正也。將使涂之人固無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而固無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邪?然則涂之人也,且內(nèi)不可以知父子之義,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今不然,涂之人者,皆內(nèi)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則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今使涂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法正之可知可能之理,可能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使涂之人伏術(shù)為學(xué),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荀子·性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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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孟子肯定“人皆可以為堯舜”,荀子同樣肯定“涂之人可以為禹”乃一具有普遍性的命題,其普遍性可從主、客兩方面加以說明。禹之為禹在其能“為仁義法正”,[17]“為仁義法正”需要主客兩方面的條件作為前提:客觀方面,作為道德行動之規(guī)范的“仁義法正”具有客觀性,且必能為一般人所認(rèn)識和實(shí)踐;主觀方面,作為道德行動之主體的人都具有認(rèn)識和實(shí)踐“仁義法正”的能力,也即荀子所謂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和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這兩者之間的結(jié)合,才能充分說明人于現(xiàn)實(shí)中何以“能”“為仁義法正”,亦即踐行真實(shí)的道德行動。荀子對這二者之間結(jié)合的可能性機(jī)制有具體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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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謂衡?曰:道。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則不可道,而可非道。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則必合于不道人,而不合于道人。以其不可道之心與不道人論道人,亂之本也。夫何以知?曰: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人,則合于道人,而不合于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與道人論非道,治之要也。何患不知?故治之要在于知道。(《荀子·解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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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人莫不從其所可,而去其所不可。知道之莫之若也,而不從道者,無之有也。假之有人而欲南,無多;而惡北,無寡,豈為夫南之不可盡也,離南行而北走也哉!今人所欲,無多;所惡,無寡,豈為夫所欲之不可盡也,離得欲之道,而取所惡也哉!故可道而從之,奚以損之而亂?不可道而離之,奚以益之而治?故知者論道而已矣,小家珍說之所愿者皆衰矣。(《荀子·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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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荀子之見,道或仁義法正是實(shí)踐的標(biāo)準(zhǔn)和依據(jù),所謂道德實(shí)踐即是依道而行。然而問題在于,且不論道或仁義法正之客觀普遍性如何確立的問題,即便有客觀普遍之道的存在,吾人何以必然會以道為行動的規(guī)范,“為仁義法正”,這仍是需要說明的一項(xiàng)難題。荀子認(rèn)為,吾人固然不會自然而然地循道而行,但人心所具有的“知”的能力卻可以保證吾人在真正認(rèn)識“道”的前提下,必然按照道的要求去行動。此即荀子所謂:“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守道以禁非道”。其中的關(guān)鍵就在于“知道”之后對道所形成的“可”的這樣一種價值性的認(rèn)同,所謂“知道之莫之若也,而不從道者,無之有也”。正是對“道”的“可”,使得知道與行道之間建立起一種必然性的關(guān)聯(lián)。當(dāng)然,“知”道之后何以會“可”道?荀子這里所謂“可”的哲學(xué)意涵如何理解,乃是一值得深入探討的重要課題,惟主題所限,本文不能展開討論。如此一來,荀子乃將“為仁義法正”或曰“行道”的根本置于對“道”的認(rèn)知這一點(diǎn)上?!爸馈彼钥赡?,必然以主體的認(rèn)知能力作為前提。此所以不少學(xué)者均注意到,荀子論道德實(shí)踐,同樣特重“心”,具體言之,即是重視心所特有的認(rèn)知能力,[18]這也是不少學(xué)者傾向于以“認(rèn)知心”來定位荀子哲學(xué)中的“心”,以別于孟子所謂“道德心”的緣由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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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荀子肯定“涂之人可以為禹”之普遍性的問題上來,荀子的這一立場要能成立,必須承認(rèn)心知的能力具有“先天性”,若其乃后天所得,則個體與個體之間必然存在巨大的差異,以心知為基礎(chǔ)所得出的“涂之人可以為禹”的命題便不能具有普遍性。事實(shí)上,荀子也明確提及:“凡以知,人之性;可以知,物之理”(《荀子·解蔽》)。將心知能力置于人性之中,確可說明心知的先天性。由于心知是吾人后天知道、可道、行道的最根本的主體條件,不少學(xué)者乃循此思路說明荀子亦持“性善論”,如勞思光即有如下質(zh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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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承認(rèn)常人(涂之人)皆有一種“質(zhì)”與“具”,能知仁義法正,能行仁義法正。則此種質(zhì)具屬性乎?不屬性乎?惡乎?善乎?何自而生乎?若此種質(zhì)具非心靈所本有之能力,則將不能說明其何自來;若此種質(zhì)具是心靈本有,則此固人之“性”矣,又何以維持“性惡”之教?[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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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衡諸荀子對“性善”的界定,吾人可說荀子必不接受上述質(zhì)疑。蓋承認(rèn)人性中先天具有“知”道的能力,與肯定“性善”,根本不是一回事。[20]正如前文所已分析的,“性善”對荀子而言,意味著人性具足為善之能,且無須任何后天事為的作用和影響,人于現(xiàn)實(shí)中即能真實(shí)地為善行道。這是荀子明確要反對的一項(xiàng)觀點(diǎn),否則“偽”何以必要乃根本無法說明。當(dāng)然,如果我們非要認(rèn)為:荀子既肯定人性中先天具有后天為善的可能性條件,本質(zhì)上即是承認(rèn)一種“性善論”,亦無不可,只是必須記住這只是吾人在荀子本人所理解的“性善論”之外另立一種新的“性善論”,并以之為標(biāo)準(zhǔn)衡定荀說的結(jié)果,換言之,吾人實(shí)已重新定義“性善論”,并將其歸諸荀子。