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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洪作者簡歷:盛洪,男,西元一九五四年生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經(jīng)濟學博士?,F(xiàn)任北京天則經(jīng)濟研究所所長。著有《為什么制度重要》《治大國若烹小鮮》《在傳統(tǒng)的邊際上創(chuàng)新》《經(jīng)濟學精神》《分工與交易》《為萬世開太平》《尋求改革的穩(wěn)定形式》《以善致善》(與蔣慶合著)《舊邦新命》(與宇燕合著)等。 |
依憲治國的精神基礎
作者:盛洪
來源:原載于FT中文網(wǎng),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三月十七日辛巳
耶穌2015年5月5日
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的“依憲治國”是一條基礎性制度原則。然而它包含的深意甚至其提出者也未必全然了解。這至少意味著所有公務員都要以憲法為自己行為的最高準則,而不是上級的命令。從現(xiàn)在中國整個公務員隊伍的“憲政意識”水平來看,還遠達不到這個目標。
中國官員對基本憲政意識的缺乏是系統(tǒng)性的
例如今年兩會上披露出的一些公務高官的言論就能說明,他們基本上不知憲法為何物。例如北京市副市長李士祥在談到限購住宅時說,“北京永遠不會取消住房限購”。他立刻遭到其后人大通過的《立法法》修正案的痛擊。北京市政府作為一個行政部門,即使有在不違反憲法和上位法的前提下制定地方管制條例的權力,也無權減少民眾的權利。他更不知道,政策只能是短期的,不能奢談“永遠”。另一個例子是山東省省長郭樹清,竟保證所有山東人不去香港搶購奶粉。郭是我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時的學長,是一位出色的經(jīng)濟學家;令我遺憾的是,他竟不知公共物品與私人物品的區(qū)別與邊界,也不知省長只能管到山東公共物品的邊界上。
更突出的“憲盲”是一度成為政治明星的仇和,在證明中國政府“最廉政”的時候說,因為“世界上有97%的國家是土地私有化,我們國家土地沒有私有化,僅僅是私有使用權,30年、50年、70年,但是目前百分之百是政府所有?!弊鳛橹泄苍颇鲜「睍浀乃?,竟不知《憲法》第十條明確規(guī)定,農(nóng)村土地歸農(nóng)村集體所有。更諷刺的是,他的話音未落,就以其自身,為他的“廉政理論”作了一個反證:因土地貪腐而被審查。正是不知農(nóng)村土地歸農(nóng)村集體,他才會那么瘋狂地掠奪農(nóng)民的土地;正是深知“國有土地”是一塊最好的遮羞布,他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拿土地牟私。
而這些表現(xiàn)不應只被視為某些個人的偶然失誤。缺乏基本憲政意識顯然是系統(tǒng)性的。如中共組織部副部長王爾乘在人大發(fā)言中大談“人大代表資格問題”,很顯然是一個角色錯位?!稇椃ā返谖迨乓?guī)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選舉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主持。”《選舉法》第八條規(guī)定,各省、直轄市和自治區(qū)等的選舉由同級人大常委會主持;不設區(qū)的市、市轄區(qū)、縣、自治縣、鄉(xiāng)、民族鄉(xiāng)、鎮(zhèn)則要設立選舉委員會主持本級選舉。雖然實際上中組部卷入代表資格事務頗深,但公開以主持機構的口吻談論“人大代表資格問題”,顯然是沒有把《憲法》和《選舉法》的相關規(guī)定當回事。
