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06年3月17日晚,吹劍、王心竹、王達三等人在北京皂君廟龐樸先生寓所就有關(guān)儒教等問題對龐樸先生進行了訪談。該文是訪談記錄稿的摘要。訪談?wù)咭酝踹_三為主,故簡稱王。整理者為趙晶、王達三)
王:陳明于2005年12月在廣州搞了個“全國首屆儒教學(xué)術(shù)研討會”,參會人員對蔣慶《關(guān)于重建儒教的構(gòu)想》一文的內(nèi)容爭論得很厲害。
龐:蔣慶的那篇文章我也注意到了,我個人認為,里面有很多提法確實值得討論。但重建儒教不是一個空想,因為畢竟有些人有這個愿望和要求。關(guān)鍵是建什么樣的儒教?如何來建?
王:有人認為儒教根本就不是宗教,所以重建儒教是一個偽問題。
龐:“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彼J為是偽命題,他有他的理由,他也可以批評儒教重建;你認為是真命題,你有你的理由,你也可以進行儒教重建。這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互相寬容很重要。
王:那您認為儒教是宗教嗎?
龐:我不認為它是宗教,因為從它的學(xué)理本身來看,它是一個現(xiàn)世的、入世的學(xué)派。凡宗教都有強烈的出世或超世的訴求,這一點是宗教的本質(zhì)規(guī)定。當(dāng)然,人們也可以舉出儒教是宗教的許多理由。
王:您是說儒教沒有超越性的東西和終極性的關(guān)懷?
龐:儒教是帶有宗教性傾向的學(xué)派,比如對天的敬畏,對道的追求,對圣的崇拜,等等。但儒教主要是或基本是現(xiàn)世的、入世的學(xué)派,這是它的根本特征。
王:那您是在什么意義上使用儒教這個概念?
龐:在宗教意義上?。∮腥苏J為儒教是宗教,而且要建儒教,我承認他們認為的或建成的儒教是宗教。這就如同我不信基督教,但我承認基督教是宗教一樣。
王:那您對重建儒教問題的態(tài)度是?
龐:我會贊成和支持。因為有一部分人有這種想法,有這種需求,有這種情感,那就去建好了。就像同性戀——當(dāng)然這個比喻不太恰當(dāng)——很多人都以為是怪物,但就是有人要搞。你反對它,禁止它,就有人說你壓制人權(quán)。而且,你越反對它,越禁止它,它就越火。那你說反對它干什么呢?
王:您認為該建一個什么樣的儒教出來?
龐:舉例來說吧,梁漱溟先生當(dāng)年搞鄉(xiāng)村建設(shè)運動,他該是帶有多么大的宗教精神和宗教情懷呀!那是立足在大地上,面對千百萬勞苦農(nóng)民,要給他們帶來智慧和財富的。所以我希望建儒教的朋友能向梁漱溟先生學(xué)習(xí),要立足于民眾幸福、社會改善、民族存亡和世界大同。儒教不會也不應(yīng)像基督教那樣去討論天呀、神呀之類的東西,不會也不應(yīng)像佛教那樣一股腦往山上跑。儒教的基本教義是原來就有的,基本特征也是歷史形成的。如果現(xiàn)在有人非要把它弄成像基督教或佛教一樣的宗教,我想這些人是沒有臉面去見孔子的,孔子也不會答應(yīng)的。
王:在主張建儒教的人中,對儒教的基本特征還沒有形成一致的意見。就我個人觀點而言,儒教應(yīng)具有六大特征,即人文教、道德教、教化教、政治教、精英教和神道教。
龐:前三個特征,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歷史上的儒教精英色彩確實比較濃厚,但精英和大眾并不是截然分開的。特別是目前要重建儒教,這個特征就更應(yīng)弱化些。儒教不能扎根到民眾中去,就只能是一個自娛自樂的小團體。至于說儒教是政治教,我不知道這樣理解儒教有什么好處?
王:儒教在歷史上一直是政教合一、圣王合一的。
龐:我倒是希望儒教現(xiàn)在避開政治好。在歷史上,儒學(xué)確實與政治密不可分,乃至可以說其出發(fā)點和歸結(jié)點主要是政治。但恰恰是歷史表明,儒學(xué)一旦政治化了,它就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儒學(xué)了。上帝的事情歸上帝管,愷撒的事情歸愷撒管,政教分開要好一些。儒教如果放在人文的、教化的、道德的層面上去建,是個大好事。但政治的事情,最好交給從事政治的人去搞。至于神道教,這可比政治教更厲害了呀!