這當(dāng)然無可厚非,但若不能認(rèn)識到這一新的“性善論”與荀子本人對“性善論”之界定之間的根本性差異,則上述荀子亦持性善論的立場,將嚴(yán)重誤導(dǎo)吾人對荀子的準(zhǔn)確理解。史上最早循上述思路言性善者即是漢儒董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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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曰性有善質(zhì),而未能為善也。豈敢美辭,其實(shí)然也。天之所為,止于繭麻與禾。以麻為布,以繭為絲,以米為飯,以性為善,此皆圣人所繼天而進(jìn)也,非情性質(zhì)樸之能至也,故不可謂性。……卵待覆二十日而后能為雛,繭待繰以涫湯而后能為絲,性待漸于教訓(xùn)而后能為善。善,教訓(xùn)之所然也,非質(zhì)樸之所能至也,故不謂性。性者宜知名矣,無所待而起,生而所自有也。善所自有,則教訓(xùn)已非性也。是以米出于粟,而粟不可謂米;玉出于璞,而璞不可謂玉;善出于性,而性不可謂善。……性者,天質(zhì)之樸也;善者,王教之化也。無其質(zhì),則王教不能化;無其王教,則質(zhì)樸不能善。(《春秋繁露·實(sh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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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如繭如卵。卵待覆而成雛,繭待繅而為絲,性待教而為善。此之謂真天。天生民性有善質(zhì),而未能善,于是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為任者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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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仲舒未明言“善質(zhì)”具體指什么,但由其所做的類比性解釋,大體可以斷定:“善質(zhì)”乃人性先天所自有的資質(zhì)或能力,其為人后天接受王教之化進(jìn)而“能為善”的主體性條件與根據(jù),此所以董仲舒特別強(qiáng)調(diào)“無其質(zhì),則王教不能化”,形式上,正同于荀子所謂的“可以知仁義法正”和“可以能仁義法正”的“質(zhì)具”。不同的是,荀子并未判定此先天的“質(zhì)具”為善,而董仲舒則明確認(rèn)其為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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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照前文關(guān)于孟子性善說之核心意涵的分析,吾人實(shí)不難見出董仲舒的“性有善質(zhì)說”與孟子性善說之間的根本差異:孟子不只肯定人性中先天即具為善之能,且這能力本是完滿自足的,根本無須后天事為的作用即“能”為善;而董仲舒所謂“善質(zhì)”僅只是一種初始或萌芽狀態(tài)的資質(zhì)和能力,必待王教之化,才能轉(zhuǎn)化為“能”為善的真實(shí)能力,二者之間的差別不可謂不大。換言之,董仲舒對“善質(zhì)”的理解比孟子對“良能”的理解要弱得多。然不少學(xué)者未能充分意識及上述差異,直接將董氏的“性有善質(zhì)說”等同于孟子以四端之心為基礎(chǔ)的性善說。如馮友蘭即曰:“董仲舒亦謂人之質(zhì)中有善端,故其說實(shí)與孟子性善之說不悖”;[21]徐復(fù)觀亦曰:“孟子以四端言性善,也是說性有善端,董氏和孟子在這種地方,并無不同;……人性的善端,是怎樣也不能否定的。這樣一來,在性論起基的地方,他與孟子并無分別?!盵22]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誤會,本質(zhì)上乃是因?yàn)閷γ献拥男陨普f作了“弱化”的理解,換言之,即是將孟子性善說的意涵由:人性中先天本具的為善之能乃是天完具足的,轉(zhuǎn)化為:人性中先天自有為善之資,經(jīng)由后天事為的作用,這為善之質(zhì)乃可發(fā)展成為真實(shí)的為善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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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shí)上,上述誤會在清儒那里頗為流行,如戴震論及荀子“涂之人可以為禹”說及其根據(jù)時,即曰:“此于性善之說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發(fā)明”。[23]此外,更有學(xué)者援引董仲舒之說以解孟子性善之旨。如焦循注解《孟子·盡心上》“良知良能章”乃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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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氏星衍《原性篇》云:“何以言‘性待教而為善’,……孟子以孩提之童愛其親、敬其長是也。然童而愛其親,非能愛親,慈母乳之而愛移;敬其長,非能敬長,嚴(yán)師撲之而敬移。然則良知、良能不足恃,必教學(xué)成而后真知愛親敬長也。故董仲舒之言‘性待教為善’是也。”謹(jǐn)按:孟子言良能為不學(xué)而能,良知為不慮而知。其言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則不言無不能愛其親也;其言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則不言無不能敬其兄也。蓋不慮而知,性之善也,人人所然也。不學(xué)而能,惟生知安行者有之,不可概之人人。知愛其親,性之仁也,而不可謂能仁也。知敬其兄,性之義也,而不可謂能義也。曰親親,則能愛其親矣,仁矣,故曰親親仁也。曰敬長,則能敬其兄矣,義矣,故曰敬長義也。何以由知而能也,何以由無不知而無不能也?無他,有達(dá)之者也。圣人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而達(dá)之天下也。[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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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循這里雖亦從“現(xiàn)實(shí)性”的角度理解“能”,卻將良知與良能析分為二,并單從良知一面理解性善,而將良能理解為圣人基于人性之善教化的結(jié)果。但在孟子那里,良能作為現(xiàn)實(shí)性意義上的為善之能,乃人人先天本具,絕非后天接受教化的結(jié)果。焦循對孟子性善說的誤讀,李明輝先生已有極為深入的批駁,無需多辯。[25]此處僅需指出的是:荀、董二子在批判孟子性善說的同時所帶出的“弱化”的性善說,竟成為清儒解讀孟子性善說的依據(jù),這不能不說是思想史上一個頗為吊詭的現(xiàn)象![26]陳蘭甫論及董仲舒言性相關(guān)文字時,亦直接將董仲舒的“性有善質(zhì)說”等同于孟子的性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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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澧謂董子言性有善端,性有善質(zhì),正合孟子之旨。善端,即《孟子》所謂四端也。何疑于孟子乎?何必以圣人之善乃謂之善乎?且又云:“凡人之性,莫不善義。”《玉英篇》?!