更為嚴重的問題,是每個行政部門都以為自己擁有立法權。例如國土部以為自己可以決定農(nóng)村居民建的房屋是否可以出售,住建部以為自己可以決定是否限制住宅的購買,計生委以為自己可以決定中國夫婦是否可以生二胎,稅務局以為自己可以決定是否設立財產(chǎn)稅,教育部以為自己可以決定大學里應該教什么,等等。其實這些行政部門插手的問題都涉及民眾的基本權利,因而只能由立法機關立法決定。它們沒有意識到,《憲法》規(guī)定自己只是一個執(zhí)行部門,其職責只是執(zhí)行立法機關的決定,至多只能在不違反上位法的前提下,經(jīng)過正當程序,制定行政條例。它們的上述行為,是僭越自己權限的違憲行為。
可以判斷,不知憲法為何物是中國公務員的普遍情況。
黨政系統(tǒng)憲政意識缺乏導致“只知上級,不知憲法”
這是因為,首先,在我國黨政系統(tǒng)中,沒有有關憲政意識的教育。公務員考試,幾乎沒有有關《憲法》的題目;最多只是問一下最高大法是什么。所涉及知識,似乎像中學生的知識競賽,側重技術性。而相反,近年來卻有一股反對憲政的思潮。以自己的偏狹理解歪曲憲政本意,使很多人談“憲政”色變,報刊不敢登帶“憲政”字樣的文章,出版社不敢出有“憲政”內(nèi)容的書籍,因而許多人,尤其是公務員讀不到有關憲政的文獻,也就不會有憲政的概念。
其實,憲政或憲政主義即英文“constitutionalism”的譯名,我們在百度上搜索,尚有180萬個結果;谷歌圖書搜索的結果是54.3 萬部圖書信息?!皯棥弊衷谥袊埠芄爬希浴皯棥睘殚_頭的詞就達100多個。如“憲綱”,“憲則”,“憲制”,等等。不許說“憲政”,對“憲”字敏感,就等于切斷大陸中國與這些文化思想資源的聯(lián)系,也就不能獲得這些資源的滋養(yǎng)。就如同在毛的時代一樣,批判愛因斯坦,使中國科學家較少知道相對論;而禁止西方經(jīng)濟學的教學,使當時中國許多人在相當長時間內(nèi)不懂市場怎樣運作。
其結果,肯定是害了中國。1978年,忘掉市場為何物的中國的人均GDP僅為224.9美元,是世界倒數(shù)第二;拒絕愛因斯坦的中國科技水平落后于西方領先國家40多年,落后于新興國家如韓國和巴西等國20多年(周天勇,《學習時報》,2013年8月31日)。國家貧弱,其執(zhí)政黨也會受到削弱。因而切斷文化知識資源最終對切斷者自己不利。如果反憲政者不是要反對constitutionalism,也可給出另一個譯名;如果不反對中文“憲”之含義,也可給出自己的解釋。但是我們沒有看到。不知“憲政”為何物的執(zhí)政黨,只會削弱自己,首先是無法有效治黨。這是腐敗遍地、庸吏充斥的思想資源上的原因。
反憲政者的唯一理由,是“憲政”改革會“取消共產(chǎn)黨的領導”。這顯然是錯的。關鍵在于,政黨是什么?是一些人手中的權力,還是一組規(guī)則?我們知道,政黨就是有著共同政治綱領的人群的組織,因而它凝聚黨員的基礎是一組被稱為“黨綱”的憲法共識。如果沒有這組憲法共識,權力不過意味著用暴力讓人服從。相對于權力,人就更為有限,他們不過是一組規(guī)則和權力配置中的一些符號。況且如果只以他們的利害來決定規(guī)則,或者會多變,或者會持續(xù)地損害社會中的其它集團。政黨若要在社會中扮演積極的領導角色,顯然也不能光憑權力,它必要通過憲法與其他民眾達成憲法共識,才能共同結成一個社會,也才談得上“領導”。因而,憲政主義也是政黨政治的基礎。