王:儒教所理解的神,不是主宰性、人格化、一元論的神。歷史上儒教就有對祖先的崇拜和祭祀,有對天地日月名山大川的崇拜和祭祀。再比如,修孔廟和立孔子像,應(yīng)有莊嚴(yán)肅穆的氣氛,應(yīng)有神圣威嚴(yán)的感覺,等等。
龐:你的意思我能理解。因為民眾中有這樣一種情緒、一種傳統(tǒng)、一種習(xí)慣、一種需求,因此你覺得要讓這部分群眾得到滿足,這是第一。第二,這對儒教本身有好處,讓它神圣化、肅穆化、莊嚴(yán)化。但神是讓人害怕的,不是讓人心服的。
王:蔣慶主張建儒教為國民宗教,陳明主張建儒教為公民宗教。
龐:我傾向于陳明的觀點。把儒教建成國民宗教既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
王:歷史上的儒教類似于國民宗教。
龐:曾經(jīng)是歷史!現(xiàn)在不是談歷史,現(xiàn)在不能建立皇帝制度。如果今天提儒教、建儒教,而且目的是要把它變成國教,這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會給自己帶來很多的麻煩和阻力。
王:“國于天地,有與立焉?!币粋€國家應(yīng)有“立國之本”,儒教的價值信仰應(yīng)該是“立國之本”。而且,國家對儒教重建也要承擔(dān)一定的責(zé)任,因為是它打倒的儒教。
龐:那佛教就是第二了?基督教就是第三了?千萬不要以為儒教就是一種普遍的、典型的、包打天下和包治百病的宗教。如果儒教有這樣的追求,可能就是誤入其途了。難道近代以來國人打倒儒教就完全錯了嘛?難道那些打倒儒教的人就比我們愚蠢嗎?人類是要發(fā)展得越來越寬松好呢,還是越來越專制好呢?儒教過去是國教,但是專制的國教。歷史的發(fā)展應(yīng)該是也必然是越來越寬松,儒教成為國教之后人們就沒有選擇的余地了,這是個人權(quán)的問題。不能因為歷史上儒教是國教,就現(xiàn)在也要是國教。也不能說國家打倒了儒教,國家就有責(zé)任了。秦始皇焚書坑儒,要不要他來賠罪呢?
王:很多人認為儒教國教說表明儒教沒有寬容的品格。
龐:根本就不要提國教嘛!至少不策略,而且也不可能。別人的批評是有道理的。儒教應(yīng)該與其他宗教平等,哪怕是人家人很少,時間也很短,但也得承認人家是一種,儒教也是一種。這就是寬大、寬容,這樣別人就不害怕了。不要把人都嚇跑了,不要引起敵對者。
王:現(xiàn)在是其他宗教有資格來包容儒教,不是儒教有資格去包容它們。儒教還沒有建成呢,就來批儒教、反儒教,到底是誰在不寬容?
龐:他們的做法是有問題,但你也不能提包容。六個宗教都不能有這樣的想法,只能提寬容。除非有個上帝,他可以說我來包容你們,除此之外,誰都是上帝的兒子。寬容就是你不拒絕我,我也不拒絕你,大家都以寬大為懷。包容是個什么概念呢?誰被誰包容?誰愿意被包容?誰有資格包容呢?
王:公民宗教的進路最可行,最具有操作性。但儒教有可欲可信可行的價值,必然會得到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的認同。它會自發(fā)演進,會慢慢做大。儒教成為主導(dǎo)性的宗教了,寫入法律也不會有太大的阻力;不寫,它也是事實上的國教。
龐:那也不一定非要寫進法律。國家會在法律上寫上“愛國”,但國家不能在“愛國”兩字后加上一個括?。骸皭蹏笔侨寮业慕塘x。如果在憲法里寫上圣父、圣子、圣靈,你受得了嗎?基督教也沒寫在里面,佛教也沒有寫在里面。為什么非要把儒教寫在里面呢?既然相信儒教是人文的、道德的、教化的宗教,那就應(yīng)相信它會被廣大民眾天然所接受,或遲早會接受。一定要有這個自信,而且一定要有這個自尊——不借助國家權(quán)力,儒教照樣能做好做大。我覺得儒教的有些問題、有些提法,要策略一點好,以阻力最小為原則。上來就要財產(chǎn),要地位,要判教,把政府得罪了,把其他宗教得罪了,把人們的權(quán)利剝奪了,這對儒教有什么好處嗎?