叭耸苊谔?,有善善惡惡之性,可養(yǎng)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薄队癖?。則尤與孟子之說無異矣。[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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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shí),晚清經(jīng)學(xué)家蘇輿作《春秋繁露義證》,基本上也是在上述思想脈絡(luò)下來強(qiáng)調(diào)董、孟性論的一致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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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言“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又云:“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kuò)而充之”。所謂“人皆有之”,即謂人皆有善端?!皵U(kuò)而充之”,是即不全于善,有待于己之?dāng)U充。與董云待教而為善何異?[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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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與孟異者,在解釋善名,不在論性之異。孟以性端善于禽獸,即謂之善,董以善當(dāng)極于圣賢,不當(dāng)名性為善。其實(shí)一也。善于禽獸而已,故須擴(kuò)充至于圣賢。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梢哉咂滟|(zhì)也,有待于擴(kuò)充也,非謂人生而堯舜也。董所謂待教而成者此也。性有善端,心有善質(zhì),是萬民之性異于禽獸無疑,孟子之言性是也。[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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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止于此,對孟子性善說的這種弱化的解讀,在當(dāng)代學(xué)術(shù)界依然十分流行,如楊澤波教授在其影響很大的《孟子性善論研究》一書明確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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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性善論并不是“性本善論”,“性善完成論”,而是“性有善端可以為善論”。在孟子看來,人的良心本心最初只是仁義禮智之端,只有經(jīng)過擴(kuò)而充之,才能成為仁義禮智的完成;……但這個善性是從善端一步步發(fā)展擴(kuò)充來的,而不是一下子就成為完成態(tài)的。[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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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孟子性善說上述定位,與董仲舒批判“性已(能)善說”而力主“性有善質(zhì)說”,完全是相同的論調(diào)。而傅佩榮等學(xué)者力倡以“人性向善論”來詮釋古典儒家的性善說,亦是基于類似的立場來理解孟子。[31]朱伯崑在對傅氏所論表示贊賞的同時,更認(rèn)為董仲舒根本上就是依據(jù)孟子的性善義來闡發(fā)其“性有善質(zhì)說”,并援引趙岐、韓愈之說為據(jù),判定漢唐諸家皆以人性向善論注解孟子或解讀性善說。[32]因此,澄清思想史上不同版本的性善說乃是清除誤會、準(zhǔn)確理解孟子性善說的一個必要前提。以上對孟子的性善說、荀、董二子所批判的性善說以及荀、董二子的思想所引出的性善說之具體意涵的辨析,當(dāng)能起到澄清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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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小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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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上所述可知,孟子性善說的核心論旨在于:人性中先天本具充足的為善之能。荀、董二子基于對師法和王教之重要性的強(qiáng)調(diào),誤以為孟子性善說乃試圖以人性作為解釋現(xiàn)實(shí)中人之為善的唯一因素,因而以師法和王教為多余。相較于孟子性善說的本義,荀、董二子的解讀實(shí)是對孟子之說的“強(qiáng)化”。而他們?yōu)榱苏f明師法或王教之化的可能性,又不得不承認(rèn)人性中必然自有某些先天的質(zhì)具或善質(zhì),以作為后天教化所以可能的基礎(chǔ),相較于孟子的性善說,這一立場或可方便地稱之弱化的性善說。吊詭的是,弱化的性善說乃成為后世不少學(xué)者理解孟子性善說的依據(jù)。本文對上述不同版本性善說之意涵及其異同之辨析,希望對于澄清孟子性善說的真實(shí)意涵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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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方朝暉對古今有關(guān)性善說的各種解讀,有很詳細(xì)的梳理和評論,參氏著:《性善論新探》,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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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方向東點(diǎn)?!妒?jīng)注疏》第25冊,北京:中華書局,2021,第1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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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這里需要對孟子中道德實(shí)踐與政治實(shí)踐之間的關(guān)系略作說明。筆者曾透過對孟子哲學(xué)中仁、義、禮、智諸觀念的分析,指出“仁、義、禮、智作為最基本的善或道德上的應(yīng)當(dāng),其最核心的含義即是對一切人作為具有內(nèi)在目的之道德人格的肯定與尊重”(見廖曉煒、朱燕玲:《可以與能:孟、荀對道德行動的不同解釋》,《華中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科學(xué)版)》第36卷第5期(2022年9月),第20頁),因此,對孟子而言,道德實(shí)踐是在肯定他人人格之內(nèi)在價值的基礎(chǔ)上,助成他人追求理想自我的實(shí)現(xiàn);同時,道德實(shí)踐亦是實(shí)踐主體自我實(shí)現(xiàn)的根本方式。理想地看,政治實(shí)踐即是行仁政、王道或不忍人之政。而“仁政”的最本質(zhì)的含義,即是以“仁”來限定“政”,換言之,“仁”是對政治正當(dāng)性的規(guī)定。在孟子看來,唯一具有正當(dāng)性的政治,乃是以促進(jìn)民的福祉為終極目的的政治,這樣的政治才能稱之為仁政、王道。