只對某些人有利的規(guī)則,一定不是普遍適用的規(guī)則,因而就會受到挑戰(zhàn);如果規(guī)則是普遍適用的正義的規(guī)則,就會在某些時候對自己不利,規(guī)則就高于個人。所以持久追求正義的原則,才是一個政黨持久存在的前提。正如文革后執(zhí)政黨意識到“階級斗爭”規(guī)則是一個掌握最高權力者用來整肅批評者的利器,是顛覆政黨、殘害人類的規(guī)則,才將基礎規(guī)則轉向經(jīng)濟發(fā)展,亦即民眾的福利。而這組追求正義的原則,使政黨長久存在的基礎,就是Constitutionalism。在現(xiàn)在中國的現(xiàn)實中,這組正義規(guī)則就是《憲法》。而憲政改革的底線要求,無非是落實憲法。
我國官員普遍缺乏憲政意識的第二個重要原因,就是對違反憲法的行為沒有糾正的機制。例如仇和,季建業(yè)和許多落馬的城市官員的一個重要罪行,就是無視憲法保護的農(nóng)村集體土地產(chǎn)權,以政府強力搶奪農(nóng)民的土地,而只給予很低的補償。仇和就是以城市開發(fā)的形象一路步步高升;季建業(yè)則被稱為“推土機市長”。卻沒有看到對他們的違憲行為有任何懲罰。仇和、季建業(yè)等的落馬,也不是因為違憲,而是在經(jīng)營土地的巨大利益中牟取私利??梢韵胍?,他們即使在獄中,也不會反省自己的違憲行為。
另一個明顯且普遍的違憲行為就是違反《憲法》第35條。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一個行政首腦,即使只是縣委書記,也可以為了壓制批評,動用政府暴力。如薄熙來主政重慶期間,將批評他的人送進勞改農(nóng)場;另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是抓記者。這些記者往往是在傳媒上披露了某些地方政府的問題。如遼寧省西豐縣警方抓《法人》雜志記者朱文娜,湖南省長沙警方抓《新快報》記者陳永洲,山西省太原市杏花嶺區(qū)檢察院抓中央電視臺記者李敏,陜西省渭南市抓作家謝朝平,河北省廊坊市抓《人民監(jiān)督網(wǎng)》記者朱瑞峰,等等。盡管這些記者或作家揭露當?shù)貑栴}時的文字有可能失實,也應通過正當?shù)脑V訟程序。這些地方政府之所以如此明火執(zhí)仗、肆無忌憚地踐踏憲法第35條,是因為對他們的違憲行為從來沒有有效的懲罰手段。如此,怎能不讓官員們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只是一張廢紙呢?
當追求正義的憲法原則不能貫通黨政體系,各級權力機構的行為規(guī)范就只能依賴于掌權者的好惡,這也包括選任官員的規(guī)則。這就是由該機構最高黨政首長決定,而沒有獨立于他的官員審查機構。這時公務員的“公”字就會打折扣。既然權力高于憲法規(guī)則,公務員的選任就只能變成任用私人。如徐才厚聚斂的十幾億不義之財,很大一部分來自于賣官受賄,而沒有任何審查制約,那些買官的人不就是他的私家奴仆嗎?又如我們看到,周永康等巨貪的垮臺牽出一個個“窩案”,就是他們在黨政體系下建立私人王國的明證。據(jù)說周永康的貪腐金額高達1000億元,如此大的規(guī)模,若不是一家巨型公司都無法運作甚或只是持有和保存,也不可能秘密運行,但直到周永康倒臺,我們沒有聽說有一個人出來檢舉。
事情還不僅如此。當劉鐵男受到實名舉報時,卻有國家發(fā)改委能源局新聞辦公室負責人稱這“純屬誣蔑造謠”,并威脅“正在聯(lián)系有關網(wǎng)絡管理部門和公安部門,正在報案、報警,將采取正式的法律手段處理此事?!眲⒌南聦賯冿@然在并不知舉報是否屬實的情況下盜用公權機構的名義,為其上級辯護,被當時輿論稱為“家奴”?;叵胍幌轮貞c事件,當王立軍與薄熙來反目逃往成都美國領事館后,重慶市政府新聞辦公室不也是成為薄熙來私人的御用工具,稱王立軍是“休假式治療”。在整個重慶“唱紅打黑”期間,盡管制造了那么多冤案,重慶黨政機構不就像薄熙來的私人班子一樣嗎?