王:人們對重建儒教的批評集中有兩點:第一,認為是在為現(xiàn)行意識形態(tài)轉(zhuǎn)換提供論證,因為現(xiàn)在有個信仰危機的問題;第二,認為是民族主義情緒的必然反映,因為目前中國人的民族主義情緒很高漲。
龐:民族主義有什么不好呢?現(xiàn)在還沒有“世界公民”,想做“世界公民”的人其實就是想做“美國公民”。中國不好,不是我們不做中國公民的理由。我們應(yīng)該使中國變好,使自己能做一個好中國的公民,這是我們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有些人一看到中國的民族主義就像遇到魔鬼一樣,其實他腦袋里全是美國的東西。最愛國的人是美國人,最鼓吹愛國的國家是美國。到美國去,到處都懸掛著美國國旗。任何一家銀行的門口,懸掛的首先是美國國旗,然后才是本銀行的旗子。華盛頓紀(jì)念碑四周就豎了五十面美國國旗。美國人自己非常民族主義,但它又反對別人民族主義。雙重標(biāo)準(zhǔn)。只有傻瓜才不知道它搞什么鬼!用“世界主義”或“自由主義”反對民族主義的人真是莫名其妙!
王:更厲害的批評是說,儒教從本質(zhì)上就是與集權(quán)專制聯(lián)系在一起的。
龐:拿出證據(jù),進行討論!看他們是怎么證明孔子和專制集權(quán)聯(lián)系在一起的?當(dāng)然,儒教最好別提政治,最好離政治遠點。之所以會有人認為儒教是封建的、專制的、集權(quán)的、腐敗的、裙帶的,等等,就是因為儒教在歷史上被政治化了。
王:但他們認為儒教的品質(zhì)就是這樣的,以后也必然會這樣。
龐:這就是強詞奪理了。這就相當(dāng)于警察抓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說我只偷過一次東西,但警察說你本質(zhì)上就是小偷,你以后必然還是小偷。
王:儒教當(dāng)然不能被政治化,而是要化政治。
龐:人心都得化,何況政治?但應(yīng)從化人心做起,是不是?孟子說人心有四端,每個人都是這樣,做到了就是大丈夫。人心化了,政治也就化了,仁政也就不遠了,王道也就不遠了。但儒教不能直接搞政治,否則還沒有化政治呢,就被政治化了。
王:有人認為中國民主化進程不順暢,是因為從儒教里得不到什么思想資源,所以只能從耶教、從西方文明那里吸取思想資源。
龐:這是帝國主義言論!資本主義向全世界推廣的就是帝國主義。它想侵占你,就說你那套不行,就得用它那套。問題就這么簡單。在一定時段內(nèi),我們的這套的確不如它,但在中國歷史長河中,這一段是多么短呀!就這么一段,被它抓住了,而且是用大炮轟的。清朝沒有大炮,或者大炮不好,中國文化就這樣垮臺了。但往前看看,往后看看,怎么樣?現(xiàn)在我們就可以反唇相譏了,你們自己家里都亂七八糟的,還管我們呢!不是嗎?紐約、馬德里、倫敦、巴黎,都有過麻煩事。它們憑什么拿起槍來就殺人,開起車來就跑到伊拉克去了?如果是這樣的民主化,這樣的現(xiàn)代化,我們能要嗎?看中國的問題,一定要有大歷史和長歷史的視野。毛澤東說得好: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
王:您的意思是儒教不僅能為中國民主化,也能為中國現(xiàn)代化,提供強有力的思想資源?
龐:這要看我們對民主化和現(xiàn)代化怎么理解了。西方有自己的民主化、現(xiàn)代化,只不過是它比我們走得早,所以它民族特色的東西似乎就變成了人類共性的東西了。它既用大炮猛打你,又猛宣傳它的東西。我們有些人還沒有搞清楚怎么回事情呢,就跟著它跑了。中國的一套東西只不過是在這個時代被所謂的“世界主義”給轟倒了。不要擔(dān)心,現(xiàn)在是不是慢慢復(fù)蘇了呢?傳統(tǒng)的東西要吸取,西方的東西也要吸取,但建成的東西必須是中國式的。我們這么大的一個國家和民族,怎么能老跟著別人跑呢?要有主心骨,要有創(chuàng)新,要為世界文明做貢獻,這才是中國氣派的文化和中國文化的氣派。
王:現(xiàn)在的問題是,儒教沒有作為宗教的國民待遇,而其他五大宗教,都有一個自己的協(xié)會。
龐:這是個問題,但關(guān)鍵不在國家,而在于儒教現(xiàn)在沒有建起來。有組織嗎?有教義嗎?有人員嗎?沒有個成型的東西,它怎么給國民待遇?沒有成型的東西,它就給國民待遇,這是國家建儒教了。
王:重建儒教的最大困難是什么?