而這背后所隱含的正是肯定并尊重一切個體之人格的內(nèi)在價值這一基本理念,此所以孟子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行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公孫丑上》)。而孟子論及堯之為政,即強(qiáng)調(diào)其通過改善自然環(huán)境等手段,以使民有適宜的居住環(huán)境,并能獲得生存所需的資源,進(jìn)而更通過教化以使之有別于禽獸:“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保ā峨墓稀罚┻@即是在確保民之生存權(quán)的基礎(chǔ)上,讓人成為人。綜上可知,道德實(shí)踐與政治實(shí)踐遵循的是相同的原則和理念,而道德實(shí)踐與政治實(shí)踐所需的主體條件也是相同的。孟子言“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及“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告子下》)的理由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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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Chong Kim-chong, Early Confucian Ethics: Concepts and Arguments, Chicago and La Salle, Illinois: Open Court, 2007, pp.67-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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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當(dāng)然,這里還存在運(yùn)氣或命的問題,因這是另一問題,此處暫不展開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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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陳士誠亦持類似的看法,見陳士誠:《孟子論人之惡根》,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2021,第19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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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廖曉煒、朱燕玲:《可以與能:孟、荀對道德行動的不同解釋》,《華中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科學(xué)版)》第36卷第5期(2022年9月),第19-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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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陳士誠:《孟子論人之惡根》,第20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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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參拙作:《直養(yǎng)而無害:孟子論養(yǎng)心之道》(未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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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葛瑞漢:《論道者:中國古代哲學(xué)論辯》,張海晏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第29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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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顏樞:《從“善的二重意涵”重探董仲舒〈春秋繁露〉的人性論》,《淡江中文學(xué)報(bào)》第四十四期(2021年6月),第2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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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不過,若仔細(xì)推敲,董仲舒的如下說法,頗合于荀子的性偽之分:“性雖出善,而性未可謂善也。米與善,人之繼天而成于外也,非在天所為之內(nèi)也。天所為,有所至而止。止之內(nèi)謂之天,止之外謂之王教?!保ā洞呵锓甭丁?shí)性》)所謂“止之內(nèi)”,以荀子的話來說,即是“天之就也”,先天本有的,即是天之所為,這屬于性,是以董仲舒亦曰:“止之內(nèi)謂之天性”(《春秋繁露·深察名號》);而“止之外”大體上即屬于后天人為的領(lǐng)域,此即董仲舒所謂:“止之外謂之人事”(《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大體上,董仲舒的“止之內(nèi)”與“止之外”之別,正同于荀子的性偽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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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唐君毅:《中國哲學(xué)原論·原性篇》,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79,第1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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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唐君毅:《中國哲學(xué)原論·原性篇》,第108頁;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xué)史(二)》,臺北:三民,1987,第28-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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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xué)史(二)》,第28-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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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牟宗三:《才性與玄理》(全集第2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2003,第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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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此處的“為”當(dāng)是踐行的意思,參北京大學(xué)《荀子》注釋組:《荀子新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第399頁,何艾克誤解作系動詞“是”,語義不通,見:Xunzi: The Complete Text, transla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Eric L. Hutt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 p.