我們可以推斷,這種無視憲法而實際上強調(diào)個人忠誠的官員選任和晉升制度,并不是倒臺貪官的特殊規(guī)則,而是一種普遍規(guī)則。這可以從對他們的定罪中并不包含“任用私人”之罪看出。因而,現(xiàn)行的官員選拔晉升制度本身,就強化了官員的個人依附傾向;普遍地,他們只知有上級,不知有憲法。這也是數(shù)任總理感嘆“政令不出中南?!钡母驹?。因為,所謂“任用私人”,就是任用在各方面維護自己利益的人。當來自中南海的政令與自己的利益相沖突時,就可以陽奉陰違,而不受懲罰。不知道有憲法,就是不知道有整個國家全局的長久的利益。這也不能用中南海任用私人來解決。因為即使是自己任用的私人也有自己的私人,既然沒有貫通上下的基本原則,每個人的忠誠對象只是自己的直接“老板”,而不會越級忠誠。
中國官場人身依附造成了“平庸的罪惡”
既然官員有人身依附傾向,既然是只知有上級,在各級公權力機構中,就不存在以憲法原則為基礎的批評。既然對外界批評都可以無視《憲法》第35條加以壓制,機構內(nèi)部更會輿論一律。據(jù)報道有一次仇和視察滇池,發(fā)現(xiàn)有一塊地正準備開發(fā),隨即指示要把這塊地改成綠地。當時該地塊已經(jīng)拍賣給了一家企業(yè),土地證已發(fā),招商也已開始。仇和問一位市領導說,“你怎么看?”回答是,“按仇書記的指示辦!”還有很多例子就不再列舉。既然憲法不重要,法律就不重要,因為憲法就是約束行政官員不要違法。盡管我相信在中國還有不少勇于批評領導的官員,但我同時相信,在中國官場上基本上不存在實質(zhì)性的批評,這一判斷大概不會離譜。
除了上述只知有上級不知有憲法的原因外,強調(diào)無條件服從,壓制打擊批評者的長期主流作法有著很大的慣性。早在上世紀50年代,劉少奇就曾鼓吹“馴服工具論”,1957年反右就是一場全面打擊知識分子批評的運動。后來對彭德懷的迫害,以及文革時對劉少奇等一大批高級官員的整肅,都是因為這些人批評了毛導致大饑荒的錯誤。劉少奇不僅在生日時被告知被開除出黨,而且在生命的最后60多天中,是被捆在床上度過的。動用公共暴力壓制批評就成為一種傳統(tǒng)。在今天,這表現(xiàn)為在網(wǎng)絡上對還有政治權力的人批評言論的刪除。諷刺的是,這種規(guī)則竟可被用來判斷誰失去了政治權力。
同時,對批評打擊,就是在鼓勵諂媚。從這些大官們在公開場合說錯話的現(xiàn)象就可以判斷,中國官場上就是一派諂媚之風。因為部下明知是錯,也不敢提出。例如,2011年故宮被盜案迅速告破,故宮博物院向北京市公安局贈送寫有“撼祖國強盛,衛(wèi)京都泰安”的錦旗。其中“撼”字顯然有誤。以故宮博物院這樣一個文化單位,不會沒有人知道這是錯字,只要有初中水平就能看出來;對外贈送錦旗顯然會受到輿論的關注,因而是院里的大事,應經(jīng)院領導審查??梢韵胍?,之所以在故宮內(nèi)部無人指出這是錯字,很可能是領導確定在先,無人再敢指出。在中國的黨政機構中,已經(jīng)形成了“領導最聰明”的不成文規(guī)則。一旦領導說出意見,盡管可能違反憲法,違反法律,但就變成了所有下屬都要執(zhí)行的法律。然而,靠部下裝儍只是顯得“聰明”而已。
現(xiàn)在看來,作為一般官員,有太多的理由“只知有上級,不知有憲法”。制度的和傳統(tǒng)的力量太大,以個人之力,完全無法對抗。即使這是一個錯誤,也是一個小錯誤。但這馬上使人想起漢娜. 阿倫特所說的“平庸的罪惡”。這一概念起源于她對德國納粹分子艾希曼審判的討論。艾希曼以“執(zhí)行上級命令”為由,替自己運輸和殺害猶太人的行為辯解。這引起一個哲學上的問題,即在一個很壞的制度下,個人很難對抗上級下達的命令而去實施犯罪行為,他自己是否要對這一罪行負責。如果認為他執(zhí)行一個錯誤的命令是小惡,這一小惡集合起來就是大惡。在二戰(zhàn)中,它導致六百萬猶太人被殺(漢娜. 阿倫特,《反抗“平庸之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因而,“平庸的罪惡”可能更為可怕,因為它使成千上萬的普通人實施罪行而沒有罪惡感。阿倫特指出,說所有的人都有罪,也就等于說所有的人都沒罪(57頁)。而納粹有意地利用了人們對小惡的默許(第63頁),才會形成慘絕人寰的大罪?;叵胍幌?,在毛時代,人們被教導要作黨的“螺絲釘”,對命令“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然而,不正是由于這種“平庸的罪惡”,毛的人民公社與公共食堂的錯誤才會真正落實為餓死幾千萬人的慘劇?正是由于這種“平庸的罪惡”,毛為掩飾自己錯誤的錯誤才實實在在地禍害中國十年。今天,我們固然要把主要責任算到毛的頭上,然而成千上萬“服從上級命令”的人卻沒有一個站出來承認自己有罪。這不也正是“平庸的罪惡”的可怕之處嗎?