龐:我認為是沒有人來做。像共產(chǎn)主義小組一樣,湖南有一個,北京有一個,山東有一個,盡管人少,但有人來做,然后開了會,達成了協(xié)議。不是有人希望把儒教寫入法律嗎?那人家總要看看你有個什么東西吧,總要看看你那東西值不值得寫吧。儒教有了成型的東西,就可以鼓吹、游說、申請了。到時,我相信國家會給予儒教以國民待遇的。
王:儒教在形式上和組織上的東西,還沒有人具體來做。
龐:現(xiàn)在倒是有一個非常好的形式,就是兒童讀經(jīng)。也可以不提讀經(jīng),叫學(xué)傳統(tǒng)文化總可以吧。我認為這是潛移默化和潤物無聲的工作。
王:一些其他的傳統(tǒng)形式,比如書院、孔廟、文廟、祭祀、祠堂、家譜、節(jié)日、民俗,還有“天地國親師”等,都可以搞起來。當(dāng)然這些并不全是儒教的形式,但可以為重建儒教創(chuàng)造氛圍。
龐:祠堂、家譜就別搞了,自然會有人搞的。一些農(nóng)村的大家族早就按捺不住了。他們搞這些東西,可以形成家族的力量,內(nèi)部是互相幫助,外部是共同斗爭。這些東西或許對推行儒家孝道之類的思想有點輔助作用,但未必是好事。
王:還有一些傳統(tǒng)的禮節(jié)和儀式,比如冠禮、婚禮、喪禮等。
龐: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日本和南韓是保留漢禮儀最多的地方,但它們改造得也很多。保留得越多,改造得也越多,說明該保留的保留不下來就得改造。日本人用神道教的儀式解決生的問題,用基督教的儀式解決婚的問題,用佛教的儀式解決死的問題,三者融合得很好。如果你企圖用一個固定不變的繩子去捆綁一匹瘋狂奔跑的野馬,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最后就是野馬拖著你跑?,F(xiàn)在的中國人,就是一百歲的老人,去恢復(fù)清朝的禮節(jié)和儀式,都搞不清楚,何況漢唐的呢。而且,到底以誰為準(zhǔn)呢?是以漢唐為準(zhǔn)?還是以明清為準(zhǔn)?不要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這些東西上面。
王:這些當(dāng)然不是最重要的,而且也不是完全的復(fù)古。
龐:和尚是有統(tǒng)一服裝的,但信佛教的老百姓是沒有統(tǒng)一服裝的。女孩子愛美,喜歡穿什么樣的裙子,讓她們穿好了。你說這是西洋式的裙子,不行,不能穿,非要她們穿很長很厚的裙子,把全身都包裹起來,這可是儒教給自己找麻煩。至于禮儀,孔子早就把禮和儀分開了。我們需要的是禮,是禮的實質(zhì)。穿什么服裝呀,用什么禮節(jié)和儀式呀,都是次要的,方便為宜,各隨其便。無論是文化復(fù)興,還是重建儒教,都應(yīng)該有兩個維度,一個是民族特色,一個是時代節(jié)奏。兩個一定要并提,單提一個肯定會出問題。
王:當(dāng)然應(yīng)會因革損益,但最好使民眾在精神層面有儒教的信仰,在日用層面有儒教的儀式和風(fēng)俗。
龐:這里有個進步和保守的問題。民族特色越是強烈的地方和族群,越是反應(yīng)了它的進步不足;越?jīng)]有自己特色的地方和族群,倒是越能廣為吸收許多有益的東西。我們的民族,今天已經(jīng)進到這而來了,比如西裝都幾乎成了我們的民族服裝了,這沒有什么不好。我在馬路上看見好多的男人都穿黑色西裝,我就覺得是個怪事情,以前不是這樣的,西方人也不是這樣的,但中國人就是這樣的。這里面有美學(xué)的問題,有民俗學(xué)的問題,等等。我覺得在這方面沒有誰能力挽狂瀾,而且也沒有必要去做這樣的事情。
王:您從何種意義上贊成重建儒教?
龐:因為有人有這樣的宗教要求啊。人除了現(xiàn)實的要求外,還有精神的要求,其中就有宗教的要求,還有美學(xué)的要求,道德的要求,等等。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要求,但他的選擇可能不一樣。既然有些人希望建儒教,我是贊成滿足他們的要求的,而且也同情和支持他們建。
王:您認為儒教有沒有部分的、或全部的建成的希望?
龐:有很大的困難,但有志者事竟成;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如果主張重建儒教的朋友能堅持不懈地做下去,還是會成功的。我送立志于重建儒教的朋友一句話,這是朱镕基曾說過的:勇往直前、義無返顧,鞠躬盡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