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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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徐復(fù)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第2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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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xué)史(一)》,第3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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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蕭振聲對學(xué)界以荀子亦持性善說的幾種主張有較為系統(tǒng)的批判性考察,參蕭振聲:《荀子性善說獻(xiàn)疑》,《東吳哲學(xué)學(xué)報(bào)》第三十四期(2016年月),第61-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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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下)》(三松堂全集第三版),北京:中華書局,2014第436頁。顏樞亦肯定馮友蘭這一觀察的合理性,見顏樞:《從“善的二重意涵”重探董仲舒〈春秋繁露〉的人性論》,《淡江中文學(xué)報(bào)》第四十四期(2021年6月),第2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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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二)》(徐復(fù)觀全集),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第377-3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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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298-29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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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第90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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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李明輝:《孟子重探》,臺北:聯(lián)經(jīng),2001,第92-10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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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清代學(xué)者持這種論調(diào)者眾,不能一一羅列,除正文所論及者外,還可略舉兩例以為佐證。黃式三曰:“董子言:‘天生民性有善質(zhì)而未能善,為之立王以善之?!衷唬骸疅o其質(zhì),則王教不能化;無其王教,則質(zhì)樸不能善?!搜陨贫嗽谛?,成善在習(xí),與孟子言‘?dāng)U充’之旨相合?!保ā墩撜Z后案》,收入《黃式三黃以周合集(第二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615-616頁)曾釗《面城樓集鈔》《問虞夏書商頌易卦辭何以不言性亦皆無性字?言性始于何書?周人漢人言性其義與孔孟合否?》一文認(rèn)為董仲舒性有善質(zhì)待教而為善之說,“即召公節(jié)性之旨,亦即孔子相近相遠(yuǎn)之旨,與孟子異而實(shí)同者也。”(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21冊,第512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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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陳澧:《東塾讀書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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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蘇輿:《春秋繁露義證》,鐘哲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第3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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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蘇輿:《春秋繁露義證》,第30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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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楊澤波:《孟子性善論研究(再修訂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第45-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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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蕭振聲:《論人性向善論——一個分析哲學(xué)的觀點(diǎn)》,《中央大學(xué)人文學(xué)報(bào)》第五十一期(2012年7月),第81-125頁;賴柯助:《論孟子“性善說”——“性本善論”或“性向善說”》,《鵝湖學(xué)志》第四十二期(2009年6月),第139-1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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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朱伯崑:《〈儒家哲學(xué)新論〉書評》,《哲學(xué)雜志》第七期(19941月),第1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