針對平庸的罪惡,阿倫特給出的對策就是,“把‘服從’這個毀滅性的詞語從我們的道德和政治思想詞匯中刪去”(第71頁)。因為“談到成人的服從,那么實際上是指他支持那個要求服從的組織、權威或法律?!保ǖ?0頁)“支持”就是“同意”,作為一個人民主權的國家,理論上,它的法律、機構和領導人要經(jīng)過民眾作為個人的同意,但具體的法律并不基礎,機構和領導人也并不持久,因而人們對國家的認同,最后集中于對憲法的認同,它既基本又持久。當具體的領導人或上級作出違反憲法的事情時,他就不是我們同意的對象,這時我們只能服從我們同意過的憲法。因而,正確的作法,就是“超越上級,訴諸憲法”。
“依憲治國”的基礎應是“超越上級,直問天道”
有人會說,我國現(xiàn)行的《憲法》還有很多問題,訴諸憲法會不會也有錯誤。當然,憲法作為一種人為法,肯定會有缺陷,因為人就是有缺陷的。況且我國現(xiàn)行的《憲法》在相當長時間內(nèi)并沒有經(jīng)過一個公共選擇的正當程序加以制定和修改。然而,這部《憲法》從文本來看仍是我國現(xiàn)行法律中最好的,它包括了保護民眾的人身自由,表達自由,信仰自由,財產(chǎn)權利等條款,而這些條款到今天都沒有有效落實。另外,在我們說到“憲法”的時候,我們不是特指某一部具體的憲法,而是心中的天道。在我們做具體的選擇時,心中的天道可以彌補世俗憲法之不足。這就是宋儒常說的,“不論利害,惟看義當為不當為?!币簿褪钦f,要“超越上級,直問天道”。
從一個政黨及其領導人來看,他不可能以其肉身獲得普遍的政治認同,但他應知道,最高的國家認同和政治認同就是憲法認同,當他高舉憲法大旗時,他也就受益于憲法認同。而“高舉憲法大旗”的方法,不應僅是在嘴上說說,而應落實到行動上。應知道,今天抱怨的“政令不出中南?!钡恼嬲?,不在外面,而在紅墻之內(nèi)。正是里面的人視《憲法》如無物,才會使外面的人也同樣視《憲法》如無物。例如“南北兩車”的合并,根本沒有看《反壟斷法》一眼,怎能指望外面的人尊重法律呢?將《憲法》第35條視為廢紙,使用政府公權力系統(tǒng)性地刪除批評信息、將在公眾場合甚至私人場合表達意見的人士拘捕并投入監(jiān)獄,怎能不讓抓記者的縣委書記起而仿效?
堅持憲政主義,才能真正貫通上下,才能擊穿人身依附的屏障,才能打碎對抗憲法的利益集團。這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利益可能是沖突的,但每個人對憲法原則的理解卻是大致相同的。多層級的任用私人會使原則扭曲幾道彎,公權力就會被用來侵犯人權與產(chǎn)權,政府權威就會被極大地削弱,行政就會變得沒有效率。只想訴諸權力的暴力威懾力,而沒有憲法共識的正義感召力,“政令暢通”只是奢談。當一個社會中所有的人,至少是所有公職人員都能遵奉“超越上級,直問天道”的行為規(guī)范,只要執(zhí)政黨及其領導人高舉憲法的大旗,以身行憲,就可以貫穿上下。何愁“政令不出中南?!??何愁“依憲治國”不能落實?
對于每一個普通人來說,“超越上級,直問天道”好象很難,其實不難;傳統(tǒng)中國的愚夫愚婦皆能為之。君不聞,小孩淘氣,遭母親指責,回一句“這是XXX讓我干的”,母親回答說,“XXX讓你殺人,難道你就去殺人不成?”這不是直問天地良心嗎?中國的傳統(tǒng)也早有對“平庸罪惡”的警惕,所以有“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的古訓。
有這樣的傳統(tǒng),就有這樣的人。如北宋歐陽修在西京留守王曙手下任職時,有一次有一個逃兵被抓住,王曙要按慣例處死該士兵,歐陽修堅決反對,認為逃跑一定有些原因,建議送回服役地復審,王曙不同意。歐陽修說,既然此案由下官負責,斷難從命。結果證明歐陽修是對的(王水照,崔銘,《歐陽修傳》,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第56頁)。當然,歐陽修的所謂“上級”不僅指頂頭上司,而且指最高的上級,在當時就是皇帝。之所以有這么大的底氣,是因為他“直問天道”。他說,“立殿陛之前與天子爭是非者,諫官也。……諫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保ǖ?6頁)
尤其是在用人方面,士人們都會直言相諫。如白居易曾再三當面反對唐憲宗任命宦官吐突承璀擔任征伐藩鎮(zhèn)的統(tǒng)帥。歐陽修也曾與其他諫官一起諫止了宋仁宗對夏竦作為樞密使的任命。在明代,臺諫官們多次批評皇帝不經(jīng)科舉和審查程序任用私人,這種官當時被稱為“傳奉官”,最后迫使皇帝罷免。如明憲宗時罷免了500多傳奉官;明孝宗共罷黜了約3500傳奉官;明世宗罷免前朝傳奉官300多人(張薇,《明代的監(jiān)控體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第137頁)。這是因為,他們奉行的原則是“爵祿為公天下之具”,不可“私恩”授受(張薇,1993,第133頁)。
即使在壓制批評最甚的毛時代,雖然萬馬齊喑,但仍不乏直問天道之人。彭德懷就不必說了。人們較少知道的是鄧子恢。在毛的政治權威如日中天時,鄧子恢一直反對他強制推行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1961年,大饑荒的嚴重惡果已很明顯,鄧子恢兩次晉見毛,要求改為“包產(chǎn)到戶”,但都遭拒絕,后來雖屢遭打擊,但直到臨死,他的最后一句話是“包產(chǎn)到戶沒有錯”。另一個不太為人所知的人是胡開明。他當時任張家口市委第一書記,頂著巨大的政治壓力順應農(nóng)民意愿解散了張家口地區(qū)的公共食堂,并兩次上書毛,提出要包產(chǎn)到組。當然遭到了政治上的打擊。還有一個普通農(nóng)民叫楊偉名,1962年他寫了一篇題為《當前形勢懷感》的文章,主張“恢復單干”,并與另外兩人一起上書,但遭到了來自最高層的批判,后又經(jīng)受多次毆打和侮辱,最后不甘屈服,自盡身亡。
有了這些人,中華文明才有了引以為自豪的漂亮人物;而這種“超越上級,直問天道”的憲政精神傳統(tǒng),才是“依憲治國”的基礎。一個成功的憲政國家,就是以憲政意識的普及為基礎的?;叫陆谈母镒钪匾囊稽c,就如路德所說,每一個耕童都應該閱讀、解釋《圣經(jīng)》,而無需聽從牧師所給的解釋,因為他本人要就他的靈魂對上帝負責。因而“信徒皆祭司”。在美國的殖民地時期,“教育絕大多數(shù)是在家庭中通過閱讀《圣經(jīng)》和報紙完成的。”(艾茲摩爾,《美國憲法的基督教背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第18-19頁)不能不承認,“直問上帝”就是美國憲政制度成功的憲政意識基礎。
從執(zhí)政黨及其領導人的角度看,只要把自己的政治合法性建立在憲法以至天道的基礎上,他們就不會恐懼每一個普通人都懂得憲法、直問天道,反而會歡迎。因為《憲法》能夠覆蓋最大憲政共識。在自由表達原則如此深入人心,自由表達手段又如此無孔不入的今天,僅靠關閉信息渠道和泯滅憲政意識的手段不僅不現(xiàn)實,而且只能“從愚民始,以愚君終”。最后蒙住的只是自己的雙眼。談到“君”,從政治審美角度看,就連路易十五都曾說過,“我們統(tǒng)率著一個自由慷慨的民族,無尚光榮。”他的一位祖先說得更清楚:“我們寧愿向自由人而不是向農(nóng)奴講話。”(轉引自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商務印書館,1992,第154頁)而自由人意味著,他們能以其自由意志直問天道。
2015年4月29日于五木書齋
責任編輯:葛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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